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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年:巨人死於感冒

2011年10月10日 13:53 PM辛亥年:巨人死於感冒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 連清川【作者微博】評論

1911年10月10日,大清帝國湖北新軍工程營士兵程定國的一粒子彈,擊中了第八營排長陶啟勝的腰,同時,它打穿了帝國的心臟。是為辛亥革命。

然而1911年,作家祝勇在《辛亥年》中說道:四海昇平,天下無事。相對於之前的許多叛亂、起義與革命而言,武昌起義實在是一場烈度不高的戰役。按照楊天石先生《帝制的終結:簡明辛亥革命史》中的記述,到12月1日,武昌漢口即已經陷落。實際上,武昌起義是以敗於帝國而告終的。祝勇說:「彷彿一個巨人,竟然死於一次微小的感冒。」

他們,革命黨人,為什麼贏了?

100年來,關於這場意外勝利了的革命,有難以計數的文獻、資料、研究和書籍在討論,但其中多數的結論幾乎一致,即:這是一種必然。清政府的腐朽已經病入膏肓,而革命之花遍地開放,即便沒有程定國這致命一槍,也必然有其它起義,其它革命,將帝國送入地獄。

可這是一個方便的結論。至少,當時有太多人,並不以為這是一個必然,這其中包括了孫中山自己,包括袁世凱、楊度、端方、梁啟超……

帝國的終結是之後形勢的總結,而不是必然。

1911年乃至之前的朝野上下,有兩股勢力在賽跑。一股勢力是君主立憲,另一股勢力是武裝推翻。或者說一股勢力是改良,一股勢力是革命。改良可以意味保守,但並不意味落後,而革命可以意味先進,但並不意味進步。兩股勢力都各自有一群殫精竭慮、眼界開闊、思想進步的知識分子在呼號奔走。這兩股潮流並沒有誰一定壓倒誰,誰一定戰勝誰的信念。他們之間,甚至並非水火不容的敵人,甚至有的成為了朋友:終身的。

1905年,流亡中的孫中山抵達日本,與流亡中的君主立憲領袖之一楊度見面。如果當時有維基解密的話,那麼公眾就會瞠目結舌地看到:「一個革命領袖,一個立憲首領,見面後居然彷彿同志一般,熱烈地擁抱在一起。」關鍵的還在於,兩人抵足而眠,論戰了3天3夜,誰也沒有說服誰。

楊度何人?1906年清朝預備立憲時候出洋考察的端方等5大臣回國後所遞交的立憲考察報告的實際寫作者之一。另外一名實際寫作者是梁啟超。

另外一對不可能的朋友是袁世凱和汪精衛。必須指出的是,袁世凱並非從一開始就具有了謀國篡位的狼子野心。甚至應該說,袁世凱的確是一個具有龐大政治野心和陰謀力的政客,然而在辛亥革命之前,他卻是一個朝廷的股肱之臣,萬民仰望的中流砥柱。他不是和清政府沆瀣一氣的奸臣賊子,他是倡導君主立憲,並且願意在這樣的政體中貢獻「青春和熱血」的人。1911年11月,暗殺攝政王載灃失敗被擒的汪精衛出獄,被袁世凱接進家中,與其子袁克定結拜為兄弟。除了個別革命黨人頗有腹誹之外,從精英到百姓,幾乎無不歡呼雀躍。

美國漢學家周錫瑞先生在他1971年的著作《改良與革命》中說,在兩湖地區,改良派與革命派糾結在一起,彼此影響。「以種種方式交叉混合和彼此衝擊。」

因而,在那樣的情形之下,從1898年戊戌變法之後,孫中山崛起於草莽之中,立誓「驅除韃虜」之時,改良派與革命派事實上在各自的道路上奮勇向前。這就像是一場賽跑。

改良派有著自己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戊戌變法與八國聯軍使清政府低下了高貴的頭顱,開始探索政治改革的道路,然而帝國的慣性與制度的顢頇一再拖延和阻礙著變革的速度與方向。但1905年的預備立憲,袁世凱、載濤、端方等大臣在朝廷內的推進,康有為梁啟超楊度的海外運作,使帝國改制的曙光雖然微弱然而頑強地若隱若現,畢竟使人無法相信帝國仍舊將一成不變地衰腐下去。李澤厚在一篇名為《告別辛亥革命》的採訪中說:「如果沒有辛亥革命,中國可能會通過漸進改良的方式實現社會的轉型。」

革命派也自有自己的偶然性與必然性。從1900年孫中山第一次惠州起義開始,一直到1911年的四川保路運動,革命黨人的普遍性已經成形,規模雖小、效果不佳的武裝起義、暗殺、暴動從未間斷。但軍隊主力依舊掌握在朝廷手中,革命的道理僅僅在人數並不巨大的人群手中,民眾渾渾噩噩難以依靠,在改良與革命之間首鼠兩端。

各自有必勝的理由,各自又都被偶然性的骰子所定義。

然而到了辛亥年,偶然性的骰子已經悄然在向革命派滾動。此時,滿清的最後一代重臣李鴻章已經於1901年在辛丑的羞辱之中離世;1908年,長期掌握中國政權的慈禧太后,帶著怯懦的光緒一同歸天;1909年,洋務運動的幹將張之洞撒手人寰。改良派中堅人物全然凋敝,而王室之中,呼籲立憲的載濤羽翼未豐;朝臣之中,端方、良弼等人力量單薄。這些人的力量,顯然無法與清廷之中的守舊派所抗衡。於是他們所倚仗的,無非就剩下了一個手握重兵,卻左右逢源的袁世凱。

君主立憲在辛亥年前後事實上已經成為了朝野共識——除了革命黨之外。從1905年開始,慈禧自己已經推出了預備立憲的旗幟。自此之後的清政府行為,其實已經一步步在推進,所差別者,在於時間之長短與方式。廢除科舉,建立法律,這都是確實地在進行改制的籌備。至於1911年的皇族內閣,委實令世人失望,但試問有哪一個重大的政治改革,不需要一定時間的磋磨?

袁騰飛在講日本明治維新的時候曾經提到,日本長期以來,都是幕府在實際掌控政權,皇族並沒有實在權力,不過是從幕府手中領薪糧的象徵。日本從來都是「虛君」,因而經過短促戰爭,立憲一蹴而就。而中國從公元前221年秦始皇開始,無論朝野之間的政治權力如何分配,皇族一直都是實際掌握政權的力量,如何能夠說放就放?君主立憲雖然已成共識,但必然需要時間的磨合與調整。

然而革命黨人顯然已經等不得了。自從孫中山提出「驅除韃虜」這樣的口號,皇族已成眾矢之的。革命的目的已經悄然轉換,從一個政體之爭,變成了一個民族之爭。本來,君主立憲也是民主制,共和政體也是民主制,其中哪是什麼你死我活的鬥爭?

最後骰子停止滾動的偶然性,全繫於袁世凱一人而已。倘若袁世凱一心是一個君主立憲派,結果未必推翻帝制。事實上,武昌一城已經陷落,雖然各省宣布起義與獨立的旗幟紛紛,但是各省之中都是改良派與革命派共同主宰,甚或改良革命不分。湖南總督譚延闓本身是咨議局議長;江蘇都督程德全原為江蘇巡撫;四川的第一任都督蒲殿俊,更是不折不扣的立憲派。南北議和的形勢,無非是袁世凱一面嚇唬紫禁城裡的孤兒寡母,一面以南北戰爭的形態嚇唬孫中山,從而竊國成功。

1911年11月9日,梁啟超從日本緊急趕回中國在大連登岸。他的目標,是配合清軍第六鎮統制吳祿貞,從石家莊打進北京,擁立載濤作為總理,帝國立即自行更張,改為君主立憲體制。計劃周詳合理,若能成功,袁世凱便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孫中山所領導的南方,要打進帝都,恐怕就人心盡失了。

可是,11月6日,吳祿貞已經被不明目的的手下刺殺。無憑可依的梁啟超倉皇逃回日本。這又是一個偶然性。至此,所有的偶然性都化成了必然性,中國走向和平改制的可能性全部喪失,惟有一條道路而已。

在必然性和偶然性的賽跑之中,偶然性跑贏了,所以革命黨人跑贏了。歷史居然局促到如此地步,委實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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