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青年的理想情人

話說——

五代時,在江左一帶有個文藝青年叫做伊用昌。說他文藝,是因為他會填詞,填完了還會唱,所以既「文」且「藝」,擱今天就得算「創作型歌手」了吧。他最擅長填的詞牌是「望江南」(就是「江南好,風景舊曾諳」那個套路),而且隨時處於創作狀態,「遇物即有所詠」。這位伊文青沒有產業,以乞討為生,又巨能喝酒,喝了就發酒瘋(「狂逸」),而且他還喜歡暢玩祖國的大好河山(「多游江左廬陵、宜春等諸郡」),可以說是開了後世文青乞討旅行、窮游世界之先河。

然而四六不靠的伊文青最讓人驚奇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他居然有一個老婆!他的老婆居然十分出色!他的老婆居然十分愛他!他的老婆居然跟他有共同語言、共同志向,願意與他共同奮鬥終生!

我們來看看他老婆的自身條件:年輕(「甚少」);很漂亮(「有殊色」);也是文藝青年,並且本職工作業務素養高(「音律女工之事,皆曲盡其妙」)。庸俗地說,在婚姻市場中,這姑娘可以歸到高大上的A區(沒給A+是因為她家世不詳),伊青年大概會被歸在DEF這樣的低小下區域。然而,就是這樣的一位A區女神,對於撕蔥掰蒜們的挑逗毫不動心(「豪富子弟,以言笑戲調,常有不可犯之色」),卻居然願意跟D區青年一起流浪到遠方,連閣樓也沒有,只能從古寺破窗中仰望星斗,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仰慕伊青年的才華么?會填《望江南》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況觀其文辭,什麼「江南鼓,梭肚兩頭欒」,也就是打油詩的水平。更何況,人家女方原本工音律—才華?老娘自己有!

是因為喜歡伊青年的性格么?伊青年似乎走的是放曠派的毒舌路子,人送外號「伊風子」(即伊瘋子),其性格,往好了說叫洒脫不羈,往壞了說叫嘴欠、唯我獨尊。比如江南的窮苦人家習慣采當地芒草織鞋,又便宜,又耐水,他卻跑到茶陵縣的城門那裡題詩嘲笑人家:「夜後不聞更漏鼓,只聽錘芒織草鞋。」一個街頭賣唱的流浪歌手笑話窮人穿不起義大利小牛皮靴,算是很有個性?

那麼,是因為迷戀伊青年的體魄么(就是說man力很強)?私下如何不知道,我們能公開看到的是,他每次當眾毒舌,都會遭到群毆(「出語輕忽,多為眾所毆擊」)。在茶陵縣題詩嘲弄人家後,更是引發當地官民公憤,被「亂毆,逐出界」—擱今天,就相當於在微博發找罵帖後遭到十二級「網路暴力」了。很顯然,他沒有武功,身子骨也一般,逞得了一時口舌之利,卻逞不了肌肉的英雄。搞得如此狼狽不堪,難道很性感?

排除了眾多因素之後,我們對於伊青年夫婦的結合,就只剩下一種解釋了:因為聲氣相投—因為,他們終於在人群中找到了同類!

這是有證據的。比如,伊青年被茶陵縣官民驅逐之後,他老婆不僅沒有如同一般平民之婦那樣責備他挨千刀的、說話沒溜兒,反而安慰他說:「什麼小處不可輕薄隨便,那都是他們俗人信奉的,親,我支持你,咱小處偏要輕薄、偏要隨便!」(「常言小處不要覆窠,而君須要覆窠之」)而且,為了讓他心安理得,她還跟他一起毒舌起來(「如是夫妻俱有輕薄之態」)。看看人家這琴瑟和諧得……真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呢。

子曰,百年修得同船浪,千年修得共枕眠。流浪男文青最理想的女情人,吹破天去,也不過如此而已了吧?從女方來說,好歹人家姑娘既不搞金錢崇拜,又不搞才子崇拜,人家是真的「嫁給了愛情」,樂在其中,無怨無悔(「雖饑寒丐食,終無愧意」),境界還是高的。

數年之後,這對特立獨行的夫妻流浪到撫州南城。有戶村民家死了一頭牛,兩口子討了一二十斤來煮了,一晚上吃光。第二天,有人發現他們死在了借居之處——脹死的。有關部門就拿蘆席將他們裹巴裹巴,路邊埋了。

故事如果到這裡結束,給人的感覺有點像讀魏晉遺事錄,雖然稍顯強擰讀者的腦迴路,但氣息大體是均衡的。尤其飢餓的吃貨被脹死的情節很接地氣,又是很令人錯愕的反轉,一下子將前面的黑金屬氣息沖淡了,變得有點「發人深省」:只有特立獨行的男女青年值得擁有這樣特立獨行的結局,這簡直是對逆流成河的張狂青春的祭奠啊。

然!而!故事居然還有後半段!多年以後,伊風子夫婦的一個熟人在路上忽然碰到了他們!他們仍舊在撂地賣藝,唱著《望江南》討錢——納尼,說好的脹卧爐邊、蘆席裹屍呢?三人相見甚歡,拉著上了酒樓,共飲數斗。熟人大醉睡著了,伊風子就在酒樓牆壁上題了首仙風道骨的詩。我們可以想像,他為了這個讓熟人見證奇蹟的時刻也是等了很久的。然後,兩口子手拉手高歌出城,跑到一處著名的道觀又題一詩,落款非常霸氣:定億萬兆恆沙軍國主南方赤龍神王伊用昌。然後,他們才相親相愛地拉著手進入西山,「躡虛而行」,從此過上了神仙的隱居生活。

情節進行到這裡我們才明白:原來這不是文青愛情故事,也不是高士狂生故事,而是一個修道成仙故事!前面對兩口子怪異事迹的描寫只是鋪墊,細節與邏輯都不重要,神反轉的結局可以解釋一切。怎麼樣親,驚不驚喜,意不意外?看來,我們先前的那些「深省」,都是想多了。

伊風子夫婦的故事記錄在五代王仁裕的《玉堂閑話》里,作者口口聲聲說是真的。當時正是呂洞賓、藍采和等故事的成形和熱播期,大家熱衷於記錄這些神神叨叨的奇事。伊風子的身上,隱約也能看到藍采和的影子。不僅道家人物,同時代的布袋和尚故事、後來的濟顛和尚故事,也是這個套路。

雖然稍顯生硬,但不同風格的嫁接畢竟豐富了這個故事的「口感」。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流浪文青的愛情」這個主題。

文| 嚴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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