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對八大歷史名人的誠心相待

胡適

一、「不能批評孫中山」——胡適和孫中山  

1924年10月,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隨即,他以國民軍總司令身份,電邀孫中山北上,共商國事。孫中山為了畢生追求的革命事業,於12月31日抵達北京。  

然而,由於過度勞累,他的身體已經垮了。1925年1月20日以後,病情越來越嚴重。1月26日,被北京協和醫院診斷為晚期肝癌!為了救治孫中山,醫院當晚就給他實施了手術,但是,癌細胞已經四處擴散,以當時的醫療條件,醫生已經回天乏術。就是用鐳錠放射療法,想要治癒也不可能。醫生只得為他做了縫合術。  

2月18日,孫中山出院,住進鐵獅子衚衕5號。  

由於醫院的治療沒見效果,宋慶齡等人想請北京名中醫陸仲安來治療。但是曾經是西醫的孫中山不同意。他說:「一隻沒有裝羅盤的船也可能到達目的地,而一隻裝了羅盤的船有時反而不能到達。但是我寧願利用科學儀器來航行。」孫中山的決定很少有人能夠將他改變。突然,他們有人想起陸仲安為胡適治癒過病。如果讓胡適來勸他,他或許會答應。因為,孫中山是相信胡適的。  

《孫文學說》在1919年5月20日出版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強烈反響。然而,評價也是良莠不齊:有人說它是「破天荒之學說,救國之良方」,有人卻說它是「空談」!胡適讀了《孫文學說》,當即在《新青年》、《每周評論》上對這部書作了推崇。他熱忱介紹《孫文學說》的要旨和內容,指出,「這部書是有正當作用的書,不可把他看作僅僅有政黨作用的書」。而且,他在文章中說:中山先生是一個實行家。凡是真實行家都有遠見的計劃,分開進行的程序,然後一步一步的做去。沒有計劃的政客,混了一天算一天,嘴裡說「專尚實際,不務空談」,其實算不得實行家,只可說是胡混。中山先生一生所受的最大冤枉就是人都說他是「理想家」,不是實行家。其實沒有理想計劃的人決不能做真正實行家。我所以稱中山先生做實行家,正因為他有膽子,敢定一種理想的《建國方略》。  

胡適的文章被孫中山讀後,覺得遇到了知音。不久,廖仲愷在致胡適的信中,轉達了孫中山的謝意:「中山先生在《每周評論》上讀到尊著對他學說的批評,以為在北京地方得到(您)這種精神上的響應。將來這書在中國若有影響,就是先生的力量。」同年8月,孫中山在上海創辦《建設》雜誌。他在《發刊詞》中說:鼓吹建設之思潮,展明建設之原理,冀廣傳吾黨建設之主義,成為國民之常識,使人人知建設為今日之需要,使人人知建設為易行之事功,由是萬眾一心以赴之,而建設一世界最富強最快樂之國家,為民所有,為民所治,為民所享者,此「建設雜誌」之目的也。  

「建設一世界最富強最快樂之國家」,「民有」、「民治」、「民享」!胡適讀後,覺得《建設》的宗旨符合中國的實際。他又仔細研讀了創刊號上孫中山的《發展中國實業計劃》。

胡適讚揚說:在這個「盲人瞎馬」的時代,而有這種遠大的計劃和主張,可算是國內最可使人滿意的事!  

胡適聲援孫中山,孫中山也很關心胡適。是1919年8月30日,《每周評論》被查封,傳說胡適和陳獨秀都被北洋政府拘捕了(其實被捕的只有陳獨秀)。遠在上海的孫中山聽到消息後,非常擔心。恰好正在這時,北洋政府派許世英為代表,赴滬去見孫中山。許世英在民國成立後擔任過司法總長等職務,同孫中山熟識。  

孫中山不等許世英說話,就劈頭蓋臉地對他大聲斥責:「陳獨秀我沒見過。適之身體薄弱點,你們做得好事,很足以使國民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證據。但是你們也不敢把來殺死;身體不好的,或許弄出點病來。只是他們這些人,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一百!你們盡做著吧!」許世英不敢狡辯,只得賠禮、許諾:「不該,不該,我這就打電報去。」沒過幾天,陳獨秀就出獄了。  

孫中山手術期間,胡適不在北京。他在天津得到消息後,當即趕到北京孫中山的住處。可是,胡適覺得,讓他勸孫中山看中醫的責任太重,擔心一旦孫中山的重症難以控制,或沒能好轉,自己將成為千古罪人。然而,當見到昔日天庭飽滿,眉毛濃黑,肌肉結實,身體強壯的孫中山被病魔折磨得形容枯槁後,他流淚了。  

胡適真摯地勸告孫中山改用中醫治療。  

孫中山說:「適之,你知道我是學西醫的人。」胡適說:「不訪試一試,先服幾副葯看,我的病就是陸先生治好的。」胡適與陸仲安打交道,還是1920年夏天的事。那時,他一用腦腳底就痛。找醫生診治,有人說是腳氣病,有人診為心臟病,也有人說是腎病。在11月份通過友人介紹,由陸仲安診斷後用中藥治療。三個月後,胡適的病就痊癒了。孫中山沉默,沒再拒絕。宋慶齡在一旁說:「陸仲安先生已經來了,請他看看吧。」孫中山握著胡適的手,神情凄然地點起頭。胡適將孫中山的手平放,讓陸仲安把脈。  

陸仲安通過「四診」(望、聞、問、切),發現孫中山已經病入膏肓。為了減輕癥狀,延長病人的生命,陸仲安還是使出渾身解數,為孫中山開出了藥方。後來,著名中醫唐堯欽、周樹芬等人也加入了孫中山的「診治小組」。  

孫中山服了兩劑葯後,腳腫消退大半,體溫、呼吸對比沒服中藥前均有好轉。然而兩天後,孫中山腹瀉不止,中藥酌減劑量,也不見效。陸仲安知道孫中山的身體已經不能用藥,同宋慶齡、胡適等人商量後,只得停止治療。  

1925年3月12日9點30分,推翻清朝專制統治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在北京鐵獅子衚衕5號與世長辭——這隻「裝了羅盤的船」,終於沒有航行到達他病癒和革命勝利的彼岸!孫中山逝世後,胡適所作的輓聯是:「慈故能勇,儉故能廣;行之非難,知之惟艱。」胡適雖然在陳炯明叛變等事件中發表過不利於孫中山的言論,但是,他對孫中山的豐功偉績從不否認。以1929年胡適在中國公學的一次演講為例:現在我們可以否認上帝的存在,但不能批評孫中山。我們可以不上教堂守做禮拜,但不能不讀總理遺囑,也不能不參加每周孫中山的紀念周!

二、「罵戰」正是可愛處——胡適和梁啟超  

序言能夠被約請人放在書的後面出版嗎?能夠把這個人接來罵自己嗎?被人罵,能夠沒有意見嗎?能。那挨罵和被襯托的「容忍者」,便是胡適;那無視作序人的罵戰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啟超。  

梁啟超12歲中秀才,16歲中舉,是中國近代資產階級改良派的著名政治活動家、思想家,又是文學家和學者。  

1921年,梁啟超的《墨經校釋》成書後,送請胡適作序。  

梁啟超是胡適從少年時代起就崇拜的文化名人。他見任公(梁啟超字任公)能夠找到自己頭上,便拜讀了《墨經校釋》,又對其中自己認為有疑問的地方進行了考證。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後,寫了一篇近3000字的序言。胡適在充分肯定優點後,用了「僅供參考」、「籍此商榷」等語,指出了《墨經校釋》中的白璧微瑕。  

梁啟超接到胡適寫的序言後,非但沒有謝意,反而覺得胡適在序言中「籍此商榷」所指出的「微瑕」不對。他挑出胡適在「序言」中對自己的「非議」,寫了一篇長長的針鋒相對的「答辯」,將其放進了《墨經校釋》的「序言」位置;而請胡適作的序言,卻放到了尾頁「墊底」!梁啟超這種作法,絕無僅有,說他有失禮貌也不為過。但是胡適見到後,笑著先讀梁啟超的「答辯」,同他的關係一如既往。  

梁啟超雙目炯炯,走路昂首闊步,講話聲如洪鐘。講課或演說時只要用手一敲光亮的前額,就能大段大地背出典籍和詩詞。背到或講到動情之處,他手舞足蹈,唾沫四濺,極富感染力。為了讓北大師生一睹大師風采,感受大家高論,在胡適的倡導下,1922年3月4日,北大哲學社邀請梁啟超去講演,講題是《評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  

北大去聽梁啟超演講的人盛況空前。胡適因事連身,沒有去聽。一天後,梁啟超並沒有講完,胡適便在第二天趕去參加。  

演講的地點是在北大第三院的大禮堂,聽眾人頭攢動,台上樑啟超風采照人。待胡適坐下恭聽時,才得知梁啟超一邊肯定《中國哲學史大綱》,一邊又在逐條否定「大綱」中的觀點,而且措辭犀利,毫不留情。梁啟超說:「這部書(《中國哲學史大綱》)處處表現出著作人的個性,他那敏銳的觀察力,縝密的組織力,大膽的創造力,都是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接著,梁啟超便展開具體批評。他說《中國哲學史大綱》第一個缺點是,把思想的來源抹殺得太過了;第二個缺點是,寫時代的背景太不對了;第三個缺點是,全書只從老子講起,這並不可靠,因為歷史上對老子其人的思想,有「六大懷疑」……由此,梁啟超得出結論:「講墨子、荀子最好,講孔子、莊子最不好。總說一句,這個著作者,凡關於知識論方面,到處發表石破天驚的偉論;凡關於宇宙人生觀方面十九有很淺薄或謬誤!」梁啟超講完,還特意留下時間給胡適,讓被批評的著作者胡適作答。

梁啟超是被胡適「接」來罵人的。何況他引經據典,批駁在力,特別是說胡適是戴「有色眼鏡著書」、「強古人以就我」、「不能盡脫卻主觀的臭味」等語,和結尾時指責「淺薄或謬誤」,尖刻得比罵人還要厲害。聽眾暗想,這下胡適可能要髮長篇大論自衛了。  

胡適在講話中,首先向梁啟超表示感謝,並褒獎他所舉中國古代哲學衰亡原因的兩種補充很有道理。最後他說:「中國哲學史正在草創時期,觀點不嫌多。梁先生今天的教訓,就使我們知道哲學史上學派的解釋,是可以有種種不同的觀點的。我希望許多不同的觀點都來亮相,再希望將來的學者多加上考慮的工夫,使中國哲學史不致被一二人的偏見遮蔽了!」胡適的講話,沒有一句是在回擊梁啟超。然而他在不卑不亢的簡短講話中,捍衛了自己著作的名聲,也尊重了梁啟超。一些被梁啟超「蠱惑」而懷疑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師生,又轉為敬佩胡適。現場掌聲雷動。

1923年,胡適應清華留美學生的請求,為清華學校(1928年改為清華大學)的學生擬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胡適便在《讀書雜誌》第7期上,列出(發表)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列這些書目,胡適的目的「並不為國學很有根底的人設想,只為想得一點系統國學知識的人設想」。因此,開的書目包括三部分:一是工具部:有《書目舉要》、《書目答問》等15種;二是思想部:有《老子》、《莊子》等91種;三是文學史部:有《詩經集傳》、《詩經通論》等78種。總計184種。  

然而,胡適開出的書目遭到了梁啟超的反駁。1923年4月26日,梁啟超針對胡適開出的書目撰文說:「胡君這書目,我是不贊成的,因為他文不對題!」梁啟超指責胡適:「不要因為自己愛做文學史便強牽一般青年跟著你走」,他批評胡適不列基本的歷史書籍。在《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一文中,梁啟超也列出了「最低限度必讀書目」,分甲、乙、丙、丁、戊五類圖書,計兩個書目,133種。如:《四書》、《易經》、《詩經》、《禮記》、《左傳》、《老子》、《墨子》、《莊子》、《韓非子》、《戰國策》、《史記》、《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楚辭》、《文選》、《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白香山集》等等。  

胡適見了梁啟超的文章及其開出的書目後,只是一笑。他後來將《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收入《胡適文存》第二集時,把梁啟超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也選進了「附錄」。  

為什麼對梁啟超一再謙讓?胡適在《四十自述》中說,正是梁啟超的影響,才播撒下自己的《中國哲學史》種子:「我個人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儘管梁啟超有時不給他「面子」,1924年胡適向清華校長曹雲祥推薦「院長」時,梁啟超是他力挺的第一人選。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不幸病逝。1月20日,胡適趕去參加梁啟超的入殮儀式,為任公早逝(56歲)落淚。他在日記中寫道:「任公為人最和藹可親,全無城府,一團孩子氣,人們說他是陰謀家,真是恰得其反。」而提到梁啟超曾經對他的「罵戰」,胡適是這樣理解的:「這都表示他的天真爛漫,全無掩飾,不是他的短處,正是可愛之處。」

三、道不同卻能相助——胡適和李大釗  

1930年,《胡適文存》第三集出版時,扉頁上有這樣的題詞——紀念:四位最近失掉的朋友:李大釗先生、王國維先生、梁啟超先生、單不庵先生。  

李大釗是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是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之一。1927年4月6日,奉系軍閥張作霖勾結帝國主義,逮捕了李大釗等80餘人。李大釗備受酷刑,堅貞不屈。4月28日,李大釗第一個走上絞架,從容就義。  

胡適能夠在公開出版的著作上,將李大釗名列第一位予以紀念,可見同李大釗的友誼。  

胡適並非共產主義者,而且,還同李大釗有過影響極大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但是,這不妨礙他對李大釗長達十年的個人感情。胡適和李大釗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出身鄉村,年齡相差不大(李大釗長鬍適3歲),家境都屬小康,都是留學回國,都有喪父的不幸:胡適3歲失怙,李大釗是遺腹子——幼年失去親人,在給他們帶來痛苦的同時,可能促使他們早熟。還有一個相似,即他們都是封建的包辦婚姻,而且,出身農家的妻子都比丈夫的年齡大!這些都是表層現象。而李大釗和胡適起初在思想上和學術上,也有許多方面觀念相同。不過,在社會發展的滾滾洪流中,一個成為了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發起者和早期領袖,一個成為了自由主義的宣傳者和學術界輿論界的矚目人物。  

1919年1月,時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的李大釗發表了《庶民的勝利》、《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這兩篇文章中,李大釗歡呼十月革命。他寫道:「第一次世界大戰,是社會主義的勝利,是赤旗的勝利,是世界勞工階級的勝利。」他認為:「這新紀元的世界改造,就是這樣開始。」他在文章中斷言:「只要你心中的光明不滅絕,世間的黑暗終有滅絕的一日,試看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這些文章,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打下了基礎。  

然而,胡適在1919年7月20日出版的第31號《每周評論》上,發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胡適在這篇文章中說:「主義」只是一個抽象名詞,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文章認為,「高談外來進口的抽象的主義去求根本解決,這便是自欺欺人的夢話」。  

胡適的文章發表時,李大釗正在深山休假,那是個偏僻的地方,交通和通訊都相當閉塞。待李大釗讀到《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後,立即寫了《再論問題與主義》的公開信,在《每周評論》第35號上發表,反駁胡適的觀點。  

李大釗在文章中公開聲明,「我是喜歡談談布爾什維克主義的」。並且指出,問題與主義有不能分離的關係,中國的社會問題,必先有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根本解決」,才有把一個一個的具體問題都解決了的希望。

胡適讀到李大釗的文章後,又於8月24日在《每周評論》第36號上發表了《三論問題與主義》,他在文中說:「多研究些具體的問題,少談些抽象的主義。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應該研究,但是只可認作一些假設的見解,不可認作天經地義的信條;只可認作參考印證的材料,不可奉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啟發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真理。」胡適提出,「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應該研究!」在李大釗、藍公武等人的奮起反擊中,胡適又寫了《四論問題與主義》。但是,文章準備刊登《每周評論》第37號、在8月30日付印的時候,北洋軍閥政府的秘密警察突然查封了《每周評論》。「問題」與「主義」的論戰,在沒有分出勝負時,就被終止了。  

「問題」與「主義」之爭,是以「小常識談大問題」,確實表現了胡適與李大釗思想信仰的不同。然而,他們是在作為思想學理問題的探討,並非意識形態的論戰和政治鬥爭。因為,雙方的主要內容是從理論上闡明「主義」與「問題」的關係,沒有針對某種價值進行褒貶、謾罵。  

值得深思的是,如果說胡適反共,那麼,反共當局就不會查封雜誌。然而,至今仍有人把這場論戰作為胡適的「反共罪證」。  

儘管胡適和李大釗的論戰萬眾矚目,人們想像他們該會劍拔弩張。但是,二人在許多方面的觀點仍然是相同的。1920年8月1日,胡適與李大釗、蔣夢麟等人聯名發表《爭自由的宣言》,要求取消《治安警察條例》、《出版法》、《報紙條例》等限制言論、出版和人身自由等惡法……

1922年,胡適聯繫蔡元培、李大釗等16名學者名流,在5月14日的《努力周報》上刊發《我們的政治主張》的文章,提出了要建立「好政府」的政治改革目標……

李大釗就義後,家境極其凄慘。當時的《晨報》報道說:「李妻聞耗,悲痛號泣,氣絕復甦者數次,病乃愈益加劇,以致卧床不起。小兒女繞榻環立,其孤苦伶仃之慘狀,見者莫不淚下。李之樂亭原籍,家業毫無。生前唯知努力學問,不事生產,平素又極儉樸,故境狀蕭條……」

因為無錢下葬,裝殮李大釗遺體的棺木從北京下斜街長椿寺移至妙光閣浙寺內停放。6年後的1933年,李大釗的夫人趙紉蘭帶著子女,從故鄉抵達北京,求助胡適、蔣夢麟等人及北大代他們辦理安葬李大釗的事宜。胡適垂淚允諾,為安葬亡友奔走。他發動李大釗的生前好友捐款。上海、南京等外地許多人士聞訊後,也參與了為李大釗捐款的行動。  

1933年4月22日,李大釗在北京舉行公葬。他的靈柩仍然停放在廟中,靈堂內外掛滿了輓聯。有的輓聯就是兩幅白布,只有上款寫著「守常先生千古」(李大釗字守常),下款寫著弔唁者的姓名,偌大的空白處沒寫一個字的輓詞,這是揭露和諷刺在白色恐怖下,沒有言論的自由。  

胡適作為李大釗曾經的「論敵」,作為「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不幹政治」的人,始終參與了對「共黨頭子」李大釗的實地紀念。  

四、四次營救見真情——胡適和陳獨秀  

陳獨秀為人爽直,是位不羈之才。想吃就吃,想說就說。  

參加宴會時,一俟冷盤上桌,陳獨秀便大吃起來,等到主菜端上時,他已經吃飽了。  

晚清有兩種秀才,一種是考八股時進的秀才,稱為八股秀才;一種是廢除八股後改考策論進的秀才,稱為策論秀才。有一次,陳獨秀問蔣夢麟是什麼秀才。蔣夢麟說「是策論秀才」。陳獨秀說:「你這個秀才不值錢,我是八股秀才!」

1933年10月,胡適從國外回來路過南京,因有急事沒有去看陳獨秀,到北京後來給陳獨秀寫信解釋。誰知陳獨秀回信大罵胡適,說他有時間同達官顯貴鬼混,沒有時間看望老朋友,聲明與胡適絕交!胡適首倡文學革命,陳獨秀甘與全國學界為敵,高舉文學革命大旗,為胡適助威吶喊,在他的《文學革命論》中,態度比胡適還要堅決,胡適非常感謝他。  

五四運動前後,陳獨秀開始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觀察與分析中國的社會問題了,胡適繼續堅持思想文化改良道路,他對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在《新青年》、《每周評論》上不斷地「談政治」很不滿意。他經常說:「想不到仲甫越來越左傾了!」他們在政治上越走越遠,思想上幾乎水火不容。1919年胡適同李大釗論戰「問題」與「主義」時,陳獨秀因6月11日在北京新世界遊藝場散發反北洋軍閥政府的《北京市民宣言》的傳單時,被捕入獄了。要是他為自由身,那場戰火還不知燒成什麼樣子!陳獨秀被捕後,胡適知道他的脾氣倔強,擔心他在獄中受罪,便四方奔走,給京師警察廳寫信,為陳獨秀開脫;在《時事新報》上發表文章,揭露北洋軍閥政府對知識分子的迫害;還在6月29日的《每周評論》發表《「威權」》一詩,抨擊北洋政府的專制統治:「威權」坐在山頂上,指揮一班鐵索鎖著的奴隸替他開礦。  

他說:「你們誰敢倔強?我要把你們怎麼樣就怎麼樣!」奴隸們做了一萬年的工,頭頸上的鐵索漸漸的磨斷了。  

他們說:「等到鐵索斷時,我們要造反了!」奴隸們同心合力,一鋤一鋤的掘到山腳底。  

山腳底挖空了,「威權」倒撞下來,活活的跌死!   

在胡適等人的努力下,陳獨秀終於被釋放。  

1921年10月4日,已經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陳獨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  

胡適聽到消息後,想起了一次同陳獨秀的爭論。陳獨秀問:「適之,你連帝國主義都不承認嗎?」胡適說:「仲甫(陳獨秀字仲甫),哪有帝國主義!哪有帝國主義!」現在,法國人居然肆無忌憚地在中國的國土上抓中國人。胡適一改平時的斯文,大罵「法國人真不要臉」!他請蔡元培出面,同法國駐華使館交涉;還和蔡元培領銜,帶一批知名學者、教授簽名,給法國方面施加壓力,要求立即釋放陳獨秀。  

法國人最終以「罰洋100元,銷毀查抄書籍」結案。  

1922年8月9日,陳獨秀在上海法租界環龍路銘德里2號又被逮捕。雖然中共中央設法營救,胡適還是找李大釗商量辦法,又找外交部的有關人士要求營救陳獨秀。胡適還發表聲明說:「我不是為獨秀一個人的事乞援;他曾三次入獄,不是怕坐監的人;不過一來為言論自由計,二來為中法兩國國民間的感情計!」在多方努力下,法領事當局於8月18日判決罰洋400元,交保釋放陳獨秀。  

陳獨秀雖被釋放,但是由於沒有固定的經濟收入,生活十分清貧。胡適又與蔡元培、李大釗等人在北京《晨報》上登載《為陳獨秀君募集訟費的啟事》,籲請社會各界資助陳獨秀。胡適的多次幫助,陳獨秀卻從來不因此停止和他關於「主義」的爭論。1925年冬,胡適因病在亞東醫院治療。陳獨秀去探望他,兩人說著說著,又爭了起來,一個講馬克思主義好,一個講杜威的實驗主義好;一個講蘇俄好,一個講美國好。  

當陳獨秀大喊大叫時,胡適便從病床爬起:「仲甫,我有事,你坐罷。」他便走下樓去。  

1929年,陳獨秀被中國共產黨開除出黨。1932年10月15日,陳獨秀在上海公共租界被工部局逮捕,移交給國民黨政府。這是他一生中的第四次被捕。  

非常滑稽的是,這一次國民黨還是定他為「共黨魁首」,主張「迅予處決」。  

陳獨秀也抱定必死之心,他寫下了「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絕筆,但求速死。  

參與營救陳獨秀的人少了,陳獨秀命在旦夕。  

胡適萬分焦急。他鼓動北大教授,聯繫一批名流學者,聯名致電蔣介石,希望他能夠「依據法律特赦」。同時,聘請名律師為陳獨秀申辯。胡適還於10月30日在北京大學國文系專題演講《陳獨秀與文學革命》,大講陳獨秀對文學革命的「三大貢獻」,大講民主與法治,希望國人監督政府,保障人權。在「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北平分會」成立大會上,胡適也藉機呼籲,「營救陳獨秀」!陳獨秀終於從「軍事法庭」轉至「刑事法庭」。陳獨秀坐監時,胡適也多次探望,並繼續為他的出獄奔走。1937年8月,胡適在赴歐美展開「國民外交」活動之前,再次給國民黨當局去信,要求釋放陳獨秀,使得陳獨秀於8月下旬獲釋出獄。  

胡適擔任駐美大使期間,仍然關注陳獨秀。陳獨秀蹲了國民黨的五年「大獄」後,晚年極其凄涼,不僅愛子陳延年、陳喬年慘遭殺害,自己也過起了流亡生活。  

胡適得知他定居在四川江津後,又想救助他。胡適認為,擺脫陳獨秀困境的惟一辦法,便是讓陳獨秀去美國寫自傳。這樣,他不僅可以生活無憂,還可能開闢一番新天地。  

然而,陳獨秀卻不願離開祖國,也不要胡適討來的人情。他說:「我生活要求簡單,也不願去異國他鄉,更厭煩見生人!所以,我還是不去美國好。」1942年,陳獨秀於貧困之中在四川小鎮去世。  

陳獨秀一生四次被捕,遭綁架一次。遭綁架時胡適和陳獨秀還不認識,而陳獨秀四次被捕後,胡適都能夠盡最大的努力救助。有人說,胡適所以屢救陳獨秀,是因為他們同為安徽人;有人說,是因為陳獨秀在「文學革命」中有助於胡適……其實,在胡適給陳獨秀的一封信中的內容中,似可找到答案:我們兩個老朋友,政治主張上儘管不同,事業上儘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為老朋友者,正因為你我腦子背後多少總還有一點容忍異己的態度。

五、挨其「罵」卻為其辯——胡適和魯迅  

1924年以前,魯迅和胡適在反對舊道德、舊禮教,提倡科學與民主等方面,觀點是一致的。他們在文學創作上,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如:胡適在1918年7月發表《貞操問題》,魯迅在1918年8月寫作《我之節烈觀》;胡適1918年8月寫作《再論「我的兒子」》,魯迅1919年11月寫作《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胡適1917年寫作《人力車夫》,同情一個少年車夫,魯迅1920年7月寫作《一件小事》,頌揚一個成人車夫;1919年冬,胡適曾經為一個不滿封建舊家庭的生活,發憤出門求學的女學生寫了一篇傳,藉此控訴「宗法社會制度」、「家長族長的專制」;魯迅後來也寫作了小說《傷逝》……胡適和魯迅的私交也不錯。胡適出版詩文,請魯迅選錄;每出新書,就送給魯迅。胡適對魯迅在《新青年》發表的《隨感錄》表示極大的讚賞。他還在1922年寫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一文指出:「這一年多(1921年以後)的小說月報已成了一個提倡『創作』小說的重要機關,內中也曾有幾篇很好的創作。但成績最大的卻是託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魯迅和二弟周作人1909年合作翻譯出版《域外小說集》,由於是用文言翻譯,十年間只公開售出20冊。後來,魯迅用白話文寫出《狂人日記》等作品後,卻一版再版。雖然思想內容起了作用,但是語言大眾化的重要卻不可否認。故此,魯迅能夠站在胡適一道,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魯迅還能夠為胡適說話,如他於1922年發表《估學衡》等文,回擊「甲寅派」和「學衡派」對胡適的圍攻。

1924年以後,有人說是因為魯迅和胡適在文藝思想方面產生了分歧,有人說是魯迅開始信仰共產主義,有人說是魯迅妒忌胡適,個中緣由複雜,難覓「權威」說法。而魯迅對胡適慢慢地疏遠、甚至反目,卻是事實。  

1924年4月,印度詩人泰戈爾應邀來華訪問時,魯迅是「驅泰大軍」之一,他的雜文《罵殺與捧殺》直刺林長民、徐志摩,對胡適也不乏譏誚,在徐志摩生氣罷譯(不為泰戈爾翻譯)時,胡適打圓場上陣頂替徐志摩,卻沒說魯迅一個「不」字。  

1926年前後,魯迅與「現代評論派」陳西瀅發生激烈論戰,字裡行間「斜刺」胡適。陳西瀅和胡適同屬「現代評論派」,然而,胡適既不參與論戰,也不回擊魯迅。他反而在5月分別寫信致魯迅、周作人和陳西瀅:「你們三位都是我很敬愛的朋友,所以我感覺你們三位這九個月的深仇也似的『筆戰』,是朋友中最可惋惜的事。」魯迅譏諷和影射胡適的文章,在1925寫作的《華蓋集》和之後的雜文中,可以看到許多。  

1922年5月,遜帝溥儀「召見」胡適,當時魯迅並沒有說什麼。到了1931年底蔣介石召見胡適後,魯迅在《知難行難》一文中寫道: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當「宣統皇帝」遜位遜到坐得無聊的時候,我們的胡適之博士曾經盡過這樣的任務。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   

在魯迅筆下,胡適整一個「叭兒狗」形象!1933年3月22日,據《申報?北平通訊》報道,胡適說:「(日本)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征服中國,即懸崖勒馬,徹底停止侵略中國,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在不知報道的真假和不查這話在什麼場合所說的情況下,魯迅立即在《算賬》、《關於中國的兩三件事》等文章中臭罵胡適。他在用「何家干」筆名發表的《出賣靈魂的秘訣》中,用上了這樣的語言:「胡適博士不愧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軍師。但是,從中國小百姓方面說來,這卻是出賣靈魂的唯一秘訣。」對於魯迅殺向胡適的言論和文章,胡適一貫都是採取不理,不駁。

不僅如此,胡適在魯迅逝世後,反而為他辯護,阻止別人罵魯迅。 

魯迅於1936年10月19日病逝,上海《大公報》在10月20日發表一篇短評。短評說:「文藝界巨子魯迅(周樹人)先生昨晨病故於上海,這是中國文藝界的一個重大損失。」但接下去的語言卻沒能完全歌頌「民族魂」,「他那尖酸刻薄的筆調,給中國文壇划了一個時代,同時也給不少青年不良的影響。無疑的,他是中國文壇最有希望的領袖之一,可惜在他晚年,把許多力量浪費了,而沒有用到中國文藝的建設上……」短評不短。有人向報社抗議,有人卻說短評好。11月12日,女作家蘇雪林發表一篇《與蔡孑民先生論魯迅書》。文中對魯迅的性格進行了攻擊,著作予以了否定。說魯迅「褊狹陰險,多疑善妒」、「色厲內荏,無廉無恥」,專門在文壇「興風作浪」,還抄襲過日本人的文章,其雜文「一無足取」,等等。  

蘇雪林還專門給胡適去了一封信,除了重複對魯迅的攻擊、提出要取締「魯迅宗教」外,她還勸(請)胡適出面領導這份「大業」……蘇雪林人稱「才女」,據說是蘇轍第38代孫。她的文章不亞於《大公報》那篇短評的「火力」!胡適接信後,不僅批評了蘇雪林,還衛護魯迅:一是說她寫給蔡元培先生的信要不得,「還是舊文人的酸腐腔調」;二是人死不記仇,「他(魯迅)已死了,我們盡可以撇開一切小節不談」;三是魯迅的作品不容抹煞,「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的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四是說魯迅抄襲日本人的文章子虛烏有,「數年前通伯(陳源)先生稱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為抄襲日人鹽谷溫氏之作,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一案,我們應該為魯迅洗刷明白……」在魯迅屍骨未寒卻遭遇非議的時候,胡適一定程度上維護了魯迅的威信。  

魯迅逝世後,出版《魯迅全集》遇到困難,魯迅夫人許廣平於1937年5月23日給胡適寫信求援。胡適連忙參與,馬上聯繫了商務印書館的王雲五出版。可惜因商務印書館被日寇的炮火炸毀,致使當時出版未能如願。 

就是過了二十多年,胡適還是念念不忘魯迅。1958年5月,他在台北作《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主題演講時,仍然說,在「新青年」時代,魯迅「是個健將,是個大將」!

六、保「皇」只為講信義——胡適和溥儀  

胡適因被遜帝溥儀「召見」,還有「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的表白,被魯迅罵了一通。然而兩年後,胡適又強烈反對將溥儀逐出皇宮。 

如果說,前次魯迅寫文章罵胡適只代表他個人觀點,知情後的附和者也不多;那麼,兩年後胡適第二次幫溥儀說話,則遭到了絕大多數國民的反對。  

胡適這樣的冒天下之大不韙,還得從魯迅罵胡適的那次說起,或者再往前、從當年的《關於清帝遜位後優待之條件》說起。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次日通電各省改用陽曆紀年。  

1912年2月12日(宣統三年舊曆十二月二十五日),隆裕太后頒布了溥儀的「退位詔」,統治中國267年的清王朝壽終正寢。不過,偌大的紫禁城,除了三大殿劃歸民國外,其餘的地方,全部屬於「宮禁」範圍。溥儀等人還是在宮內過著小朝廷的帝王生活。因為中華民國對清室優待條件很多。以民國頒布的《關於清帝遜位後優待之條件》的「八款」為例:

第一款 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尊號仍存不廢。中華民國以待各外國君主之禮相待。  

第二款 大清皇帝辭位之後,歲用四百萬兩。俟改鑄新幣後,改為四百萬元,此款由中華民國撥用。  

第三款 大清皇帝辭位之後,暫居宮禁。日後移居頤和園。侍衛人等,照常留用。  

第四款 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其宗廟陵寢,永遠奉祀。由中華民國酌設衛兵,妥慎保護。  

第五款 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禮,仍如舊制。所有實用經費,並由中華民國支出。  

第六款 以前宮內所用各項執事人員,可照常留用,惟以後不得再招閹人。  

第七款 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其原有之私產由中華民國特別保護。 

第八款 原有之禁衛軍,歸中華民國陸軍部編製,額款俸餉,仍如其舊。  

以上八款可見,溥儀退位之後,仍稱「皇帝」,仍用宣統年號,仍然「暫居宮禁」。最重要的是,「優待」到何日為止並無期限!溥儀就在大臣、太監、宮女及老師等人的環繞中,又從六歲長了十一年。於是,就有了這個生活呆板枯燥的大男孩吵著要裝電話,就有了這個「皇帝」用電話「搖」向胡適,就有了胡適「應召」去見「皇帝」,就有了對胡適滿城(國)風雨的議論。  

在胡適1922年5月24日的日記里,記有他對溥儀的同情和溥儀的懺悔:「他(溥儀)的樣子很清秀,但單薄得很;他雖17歲,但眼睛的近視比我還厲害。」他說,「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糜費民國許多錢,我心裡很不安……」胡適在《努力周報》第12期(1922年7月)中,發表了《宣統與胡適》一文。

文中說:陽曆五月十七日,清室宣統皇帝打電話來邀我進宮去談談。當時約定了五月三十日(陰曆端午前一日)去看他。三十日上午,他派了一個太監來我家中接我。我們從神武門進宮,在養心殿見著清帝,我對他行了鞠躬禮,他請我坐,我就坐了。他稱我「先生」,我稱他「皇上」。我們談的大概都是文學的事。他說他很贊成白話,他做舊詩,近來也試作新詩。  

胡適從人道的角度,同情起了溥儀,為此,他還寫了一首名為《有感》的小詩:咬不開,槌不碎的核兒,關不住核兒里的一點生意;百尺的宮牆,千年的禮教,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   

胡適沒有想到,清宮裡這個17歲的少年的「心」,雖然被封建禮教「鎖」得可憐,卻有他「復辟帝制、恢復祖業」的可恨,甚至美夢不成、去當「滿洲國」傀儡「皇帝」的可恥!在胡適看來,他稱溥儀為「皇上」沒有錯,是按民國頒布的法令而言;他去看一個男孩子也無錯,這在人情上是件平常不過的事!當然,其時也非止胡適一人「關心」:1922年12月1日溥儀大婚,黎元洪撥出10萬元,8萬元作清室優待費,2萬元作為民國賀禮。送禮的有吳佩孚、徐世昌、曹錕、張作霖等人,連馮玉祥也送了一柄「白玉大喜如意」!

1924年10月23日,給溥儀送過「如意」的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11月5日,民國政府要永遠廢除皇帝「尊號」,派鹿鍾麟等去沒收清宮。這時的溥儀正在和「皇后」婉容吃蘋果。他們懇求寬限一個月、哪怕幾天也行。鹿鍾麟不為所動,喝道:「再拖延時間就開炮!」溥儀等人只好匆匆離開了儲秀宮,小朝廷被趕出了紫禁城。

馮玉祥徹底結束帝制的正義行動,是符合中國的時代潮流和民情民意的。然而,胡適卻於溥儀出宮的當天下午,致信民國政府,提出「抗議」:我是不贊成清室保存帝號的,但清室的優待乃是一種國際的信義,條約的關係。  

條約可以修正,可以廢止,但堂堂的民國,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一件最不名譽的事……   

胡適信中的「欺人之弱」的「弱」者,意指溥儀;「乘人之喪」的「喪」事,是指半個月前去世的瑾太妃。胡適發出此信後,竟然親赴醇親王府,向暫居那裡的溥儀錶示慰問。還責備國民軍不講《關於清帝遜位後優待之條件》的信義!胡適說「在歐美國家看來,全是東方的野蠻」!他還鼓勵溥儀出洋留學,他願意予以協助。  

胡適的「抗議信」,登在1924年11月9日的《晨報》上。一時間,胡適只得到了溥儀及其親信的擁護,幾乎遭到了全國人民的反對。以致於1925年8月,有人以「反清大同盟」名義發表宣言,要求將胡適驅逐出北京!面對普遍的批評和責難,胡適認為自己是從法理角度看問題。說對清室的優待既是一種條約,就不應輕易變更和廢除。即使變更和廢除,也應雙方平等協商,而不能「以強暴行之」。將溥儀趕出宮,關乎道德問題和國家信義問題,不應該是政治問題。因為溥儀在他的「小朝廷」中,一直都在遵守《關於清帝遜位後優待之條件》的條款,並未犯禁和違反。  

不久,胡適針對批評他的文章分開復函,滿腹牢騷地說:一個民國的條件多著呢!英國不廢王室而不害其為民國,法國容忍王黨而不害其為民國。你們只知道「皇帝的名號不取消,就是中華民國沒有完全成立」,而不知道皇帝的名號取消了,中華民國也未必就可算完全成立。  

一個民國的條件多著呢!在一個民國里,我偶爾說兩句不中聽、不時髦的話,並不算是替中華民國丟臉出醜。等到沒有人敢說這種話時,你們懊悔就太遲了!

七、以德報怨給「公平」——胡適和林琴南  

溥儀1922年12月1日大婚時,還有一個光緒八年的舉人不顧71歲的多病之身,特意繪製了四張鏡屏前去敬賀。溥儀感謝他的誠意,書寫了「貞不絕俗」匾額回贈。  

老舉人誠惶誠恐,連忙寫了一篇《御書記》說:「嗚呼!布衣之榮,至此雲極。  

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死必表於道曰:『清處士林紓墓』,示臣之死生,固與吾清相終始也!」這個自謂「清處士」的「林紓」,字琴南,福建閩縣人,曾在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任教。是近代著名文學家,又是傑出的、不懂外語的翻譯家。  

有不懂外語能夠成為翻譯家的怪事嗎?有。林琴南就是通過懂外語的人向他講出外文的原意後,他用中文「譯」出外文內容的「怪人」。  

林琴南非此一「怪」。他在六十歲以前是「大清」的舉人,但清廷並未給他什麼「皇恩厚澤」。他一直教書鬻文,憑著優雅的文筆、脫俗的書畫生活,因而積極主張「新政」。可是民國以後,林琴南卻懷舊起來,從《御書記》的表白可見一斑。還有一「怪」,便是他雖然能用平白如話的口語寫詩,卻竭力反對新文化運動,成了反對胡適的「大佬」。  

「新文化運動」興起,主張廢古文、用白話。陳獨秀、錢玄同甚至視聲勢顯赫的「桐城派」古文為「桐城妖孽」。林琴南十分推崇「桐城派」,他氣憤不過,不僅致信蔡元培,責罵新思潮,還寫小說、雜感、評論辱罵胡適等人。  

他在上海的《新申報》開了個《蠡叟叢談》的專欄,用短篇小說形式反擊。1919年2月17日,《荊生》問世,不久,又發表《妖夢》。  

小說《荊生》,刻畫了三個書生:安徽人田其美,影射陳獨秀;浙江人金心異,寓為錢玄同;新從美洲歸來的狄莫,能哲學,隱指胡適。核心情節是這三人在陶然亭聚會,約為兄弟,飲酒歌呼,放言高論,力掊孔子,毀壞倫常,攻擊古文。  

忽然,隔壁一聲巨響——荊生破牆而出,指三人曰:「汝適何言? 敢以禽獸之言,亂吾清聽!」並將這三個人痛打一頓,讓他們滾下山去。小說還著力描寫胡適(狄莫)等人的醜態:「田生尚欲抗辯,偉丈夫胼二指按其首,腦痛如被錐刺。更以足踐狄莫,狄莫腰痛欲裂。金生短視,丈夫取其眼鏡擲之,則怕死如蝟,泥首不已。」《妖夢》是《荊生》的「兄弟篇」,文中罵胡適等人比《荊生》更粗鄙,更刻薄。主要情節是說某人夢遊陰曹地府,見一所「白話學堂」,門外大書一聯云: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甚麼東西。  

這「白話學堂」也有三個「鬼中之傑出者」:元緒校長,影射蔡元培;田恆教務長,寓為陳獨秀;秦二世(胡亥)副教務長,當然是特指胡適。學堂有塊門匾,大書「斃孔堂」,門聯是: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  

對這學堂的鬼中三傑,小說中的安排就是讓「羅睺羅阿修羅王」將他們吃掉,並讓他們化為臭氣熏天的糞便。而且聲稱,這些「無五倫之禽獸不可放,化之為糞,宜矣(便宜它了)」。  

林琴南把學問用在了筆墨官司、甚至有喪道德的文字上,連旁觀者都覺得他太過分了!《新青年》的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等人,更是義憤填膺,打算化名寫文章反擊林琴南。編委中,惟有胡適極力反對,他認為:「化名寫這種遊戲文章,不是正人君子做的。」由於胡適的態度堅決,《新青年》終究沒用假名同68歲的林琴南「刀來槍往」。  

林琴南並非「老頑固」。不久,他也覺得辱罵和恐嚇不是君子之道。他親筆寫信給報館,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  

林琴南發表《妖夢》、《荊生》等小說,與北大一個叫張厚載的學生有關。張厚載曾經是林琴南的學生,他平日愛向林琴南報告北大的一些內情,有時還添油加醋。林琴南的小說稿,都是由張厚載代他寄給《新申報》發表的。而且,他還在《神州日報》發表《半谷通信》說,「北京文科學長近有辭職之說,記者往訪蔡校長,詢以此事,蔡校長對於陳學長(陳獨秀)辭職一說,並無否認之表示」。  

這是一則「假新聞」。見到報道後,陳獨秀公開批駁張厚載,蔡元培也發表《致神州日報函》,替陳獨秀的「辭職」闢謠;並根據北大校規,令張厚載退學。  

張厚載名聲不好,胡適卻還找他約稿,以致作為編委的錢玄同都看不慣,賭氣要脫離《新青年》,還以激烈的語言批評胡適。胡適卻報以一臉笑容,說拉張厚載寫文章,是想挽救他,「轉為我們所用」!對於林琴南的長處和貢獻,胡適常常給予中肯評價。林琴南是我國近代翻譯西方文學作品第一人,他與王壽昌合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名振中外。在他的一生中,計翻譯美國、英國、法國、俄國、希臘、德國、日本多國文學作品1200多萬字。著名的譯作還有《魯濱遜飄流記》、《伊索寓言》等等,他還能詩善畫,是個罕見之才。  

1924年,林琴南去世,胡適在《晨報》發文紀念。文章說:「我們晚一輩的少年人只認得守舊的林琴南,而不知道當日的維新黨林琴南;只聽得林琴南老年反對白話文學,而不知道林琴南壯年時曾做很通俗的白話詩,這算不得公平的輿論。」 胡適要給林琴南一個「公平的輿論」,特意抄錄了林琴南所寫的五首白話詩,和自己的紀念文章一同發表,著力證明「當日確有一班新人物,苦口婆心地做改革的運動。林琴南老先生便是這班新人物里的一個。」胡適的以德報怨,朋友們意見紛紛。劉半農得知林琴南的死訊和胡適「紀念」林琴南的言行後,惱怒得從法國給胡適來信:「他(林琴南)要藉助荊生,卻是無論如何不能饒恕的!」

1928年春,胡適在上海讀到一篇不知是誰寫的名為《燃犀》的影射小說,攻擊死去的林琴南。小說中的主人公「凌近蘭」影射林琴南,「何識時」影射胡適之,「來河清」即影射蔡元培(蔡元培字鶴卿)。屬寓言體,寫作手段效法林琴南罵胡適他們一樣。不同的是,「凌近蘭」(林琴南)在小說中是一個被罵的對象。  

胡適讀後,當即給《京報》寫信,要求轉達和告誡那個作者:「我們可以不贊成林先生的思想,但不當污衊他的人格!」

八、賣餅小販忘年交——胡適和袁瓞  

1959年10月23日,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胡適收到了一封陌生人寄來的信。  

寫信人是個背著鉛皮桶在台北街頭賣芝麻餅的小販。這樣說並非鄙夷他的社會地位,而是要說,他的信不僅寫了2000多字,而且內容是在研究英國、美國的政治制度!這個名叫袁瓞的小販在信中說,儘管自己生活窘迫,卻很愛讀書。做餅賣餅之餘,他喜歡研究英美政治制度,現遇到幾個自己想不通的問題,特向最熱衷英美政治制度的大學者胡適院長求教:「英國為君主制,美國為民主制,實質上是否相同?在組織上,英國內閣制與美國總統制,是否以英國的較好?」

窮小販向大院長「討教」外國的事,是惡作劇還是自不量力?

然而胡適讀信後,非常高興。兩天後的10月25日,他給袁瓞寫了回信:

袁瓞先生:謝謝你10月23日的長信。  

我細細讀了你的信,很誠懇的感謝你在辛苦做餅、烤餅、賣餅的生活之中,寫這一兩千字長信,把「積在心中多年的話,一直沒有向旁人提起過」的話寫出來寄給我。  

你提出的問題太大,我很慚愧,我不能給你一個可以使我自己認為滿意的解答。  

我只能說,你說的英國制度和美國制度其實沒有什麼大分別。你信上敘述的那個「杜魯門沒有帶走一個人」的故事,也正和邱吉爾在1945年離開頓寧街10號時沒有帶走一個人,是一樣的。  

我還可以說,我們這個國家裡,有一個賣餅的,每天背著鉛皮桶在街上叫賣芝麻餅,風雨無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還肯忙裡偷閒,關心國家的大計,關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國家能走上長治久安之路——單只這一件奇事,已夠使我樂觀,使我高興了。  

如有我可以幫你小忙的事,如贈送你找不著的書之類,我一定很願意做。  

祝你安好。  

胡適。

四八,十,廿五夜

胡適還邀請袁瓞到「中央研究院」去做客。  

胡適有請,單純的袁瓞豈敢怠慢?接到胡適的信不久,他這名副其實的布衣,登了位於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的大雅之堂。  

胡適笑臉迎袁瓞,用接待所有的人包括達官顯貴的熱情,接待袁瓞。

胡適拉著袁瓞的手說:「你這麼年輕,出乎我的意料。從你的來信中,估計你有40歲以上啊!」袁瓞激動地打開帶來的手巾包,拿出幾個黃燦燦的芝麻餅,雙手捧到胡適面前,說:「先生,拜見您我無以為敬,這是我親手給您做的。」胡適接過芝麻餅,看也不看就吃。他咬得支咯支咯地響,待咽下一口後,連聲稱讚:「香脆可口,可三月不知肉味。好吃好吃!哈哈!」袁瓞也跟著笑了。一老一少,親熱地交談起來。  

袁瓞是江蘇清江人,曾經在上海一所中學念到了高中二年級,1949年流落台北。  

為生活所迫,他賣過豆腐,做過小店員,由於屢屢遭遇坎坷,後來只得靠賣麻餅為生。  

胡適對這個比他小近四十歲的小販予以稱讚和勉勵:「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陝西的黃土埋皇上。南方人有才呀!你身居茅屋,心懷天下,是難得的一片赤子之心。」

胡適談著談著,不忘趁機對他灌輸杜威的實驗主義哲學,談社會的民主問題、改良問題、漸進問題。說到興頭上,胡適連袁瓞的「缺點」也指了出來:「其實按古禮,你應該稱我『適之先生』。古人常說的『名字』由『名』和『字』組成。古人之所以在『名』之外再增加一個『字』,那『字』是有作用和意義的:一是表成年,二是明尊卑。晚輩對長輩,都應該稱『字』,以表敬重,我的字叫『適之』,所以你該稱我『適之先生』。」

「哦,對不起,『胡適之先生』。」袁瓞連忙「補禮」。  

「又錯了,不能夠要『胡』字的,你這麼稱呼,叫不倫不類,哈哈……」

從此,袁瓞經常到「適之先生」的辦公室去看他,一談就是一兩個小時,每次還捎去幾個芝麻餅。胡適也每次回贈他幾本書,還在每一本上都親筆簽名。並說:「以後你要什麼書,儘管來我這裡拿。」袁瓞的生活遠遠沒有芝麻餅香甜,胡適研究的民主政治也遠遠沒有他所理想的那般美好。兩人的「理想」和現實都有差距。這一方面,兩人是共同的。  

袁瓞的生意時常蝕本,胡適也因他積極支持的《自由中國》雜誌及其負責人雷震,受到台灣當局的打擊而心情不順。不過,他還是對袁瓞有信必復:  

袁瓞先生:謝謝你寄的幾封信和詩文。這一陣子,因為太忙,沒有能給你寫信,有幾件就壓在文件堆里了。你的女朋友的兩首詩,今天沒有找出來,稍遲找出寄還你。  

因為你昨天的信上說,你十七日要來南港,所以我趕這信請你不要來,因為我明天就出門去「躲生日」了。回來大概在十九日了。我勸你不要在信上多談政事。  

萬一不幸台北街上那位有趣的背著鉛桶賣麻餅的朋友忽然失蹤了,豈不是大煞風景的事?

祝你平安

胡適

一九五九,十二,十四夜  

從胡適信的內容中,既可看出他的風趣和與袁瓞的關係,又能窺見他對台灣「政事」的抨擊,還可看出他作為「中央研究院」院長的無奈——連常用的禮節性語言也改成了「祝你平安」!顯而易見,台灣不「平安」呀!胡適也不「平安」。但是他對袁瓞的情感依舊,還是給他慰勉、鼓勵、幫助。  

有一次,胡適和袁瓞在一起談起了童年生活。袁瓞繪聲繪色地講起美麗的家鄉和快樂的童年後,引得胡適「老夫聊發少年狂」,也講起了難忘的故鄉績溪,講起他偷偷地同小朋友們如何遊戲,如何偷偷下水游泳,如何學潛水憋氣。甚至還講後來到美國留學,就是憑此功底,常去游泳,直到有一次鼻孔長了一個瘤,到水中呼吸受到影響,才暫休一段時間。  

袁瓞聽到這裡,凄凄地告訴胡適:他的鼻孔里也長了一個小瘤,影響呼吸。胡適忙問疼不疼。袁瓞說不疼,但是有人說不疼的瘤子最危險,有可能是「鼻癌」!

胡適一驚,問他為什麼不去就醫。他說:「像我這樣的人,活著不贏,死了不輸。除了您,我就是死了,誰也不會留戀。」

胡適百感交集。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好日子在後頭哩!你趕快去檢查,我聽說台大醫院新到了一批鈷六十,作放射用,可治癌症。你去確診,去治療,一切費用都由我承擔。」

不容袁瓞拒絕,胡適連忙給台大醫院的院長高天成寫了一封信,交給袁瓞,他在信中說:「這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切治療費用由我負擔。」

袁瓞含淚拿著胡適的信,這才去台大醫院作細緻地確診。有幸的是,他虛驚一場,他患的並非癌症!

不幸的是,胡適的心臟病複發,也住進台大醫院。他的朋友、曾擔任過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也在鄰室住院。

一天,梅夫人拿了一個芝麻餅送給胡適吃。胡適拿著餅,串到梅貽琦的病房說:「這是我的朋友袁瓞的傑作,你們怎麼認識他的?」

梅貽琦這位「『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名言」製造者,幽了胡適一默:「台北那麼多賣芝麻餅的,都是你的朋友呀?」

戴季陶說:「天下文章,莫大胡適;一時賢士,皆出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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