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塞格爾 | 歷史終結被誤讀,福山是特朗普現象的真先知

歷史終結被誤讀,福山是特朗普現象的真先知

最後之苦笑

保羅·塞格爾

導言

近日,弗朗西斯 ·福山在英國《展望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題為《美國已成為失敗國家》的文章,稱特朗普的當選可能使「自由主義的世界秩序分崩離析」。許多評論家認為這與福山在歷史終結論中對美國自由民主制度的鼓吹自相矛盾。 事實上,正如保羅·塞格爾在其文章《最後之苦笑》中指出,把歷史終結論看作西方必勝主義是對福山的誤解。福山的確認為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夠創造的最佳政治形態,但是他更核心的觀點在於:人類渴望認可的心理會升級為優越感,優越感會打破自由民主制度下的安逸和繁榮,因此歷史終結之處的西方社會前景並不光明。特朗普身上恰恰具有這種典型的優越感,而他給西方民主帶來的混亂更是有目共睹。由此來看,福山或許是特朗普現象的真先知。

自從25年前發表了《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弗朗西斯·福山一直飽受詬病。現在看來,他的著作頗有先見之明。

法蘭西斯·福山的作品《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1992)距今已出版25周年。儘管沒有多少人認真讀過它,這本書卻常常遭到誹謗,在戰後時代可謂受到了最多的誹謗和最不公正的排斥和誤解。這種排擠是很令人遺憾的,因為福山或許先於所有人預料到了2016年吞沒西方民主的政治混亂——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總統,義大利修憲公投。

這聽起來很令人驚訝。畢竟在超過20年的時間裡,福山的名字已經成為了世紀末西方必勝主義的同義詞。傳統觀點認為,他斷言冷戰後東歐社會主義政權的解體和美國的勝利意味著自由民主制度毫無疑問是人類有可能實現的最佳政治組織形式。福山由此遭到了左、右翼分子(主要且尤其是左翼)的批評,他們認為歷史終結論是為過度自由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所作的偽知識辯護,這種意識形態在喬治·布希災難性的執政期間達到了頂峰。「歷史的終結」這一標語被批評者揪住不放,以此證明福山企圖使狂妄的新保守主義合法化,並用「必然性」的假象掩蓋有害的意識形態。

但是(傳統觀點認為)狂妄很快就受到了懲罰:9·11恐怖襲擊和隨後伊拉克戰爭的災難證明了對自由資本主義的世界秩序抱有必勝幻想是多麼錯誤。在這方面,福山備受詬病。典型代表是弗朗西斯·韋恩,他在《巫術如何征服世界》(How Mumbo Jumbo Conquered the World)(2004)中指控福山是新保守主義利益的代言人。為了回應「你是如何憑著在社會科學領域大膽地作出最錯誤的預言之一取得成功的?」,韋恩抨擊道「如果你打算犯錯,就儘可能招搖和放肆吧」。他宣稱福山「深知如何吊起膩煩政治的清淡階層的胃口」,並且藉此為自己牟利。

然而這些觀點都錯了。把歷史終結論看作必勝主義從一開始就是個糟糕的誤解,更不必用後來極端伊斯蘭的興起和2008年下半年資本主義民主的失靈來反駁福山。這對福山自己也極不公平。儘管他是一位公共知識分子而非傳統的學者,福山聲名狼藉的作品不僅展示出其學問的廣博和精深,還有他的雄心壯志和氣度非凡,鮮有終身任職的教授能與之媲美。福山或許一直是錯的,但他絕不是批評家口中的傀儡。

為了澄清這個問題,有必要對歷史終結論的實際內容進行闡釋。首先,福山從未表示事件會以某種方式停止發生。就如任何智者一樣,福山相信「小寫的歷史」(意為日常事件在因果關係的作用下持續發生)將會一如既往地延續,選舉依然會舉行、運動比賽依然會有輸贏、戰爭依然會爆發……福山所感興趣的問題是「大寫的歷史」,其內涵限於一系列對於人類社會存在的深層結構的關切。

關於「大寫的歷史」,福山發表了一篇複雜的論文來說明社會發展過程中反對力量自我終結的方式。在此,藉助法國作家(生於俄國)科耶夫的詮釋,福山從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作品中充分汲取了靈感。黑格爾(和科耶夫)認為「大寫的歷史」如此演進:社會秩序中的矛盾最終通過克服對立而自行消除,以達到一個更高階的整合,此時之前的矛盾都消失了,因為根本的對立已經被解決。馬克思的觀點為這種辯證法提供了最有名的例證(同在黑格爾影響之下):通過一段對資本主義的革命,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終會拋棄相互的鬥爭和對立,進入共產主義的和諧社會。

從本質上看,福山所說的「大寫的歷史」,是把人類歷史理解成發生重大進步的邏輯性發展(或者矛盾的辯證運動),其中每次進步都見證著世界的理性化。在他看來,人類的長遠發展是顯而易見的:從黑暗的中世紀到文藝復興、再到關鍵性的啟蒙運動,伴隨著世俗主義、平等主義以及理性的社會組織的誕生,一步步為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的發展鋪平道路。這就是通過逐漸累積而形成波浪式上升的人類發展歷程。

△黑格爾

福山並未接受黑格爾不合理的形而上學和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作為歷史綜合的潛在動力。在他們的基礎上,福山認為以下三個因素可以說明人類在文明前進的上升期如何實現發展:現代的科學方法、科技進步、通過大量的信息處理來配置資源的市場資本主義。然而潛藏的問題在於我們已經走得儘可能遠了。自由民主制度是歷史發展的終極形態:不可能存在固有矛盾更少的社會形式。所以自由民主儘管並不完美,但已是人類能力範圍內的最優解。「大寫的歷史」已經結束,我們現今生活在後歷史時期。這就是福山「臭名昭著」的「歷史終結論」的真實意思。

誠然,許多批評者認為福山的理論不如黑格爾的形而上學或者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合理。他聲稱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代表著人類浩瀚的歷史長河的必然終點,也就是說沒有任何社會能超越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社會。比起黑格爾那臭名昭著的論斷——19世紀的普魯士是歷史的終點(正巧普魯士支付著他的薪水)——福山頗具衝擊力的斷言並不具備更大的可能性。

然而,福山的新黑格爾主義是否合理並不是他論文中最令人感興趣的方面。在整個分析過程中,福山一直強調「thymos」(希臘語中的「血氣」, spiritedness),或者說渴望認可的人類心理——這種心理被霍布斯稱為「驕傲(pride)」,而被盧梭叫做「自愛(amour propre)」。它表示被他人喜歡和尊重、並使這種認可得到外部肯定的心理需要——如果必要,人類會用強力來獲取。福山認為有些人天生具有很強的競爭性,極度渴望認可,因此他們總會極力競爭,希望被視為最優秀的人。然而這會引發其他人的憤懣不平,使得他們也加入競爭。大量的麻煩可能隨之而來。人類需要被尊重,如果他們未能如願,他們將會四處破壞——甚至殺人——來進行報復。

福山聲稱,人類的這種心理特徵導致我們縱使達到歷史的終點也難以懷有必勝的信念。僅僅由於人類無法創造出超越自由民主的社會制度,也即不可能存在一個固有矛盾和衝突更少的社會,並不意味著這類社會中任性且爭強好勝的人們會停在原地,對現狀感到滿意。現今的資本主義現代化或許是我們能夠達到的文明最高點,因為它容納了最少的矛盾。但是有充分理由懷疑我們會從最高點滑落,退化成更糟的社會。

福山認為這是由於人們不僅展現出血氣/意氣,還展現出他稱之為「優越感」(megalothymia)的東西:不滿足於尊重和平等的認可,渴望以炫耀和偉大的姿態不平等地支配他人。優越感並不總是、也不必被當作壞事:它激勵人們建築宏偉的教堂、創造藝術的輝煌、建立帝國抑或發起政治運動,而且通常能助推「大寫的歷史」向前發展。但如果不被引導向合適的目的,它會很快變得邪惡,依靠統治和壓迫他人尋找發泄的出口。

福山認為自由民主制度的卓越之處在於:它成功地遏制了優越感更具破壞性的表現方式,鼓勵公民把這種能量引向不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表現方式,比如爬山和競技類運動。聽起來是個很好的解決方案,只是這種回復過於樂觀而沒有看到歷史終結之處潛伏的危險。

該書標題的後半部分「最後之人」是對尼采思想的直接引用。尼采認為,縱使推崇真實性和透明性的現代社會已經「殺死了上帝」(未來的西方政治是平等和世俗的),上帝無可替代。大多數現代人都是狹隘、渺小而又悲哀的生物,他們對如何創造偉大漠不關心,只在乎如何在這個物質而又自戀的世界取得瑣碎的舒適和空虛的愉悅。換句話說,如果優越感在人類生活中消失,偉大也將不復存在。只有平庸將存留於世。

福山結合了尼採的「末人」觀點和他自己對於人類深層心理的診斷。他預測後歷史時期的西方社會前景不佳。歷史終點的最後之人很可能沉溺於物質享受,如野獸一般滿足,彷彿在午後的陽光下無所事事的狗(這是科耶夫的預言)。但他們也可能選擇另一條路。最後的男人(和女人)很可能對他們史無前例的安逸和奢侈感到極度不滿,因為這不能滿足他們的優越感。倘若最後之人選擇此路,他們將會對福山口中「如無主之奴一般的理性消費生活」感到厭煩。伴隨著世俗的民主政治,平等價值的傳播將會招致強烈的憤恨——尤其是,或許可以假定,來自那些失去了在傳統社會中的社會等級地位,並感覺他們被自己應得的社會承認所欺騙的人。(是不是很耳熟?)

福山預計此種不安和憤恨最終需要一個政治上的發泄,並且這種發泄必然是爆炸性的。然而,反資本主義的左派已是明日黃花。共產主義的騙局和失敗已經人所共知,後歷史時期被優越感驅動的人們也不會與它標榜的平等或赤裸裸的專制現實打交道。對自由資本主義社會的穩定造成更大威脅的,是法西斯右派極富煽動性的獨裁者的出現。他們冷笑著滿足狹隘的自我利益,煽動普遍的不滿情緒,將消費資本主義空虛的舒適無法滿足的征服欲和統治欲轉化為其利用的資本。

福山在此寄希望於一個超越當前現實的未來(儘管我們或許正在向它邁進)。他無情地警告我們,如果過度渴望承認的個體生活在一個以和平和繁榮的自由民主為特徵的世界,他們將會與和平、繁榮甚至是民主作鬥爭。更明顯的是,現代思想無力阻止一場將來的針對自由民主的虛無主義戰爭,這場戰爭反對從自由民主的核心中衍生出來的那些東西。

這絕對不是必勝主義。誠然,關於歷史如何終結,福山建構的圖景並未更廣泛地預測到2016年的政治混亂以及9·11後的全球政治詳細的動態發展。(例如他很少提及中美霸權,卻在1990年代前期對日本展現出特別的關注)雖然如此,他或許先於所有人預見了2016年到來的混亂,在那戲劇性的一年發生的事件還在持續地影響著世界。儘管他最近對於公共討論的介入尚未明確回歸1990年代早期的主題,而是強調國家身份和教育機會所折射出的階級崛起——然而現在看來有資格笑到最後的是福山,而非其喋喋不休的批評者。

最後,在描述最後之人的精神家園中淺薄的名人文化和內在的空虛時,福山腦海中有一個特例。這個人身上兼具福山正在尋找的典型的優越感——正是「像特朗普一樣的開發商」。福山未曾預料到恰恰是特朗普會打破歷史終點的安逸,把後歷史時代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但他的眼光比大多數人都更准。

翻譯文章:The last hollow laugh,Paul Sagar,March 21,2017

原文鏈接:https://aeon.co/essays/was-francis-fukuyama-the-first-man-to-see-trump-coming

翻譯:賀曉朦 編輯:一顆甜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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