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意淫」是什麼意思
《紅樓夢》里的「意淫」是什麼意思
劉夢溪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是全書的一個綱領,如同西方的長篇小說或者戲劇,前面往往有主要人物的介紹一樣。但此「神遊」卻又不同,它還有點題、解題的作用。特別是警幻仙姑賜給寶玉的「意淫」一詞,可以看做是《紅樓夢》作者關於愛情真諦的創發勝解。
不過此回寫賈寶玉進入夢遊的境界,作者那支筆可是狡獪得甚。起因於寧國府的會芳園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突發雅興,邀請賈母、王夫人等賞花,寶玉自然隨順而行。但寶玉很快就犯困了,想睡中覺,賈母吩咐好生照料。秦可卿這時忙笑回道:「我們這裡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於是寶玉在秦可卿帶領下來到上房的內間。因為房內掛的一幅畫是《燃藜圖》,還有「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都是要人入世上進的寓意,賈寶玉大不高興,連說「快出去!」。秦可卿假裝犯難,說:「這裡還不好,可往哪裡去呢?不然往我屋裡去吧。」寶玉聽了不禁「點頭微笑」,兩人的意向配合默契。
論輩分,寶玉是叔,秦可卿是侄媳婦。按傳統社會的家規禮俗,叔是絕不可以到侄媳婦的房裡睡覺的。所以一個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裡睡覺的理?」但秦氏不以為然,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秦氏的取譬設論,明顯犯了邏輯學的偷換概念的毛病。秦鍾再高再大,是自己的親兄弟,寶玉和自己則是堂叔和侄媳的關係。秦氏乃至作者緣何如此不顧忌諱,偏要演出這樣一場為常理所置疑的戲劇呢?且看接下去是怎樣的寫法。
當寶玉來至秦氏住所,「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而屋中的布置陳設,簡直匪夷所思。壁上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是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還有武則天當年鏡室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床榻是壽昌公主卧過的,帳幔是同昌公主掛過的。對秦可卿卧房的描寫,可謂極盡鋪張誇飾之能事。漢、唐、宋古典美人的故物,都集中在秦氏一屋了。難道此婦人真的有可能擁有如此多的珍奇名貴的特殊收藏嗎?只要明了這些古典故物宗宗件件都含有情、愛、欲的象徵,就不必追尋來歷真偽了。小說家言,環境、陳設、布置,必須合於故事和人物的規定情境。難怪寶玉含笑說:「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於是秦可卿「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被子展開了,枕頭也拿過來了,這些動作都是秦可卿做的,但做完之後她離開沒離開呢?書中沒有交代,只說「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然後呢?然後寶玉「便惚惚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此情此景,實則是說賈寶玉的夢遊太虛幻境,是秦可卿帶領他前去的。直到警幻仙姑出場,秦氏才隱去。待到賈寶玉看了金陵十二釵判詞,聽了《紅樓夢十二支曲》之後,不知不覺由幻境又回到了秦可卿的充滿愛欲象徵的卧房。這時,警幻仙姑對他說道: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絝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警幻如此說,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是啊,警幻仙姑竟然稱賈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不僅寶玉,我們讀者也被嚇著了。「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我們自然想到,書中的賈寶玉應該是不折不扣的「情種」。然則為什麼又稱寶玉為「第一淫人」呢?
原來這位仙姑有一個觀念假設,即認為「情」和「淫」是無法分開的,凡有主張「情而不淫」、「好色不淫」者,她都斥之為輕薄浪子的「飾非掩丑之語」。相反,在這位仙姑看來,「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古之「淫」字,是拖長、浸淫、放縱、過度的意思。故聲音遲緩而延長,稱為「淫液」。大水成災曰「淫潦」。男女情事之「淫」,亦是過度為之之意,所以需要警惕。「警幻」之「警」,意即在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情則深之,摯之,普之,泛之,但「淫」則談不上。警幻以「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稱之,豈非冤枉了我們的寶玉?幸好這位仙姑還有進一步的解說,道是——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警幻在這裡將「淫」的義涵作了區分,即認為「淫」有兩種:一種是「調笑無厭,雲雨無時」的「皮膚淫濫」之「淫」,一種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賈寶玉屬於後者。後者的所謂「淫」,實際上是情的沉溺、執著和泛濫,也可以說是「情淫」,總之屬於精神領域,所以稱之為「意淫」。而前者,則是肉體色慾之「淫」,故以「皮膚淫濫」四字括之。儘管「淫雖一理」,都是泛濫不節制所致,但「意則有別」。「意」之別,可概括為精神之欲和肉體之欲的分別。色慾之淫追逐的是肉體的狂歡,「意淫」追求的是愛的精神的無限延伸。「意淫」是為「痴情」,色慾之淫則為色狂。
我們這樣來理解警幻關於情、色、淫的大篇議論的本義,應大體不誤。問題是警幻的觀點是否即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觀點。筆者認為,作者借警幻之口所表達的「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大判斷,是懸擬一般世俗的看法,或者說明清社會世俗世界的現實本來如此。如果按此世俗的觀點來看賈寶玉,則「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考語,也不是全然沒有著落。但作者所寫的人物、《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則完全不如是,其思想性格特徵不僅不入於世俗者流,反而「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遭遇「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百口」即世俗之口,「萬目」為世俗之眼。警幻(實即作者),如此措辭,無異將寶玉從世俗世界中抽離出來了。
質言之,「意淫」無非是情痴,亦即警幻所說的「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情,直到黛玉魂歸離恨天,兩個人都止於情感的流連和探問,止於精神的關切和慰安,而與色慾與性事無涉。這頗有點西方哲人柏拉圖所主張的精神愛戀的意味。寶玉是情痴、情種,同時也有愛紅的毛病,亦即「好色」。但寶玉決然是反世俗而行之,真正做到了發乎情,止乎情,好色而不涉淫慾。作者給出一個史無前例、聞所未聞的新概念,名之曰「意淫」。《紅樓夢》一書之思想與藝術的創新,斯可作為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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