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繼紅：哈耶克與托克維爾的自由觀比較

　　哈耶克、托克維爾都是自由主義思想者，但他們自由主義理論的側重面不同，哈耶克是從自生自發的市場經濟出發，主張一種自由的個人主義，這是原子式自由主義。托克維爾則通過對美國民主政體的考察認識到，自由不僅是一種權利，更是一種政治參與的責任，他主張一種共和式自由主義。

　　哈耶克和托克維爾是不同時代的兩位自由主義理論家，20世紀的哈耶克從自生自發秩序角度來闡釋自由，主張徹底的自由市場體制。19世紀的托克維爾以公民自治為出發點來思考自由，重新系統地闡述了分權背景下的共和主義自由理想。

　　哈耶克與自生自發秩序

　　致命的自負。哈耶克反對計劃經濟，在他看來，這是對理性的濫用，因為面對組成要素無以計數、相互關係紛繁複雜的社會有機體，人的理性所能達到的認識水平十分有限，特別是在現代條件下，文明的高度發展使得社會分工複雜細密、經濟變數的參數眾多，從而導致了知識的分散性、多樣性和易變性，沒有一個機關或頭腦能隨時全部掌握它們。既然不能掌握，當然也是不能計劃的。計劃經濟的設計者們則希望通過集中的計劃和控制來組織整個社會資源，控制一個社會所要生產的商品和勞務的種類、數量以及這些商品和勞務在不同地區和集團間的分配，並以此來達到一個單一目標。哈耶克認為，這種被稱為「公共利益」、「全體福利」的單一目標是對個人自由的極大抹殺。在這種體制下，政府不是幫助人們實現自己的目標，而是將它的評價強加給人們，為他們選擇目標，決定人們應該得到什麼，結果人們在經濟追求中完全受政府的有意識控制，而經濟上受控制則意味著處處受控制；沒有經濟自由，個人自由和政治自由也就無從談起。

　　自發自生秩序。哈耶克認為，人類社會的所有制度非由人的智識設計或慎審思考而產生的，而是在經驗積累中自我生成的，此所謂自發自生秩序。這種在社會中自我生成的秩序，能夠以一種計劃秩序所無力做到的方式較好地服務於涉於其間的個人利益，自發秩序最顯見於市場經濟。在市場經濟中，對秩序起調節功能的是競爭，在自由競爭的市場中，各個企業調節自己的活動以適應只有他們才知道的事實，每個企業單位通過價格槓桿傳播自己的信息，同時獲取他人的信息，由此促成了他們各自計劃的調整和相互行動的協調—這是一種自發的社會力量而非人格的調節機制。市場正是為個人的自由行動得以實現而提供的領域，這種非人格的資源配置方式使得個人無須服從某個中央的計劃或控制，每個人都是相對獨立的個體，個人是其目標的最終決斷者，每個人遵循自己的利益、喜好，自由地運用所擁有的知識去實現自己的目標。

　　自由與法制。哈耶克主張儘可能多地運用自發的競爭力量，但這並不意味政府對經濟袖手旁觀，為了維護競爭並使競爭有效地發揮作用，為了保障所有人都能得到儘可能多的自由，可以用抽象規則對一切人的自由做出統一的限制和保障，政府的必要性僅僅在於實施這些抽象規則，當然這種政府行為完全不同於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政府控制，哈耶克將二者關係類比為制定道路使用規則和命令人民向何處去。前者是一種形式規則，後者是一種具體指令。形式規則是一種粗線條的框架，「形式規則只限於確定資源得以使用的條件，至於這些資源用於何種目地，則聽由個人決定」。形式規則用一般性措詞加以限定，不考慮時間、地點和特定的人，人們並不知道它會有助於哪些人或幫助哪些人，它對各式各樣的目的都有用處且能做到不偏不倚，因此它帶來的是優越的自由秩序和多數人的幸福。

　　哈耶克認為，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人，無須以享受政治自由為前提條件。一個自由的人意味著他按自己的決定和計划行事；一個自由的社會意味著其中的每個人都依據自己的知識所確定的手段來追求自己目標，不存在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之目標的外在強制；對於一個國家來說，一個自由的政策意味著制止主觀刻意的管制並推崇不受指導的自生自發的發展。

　　托克維爾與美國民主共和制

　　美國人的愛國精神。托克維爾通過對美國的考察認識到，美國人不僅享受著空前的自由，而且更富有愛國主義精神。一般來說，物質的發展快於自由習慣的發展，人們專註於發財，往往就不再理會把他們的個人幸福與全體繁榮聯繫，把盡政治義務看作是一種討厭的孽障。但是托克維爾在美國卻發現了相反的現象：「一個美國人在專顧私人利益的時候，就好象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自己；而在他熱心為公務而活動的時候，又好象把私人利益全都忘了。……他們從來不認為參加公務是分外的事。恰恰相反，他們相信自己的主要活動要有一個政府來保護：這個政府既能使他們得到所希望的財富，又不防礙他們平平安安地享用得到的財富。」托克維爾比較了兩種愛國心：本能的愛國心和理智的愛國心。前者依賴於對古老習慣的愛好、對祖先的尊敬等宗教般的輕率激情，而後者依賴於對國家福利對其個人福利的影響的理解，以及對法律所規定的他對國家福利的責任的理解，前一種愛國心雖熾烈卻不持久，而後一種愛國心「雖不夠豪爽和熱情，但非常堅定和持久」。作為移民國家，美國沒有必須遵守的習慣、也沒有讓人難忘的歷史記憶，很難產生本能的愛國心，但為什麼人們卻像關係自己的事業一樣關心本鄉、本縣和本州的事業呢？托克維爾認為，原因就在於每個人都通過自己的活動積极參与了社會的管理，美國人對社會管理的參與集中體現為人民主權原則。

　　人民主權原則。托克維爾的考察表明，在美國，人民主權原則不像在其他國家那樣被虛捧而架空，它根據情況的需要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象雅典那樣，由全體人民制定法律，有時，又有普選出來的議員代表人民，在人民的近於直接監督下工作。」托克維爾把使人人都參與政府的管理工作看作是個體能關係國家命運最強有力的、甚至唯一的手段。在他看來，公民精神與政治權利的行使密不可分。通過行使政治權利，使每個人時刻感到自己是生活在社會裡的並認識到，為同胞效力不但是一種義務，也對自己有好處。所以當法國人因對法國大革命的餘悸而普遍貶抑政治自由的時候，托克維爾則看到，個人自由正是通過政治自由得以實現的，廣泛而有效的政治自由，使美國人認識到了自己的力量，學會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自由正是通過公民在政治社會中自我治理、自由聯合而得以實現。

　　鄉鎮自治精神。托克維爾把美國民主制度的原因總結為三條：自然環境、法制、民情，其中民情最為重要。這裡的民情就是指由17世紀初清教徒移民形成的鄉鎮自治原則，包括人民參與公務、自由投票決定賦稅、為官員規定責任、個人自由、陪審團參加審判等。這些原則隨著聯邦政府的建立走出了鄉鎮，成為美國聯邦憲法的基本原則。因此，在托克維爾看來，鄉鎮自治正是美國自由精神的源泉，正是通過鄉鎮自治，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得以聯結。鄉鎮自治是「人民自由的力量所在，鄉鎮組織之於自由，猶如小學之於授課。鄉鎮將自由帶給人民，教導人民安享自由和學會讓自由為他們服務。在沒有鄉鎮組織的條件下，一個國家雖然可以建立一個自由的政府，但它沒有自由的精神。」

　　原子式自由主義與共和式自由主義

　　根據以上分析可知，哈耶克與托克維爾的理論側重點不同，哈耶克反對將整個社會都納入根據一項統一計劃建構起來的並受這種計劃指導的一個單一組織系統之中，他強調只有當個人自由地運用其知識去實現自己目標的時候，社會才會進步。這種以個人權利為基石的自由主義是一種原子式的自由主義。

　　托克維爾同樣看重自由的價值，他認為，最能產生奇蹟的莫過於自由，但托克維爾也認識到，最難習得的仍是自由。維護個人權利免遭政府干預的自由目標固然重要，「正因其太重要，以至於—自相矛盾的是—不能簡單重複分離的形式自由原則。原則是不會自我實現的，它們不會在社會中強迫自己。真正的自由需要由社會中一種實際的權力來反對國家，需要一種公民意志來限制政府和保護權利」。實際上，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並不能截然分開，它們之間界限模糊，相互影響，並不存在一道真正隔離的牆，在這樣的基本事實面前，單憑界定一個免遭政府干預的領域不足以抵制集體主義的力量以保護自由，必須增加一些額外的因素，托克維爾認為這個因素就是共和主義，這種共和主義突出社會共同體在個人生活中的基礎性和必然性意義，強調公民之間相互信任與合作的培養、公民自由精神的錘鍊、立法者與公民之間形成的良好互動。個人自由正是通過政治自由得以實現，保護私人領域正是通過的擴展公共領域而達成，托克維爾通過對美國民主制度的考察，在消極自由主義全然貶低政治自由之外，重新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共和主義的自由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