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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的民間化意義

《檀香刑》的民間化意義作者:周志雄 莫言的小說創作有著很強的文體意識和不斷自我超越的自覺性。他對於感覺世界的摹寫在中國當代作家之中是獨一無二的,他善於將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寫得繁複到極至。《檀香刑》的創作一反莫言所擅長的對「魔幻現實」的感官書寫風格,而體現出較多「民間氣息」和「中國作風」。透過莫言的創作軌跡,本文力圖分析《檀香刑》的民間化特色及其藝術追求的內在動因與意義。      一      《檀香刑》巧妙地採用了人們所熟悉的「鳳頭」「豬肚」「豹尾」作為小說的主要框架。在「鳳頭」部和「豹尾」部,作者採用了內視角的寫法,不斷變換敘述人,從不同的人物出發,將小說寫成了人物心靈的多聲部合唱。在「豬肚部」採用外視角敘述與摹寫人物內心相結合將故事寫得曲折多變波瀾壯闊。陳平原先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一書中將「敘事時間」「敘事視角」「敘事結構」作為考察中國現代小說與中國古代小說區別的基本緯度。莫言小說的敘事視角不是簡單的第一人稱敘事與第三人稱敘事的差別,而是多視角的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結合,它有別於古代第三人稱小說,避免了對人物心理簡單化、表面化處理的弊端,也有別於現代主人公獨白型的小說,這類小說雖然能夠對人物的心靈進行深入的描寫,但敘述視角的單一化使小說只能凸現一個人物的感受,在主人公的敘述中,事件的表述顯得情緒化而可疑,讀者只能從敘述者的情感記憶中閱讀故事,而根據現代敘事學的觀點,敘述者的敘述是一種權力話語,它必然造成對歷史事件的篡改和過濾。如《傷逝》的讀者所能感知的是敘述者涓生的痛苦而深沉的回憶,讀者從中讀出了男性敘述者涓生對自己罪責的開脫,而子君的痛苦掙扎而死對於讀者卻是一個巨大的空白。變換敘述者的敘述則從多方面再現了事情的原貌,也能從人物的回憶和敘述中深入描寫人物的心靈世界,增加了小說的豐富性和思想深度。與巴赫金對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說所分析的對話性特徵不同,莫言沒有在單線條的敘述中體現對話性,這種對話性與小說所面向的讀者群的閱讀習慣還存在一定的差異,中國人習慣了聽故事,習慣了講述者對故事來龍去脈和盤托出。《檀香刑》的敘述對民族欣賞習慣的親和與努力是明顯的。《檀香刑》的故事並不複雜,眉娘、趙甲、小甲、錢丁、孫丙的敘述依次展開,所敘的內容相互交叉、相互補充,又相互映照。正如我們在莫言的《十三部》《酒國》《球形閃電》等小說中所看到的,莫言對小說的敘述形式是有著充分的自覺的。《十三部》的敘述視角主要是第三人稱全知全能敘事和第二人稱控制敘事,在敘述中敘述者經常跳動,以至進入某個角色之中,將敘述的權力交給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將敘述者當做一個人物直接在小說中出場,出現敘述者偷窺故事中人物夢境的描寫,或用控制敘事敘述人物的夢境,或讓做夢者直接敘述夢的過程。從敘述者變換在故事中所佔的比重來看,故事中人物的敘事與外視角敘述人的敘事相比還只佔小部分。《球形閃電》中先是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在進入故事的過程中敘述者不時將敘述的權利交給故事中的人物「蟈蟈」「蛐蛐」「繭兒」,人物的敘述成為故事的主體,敘述者自覺地引退。如果我們在《十三部》等小說中看到的是作者對變換敘述視角的局部性嘗試的話,《檀香刑》則是有意識地將敘述視角轉換上升到小說整體結構的層次。精心打造情節,讓故事中的人物依次出場充當敘述人,莫言深入解剖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形成了小說中人物與人物之間、敘述人與人物之間、敘述人與讀者之間多聲部的交流與對話。   歷史是什麼,按照新歷史主義的說法,歷史不過是敘述者的歷史,新歷史主義顛覆了宏大敘事的一元視角,將歷史的敘述豐富生動化,使之更富有情緒性和個人體驗性。對於小說特定的語境而言,事實性歷史已轉化成人物的情感記憶歷史,作為一個個體的人,歷史在他的心中只能是情緒化的個人記憶而已。優秀的小說對歷史的書寫必然要在事實歷史和情感歷史,真實性和情感性之間做出較好的處理,多聲部的人物情感記憶對話不能不是一種較好的方式:我們雖然難以說清歷史的本來面目是什麼,但我們可以知道歷史在不同的人物心中是個什麼樣子。這種方式既避免了歷史的簡單概念化,又避免了戲說歷史之嫌。《檀香刑》的故事情節很簡單,孫丙抗德,被孫丙女兒眉娘的乾爹錢丁抓起來,讓他的親家趙甲施檀香刑。眉娘的敘述大膽潑辣,野性十足,感情分明,是「眉娘浪語」和「眉娘訴說」。她的情感最為複雜,受刑的是她的親爹,執刑的是他的公爹。抓她親爹的又是她的情夫乾爹,她愛她的情夫乾爹,又要救親爹,卻最終殺死自己的公爹。錢丁是兩榜進士,高密縣令,他的敘述是「錢丁恨聲」和「知縣絕唱」,作為一個封建王朝的末代官僚,錢丁不能容忍一個劊子手對自己的蔑視和侮辱,他可以略施小計就將孫丙騙了而取得斗須的勝利,他文韜武略義肝俠膽為民請命,卻無法阻止德國人的炮火洋槍轟向他的子民,更無法苟且做官。錢丁的絕唱是對現實的悲劇抗議。錢丁的複雜情感使他在現實面前無法再活下去,他是小說中對歷史悲劇認識最深刻的人。趙甲的敘述是「狂言」和「道白」,無數次的殺人經歷造就了他殺人的絕藝,造就了他的機警老練,也造就了他的奴才性格,他自視為國家的法律,仗著西太后賜給他的寶貝在縣令面前拿架子。趙甲的敘述中歷史是一部統治者主宰一切的歷史。趙甲的敘述平靜鎮定自信,一副政權在握真理在手的口氣。小甲的敘述幼稚而單純,是一個傻子對現實的平面直觀理解。孫丙「說戲」的敘述充滿了激情和悲壯,是對古代英雄戲曲的直接模仿,他的反抗之中閃耀著民族的血性,卻又帶著盲目和愚昧的成分。他最終堅決走進自己戲裡的舉動不能不是一個悲劇。在多聲部的人物獨語之中歷史的面目充滿了豐富的情感色彩。   《檀香刑》的第一句話是:「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裡:死得勝過一條忠於職守的老狗。」在小說的開始,孫丙已經被抓進大牢,趙甲還鄉奉命施檀香刑,趙甲的個人經歷,他殺人的絕藝和狡猾老練性格的形成過程,錢丁與孫眉娘的私情,孫丙與錢丁斗須,孫丙因德國兵欺負小桃紅被迫反抗,錢丁抓孫丙等事件都變成了敘事背景。小說的情節線索分明,敘事的展開打亂了時間順序,服從於人物故事,人物是寫作的中心。在整個故事的鏈條上,人物的出場敘述相互交叉又相互銜接相互補充以至相互複寫。眉娘與錢丁的戀情過程在「比腳」這一章中已經抖開,在「知縣絕唱」這一章中又讓知縣回憶與眉娘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構成對上述故事的複寫。「豬肚部」的故事基本上是對人物故事的回憶補敘,像剝蔥頭一樣層層剝開,以一個個的事件為單位依次展開。在時空的安排上,莫言打破了順序、倒敘、插敘的簡單組合(對古典小說敘事的超越),也不是讓人物的思想自由地漫遊隨意轉換(這是對他前期小說天馬行空自由想像自由無節制書寫的背棄),而是巧妙地讓人物充當敘事故事的不同主體,在對人物的依次暴露與敘寫中讓情節向前推進。在人物敘述之外,輔以外視角敘事通過一個個故事單元組成情節敘事。從敘事的時間上看,莫言的敘事照顧到讀者對故事的欣賞需要,時空雖被打亂,線索卻十分鮮明,在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書寫中,小說的內容變得豐富而駁雜。   優秀的長篇小說都有一個精緻的結構形式,而中國長篇小說中結構殘缺的現象是很嚴重的,魯迅先生說《儒林外史》「雖雲長篇,頗同短制」,每一個人物的故事可以單獨地獨立成篇而不影響讀者的閱讀,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短篇的連綴,《西遊記》《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都是這樣,像《紅樓夢》式的整體結構是不多見的,因而有人說中國的長篇大多是未竟的長篇。《檀香刑》的結構探索是值得稱道的,它巧借中國文章「鳳頭」「豬肚」「豹尾」的方式,一開篇就以「眉娘浪語」吸引了讀者,鳳頭部集中了故事的主要矛盾,以故事發展的關節點開篇,使故事的敘述在歷史、現時和發展之間充滿了張力。豬肚部採用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將故事的枝蔓講得清清楚楚,豹尾部分又採用不斷轉換的內視角方式,將故事的悲劇性推向高潮。這種獨特的結構模式是莫言對傳統民間文化持親和態度下思考的結果,他對此結構的好處有清楚的認識:「長篇小說的結構問題是最難解決的。在動筆寫《檀香刑》的時候,我寫了個中國歷史小說似的結構,結果寫了十幾萬字就停筆了。後來我開始借鑒中國傳統小說的結構:有一個漂亮的開頭,一個豐滿的中段和一個有力的結尾,即《檀香刑》的鳳頭——豬肚——豹尾結構。我將小說的結構技巧完美地轉換成了小說的本質,閱讀起來既有貫穿而清晰的線索,又有豐盈而自由的空間,使這部近四十萬字的小說毫無滯重、沉澀之感」1。   《檀香刑》的語言體現出鮮明的民間化特色,敘述語言和人物對話的語言都是如此。敘述人的語言與上文所分析的小說所採用的特殊的敘述方式相聯繫,在「鳳頭部」和「豹尾部」人物的敘述是充分個性化的,眉娘、趙甲、小甲、錢丁、孫丙的敘述各各不同,個人化的敘述採用了大量的民間口頭語,又採用了大量的貓腔戲文,將故事演繹得凄涼而悲壯。與以往的作品相比,在《檀香刑》的創作中,莫言對語言民間化的追求是更為自覺的。莫言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談到:   「《紅高粱》里的語言非常華麗;《酒國》的語言顛三倒四,廢話連篇;《豐乳肥臀》里是拖泥帶水,披頭散髮式的語言。」「過去的語言是不節制的,旁生枝杈,定語、狀語特別多,語言膨脹得很。《檀香刑》里則作了大量的剋制和有意識的調整。」2   「譬如語言,譬如故事,都要有自己的鮮明的風格。到了寫《檀香刑》時,我的追求已經十分自覺。我想我首先要用一種跟自己過去的語言、跟流行的翻譯腔調不一樣的語言。這時候我想到了貓腔的戲文。所謂『撤退』,其實就是向民間回歸。所謂『撤退得還不夠』就是說小說中的語言還是有很多洋派的東西,沒有像趙樹理的小說語言那樣純粹。在今後的寫作中,我也許再往後退幾步,使用一種真正土得掉渣、但很有生命的語言,我相信我能掌握。」3   可以說莫言在小說的語言民間化上面是下了工夫的,他收集了大量的口語、俗語、諺語、民間戲唱詞進入小說,在敘述方式上採用略帶誇張鋪排的句式,形成了特有的敘述風格。人物對話描寫在小說中也很精彩,如趙甲與錢丁的鬥智,語言的鬥爭機智性在勾心鬥角的故事中一次又一次地表現出來。   孫丙抗德的故事本來就是在民間流傳多年的地方英雄故事,眉娘、趙甲、小甲、錢丁、孫丙、袁世凱等人物在故事中的性格表現是十分鮮明的,眉娘多情浪蕩,趙甲老練狡猾、小甲憨厚樸實、錢丁圓通而不失正義、袁世凱獨裁霸道、孫丙傲骨錚錚而多情。在小說中很少有單純的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作者總是力圖寫出人物的多面性。眉娘的浪蕩與她無愛的婚姻相聯繫,使她與錢丁的愛情多了一層令人同情的一面,小說力圖將他們的偷情寫得感天動地、美麗無比。錢丁作為一個官吏,他詭計多端,但骨子裡卻又不乏良心和責任感。莫言筆下的人物是立體的豐富的而不是概念的單純的,這使得小說暢銷卻不乏深層內涵。人物的身份雖各各不同,但他們特殊的生活環境決定了他們性格的民族性,他們代表了小說語境中社會各階層的具體現狀。特別是趙甲這個具有豐富性和高度概括性的劊子手形象,在當代小說人物畫廊中是獨一無二的,其麻木、委瑣、狡猾、自傲、奴性十足和敬業相交織的性格,深刻地寄託了小說對歷史、民族命運和人性的反思。      二      莫言寫作《檀香刑》是有著明確的藝術風格追求的。在《檀香刑》後記中作者說:「一九九六年秋天,我開始寫《檀香刑》。圍繞著有關火車和鐵路的神奇傳說,寫了大概有五萬字,放了一段時間回頭看,明顯地帶著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於是推倒重來,許多精彩的細節,因為很容易有魔幻氣,也就捨棄不用。最後決定把鐵路和火車的聲音減弱,突出了貓腔的聲音,儘管這樣會使作品的豐富性減弱,但為了保持比較多的民間氣息,為了比較純粹的中國風格,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犧牲。」莫言追求的是「民間氣息」和「中國風格」,他還說:「民間說唱藝術,曾經是小說的基礎。在小說這種原本是民間的俗藝漸漸地成為廟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對西方文學的借鑒壓倒了對民間文學的繼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時尚的書。《檀香刑》是我有意識地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退得還不夠到位。」4有關莫言的民間追求和民族化風格上文已經作了分析,問題是莫言為什麼要做出「大踏步撤退」呢?   首先,從莫言對小說讀者群的定位來看,莫言說:「我的這部小說也只能被對民間文化持比較親和態度的讀者閱讀。」5「我的讀者群是拉板車和賣地瓜的。」6從作者毫不猶豫地捨棄魔幻色彩的寫法,採用民族化的「鳳頭」「豬肚」「豹尾」式的結構,吸收民間的口語、俗語、貓腔入作品,拋棄他一貫擅長的「天馬行空」式的想像書寫,而替之以明確的情節線索和故事演繹,其對讀者面的考慮是清楚的。在莫言看來,好的小說應該是面向大眾的,即雅俗共賞的,對讀者面的佔有和選擇是不容忽視的。 從莫言小說的寫作歷程來看,莫言小說的藝術追求從一開始就沒有在小說的藝術探索和現實關懷中遊盪,他始終是雙位並進的,與余華、蘇童、格非、洪峰等先鋒作家相比,莫言沒有他們那樣明顯的先鋒轉向,即從藝術探索型小說轉向到現實的生存關懷書寫,莫言一開始就是在藝術探索和現實生存關懷之間雙路並進的,他的小說是豐富的,複合型的,多層面的,向讀者提供的不是一個單一的主題,不是單方面的愉悅,而是全方位的衝擊。從《透明的紅蘿蔔》起,莫言就以自己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和底層生活苦難對人性壓抑和扭曲的書寫,顯示了他寫作的總體調子。莫言的魔幻手法和天馬行空的想像使他成為中國的「馬爾克斯」,他卻從來就沒有成為一個純粹的技術型作家,雖然有些評論者一度將他歸為尋根派和先鋒作家,他卻沒有尋根派作家那樣對現實的疏遠,也沒有先鋒作家那樣對藝術迷宮的深層興趣,他的《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豐乳肥臀》《酒國》《紅樹林》等幾乎所有的長篇都充滿了對現實的關懷,莫言是用血淚寫作的,用生命寫作的。莫言的小說技法只是他外在的東西,他對民間苦難的深層記憶使他最終不由自主地回到民間,追求真正的中國風格。莫言的審美情趣非常清楚:「在中國,中產階級的提法還為時過早。我覺得一個中產階級的審美情趣並不是有了錢就能培養起來的,而當今的中國有幾個人能有超出普通中國人的意識呢?寫作《檀香刑》如果有什麼是有抵抗性的話,我覺得就是和這種中產階級的寫作抵抗。」7   從九十年代文學的書寫語境來看,八十年代的西化浪潮使中國的小說家疲於奔命,有人刻薄地說用十部西方小說就可以概括新潮小說的全部藝術。八十年代末反西化思潮伴隨著後殖民的理論在中國的文化圈內流行,有人建構中國當代文化的「中華性」,有人展開對五四的反思和批判,古典小說通過電視劇再一次成為百姓生活的話題,先鋒文學轉向,現實主義衝擊波成為世紀末文學的亮點。與此同時,文學的通俗化浪潮一浪高過一浪,金庸的小說被稱作是悄悄的革命,通俗文學的地位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通俗文學史開始出現。學者們在知識分子的廟堂意識和牧師式地位倒塌之後,熱衷於談論「民間」,提倡「關心形而下」,提倡「學者的民間情懷」,民間文學的強大生命力和包容性引起學者的強烈興趣。莫言《檀香刑》的書寫就處在這一文化背景之下,對於莫言來說既是潮流的推動,又是一次自覺的撤退。莫言推崇西方的馬爾克斯、福克納,但莫言從他們那兒吸取到的只是一些技法和啟示,他要讓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和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鎮成為他的高密東北鄉。莫言在他的文章中多次談到世界意識和一流的大作家意識。因而對於莫言來說,走民間化道路的後撤心態中包含著走向世界的文學意識。   從小說的題材來看,莫言所選取的孫丙抗德的故事是流傳於他故鄉的民間傳說,一個英雄的故事背後包含的是對現代化進程的拒絕和無知愚昧,而這些又與反抗外族壓迫的民族情感相聯繫,莫言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個血淚的中國民間社會。從小在村子裡聽到的傳說,民間戲《檀香刑》的編輯經歷,使民間生活在莫言的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莫言的農民出身和他在農村的生活體驗,使他獲得了真正的民間視角。在這種心態以及題材的限制下,莫言小說的敘事方式、結構方式和語言構造的回歸民間傾向是自然的,也是自覺的回歸。   趙樹理的民族化獲得了很高的地位,被稱為趙樹理方向,莫言的民間化和趙樹理的民族化有什麼不同呢?莫言與趙樹理處於不同的時代,二者在敘事追求和美學風格上有很大的不同。趙樹理面對的是僅有識字能力或還沒有識字能力的農民,趙樹理的目標是奪取封建小唱本文學的地位,成為一個真正的農民作家,莫言沒有趙樹理那樣艱難的掃盲任務,他面對的不是讀者閱讀能力的問題,而是讀者的閱讀興趣問題。趙樹理的民族化要純粹得多,他排斥對外國文學表現手法的吸收,從故事到人物都是真正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莫言的民間化則是在當代小說創作處於困境中的自覺選擇,是對中外優秀文學的兼收並蓄。趙樹理的民族化以問題意識為主,是一種啟蒙心態的敘事話語,莫言對歷史的深層思考,對民族悲劇的關注,其話語場是充滿張力的,他借用民間的視角敘事,其批判立場和精英意識是深層的,裸示在表層的是充滿感性的民間場景和民間情感。在語言的運用上,趙樹理也吸取一些民間的口語入小說,但趙樹理的目標是通俗化,易於老百姓閱讀。莫言的語言吸收了大量的俗語、俚語、諺語、民歌、粗話,小說追求好看、感性,有對普通讀者閱讀口味的考慮,亦是對大雅大俗境界的追求。   莫言小說吸引讀者的另一個原因在於題材的離奇性:愛情故事、酷刑、劊子手、貓腔文化、民間抗德。莫言勸優雅女士勿讀《檀香刑》,這固然有很強的廣告色彩,但確實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莫言小說的俗化傾向。《檀香刑》的表層世界寫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令人髮指的酷刑場面,粗俗化的人物生理層面的慾望和感受,小說的深層蘊涵的是生活對人生存的擠壓,對人性的踐踏,對個體尊嚴的蔑視。莫言始終是在生存的層面上關注普通人的命運,莫言是為弱勢群體寫作的。九十年代以來文學界習慣用精英文學、大眾文學、主流文學的三分法來界定這個多元化時代的文學,在這種言說方式下,莫言是很難歸屬到哪一種的。從莫言的小說深度和對小說藝術的探索上看,他顯然是屬於精英的立場。從莫言對讀者群的自覺選擇和他小說的感性耐讀上看,他似乎又可以歸為大眾文學作家。應該說莫言對小說的雅俗關係理解得很透,其小說的民間化道路是對精英文學和大眾文學的雙重超越。      三      《檀香刑》的結局是真正的悲劇性的,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在故事的結尾都是在一種非常態下悲慘地死去。抗德英雄成了劊子手施展手藝(在小說中已經是一門藝術了)的材料,富有正義和良心的錢老爺不得不在悲天之中痛恨報國無門,施展殺人絕藝的劊子手竟然給自己的親家上刑。最後,民間英雄、劊子手、知識精英、普通民眾竟然一同死在同一個舞台上。這是一個民族的悲劇,是歷史的悲劇。這種大歷史的事件,莫言通過感性耐讀的小說場面而不是魯迅式的隱喻表現出來,莫言有魯迅對民族歷史反思的冷峻和深度,在表現的廣度和小說的空間上卻比魯迅大得多。《檀香刑》的民間化不是一個簡單技法的向後撤,而是有著深層的思考和對歷史的洞見。在其感性、刺激、風趣、土味十足的語言下面,埋藏的是人性的扭曲,生存的苦難,民族的悲歌和歷史的蒼涼。   莫言的民間化追求在他的文學追求中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的,它顯示了莫言創作的自覺性和世界性的追求,「愈是中國的愈是世界的」,對於近些年處於困境中的小說創作,《檀香刑》返依民間化的追求顯示了一條文學的生路。同時我們看到,莫言的民間化是綜合的,是不純粹的,是融合了現代小說敘事技巧的返璞歸真,是在超越自我,超越中西,超越雅俗之間的嘗試。      1孫立梅:《莫言細說〈檀香刑〉》,《羊城晚報》2001年7月2日。   2武衛強:《莫言的〈檀香刑〉以酷刑挑戰閱讀神經》,《青年時訊》2001年8月17日。   3張慧敏:《用耳朵閱讀——與莫言的對話》,《深圳周刊》2001年8月4日。   4莫言:《〈檀香刑〉後記》,作家出版社2001年3月版。   5莫言:《〈檀香刑〉後記》,作家出版社2001年3月版。   6《上海新出爐的文學》,《南方日報》(網路版)2000年12月5日。   7莫言、夏榆:《記憶被一種聲音激活——莫言談〈檀香刑〉的寫作》,《南方周末》2001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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