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文心 馬力
07-20
第一部分自 序 我素喜讀書。記游江山的餘暇,也想明白前人如何吟風弄月。中國古今的風景詩文,數量難計,質高者更當不少。惜我寓目者有限。即使以書中所涉作品而論,讀後思之,恰如宗少文於室中的臥遊,仍是藝術的飫賞,遂嘆自家手筆落入下乘。我卻懷向風之心,是把閱讀的感思隨錄出來,也好領受其文心,學習其表達。幾年下來,檢看,其量竟夠湊成一冊書。打比方,頗似過牆而入鄰戶棚架下,摘得他人瓜豆以慶收成。 文法無定。我寫的這些,或可稱作書邊的零札。含咀經典,我只想寫出自己的所感,而不必枯守他人既成的定式。我對「教本」氣十足的高頭講章是有一點隔膜的。賞析之文,為什麼不能越過舊式藩籬,自有脫胎,別顯一種風致呢?這裡用「獨有會心」四字,正可道出我的意思。 對於述游之作,我的興趣多在曾受「五四」新風吹拂的那一代作家的文字上面。前比古人,更能超越一己情懷的獨抒而表現著關切社會人生的態度,豈止單純的摹繪山水?又因年代的較近,極易同今人的情感相諧。這部分作品多佔篇幅,也就並非無端吧?進一步,如果能夠約略顯現風景散文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概貌,是我之所願。 第一部分越吟的古韻 ——魯迅的《辛亥游錄》 魯迅少作遊記,我只從過去的選本中看到這一篇。首段寫紹興城外的一處名勝禹祠,次段敘海邊觀潮情形。都用文言。這當然是在胡適談文學改良之先的事。我一向以為,中國文言讓今人讀來,雖難順暢,它的精湛和典雅卻是最有精神的。我不通古典,只粗讀一些,也稍受熏習,下筆述游,便在白話中摻點文言的味道進去,謂之雜糅。續彈舊調,或許為方家所不屑。魯迅記禹祠,只用去二百餘字,換了通俗白話,如何寫得完? 此篇《辛亥游錄》,枝葉全由古典的根蒂來,韻致直似唐宋人做出的那些,竟至可以從文字間看出柳子厚、蘇東坡的影子,且令我對舊遊的紹興山水嚮往,彷彿又坐入烏篷船,在輕細的撥槳聲里穿過水巷,直朝鑒湖悠悠蕩去。稽山門已不存,只成了百姓嘴上的一個舊名稱。禹祠的光景如前。「老蘚緣牆,敗槁布地,二三農人坐階石上」這十幾字,真是畫里的越中風景。禹王廟高大的牆身,掛了濕綠的苔蘚,蒼碧的樹色來配暗紅的祠垣,靜穆感驀地就籠緊了心。「二三農人坐階石上」一筆,幾多閑逸!我記得的,是祠前一塘水,靜浮叢密的蓮葉,數只覆著烏篷的首尾都細的小船泊在那裡,緩緩的低語聲是在倚船喝著花雕酒的漁人口中響著的。 魯迅的游心,不受任何框束。他擺脫概念的牽絆、理性的羈縛,只求在尋幽中得趣,似乎回到生命的原初狀態。他的目光朝「葉碧而華紫」的一葉蘭落去。微雨乍霽,松杉卉草間閃出樵人影,數句「求葯長生」的互答,也如一段山中的諧謔。 縱觀海潮,最宜道盡氣象。張宗子、周作人摹狀錢塘潮,皆具聲色。魯迅只下略略幾筆:「過午一時,潮乃自遠海來,白作一線。已而益近,群舟動蕩。倏及目前,高可四尺,中央如雲,近岸者挾泥而黃。」巨潮奔涌,他的興趣卻一偏,向堤岸雜樹、水濱魚蟹、蘆盪野菰留意,尤見心神的微細。遊蹤亦不忽略。他的賞景的履跡是浮顯在段落中了,心靈融入風景的過程也就依稀可睹。 記游本是一種單純化的寫作,正該見出文體的自由、性情的放逸。意義的深刻似非它的所求。游步山水,聽俚歌俗唱,看野老曝日,撮於紙上,能悅耳目,殊屬可喜。打量千古江山,作家的眼光固應含著思想,更不可缺失感情。年輕的魯迅,解讀山水之際,何嘗不是在表露戀鄉的心曲呢?燈下對佳作,我在進入文學的閱讀中,默自體味著風月的清純,猶如遙聞舟上一曲越人歌。欲知魯迅對於辛亥風雲的態度,無妨去讀他的《阿Q正傳》或者《葯》。 魯 迅(1881-1936)浙江紹興人著有短篇小說集《吶喊》《彷徨》中篇小說《阿Q正傳》雜文集《熱風》《華蓋集》《南腔北調集》等現有《魯迅全集》行世 《辛亥游錄》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一部分紅雨迷遠近 綠蘿見桑麻 ——周作人的《烏篷船》 鍾叔河有過聲明:關於周作人,只能輯其文,而不能論其人,這態度是客觀的,我們所理會的和歷史學家不同,單純是看好他的文章和即興發表的一些感想罷了。比方現在講到的這篇《烏篷船》,我疑心周先生起初的意思並不是把它當作一則遊記來寫的,不過是為友人提供的關於故鄉的一些景象,但是他筆下卻能生花,讓平淡的瑣事也泛出詩意的微笑,賞心而悅目,不惟鄉曲之思,更有懷舊之戀。也難怪人們要把它當成遊記來讀且品評得頭頭是道,如同面對經典。 周作人寫他故鄉浙東的文章到底有多少篇?我沒有過統計,但總能列出一串名目,不過,印象中這一篇《烏篷船》是較出色的。再說,他本人對故鄉的理解也有特別之處: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分,只因釣於斯游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裡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們。」 這便是周先生對故鄉所懷的一種情緒,《烏篷船》的寫作,大約也是在類似感覺的驅使下成功的。 周先生做情趣文章,即便寫故鄉,這方面的材料也大多是尋常的風光物體,如《三味書屋的軼志》、《故鄉的野菜》、《紹興酒的將來》、《故鄉的雨》、《勾踐的紹興話》、《烤越雞》、《舊戲的印象》和《東湖五十年》等等,光瞧題目,就可以知道沒有什麼不能夠入他的文章。雖然讀者不一定是山陰道上人,也會感覺親近,而不是須恭恭敬敬才能看得的大塊文章。光是寫船,周先生就有《航船與埠船》、《渡船問題》、《水鄉的船店》和《畫里的船》等隨筆小品,權可作為《烏篷船》的姊妹篇來讀。 船是江南水鄉的精靈。有一回從皖南去浙西,在新安江航行時,我曾經見到過泊岸的一種細小的船,黑色,拱篷,首尾翹起,在綠波中輕盈如一彎月牙兒,當地人說這是鸕鶿船。鸕鶿通常叫做魚鷹,大約是助漁人之捕而得出這個船的名稱,烏篷船以載渡為業,形制自然更要講究,周作人特意作了細緻描述: 「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小的為腳划船,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塗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後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惟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麻將……」 讀過上面文字,我就自然回憶起自己駕一葉漁舟風裡浪里的往事。周先生的敘述,我是極容易找到相同感覺的。「鏡湖俯仰兩青天,萬頃玻璃一葉船」,盪棹於細浪中,那縷獨特的情緒是語言難以道盡的。 烏篷船蘊含著一種江南水鄉的文化韻味,要了解紹興風情,乘舟楫以優遊大約為最理想的辦法,心會浸在水的柔情中。以船連貫全篇,周先生真是物色了一件好「道具」。 泛舟必遊歷兩岸無限風光,知堂老人使出了描畫的好手段,和平沖淡的筆墨細膩暈染,極有閑話滄桑的悠恬之感: 「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漁舍,各式各樣的橋,睏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 這實在是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圖畫,韻致古舊,彷彿隔世,是在陶淵明的古詩中能夠找到的那番境界,但跨鶴逍遙之概,還頗令人玩味。周先生筆調悠然淡散,給紹興古鎮覆上溫馨的朦朧美,我極佩服他設語的功夫,這江南水鄉澤國的神韻,似乎只有用這一副筆墨表現才恰當,這不同於尋常吟風弄月的文章,徒慕華麗,反倒顯出失血般的蒼白。特別像看夜戲等傳統風俗,也被寫進風景,便更加烘托出濃厚的文化氛圍。 「紅雨棹邊迷遠近,綠蘿陰里見桑麻」,我盼望能早些到紹興去。烏篷船大約仍很完好地在河道上漂,載我去知堂老人描畫的那片風光。 第一部分湖邊日月 ——夏尊的《白馬湖之冬》 夏尊對於山水抱著天然的親誼,他在一篇文章里說:「所有的時間都消磨在風景的留戀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陽也好看,新月是嫵媚,滿月是清澈,風來不禁傾耳到屋後的松籟,雨霽不禁放眼到牆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在浙東的叢山裡,在曹娥江畔的那個白馬湖,夏翁自築號為「平屋」的瓦舍,在橘樹和天竺的碧影間悠然度起長閑的日子。朱自清稱他是一位理想家,而善愁多憂的他,似更樂意做著湖上的詩人。牆外的山,門前的水,浮嵐的青峰,繞岸的花木,足供他曼聲吟詠。黃昏近了,獨自緩飲著酒,湖邊低而疏的蛙聲在窗外的暝色里一陣陣響起,也撩惹他暗暗含咀自己寫過的一句話:「白馬湖真是最靜也沒有了。」這樣的安謐,能濾凈種種塵緣的牽阻,消盡心底的愁嘆嗎? 夏翁憂生、憂世,甚或對佛學也有興味。他和弘一法師屢聚岸邊的春社小築、晚晴山房,一覽湖上風景,雖未效這位畏友,去過持戒誦經的日子,卻已對宗教抱著感情。他的平實清雋的散文風格似也含些隱遁的氣息。湖山牽情,朱自清、豐子愷、王世穎、葉聖陶、劉大白、朱光潛、鄭振鐸、俞平伯、徐蔚南在此間言詠屬文,寄辭的清婉,是受著夏翁才調熏習的。 煙霞清美,雅集的文人,賞湖上風月,憶曹娥舊事,當賦襟懷之詠。將詩意融入記述,文字間盈溢的情致自會濃濃淡淡,雖則他是以荒曠的冬野來做白馬湖的背景。寒風怒號,湖水澎湃,在靠山的小後軒聽來,也是頗凄清的,何況還有一彎當窗的霜月冷冷地照著呢。「我於這種時候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劃著爐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用這苦中作樂的念頭來寬慰孤寂的心,使思想暫避現實,又是中國文人熟用的辦法。佳美的山水驅走了精神的鬱悶,也映亮靈魂。 景物移人性情。隔過十度寒暑,又來白馬湖,他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似已看得到生命的晚景,觀望天地的態度也悠然了,別添幾分和暖的是這冬日的湖天。在這個「極幽靜的鄉村地方」,一家人坐在庭間曝日的滋味猶勝飯香。「山色凍得紫而黯,湖波泛深藍色」這十幾字,給蒼枯的冬景抹了一點顏色上去。他亦懷想著湖邊的另一番風光:「新鮮的陽光把隔湖諸山的皺摺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綠雜在舊綠中,帶著些黃味。」白馬湖派的散文,用著閑緩的調子敘述,自能透出一種清淡美,狀繪風景,更能顯出它的長處。在湖邊住上數日,心裡也就有了一段文章。朱自清樸素淡白的文味猶在描畫白馬湖的字句間,彷彿得著他那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韻致,夏尊所居的平屋,也能從裡面見出大概:「翁的家最講究。屋裡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里滿種著花。屋子裡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家境的優裕,最能怡養清婉平和之氣。夏翁應該是一個活得頗有滋味的文士。性情的散逸閑適,恰可叫他和湖上清景相融。 夏翁一落筆,滿是憶舊的情味,明艷的杜鵑染亮湖山的春夏。風拂水面,又輕輕皺起他心上的微漪,撩動對往日的惜懷,且讓他尋到留在落滿花葉的岸徑上的足跡,身子宛如隨著小舟盪往一湖清光。白馬湖的冬日度過去,此情實難消散。他輕吟著,一顆溯古的心,飄向唐時的輞川。 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著有散文集《平屋雜文》等 《白馬湖之冬》見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的《白馬湖散文隨筆精選》 第一部分臨山的風調 ——李大釗的《五峰遊記》 李大釗寫五峰,心境是寬弛的,筆調是閑緩的,彷彿山中的古今皆可在他的文章里生動。冀東平原上的高粱、谷黍豆類都要隨手一記,思忖一條浮閃夕光的灤河對於生活的意義。雖是細處落筆,讀它的後人大約會覺得饒有深味吧。 入山閑覽,泉石煙雨讓他品味著世間的道理,說景只是表面的文章,心底的雜想倒也有許多呢。一個縱游的人,如果用思考的眼光去看風景,山水便同他相融了,也就尋到養護心靈的理想方式,況且政治理論的修養亦足以使他端詳出山水的深刻處。惟有入了此番靜逸之境,才能夠評點隨心,臧否任情,而略帶一些魏晉風度。在他看去,五峰處處都不平淡。他記述著山行見到的清景:「一路石徑崎嶇,曲折得很,兩旁松林密布。間或有一兩人家很清妙的幾間屋,築在山上,大概窗前都有果園。泉水從石上流著,潺潺作響,當日恰遇著微雨,山景格外的新鮮。」誦讀起來,真如見著一幅水墨圖卷。我雖未登游碣石山,卻從魏武帝的歌吟中領略過它的氣象。山中竟有這樣明秀的風光?就要把我遊覽廬山的經驗借來對照。這條為暢茂花樹所映的山道,和匡廬的花徑同樣美。忽然想到那裡,蓋因白樂天漫詠桃花之故也。芳菲如染,山野上的叢枝永在詩歌中「灼灼其華」吧,獨報一段春日消息。 人各有傾心。李大釗到了山腹,在遍閱望海、錦繡、平斗、飛來、掛月五個山峰過後,入了韓文公祠,目光飛越下臨的深澗和叢森的崖樹,南眺渤海,尤為萬頃碧波打動。觀滄海,確能一洗胸襟。 入夜,借居山祠。守屋的是一對年邁的夫婦。雖無山僧與佛燈,出塵的意味卻不淺。到了此時,萬籟都寂。靜夜思,風景成了天地之書,由他做著縱意的眉批。山中日月令人悠然馳想:「祠內有兩個山泉可飲。煮飯烹茶,都從那裡取水。用松枝作柴,頗有一種趣味。」話中的意思不單囿於山水,而且浸滲著一種人生觀念。心間的感悟,又是用著從容的調子說出,了無刻意痕迹。一段山水看過,能得二三啟迪,亦不算枉遊了。讓我特別讀出幽憤的,是文尾的這兩段:「來游的人卻也常有。但是來到山中,不是吃喝,便是賭博,真是大殺風景。」「久旱,鄉間多求雨的,都很熱鬧,這是中國人的群眾運動。」似乎同國民性的話題有了一點關聯。在彷彿世外的山林,聽到這樣激切的議論,感覺怎能遠脫紛雜的現實?通篇輕快的文調,至此忽然插入刻峭的一筆,情緒的起伏恰可應對「文似看山不喜平」這句老話。 李大釗的摹景以傳形神為上。山雨、雲氣、松濤、飛瀑,簡略幾筆,就能宛然。風光如棋局,每一下筆,皆似朝著合適的地方擲子。散落一山的景物來配合他飄忽的思緒,在夾敘夾議中,李大釗把論理、狀景的字句都安排得恰好,讀起來熨帖,可說找到了五峰會心處,頗能體味一番山行的態度。 李大釗(1889-1927)河北樂亭人著有《守常全集》《李大釗選集》等 《五峰遊記》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一部分逝者如斯 ——劉半農的《北大河》 劉半農寫到的北河沿,昔日是流過一道水的,向南連著菖蒲河。我有一天過此,問一個坐在皇城根遺址公園紅牆下的老人,他說河就在馬路下面,幾十年前給填了。老北大一分為三,全在沙灘一帶。做了文學院的紅樓、做了理學院的公主府,我都曾出入,只是半農先生呆過的法學院的舊址,我不敢斷定,大約是紅樓之南的北河沿路西的某個深院吧。 文章的前面有一段話,不妨看成這篇《北大河》的緣起。劉半農是為北京大學三十一周年紀念刊而動筆的。本該有許多話可講,卻擺脫不了心中的自囿,「好話既不能說,老話又不敢說」,只得選了戶外朝夕相對的這條小河來發揮一下,把一點靜逸的情致寫到風景里去,不見一絲風霜之色,同他早年刻峭的雜文比較,真是變了一種風格。新文化運動的風已經吹過,希求自適的他,安坐於靜室的窗下當起桐花芝豆堂和雙鳳皇磚齋的主人,用著悠閑的眼光默看門外河水的樣子也是可以浮想的。 張中行先生說他的這位「古聲律學」老師,「喜幽默,多風趣」,這在篇中也能體味。比方談到這條無名之河,他這樣寫:「真要考定這條河的名字,亦許拿幾本舊書翻翻,可以翻得出。但考據這玩藝兒,最好讓給胡適之顧頡剛兩先生『賣獨份』,我們要『玩票』,總不免吃力不討好。」很像是鑽入象牙之塔者的口氣,而又帶些俏皮。他自小在南方水鄉過慣了,又有鄉人的一番話留在腦子裡,是:「畫山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有水無山,也可以湊成一幅。有山無水,無論怎樣畫,總是死板板的,令人透氣不得。因為水是表顯聰明和秀媚的。畫中一有水,就可以使人神意悠遠了。」這真是畫學中的妙諦。劉半農的愛水,根子大約正在這裡。所以,到了風多水少的京師,傍河而居的他,恍兮惚兮,也就有了江南的感覺。這條小河給他安靜的書齋生活帶來一點意趣,還有不少可憶的人和事,宛如閃動的片影晃漾於水光間。 在劉半農看,近處的北海、遠些的什剎海都不及這條小河親切。因它一是帶有民間色彩,二是帶有江南風趣,對於一個愛用俚語做著民歌的人,這份感情來得很是自然。他說:「自此以後,我對於這條河的感情一天好一天;不但對於河,便對於河岸上的一草一木,也都有特別的趣味。」課餘之暇,他和胡適之在河邊漫踱,吟誦著白話詩,晨光夕暉下,又是怎樣的動情。在這悄寂的河岸上,他彷彿聞到「永遠清新的野花香」。水邊的人物草木房屋,讓他欣暢於書齋以外的天地。「兩岸的楊柳,別說是春天的青青的嫩芽,夏天的濃條密縷,便是秋天的枯枝,也總飽含著詩意」,這寫得實在非常美。綺夢遠逝,此情只成追憶。春夏秋的天氣里,「河面日見其窄,河身日見其高,水量日見其少,有水的部分日見其短」,小河乾涸了,污臭了,把清亮的波影遠遠地丟在昨日,真不知是何種邏輯。他的感慨也來了:「只是十多年的工夫,我就親眼看著這條河起了這樣的一個大變化。所以人生雖然是朝露,在北平地方,卻也大可以略閱滄桑!」並且預言「再過十多年,這條河一定可以沒有,一定可以化為平地」。此話在後來竟成了真。雖如此,我還是記住劉半農出於至誠的倡議:畢業的同學都去河旁種樹勒碑。到了北大開一百周年紀念會時,滿岸該是怎樣的茂綠啊!這也是在描畫北大的徽記。讓這條「綠水漣漪,垂楊飄拂的北大河」從學子的心田流過,是他之所願。這樣看,一篇普通的記景文字,在教化的意義之外,更可見出他親世的肝膽。年湮代遠,北河沿不復是舊日情形了。昔人邈矣,風景成空,記得「北大河」這名字的,能有幾位?想到「逝者如斯」,不禁茫然。我發此悵嘆,聊作對京華殘夢所寄的一縷懷思吧。 逝者如斯 劉半農(1891-1934)江蘇江陰人著有散文集《半農雜文》《半農雜文二集》詩集《揚鞭集》《瓦釜集》等 《北大河》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一部分鬢影香雪 淡墨雲煙 ——周作人的《娛園》 游至紹興,沈氏園和周家的百草園是無法省去不看的。竹籬亭軒和石井欄、短泥牆都彷彿還是舊日的樣子,情致遠未散盡。眼觀故景而想到逝者遺文,不禁有人琴之感。知堂先生的《娛園》,從文章看,寫的同是百草園那樣的地方,既已頹為廢墟,昔年的幽雅也就只好到前人的記載中去找。尚存的《娛園記》片斷:「在水石庄,枕碧湖,帶平林,廣約頃許。曲構雲繚,疏築花幕。竹高出牆,樹古當戶。離離蔚蔚,號為勝區。」南人造園,多喜此種隱逸風味。另有長短句,云:「冰谷凈,山裡釣人居。花覆書床偎瘦鶴,波搖琴幌散文魚:水竹夜窗虛。」娛園簡直是活在詩詞中了。閑吟,猶可浮想園景的大概。 我平素對待荒敗之景的態度有一點複雜,正如讀《蕪城賦》而能低徊不盡。殘台圮苑,衰草寒煙,夕陽無語下蒼山,總也深含一番難言的凄美吧,很叫人感動。我過去有一篇名為《廢園》的散文發表在報上,就寄寓了我的這種情緒。知堂先生亦想必如此,文末稱「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後,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但是它的印象總是隱約的留在我腦底,為我心中的火焰的餘光所映照著」,足可見其性情。 娛園牽情,實在是因為歲月的可戀。花池斜廊簾戶,衣香隨春風。知堂先生說他在年少時,以「隱秘的懷抱著的對於她的情意」聚在這裡,「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彷彿無意識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恍兮惚兮,歡悅頗似遠上樂游原。少年心中朦朧的愛影浮升於這座城外的舊園裡,如夢。此段往事由他自己說起,始觸著知堂先生感情的另一端:並不只會靜坐於紙窗前閑飲自沏的苦茶,兼去無端想像泉石旁站著的戴逍遙巾拄杖的仙叟。 娛園的思憶究竟不離微苦的滋味,是:「在外邊漂流了十二年之後,回到故鄉,我們有了兒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著痼疾,已經與死當面立著了。以後相見了幾回,我又復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夢斷香消,傷逝之嘆同繾綣於沈園的陸唐悲情,約略相似歟?無奈江南多春愁,有什麼辦法呢? 秋草蒼黃,能無悵悵。蓋知堂此文,意不在為娛園繪如真的形,卻是追憶永留在那裡的美麗而傷感的夢。想稽娛園之史者,通篇讀遍,無更多可獲,只能得數句簡略交代,知曉娛園原為皋社詩人秦秋漁別業,秦氏的西鄰是沈姓,據稱屬明人沈青霞的嫡裔。這些在我全是未詳。只記得那位沈君青霞的名字,是在《古文觀止》里出現過的,應該即為唐宋派的茅坤所力贊的吧,知其「以直諫為重於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同其為鄰,娛園旁得書香矣。 知堂文章的淡朴和性靈的獨抒,稍傾於他的鄉人張宗子。照他的經驗看,瑣事往往難寫,執筆不能下也是時有的。「人與事既是平常,其普遍性亦更大。」我以為知堂手筆的可觀,無不由此。 文如常談,毫不作態,惟求道出無邊光景。夫《娛園》之味,可以代茶香,當能讓細品它的人有所遙想吧! 第一部分廬岳清話 ——胡適的《廬山遊記》 胡適的新風格的遊記出來,便務去古典的習氣,而表現著白話散文明了、平易的作風,也把他「不摹仿古人」的文學改良的口號落實到創作上。在這篇《廬山遊記》中,一座千古的匡廬給他寫來,不去循著古人登覽寄慨的舊格,指陳故史,也不深藏什麼典據,只是隨記著山行的零札,似無用心而游山之樂卻久含在字句里。體式的一新,使得讀而易解,文章面目、筆墨滋味,在千百年遊記中是首辟了蹊徑的。 胡適以為,成功的文學「當以能普及最大多數之國人為一大能事」。明暢的文字、創異的文體最可顯示形式上的開新,文學革命當於此著眼。就是訪過匡廬的古迹,下筆,亦不避俗字俗語而毋用典。 書院和佛寺,為廬山文化的兩大宗,也正是胡先生在文章中最用力的地方。筆筆皆從淺處寫來,把中國書院的源流和禪家的大略說得簡要明白。不入艱深,在他這樣一位鴻儒看,自有道理。身臨風景,他的興味多在滿山滿谷的杜鵑花,深峽間的瀑布水。 到了廬山這樣的勝處,憶古和追史都不可免。能以清簡而得要的文字述出,確屬好手段。胡先生寫白鹿洞書院一段,削繁葉而存茁干,有平易素淡之美。若換一位有獺祭之癮的冬烘先生來寫,不知會佔去幾頁紙呢!文曰:「白鹿洞在歷史上佔一個特殊地位,有兩個原因。第一,因為白鹿洞書院是最早的一個書院。南唐元中(937—942)建為廬山國學,置田聚徒,以李善道為洞主。宋初因置為書院,與睢陽石鼓嶽麓三書院並稱為『四大書院』,為書院的四個祖宗。第二,因為朱子重建白鹿洞書院,明定學規,遂成後世幾百年『講學式』的書院的規模。宋末以至清初的書院皆屬於這一種。到乾隆以後,樸學之風氣已成,方才有一種新式的書院起來;阮元所創的詁經精舍、學海堂,可算是這種新式書院的代表。南宋的書院祀北宋周邵程諸先生;元明的書院祀程朱;晚明的書院多祀陽明;王學衰後,書院多祀程朱。乾嘉以後的書院乃不祀理學家而改祀許慎鄭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這兩大派書院的根本不同。」如宣講書院史略而要言不煩。這般概說,完全出諸平白的直敘,不發一點議論、不抒一點情在裡面,真見出胡先生在學問上的功夫。只這疏淡自然的幾筆就可詳明,何勞多費字句呢?這種學者式的敘寫狀態,偏重的是知識,而非世人習見的理與情,或是看似精彩的比喻和形容,很可以透出一種從容的風致。 山中的萬杉寺、秀峰寺、歸宗寺,大約是胡先生在一日間游到的。古樟、廢址,同舊寺相關的人與史,在他這裡,雖博通,也只是略說而已,並無心糾纏,足見胡氏一番清幽的襟懷。倒是柴桑橋近處的淵明醉石和朱子的長跋,頗涉遐想。我那年過廬山時,未暇去馬回嶺尋訪陶潛故里,讀至此處,猶與數十年前的胡先生同感也。他說得對,「不如闕疑為止」。他在這裡的一句議論也發得妙:「陶淵明不肯折腰,為什麼卻愛那最會折腰的柳樹?」聊博一嘆。 「晚上在歸宗寺過夜」這句話,成了文章的煞尾。有一點散淡,有一點幽寂,卻又是去游這座佛山應抱的情致。唐詩:「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胡氏仿若入山的隱者,連文字也不落什麼跡象了,風概略近解綬歸田的陶翁。 廬岳清話 遙憶巴山夜雨情 胡 適(1891-1962)安徽績溪人著有詩集《嘗試集》論著《白話文學史》《中國文學史大綱》等 《廬山遊記》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一部分遙憶巴山夜雨情 ——郭沫若的《重慶值得留戀》 重慶值得留戀嗎?是的。何以匆匆二日便有這般深厚的感情呢?我也說不清。大約只是應了范成大詩意:「片時春夢,江南天闊。」 想到郭沫若先生曾在這裡寫下《重慶值得留戀》一文,佳構在前,我可以不必磨墨濡毫了。 那天從涪陵乘了一夜的江輪,凌晨抵朝天門,不意竟滑了一跤,將髕骨摔裂。望碼頭數百級石階層層疊疊,高可步雲,直在心中叫苦。人到了傷病時,人生觀或許真會發生變化?我始相信人和自然是存在有緣與無緣分別的。看來我同重慶隔膜,不然,何以我幾十年的湖海平原、山地川澤的奔波均無恙,而剛登臨這座著名的山城,卻如此沮喪!我找不到其他的解釋,一片驟起的愁緒中,風也寂寞景也憔悴,夢裡山水缺。我是加倍地體會到山城的冷峻,冷峻得毫不掩飾,冷峻得沒有一絲溫情。難怪郭沫若要詛咒重慶的崎嶇。 望著縱橫在綠陰中的街道和起伏於濃翠深處的石徑,我記起郭沫若的感慨:「中國的都市裡面還有像重慶這樣,更能表示出人力的偉大的嗎?完全靠人力把一簇山陵鏟成了一座相當近代化的都市。這首先就值得我們把來作為精神上的鼓勵。」我是被這段文字激動著了。它寫出了中國人豪邁堅忍的創造力。「生而不淑,孰謂其壽?死而不朽,孰謂其夭?」擘山的巨靈、填海的精衛、逐日的夸父、移山的愚公,造山川,導江河,這片川東形勝之地的苗、巴先民,是盤古氏的後裔。麴生何樂?直死何悲?他們憑藉著精神的膂力和心靈的斧柯,在蒼茫的大山胸膛開拓出這座古老城池,並在流逝的歲月中變換新容。這是值得我們永遠驕傲的。可惜我被一條傷腿拖住,不能登臨枇杷山眺望夜重慶水上浮宮般的輝煌景色,只好在幻覺與想像里領略風光了。 霧是山之氣。蜀犬吠日,皆因巴蜀山高恆雨而日少,整天瀰漫的是難以消散的濃霧,不像北方,久旱而長作雲霓之望,霧重慶的景象我只在臨抵的時刻從江船中遙視了一眼輪廓,此後便卧於病榻,故沒有深刻的記憶。印象強烈的,卻是濕霧的化身——雨。差不多白天與夜晚均下著雨。溫庭筠:「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那雨聲微微的、柔柔的、甜甜的,不知是滑落在蔥翠的蕉葉上還是滴淌在我的心中。煙雨深巷,綠葉搖窗,一陣風輕舞,綉出花枝紅裊。這斜飄天地間的山城雨,彷彿林間遊絲,彷彿溪澗流瀑,使重慶浸在一片溫軟纏綿的情調里。一切都是朦朧的,柔曼的,飄忽不定的,說不清是微雨凝成了淡霧,還是淡霧化作了微雨。到處都是蔥蘢的詩意。花徑暗香流,點點苔痕濕重,蜀鳥吳花,幾層蒼翠。連長江那邊悠長的輪笛,都好像遠天傳來的幽婉梵音,醉了棕櫚深綠處的流鶯。當地人說我來得也巧,平日里重慶白天極少陰雨,只是到了夜晚才淅瀝個不停,故李商隱西窗剪燭思歸期,靜聽夜雨漲秋池。巴山夜雨,不知伴過多少天涯遊子懷鄉的夢境。隔望疏簾,未見江樓淡月,我只凝眸榻前一庭雨竹亂窗影,是在心底以義山之詩凌千里煙波而北寄的。無心淺醉閑眠,設若能杖履於細雨中濕漉漉的街面,我真願意淋一身濃碧,讓滿目青翠在樹影波光中柔柔地暈出一個透明的夢,抹染一篇綠色的童話。 雨是飛翔的霧,是舞蹈的精靈,所以,我理解了郭沫若對霧重慶的讚美:「你請在霧中看看四面的江山勝景吧,那實在有形容不出的美妙。不是江南不是塞北,而是真真正正的重慶。」 「想到尚在重慶的戰友們,誰能不對於重慶更加留戀?」隔過近半個世紀,我亦感郭沫若此語猶新。我離開重慶時,天依舊蒙蒙地飄著雨,模糊了山城的曲線、輪廓和車輛人流的形跡。朋友送行,別緒依依。我體味著重慶人山一樣的稜角、雨一般的柔情。韋莊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我卻將心留在了巴蜀。 郭沫若(1892-1978)四川樂山人著有詩集《女神》歷史劇《屈原》《虎符》《棠棣之花》《蔡文姬》等現有《郭沫若全集》行世 《重慶值得留戀》見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名勝詩文鑒賞辭典》 第一部分蒼涼山景中 ——許地山的《上景山》 北京的景山,是一處常能牽動我戀舊之情的地方。站到山亭上,太液池的水影猶如靜女的秀靨在我的眸光中浮閃。紫禁城鱗鱗的屋瓦在陽光的朗照下,那片刺目的金黃給四近矮舍的青灰顏色一襯,顯出一種在上的倨傲。皇苑鳳闕怎能和民宅陋巷互融呢?金鑾殿拖著沉重的暗影,明清兩代的風流遠逝,倚著萬春亭涼滑的石欄望它,心也是冷的。自然和生命的歡欣總在幽峭宮牆的外面。對這樣一片囚錮靈魂的禁域,能表示一點特別的意思嗎?這裡我就要來想許地山和他的一篇《上景山》。 許地山繪物的精微,皆由潛心的體察來,又憑了清靈的詞句,從容勾畫,且在筆致中添一點禪味進去。到了這篇文字里,情形有了不同,他是取一種下臨的視角來審看這座深宮,雜感式的言語間含了冷峻的批判,希求透過歷史的一層而影射過眼的現狀。其實也真該他這樣用筆,有那棵弔死崇禎帝的槐樹在,看它蒼然的樣子,游山者的心情怎能閑逸呢? 景山給了許地山一個看台,他孤佇著,任思緒飄飛,飛入錯綜的舊史,在一堆泛出霉味的陳年賬冊里完成對於前朝的評價與判斷,而風景的審美性被擱置到文章外面。他喚來久眠於青史中的人物,在宮城頂上的那片雲一般的金光中朦朧地浮現。為秦始皇銘石頌德的李斯在神武門前掀髯而立,手撫布滿小篆的琅琊台刻石。許地山在這裡放膽用筆,將皇帝也看成是強盜的一種:「他搶了天下,把自己監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而最為他所厭憎的卻是「那班為大盜之一底斯文賊」,也即是李斯式的人物。在這裡,將後李斯千幾百年的張獻忠也請上台,用這位大西王的一個傳聞來表明對於念書人的態度。王志道不過一個秀才,也被張獻忠殺掉祭旗,下場和腰斬於咸陽市中的李丞相真無不同。許地山臨著華殿森列的紫禁城,講起這一段,全無氣悶,只在靜心述說歷史上一些幫閑者的遭際。我感覺,這番文字後面,總像隱伏著什麼緣由。中國的讀書人,向來析為兩種:清介狷潔的、倚權附勢的,各走著自守或趨奉的路。許地山所鄙薄的,正在後一種。 積滯於舊史的筆致是沉鬱的,就使得本很疏略的記景文字浮顯一點亮色,是這樣的數句:「東城西城底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底鴿子……它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著,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底老鴰底討厭。然而在刮大風底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底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底鴉群,噪叫底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底敗葉,凌亂得有意思。」許地山的眼光會落至世間細微處,心柔柔地感悟著它,筆輕輕地勾觸著它,風景受了精神煦風的吹拂,自會詩化般地美麗,也使無數心境變得清朗。雖在葉落的殘秋,舊京上空繞響的鴿哨亦彷彿裊裊仙音。而從景山朝北面望過去,地安門大街上行走的人馬、鼓樓巍然的影子、隱約的市聲……又全是我眼熟的街景啊!內心就感到溫馨。便想繞山一走,看那棵半死的槐樹而遙憶明末的烽煙;看那座奉祀清皇室祖先影像的壽皇殿,如入明堂太廟。現今遊園的百姓多起來,談笑聲稠,此殿的過去還有誰知呢?在許地山看,維新的風一吹,「每年底祭祀不舉行了,莊嚴底神樂再也不能聽見,只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底孩子們,在牆外打底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滄桑幾度?述感、寄慨,許地山的筆只一動,就揮去千年風雲。 記游之文,原是可以向史傾近的,借景而發願,恰如做著晉人的《詠史》詩。許地山的一篇《上景山》,提供了遊記的另樣文本。 許地山(1893-1941)福建龍溪(今龍海市)人著有散文集《空山靈雨》短篇小說集《綴網勞蛛》《危巢墜簡》等 《上景山》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二部分海濱故人 ——陳衡哲的《再游北戴河》 大海無邊的蔚藍帶給內心的那份鬆緩與寬弛,是每個走近北戴河的人都可感知的。對於漂泊的旅人,更如經歷一次精神的還鄉,找回生命本真狀態的種種美麗。這一切,到了陳衡哲那裡,又表現著女性散文家優雅纖細的風格。 悠悠的水浪搖蕩著人生之夢。大海向陳衡哲呈示著性格的另一面:安詳、溫煦、柔靜,恰如中年的人。哪裡還有百尺狂瀾的躁怒?她「去時心躍躍,回時心戀戀」,彷彿在踐行同大自然的一個美妙的約定。陳衡哲漫踱海濱,「遠遠的一片弧形浮光」會讓她悠然暢想。此次旅行,有任叔永相伴,迎著自由的海風,正可以把當年遠隔太平洋雁帛傳情的戀愛歲月甜蜜地溫習。在巨大岬灣中坦展的渤海喲,是一片心靈的牧場!叫她如何不歡聲吟唱? 浩闊的大海,固守著原初的形態,因缺少細節而使表情永遠單一。再次走向它的陳衡哲已近中年,雖則也欣然看海景,卻更愛打量形形色色的人,端詳陌生的面孔。她要透過自然的表層,著意品鑒世間的況味。 陳衡哲從大海中看到了詩:夕陽的餘光下,岑寂的海灘上連人影也稀,只有孤鳥從容地掠過水天,融入一片憂鬱的浮煙。在這暮色凄涼時分,映目的海景竟撩起她「一陣深刻的寂寞與悲哀」。這樣的光景,在我也是那麼的熟悉。我曾在一個普通的傍晚,赤足走在泰國普吉島的安達曼海灘,更南望,就是偉大的印度洋!這時候,有涼潤的海風吹來,晚霞飄飛的天上,靜懸著一輪緋紅的斜陽,又緩緩地向著平滑的海面沉墜。我踩著一層層漫上腳面的海水,痴痴地望著。這艷美的落霞喲,這流閃的滄波!一幅奇異的畫自此就深印於我的心。天底下的海色都是一樣的吧?只消將唐人詩改動兩字,就可把意思道明,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海日年年只相似。陳衡哲臨海的悵惋,是同我的意念相融的啊!這也正是我讀此篇文字所感動的地方。而在滿天晴光映射下的長灘游望,又見著一張「雲霞出海曙」的詩意畫了,人也籠入明燦的霞輝里去。陳衡哲到了渤海邊,在這萬頃煙波上升落的日月星,舒捲的雲霧霞,如何不讓她一一寫來?筆墨所到的聯峰山、鴿子窩,我又豈能覺得陌生?在松間的清光下,在水浪的唏噓里凝望東升之月,何等欣暢!她這樣寫著,我這樣念著,心也飄入文字泛出的光影中了。是如許的數句:「松林之下,卧看天上海面的光輝。那晚的雲是特別的可愛,疏散的是那樣的瀟洒輕盈,濃厚的是那樣的整齊,那樣的有層次,它們使得那圓月時時變換形態與光輝,使得它分外可愛。不過若從水面上看,卻又願天空凈碧,方能見到萬里銀波的偉大與清麗。」在鴿子窩,伴她們野餐的,是海波托出的一丸紅月;而送她們戴月歸去的,則是閃爍於樹林之中的波光雲影。陳衡哲彷彿偏愛這略帶幾分孤獨氣的恬靜,才肯花費字句來對景描摹,且把淡淡的情愫也憑寄在裡面。 陳衡哲也寫在海邊游嬉的男女,那個遠去的年代的側影依稀可以辨出。她將長帶形的海灘劃為三段,而在這不同的部分中度夏的人,風俗和膚色又是多麼的相異!金色的沙灘在她眼裡不啻一個社會的展場。教會派佔據的東山,在舊式的智識空氣里,是激不起什麼波瀾的。只有在石嶺一帶的中部,那些在中國經商暴發的德俄商人,則用「血紅的嘴唇,流動的秋波」造出一片「情感狂放、肉感濃厚的空氣」。揣摩這番語調,何嘗沒潛含一點嫉俗的態度呢?這又讓我憶及普吉的卡倫海灘。歲月流轉,洋人的習性有何改變呢?到了西部的聯峰山,眼見的全是耽享林泉之樂的中國富翁和貴人。那些年輕女子,受著公益會的影響,面對遼闊的大海,也收緊浪漫的心情——或是撐開傘很斯文地坐著,或是「提著那時髦美麗的長衫,小心謹慎的,在沙灘上輕移蓮步而已」。陳衡哲寫著風景里的人,實則是在勾勒斑雜的世象,是在喻示中西文化的異質。她的精神徜徉於自然與人、詩境和實境之間。這樣的述游,使風光不枯,又使在山水裡遊樂的人,有了生動的背景。靜美的文思、溫婉的意態,又都透出世家出身的她所特具的嫻雅氣度。 陳衡哲(1893-1976)女江蘇武進人著有短篇小說集《小雨點》散文集《衡哲散文集》等 《再游北戴河》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二部分湖山依稀似舊年 ——葉聖陶的《記游洞庭西山》 遊記的筆致原是很可恣肆的。以家常語記敘遊蹤,勾摹景物,雖未必能讓趨新的青年喜歡,卻也斷非落入下乘。舉名篇,是葉聖陶的《記游洞庭西山》。張中行和葉先生交往近四十年,有深知。論其文章,是「葉老的風格以及推想其為人,是平實,用力寫,求好,規矩多於自然」。動筆,又像是在寫著常人的說話。 蘇州的洞庭西山,我是游過的。雨中的石公山、古樟園,飛紅的橘林、蒼茫的煙波,易於目賞而難於心記,對景似無可為力。葉先生是姑蘇人,將千般柔情傾注於一枝綿麗之筆,為洞庭風物寫真,就不費力。在這一篇里,從早至晚的遊程,據實記下,真是「規矩多於自然」。但這也是為人生錄影,隔日來看,猶可體會當初的趣味。記游文章雖不好過實,空靈如夢總也是難能盡意的吧。 葉先生對家鄉風景有著純樸的感知,行文用語又能於平實中見出滋味,雖是寫著眼底景象,而意境卻極幽遠。我入太湖,望雲水深處幾點虛影似的翠山,不知如何摹繪。葉先生也曾臨這片微茫的煙水,閑逸的幾筆,就寫出太湖的氣象:「混黃的湖波似乎盡量在那裡漲起來,遠處水接著天,間或界著一線的遠岸或是斷斷續續的遠樹。晴光照著遠近的島嶼,淡藍,深翠,嫩綠,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覺得單調,寂寞。」讀如臥遊,太湖的潮潤氣息和風中的細浪也彷彿近身。騖遠的心性會載著詩情高飛。 湖山之勝還在深徑兩旁紅綠的茶橘。葉先生寫著春日的美景,故洞庭梅花的畫意,不看鄧尉的香雪海,也頗可領受。屈伸的花枝、多產的魚蝦,幽浸著蘇滬一帶久有的鄉味。而入饌一段,也讓他寫足了味道:一小籃活蝦,一尾很大的鯽魚,杯中斟上本山自製的竹葉青,雖「味道很清,只嫌薄些」,文意卻是濃的。我在湘南九疑山中也喝過鄉人取嶺上野山楂自釀的果酒,色淺紅而味淡薄。我嘗而微醺,略撩詩心。想寄意於吟哦,苦於無句。葉先生在這樣的細處,早將此番意思寫透,真是「細到像遊絲的一縷情懷,低到像落葉的一聲嘆息」,也要寓托一點感慨上去。而他們雇一條漁船去看石公南岸的灘面和更南的三山時,「漁人於是張起風帆來。橫風,船身向右側,船舷下水聲嘩嘩嘩」,就要叫我憶及年輕時出入浪濤的生活。至於夜宿洞庭,本可不記,而葉先生偏就生出入微的一筆:「聽湖上波濤聲,好似風過松林,不久就入夢。」平實的一句,又含上雋永的意韻。在那些心細且有游山經歷的人看,直似禪和尚忽然聽得一句妙偈。 掩卷,像是退至往日,隨葉先生遊了一回洞庭山。風景依稀,湖山不改昔年顏色,只是故人邈矣,清清水浪之音也就如續彈的舊調了。 葉聖陶(1894-1988)江蘇蘇州人著有短篇小說集《隔膜》長篇小說《倪煥之》散文集《未厭居習作》等 《記游洞庭西山》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二部分長河瑣憶 ——孫伏園的《長安道上》 我在數年前,坐入黃河船中走陝縣至潼關一段的情景,到了今天也還記得。黃河水清清的,豫晉岸野無不以沙塬的異樣風光打動馳眺者的心。深居於崤陵函谷的窯洞人家,村園門巷多相似,流水繞疏籬。鄉民黝黑的臉膛久刻著河上的風痕。我在某天的黃昏,登上一座峻阜,遠處的伏牛山與近些的中條山各峙大河的南北,載著粼粼波光的黃河靜卧在橘紅色的夕暉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古詩意驀然入心。游而歸,我也記下在這一段途中的所得,只是把這些文字同孫伏園的《長安道上》放在一處看,就差遜一籌了,雖則都是朝那裡的風物落筆。 縱使摹景,孫伏園也在秉持著文學研究會「為人生」的創作守則。一路行走,他收攏著感情,以學人的精神姿態將大河岸邊原狀的風貌講述得從容不迫。他的離京入陝,是有一個大致順序的。火車只能開到豫西的陝州,接下到潼關的一段,則要棄旱路改走一百八十里的黃河水道。大概因為我常要坐火車出京的緣故,對必應行過的燕趙大地的景象,雖能熟見卻無力寫好它,而孫先生只幾筆下去,這片鄉野風光就很入畫。車窗外面的夏景並不白白地從他的眼前飛逝呀!「火車出直隸南境,就見兩旁田地,漸漸腴潤。種植的是各物俱備,有花草,有樹木,有莊稼,是冶森林花園田地於一爐,而鄉人廬舍,即在這綠色叢中,四處點綴,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得黃河南北,竟有勝過江南景色的了。」我讀到的全是詩的風味。疏疏落下的幾行字,是他斜倚車窗低語出來的吧!對風景的藝術感悟在他是不缺少的;行於路上的他,更專情於現實的人生,且在清清波光的映襯下,傾心去記錄黃河人平凡的生活實景,故能在一段山水文章中透示出厚重的社會學的意義。 船過黃河,延眺兩岸禿裸的高山,必會冀望種植成片的洋槐柳樹上去,比起止談風月,這更有實際的功用。河水在舷邊流得匆匆,孫先生的思緒也隨其不息,專意計劃著沿岸的森林事業。「這不但能使黃河下游永無水患,簡直能使黃河流域盡成膏腴,使古文明發源之地再長新芽,使中國頓受一個推陳出新的局面,數千年來夢想不到的『黃河清』也可以立時實現。河中行駛汽船,兩岸各設碼頭,山上建築美麗的房屋,以石階達到河邊,那時坐在汽船中憑眺兩岸景色,我想比現在裝在白篷帆船中時,必將另有一副樣子。」他彷彿同古來的文人一道謀慮著治河的方略。孫先生在這篇文章中的所望,數十年後是部分地如願了。我游過的風陵渡至三門峽大壩一段,最可見出治理的實績。黃河之水到了這裡,真如上古的無名詩人所歌「清且漣猗」。而在其他河段,則常能見到枯涸斷流的苦況。我有一年從飛機上望下去,河域竟成了茫無邊際的沙野。看來,孫先生昔日遊河時生出的擔憂,斷非杞人之虞。 孫先生說:「游陝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迹。」此種情況於今未變。關中的帝陵,對於遊人的魅惑似乎要大於它的山水。只怪「累代的兵亂把陝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靜和順了,古迹當然也免不了這同樣的災厄」,故使前來游景的孫先生微微地起了一點慨嘆:秦都咸陽遭項羽的火焚,早已變了樣子;唐都的遺影在長安城裡也幾乎看不見。說到古人陵墓,更添失望,「秦始皇的只是像小山的那麼一座,什麼痕迹也沒有,只憑一句相傳的古話;周文武的只是一塊畢秋帆題的墓碑,他的根據也無非是一句相傳的古話」。他想起胡適之的主張:「孔子的墳墓總得掘他一掘才好,這一掘也許能使全部哲學史改換一個新局面。」但依著經驗,發冢是極費斟酌的事情。到了眼下,漢唐帝陵大多原樣屹立在渭河平原,不曾動一動磚土。 游於途,孫先生自覺看的古迹雖不算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從前的幻想打破了。同游的魯迅也說「看這種古迹,好像看梅蘭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賈寶玉」。假定他們有預知數十載的神通,看到西周的豐鎬舊墟和秦陵兵馬俑坑的今貌,當會另抱一番態度吧。 覽古之外,孫先生加意用筆的,是陝西藝術空氣的厚薄,並由唐人詩畫的遺風而尋索著其時美術方面的情形。劇社的演出殊為他所關心,竟至連鳳翔府盛產的烈酒也有興緻一記。蓋因「長安市上酒家眠」的李太白的風流不散。從這洋洋萬言中,差可讀出風土誌的味道。孫先生的情趣大約是在山水之外的。 說一點求疵的話。文章的有些地方盡可以就簡。比如寫黃河船夫與易俗社這兩大段,當年若叫我來做此文的編輯,恐怕會提起硃筆刪削一些下去;但事情常常又是兩面的,一字不動,正無妨令讀者從拉雜的瑣聞中體會一點史籍所無的俚趣。照此看,這篇《長安道上》雖冗冗而多述,也能樂讀不疲。 孫伏園(1894-1966)浙江紹興人著有散文集《伏園遊記》《魯迅二三事》等 《長安道上》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二部分蓮塘解意 ——周瘦鵑的《觀蓮拙政園》 鄭逸梅說過,周瘦鵑是「南社的惟一園藝名家」。頭冠這樣的美號,原籍又在山溫水軟的蘇州,「年來隱居姑蘇台畔,天天以灌園為事,廝守著一片小園,與花木為伍」,況且自認那位曾寫《愛蓮說》的周濂溪為本家先祖,這樣一個人,走入拙政園,臨著在碧漪中翩舞的紅裙翠裾,便要吟贊起來,可說把「花中君子」恭維盡了。 我有一年去湖南的道縣,本要訪游周濂溪在樓田村的故宅,兼游村外那座留過他的讀書之影的月岩,因在九疑山上傷了腳,故不能前去領受這位理學之宗的遺澤。他以蓮花比況清介之懷,彷彿註定自他以下的詠蓮詩文,要統由周家後人來做。到了周瘦鵑寫蓮,偏柔的筆致,又不脫「鴛鴦蝴蝶」一派的趣味。 清美的拙政園景,彷彿倪雲林畫里的山水。若少了池蓮的映襯,亭榭、堂軒、溪橋、峰石、竹樹怕會減色,豈可湊足一園氣韻?我當初在這座天下名園遊憩,坐遠香堂、浮翠閣上賞花聞芳,心中之感同周瘦鵑相近。 蓮香猶勝柳色。若問它的來歷,就要溯至崑山正儀鎮上的「玉山佳處」,兼憶及那位元代的名士顧阿瑛。園內的千葉蓮花,據傳正是由他引種的。凝望一塘繁蕊,恍若遙見六百年前植花人的笑影。我游蘇南山水,正儀鎮也是到過的,卻未去「蓮花之鄉」訪勝,可憾。周瘦鵑對蓮花閑賞得細,心醉容色,他的一段記蓮文字,不見艷麗詞采,似乎也並不施修辭,只用簡筆素描,就把花姿葉態寫好了,讀起來舒服。是:「拙政園蓮塘中自從把原種藕秧種下以後,當年就開了花,真是色香雙絕,不同凡卉;第二年花花葉葉,更為繁盛,翠蓋紅裳,幾乎把整個蓮塘都遮滿了。並蒂蓮到處都是,並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個芯的,花瓣多至一千四百餘瓣。」讀罷,便覺紙上印著花容,散著芳氣。浮香繞岸,搖影映池,若逢風怡月朗的秋夜,好賦襟懷之詠,或者朗吟一闋清婉的詞曲。花葉關情,周瘦鵑臨池看那水中蓮影,彷彿感覺它正婭奼浮笑。也許,蓮媛婉媚的意態,獨他能解。 善悟花心的,還有鳧水弄波的鴛鴦。周瘦鵑真是看得入微。帶水文羽拍觸著白蓮的濕葉,靜態的賞花圖被清亮的水聲一撩,添入幾分靈妙,幾分生趣。古人詠蓮詩,多將「君子花」和「相思鳥」互為映帶。明常倫:「傍人持並蒂,含笑打鴛鴦。」明熊卓:「鴛鴦觸葉飛,卸下團團露。」明許成名:「羞見鴛鴦交頸卧,卻將荷葉蓋頭歸。」唐鄭谷:「多謝浣紗人未折,雨中留得蓋鴛鴦。」周瘦鵑的文情詞致像是由這些舊句上得來,讀而醉入詩畫之美。紅粉痕,藕花風,繁香裊隨碧雲遙,怎會不是拙政園的蓮韻?揣摩筆意,倚欄的周瘦鵑幾欲「醉里卧花心,擁紅衾」了。蓮塘之花,映亮滿園景色,更做了他的主人。 「這個閣坐落在西部盡頭處,去蓮塘不遠,到了秋風秋雨的時節,坐在這裡小憩一會,自可聽到殘荷上淅淅瀝瀝的雨聲的。」文章收束處,悠然盪出一筆,將餘味長留。縱然水流花謝,卻還藕斷絲連。柔風皺浪,吹香處,紅情綠意猶濃,戀花之心是深寄字句間了。「目流睇而橫波」,又宛如見著「水宮仙子」眼角的留情。 周瘦鵑(1895-1968)江蘇蘇州人著有散文集《花花草草》《花前瑣記》《行雲集》長篇小說《新秋海棠》等 《觀蓮拙政園》見華夏出版社出版的《中國風景散文三百篇》 第二部分淡寫禪家意 ——張恨水的《敦煌遊記》 敦煌的千餘石室,高築一座永恆的釋家之城。佛塑壁畫的燦爛,在氣象上是要壓過蒼茫戈壁的。從前我想,敦煌宜看不宜寫,把極濃的筆墨用上去,都彷彿淡得若無。可是一個有心的觀者,又總不免要為它動筆。不是要來做一個佛國的虔拜者或文化的講述者,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所感放到紙面上,雖則莊嚴的佛像似乎並不需求誰來將這段文字補入歷史。 張紀對我說過,他的祖父張恨水兩次作西北之行。前一次在三十年代初,剛寫完《啼笑因緣》,便去那裡親見災民之苦。他的長篇小說《燕歸來》就是那次旅行的一個收穫。後一次是在1956年,全國文聯組織作家、畫家去西北參觀,他隨團前去。到了敦煌,受到常書鴻的夫人李承仙的接待。這篇文字,便是此行寫下的。張恨水一生三千萬言,散文之數,十居其一,可是常人只把他當小說家看。說到他的散文,單以量計,又有幾人能抵?此篇《敦煌遊記》,雖是游述,更帶著娓語的味道。臨著敦煌的盛大氣象,性緩,落在文字上,調子也是平暢的。說佛談畫,兼顧舊史上的一點軼事,散淡的心緒不是浮在字面,而應該是從氣骨里透出的。看他筆寄禪家意的從容樣子,足令我們入勝。 數十年過去,敦煌的情形時下也還一樣。張恨水講,「尤其是明朝,嘉峪關以外,就視同化外」,不知幾度春秋,偏譯的影子仍是不去。依我的興趣,更喜歡這種曠莽的氣韻。不見水和樹——至多在山壁前立著一些白楊。平展的戈壁,高遠的天穹,似在看一幅明澈、乾淨、簡約、蒼雄的畫。目光穿過透明的空氣,像穿過厚厚的歷史,悄悄在幽暗石窟的佛身上落定。在這走馬觀花式的一瞥中,歷史如一把沉重的熨斗,在心間烙下深深的紋印。作為初來者,張恨水的感覺是同常人相近的:「我們把佛窟看了,這裡畫的怎麼樣,以及塑的怎麼樣,我們自覺程度淺,還談不到……」實則他在下面講的,我讀來都有興味。寫言情的小說,是他之所長,能在這千佛窟前發一點議論,亦不會為終日洞中摹畫的張大千所笑。 單看千佛洞這個名字,就知道它的豐厚。我昔年游它,回頭一望高大的佛闕,遂嘆自家手筆的無力,連開頭一句都躊躇難下。其實,觀佛是須心靜的。萬勿祈望在上的佛祖真能賜予什麼,哪怕只是一絲靈悟。所謂神喻——那種融合在歷史空氣中的智慧的聲音,常常在無意間領受。張恨水就是在此番境界中閑閑地看,慢慢地談。巨型的佛陀到了他這裡,似乎減盡威嚴而表現著近人的態度。十丈佛身也只需以平常的眼光打量。「走進洞去,也是很大一間殿宇,可是石壁都沒有圖畫。朝里一些,只看到一件袍子的下角,怎麼懸下來,我們還不能望見。挨著袍子邊,朝上看去,是洞內鑿成七層高的佛窟。這高的窟,就是裡邊光立著一尊佛像。這佛身披著袈裟,模樣十分和氣。這是一位釋迦牟尼的像……」我過去寫文章說道,在敦煌,遍掃群窟,此尊佛是最大的,雖是彌勒面目卻近於釋迦,同張氏的這一段稍有異同。可是入洞看佛的感覺並無分別。這樣高的禪窟,當然要容這種巨佛在裡面。佛法無量,必得順眼望上去,才可看盡它泰然的樣子。張恨水所見的另幾尊佛,我也還記得。卧在眾弟子面前的釋尊,最動感情。他這樣寫:「洞在浮沙上,先立了一個廟門……洞內,為一張睡榻,兩頭都不空,上面睡了如來佛。身子有兩丈多長。睡容為一手長垂,覆蓋著在自己左腿之上。一手托著自己的右額,雙目微閉,似睡未睡,這個像塑得很是不壞。身後站立七十二弟子,其像高不過二尺,環立在如來佛身邊,都沒有快樂樣子。」在他通篇的敘述語中,惟此段較詳,真近小說家言。泥質的佛塑給他這麼一來,也就添些血肉情感上去。威神光明之軀,落入描摹平凡物事的文字間,清梵也無妨當作俗世的唱曲來聽。 塑佛之窟密列崖上,只有用蜂房來形容才合適。張恨水的文思不求綿密,落墨疏疏,要緊的地方卻已講到。塑像以外,壁畫方面也多所涉。隋唐五代至宋,各個讓他點出畫技上的特色。他大約更看重佛窟兩邊牆上的供奉人。舉唐畫的例子,「男子頭帶烏紗,身披著長袍,異常寬大。至於女的頭髮,都是頭上梳一個圓圓的髮髻,束在頭頂當中,外穿一件半長的長袍子,下面露著裙子尺把多長」。簡直是當時人物的寫真。比起佛塑來,多的是人間生活的情味。說他們是開窟造像的捐資人,也不失根據。我更喜歡的是衣帶飄飄的飛天,這是敦煌佛畫最浪漫處。像是叫張恨水從筆下略去了。這也毫無可怪。他說過:「敦煌要談的事情是很多,這僅是我草草勾畫出的一個輪廓。」餘下的,我們可以在游後補進去。有這樣一個大致的輪廓在,恰如得了可供結跏的須彌座,筆寫敦煌也彷彿成了入山隱修。西域僧人謂,傍暮,見鳴沙山金光萬道,認作佛地。恍惚之間,這片靈光疑是在紙頁上灼灼地閃了。 張氏身臨巍巍禪窟,不掛懷,少談佛理,多論性情,文章自有做派。目無凡聖,才隨意;而他的信筆評說,又盡顯一番道心了。 張恨水(1895-1967)安徽潛山人著有長篇小說《春明外史》《啼笑因緣》《八十一夢》《魍魎世界》《五子登科》等 《敦煌遊記》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紹興人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澤瀉集》《苦茶隨筆》《苦竹雜記》《風雨談》等 《烏篷船》《娛園》分別見嶽麓書社印行的《澤瀉集》《雨天的書》 第二部分閑適的游述 ——林語堂的《春日游杭記》 遊記本無一定章軌格套。林語堂所持「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記瑣屑」的小品文作法,恰宜在此篇《春日游杭記》里見出「野老散游,即景行樂」的光景。他是用了閑談或稱娓語的筆調來述游,毫無執礙的坐談中漸顯著個人幽逸的風趣和評論世情的態度。所謂「不妨夾入遐想及常談瑣碎」,是他的記游文章的獨異處。 由梵王渡上車,即見對座的一位土豪似的老饕同一位油臉而黑的中山裝青年。只看這二人不雅的吃相和飽樂之態,「我明白這是以禮自豪之邦應有的現象,所以願以禮為始終,並不計較」。起筆彷彿全不經意,也算透出一番閑適的氣派。逸筆畫出的人物,一副臉孔,一種神態,皆帶著幽默趣味。棲禪空谷,坐忘清泉,是虎跑的佳境。追繼公安、竟陵風致的林語堂,最應笑倚一片翠陰,於淡淡的茗香中暢寄散逸自然的思感。豈料「當時就有一陣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為要照相而作正在舉杯的姿勢,可是攝後並不看見他喝。但是我知道將來他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題曰『某月日靜廬主人虎跑啜茗留影』。這已減少我飲茶的趣味。忽然有小和尚來問我要不要買茶葉?於是我決心不飲虎跑茶而走」。此段話,怏怏的,微蔑煩細,總不免記瑣的味道。林氏以詹詹之言入文,幾欲將眼前名堂並為殺風景之舉了。清游的意趣,真讓它減損多半。文章的末段,玉泉觀魚本屬賞心樂事,偏又同和尚來一番關乎現代婚姻的對話,如讀莊周和惠施遨遊濠梁,論辯魚樂的舊典,略有蹈常襲故的手段在。雖如此,又有何礙呢?「所記類皆筆談漫錄野老談天之屬」,與模山范水之中國正宗遊記,同有意義也。林氏這等輕鬆放談式的筆墨,在古今風景散文中,實不常見。 西湖勝景,到他筆下,只一番勾繪,便如畫師的寫意而境界全出。試看下面的段落:「到西湖時,微雨,揀定一房間,憑窗遠眺,內湖、孤山、長堤、寶塔、遊艇、行人,都一一如畫中。近窗的樹木,雨後特別蒼翠,細草茸綠的可愛。細雨蒙蒙的幾乎看不見,只聽見草葉上及田陌上渾成一片點滴聲。村屋五六座,排布山下,屋雖矮陋,而前後簇擁的卻是疏朗可愛的高樹與錯綜天然的叢蕪、蹊徑、草坪。其經營毫不費工夫,而清華朗潤,勝於上海愚園路寓公精舍萬倍。」「第二天清晨,我雇一輛汽車游虎跑。路過蘇堤,兩面湖光瀲灧,綠洲蔥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鏡。其時遠處盡為煙霞所掩,綠洲之後,一片茫茫,不復知是山是湖,是人間,是仙界。畫畫之難,全在畫此種氣韻,但畫氣韻最易莫如畫湖景,尤莫如畫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氣韻生動。」至此,幾近把文中的景語述盡了。煙雨錢塘的湖山難摹,而武林千古的氣象更難在紙面留住。到了林語堂這裡,淡掃清簡數筆,色調的明麗,意境的幽遠,以及抒懷的暢快,抵得多少細摹!相仿的筆致,差可在郁達夫游浙的散文中領受;而他圓融的氣性又稍異於郁氏清雅的才調。 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今龍海市)人著有散文集《剪拂集》《大荒集》《行素集》長篇小說《京華煙雲》《朱門》等 《春日游杭記》見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林語堂文選》 第二部分春江的行吟 ——郁達夫的《釣台的春晝》 數載的寒暖過後,富春江湛碧的波光還浮映於我常憶江南的夢境。踏綠上鸛山的幽趣、子陵釣處的閑雅,對人緩緩地講起,似乎都在稱羨。我又何不心賞於此境呢?默想中,彷彿又坐入春江第一樓斜聳的古檐下,向著漆柱上那幾副清雅的舊聯,拍欄而誦,或是細品著碗中浮綠的香茗,飛出目光,從隔水的青嶂和澄明的風影間去漫尋黃子久殘遺的畫跡。 由鸛山下來,尚餘下一些時光,並不急於踏上徑返杭州城的路,就順著臨江的一條柏油道朝西走了一程,似又步入江村的畫境深處。岸野的碧樹和江上的行舟都披閃沃田裡菜花的金色,若要添幾個載笑的游春人或是擔茶的翁叟,鄉味所浸,詩情怎會不到呢? 折入一條瓦屋相依的老巷,停在郁家那扇漆色剝退的宅門前。雙層的樓屋高過舊院牆,而聳出的那株美洲核桃投下的一片輕陰,卻像在近襯著江流的顏色。在對我點頭微笑之後,應該稱為郁達夫長媳的陸費澄在檐下的木椅上坐定。入郁家四十年,已近暮齡的她,可供思憶的舊事、可供牽情的感念總該是太多了吧。一旦閨秀的味道和書卷的氣息也融了進來,則使她的憶想實在多添些憂鬱的詩意,懷戀的深長也盡夠我這異鄉人領受的了。陸氏說,郁達夫寫《釣台的春晝》時,回到家裡住了半月光景。聽了這話,晚寢的郁達夫在樓燈前伏案的影子宛似可見。人雖遠了,猶若聽到顫響於他心底的微音。 由富陽西南行,越過近百里的路程,即至桐廬。郁達夫寫到的那處釣台,正隱在微茫山水間。我對它的登眺,差不多全因了郁氏做成的敘游文字。 郁達夫的遊記在現代文學史上,理應坐一把交椅。他的錄遊蹤、摹風光,盡運用著「中國舊詩詞里所說的以景述情,緣情敘景等訣竅」,情景兼到真如他下筆前的意想,而節奏的疾徐、韻味的濃淡皆調和得同山水一般的自然,字句間深浸的越人才調也飄逸得可想,性靈天賦卻斷非袁中郎、張宗子一類舊式名士所可與比擬的。他的遊記,又以抒寫家鄉風物的那些篇翰拔萃。在這中間,《釣台的春晝》尤近我的此種感受。 論起旅行的寫生,郁達夫較傾心於公安、竟陵兩派小品的逸致,「大約描寫田園野景,和閑適的自然生活以及純粹的情感之類,當以這一種文體為最美而最合」。細密、清新、真切,是他所追慕的文境,而視清新為至上。他在往嚴陵瀨去的路上,踏入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處,醉賞著青巒下的桑麻沃地,以及隨著幾聲微微的水浪的清音渡到印著月痕的桐君山下,此番游跡的描狀直似在繪著秀靜清美的圖畫。 七里瀧一段水光山影,用筆極簡而景色宛然,是我常常要默誦的。比方這幾句散淡的白描:「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鬧著暮春,吸引著蜂蝶。」又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富春江是以「風景的整而不散」和子陵耕釣舊事出入他的文章,而江岸上的嚴光古祠,卻又荒寂幽昧得讓人悚然:「前面的所謂釣台山上,只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裡的那座祠堂,也只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面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像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並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堆里了,餘下來的只是時有時無從側面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面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去的時候,我心裡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裡要遇見一個乾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觸著此種風景,真如聽到了含著荒涼古意的商音哀咽,使尋勝的心盡在清婉的調子里沉著。我游過的嚴陵山雖在祠宇的精整上不復舊日的頹象,而岩谷的清景和江岸的翠色卻還一樣。我素來偏愛欣賞古建築在夕照中獨顯的蒼涼美,就不免覺得,像郁達夫這樣來寫釣台,並世似無第二人。嚴陵遺迹已經涵著郁氏散逸的情致。我的尋常筆墨也曾向子陵幽棲的澗壑塗去,就更加知道,《釣台的春晝》中那些清麗的描畫和冷靜的抒情,極難學得。同他不久以後寫成的《故都的秋》、《江南的冬景》來比,情感是半隱在景物的後面去了。 昔年讀林非先生《現代六十家散文札記》,見得這樣的話:「在五四以來的散文中,朱自清的散文是最擅長描寫山光水色的,然而郁達夫的這些小品,也並不比它們顯得遜色,而且有著自己的特點。他不像朱自清那樣,反覆細緻地去比喻和描寫,他只是抓住對山光水色最深切的印象,用清新秀美的文字,寫得那樣富有氣勢和神韻。」看過這一段論說,更易於理解郁達夫遊記中「藝術的手腕」是脫胎於蕭爽情志與明秀煙霞的道理。「所以欣賞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賞藝術與人生的心情」,恰是他訪山問水、採風探俗時所切記的。我彷彿溯上去數十年,看到懷卷行吟於富春江邊的郁達夫,清瘦的身影緩移著,一縷江風飄起他灰色的長衫。 郁達夫(1896-1945)浙江富陽人著有散文集《閑書》《屐痕處處》《達夫遊記》短篇小說集《蔦蘿集》等 《釣台的春晝》見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郁達夫散文選集》 第二部分頌美的音籟 ——徐志摩的《泰山日出》 沈從文稱徐志摩「成就的華麗局面,在國內還沒有相似的另一人」。現代風景散文裡面,情感的奔放,想像的奇幻,詞彩的華燦,惟徐志摩一篇《泰山日出》可說。 他迎著天外的風和雲,孤佇於泰山的頂巔放歌,精神漸入無疆之境。他把內蘊的靈思和風景的體驗幻作繽紛的艷影,飄著,飛著,舞著;他彷彿是一個披著散發的禱祝的巨人,高歌著,長嘯著,暢詠著,俯仰於寥廓的天穹與蒼茫的原野之間。他的長髮在霞光中飄卷,他的靈魂在雲海里躍動,「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除去志摩,誰還能帶著這般單純澄明的心情,翩然做了遠巔上浪漫的抒懷者?他頌美的是一陣飄風,一抹流雲,一道星輝,一縷月彩,是心的赤忱,生的歡欣。他傾情而做的頌詞,是拜獻給來華的印度詩哲泰戈爾的,燃燒的虔敬之心,又向著古老的東方文明煌煌閃熠。 《泰山日出》是詩化的。目光觸著發燙的字句,恍若浸入一個彩虹般的夢。靈動的文辭間,噴射笑的光焰,響徹歌的濤音。 徐志摩鮮明的抒情氣質應是在秀美山川悄默的潛化中形成的。有論者以為,「他是一位善於抒情、巧於設喻,而拙於敘述的詩人」。摹寫風景,又恰能顯示他特異的筆力。《泰山日出》幾無實記之句,通篇都籠在一個「情」字里。在個人化、情緒化的延展中,他突顯著夢幻的詭譎和話語的驅力。黎明消納了長夜的幽悶,眠熟了的心漸漸在曙色中蘇醒,他覺得己身變成一尊超逸的天神,巍巍乎泰山,竟渺若腳下的拳石。灼灼朝旭輝映的萬物,皆在花雨般的光芒中飄翔,旋舞。此刻,幻象愈顯神異——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雲海獸形的濤瀾昂首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此刻,色彩愈顯陸離——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在天邊染出一片瑰麗繁艷,雀屏似的金霞,純焰的圓顱,普照的靈光,映亮壯闊的丹霄。此刻,情感愈顯熾熱——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復活,這是光明之勝利。行雲中傳來天狗的狂吠,流霓里浮閃女神的笑靨。飛渡的虹彩間,遍響雄渾的頌聲……他精遣綺麗的詞句,苦造絢爛的意象,自鑄一種雕琢之美。志摩式的華麗,用在抒寫景物上面,是找到了它的相諧處。 雄峻岱宗,古今多詠。徐志摩的這一篇,當以另眼來看。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寧人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日記《愛眉小札》等 《泰山日出》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二部分如觀俗史 ——茅盾的《新疆風土雜憶》 茅盾的遊記,常在寫實上用力。此篇《新疆風土雜憶》,一路都是平靜的敘說,不抒情,而土俗物色,盡入撮錄。鑒古而辨今,樸質筆墨和平凡現實交融,不棄散逸、繁碎與瑣細,蜂屯蟻雜,亦從容梳理成章。探賾索隱,下的頗如樸學的功夫。風俗性和地理性的強調,使本篇的認識價值斷非普通狀景散文可比。 我因有入疆的經驗,又看茅盾的這篇雜掇,就勾起了一點舊遊的記憶。全文用著平緩的語調述實,並無發自心靈深處的情感宣洩,說它帶著古人筆記的意味也無妨,卻正是我所樂讀的一種。他所說到的坎兒井,創設者是左宗棠還是林則徐,似無須究問。我只記得,一日清曉行於吐魯番的蒼莽戈壁上,望見每一口井邊都搖著一蓬綠枝,連成一片,遠襯著雄峭的天山,氣象是驚人的。就想到茫茫砂磧下那道長可六千里的暗渠。高山的積雪化為潛水,一路奔流,澆灌綠洲的田野。吐魯番葡萄、庫爾勒香梨,這兩種珍果,都由茅盾在文章中提到。前者「雖小而甜,曬為干,勝於美國所產」,後者「雖不甚大,而甜、脆、水分多,天津梨最好者,亦不及之」,皆非妄語。至於「味略酸而香冽」的新鮮馬乳,我不曾嘗過,只在南山的氈帳中喝過一碗煨熱的奶茶,味膻而微咸,終無喝下的勇氣,遑論深嗜。維、哈、蒙等族所制的馬肉臘腸,雖「香腴不下於金華火腿」,我怕也不能受用。看茅盾不動聲色地詳寫杯盤中的諸味,也能引我入勝。欲盡覽一地風情,饌飲的細處又豈可省去? 商貿、宗教、語言、歌舞、影劇乃至物候,均為茅盾所注意,鉤沉記瑣,他像是在撰寫一部新疆百科的考述。為求事實和史識的詳悉確當,又在尋幽發微上盡心,似乎不遜於文學上的描繪與抒情。況且一切由他來寫,信而有徵以外,性情流露處,又多含風趣,未感枯索窒悶。如他寫迪化的嚴霜,就不只是簡單的記述,而有一番摹狀:「尤其是所有的樹枝,也都結起銀白的彩來了。遠望就同盛開了的銀花。如果樹多,而又全是落葉樹,那麼,銀白一片,宛如繁花,艷的風姿,和盛開的櫻花一般……據說天山最高之博格達峰為神仙所居,有冰肌雪膚之女,為憐冬季大地蕭條,百花皆隱,故時以晶瑩之霜花掛到枝頭。」這樣清麗的筆意,再進一步,就是詩了,用在景物上面,有何相差呢? 茅盾的記景,筆觸亦粗重。所稱「博格達山半腰有湖(俗稱海子),周圍十餘里,峭壁環繞,水甚清,甚冷……山巔又有一湖,較山腰者為大。當飛機橫越天山時,半空俯瞰,此二湖歷歷可睹,明亮如鏡」,大約是寫著天池了。我便想起池邊茂郁的雲杉,兼憶及周穆王與西王母瑤池宴樂的傳說。「離迪化約百餘公里,有白楊溝者,亦避暑勝地,余曾經一游。所謂『白楊溝』,實兩山之夾谷耳,範圍甚大,汽車翻越數山始到其地。」這道山腹中的幽谷,直似一幅重彩油畫,同中原景緻相較,真是別有它的風味。我仰看峭立的高崖,遠天之上的白雲披著點點的陽光,隨風而舞。一群羊在吆喝聲里移近了。有位哈薩克牧民騎著健碩的馬,歌唱著走,潺潺的山溪在蹄下濺躍雪白的水花。這個場景,是美的,茅盾先我數十年就已寫過。我讀這個細節,並且衍及全篇,就感到,在平實的游錄深處,依然不失體物的真情。他的所述雖屬陳跡,卻還有清新的東西在,猶如文明的光影,永在歷史的圖景中閃耀。 茅 盾(1896-1981)浙江桐鄉人著有長篇小說《子夜》短篇小說《林家鋪子》《春蠶》散文集《白楊禮讚》論著《夜讀偶記》等現有《茅盾全集》行世 《新疆風土雜憶》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二部分游者歌於途 ——方令孺的《琅琊山遊記》 寫山難工,無從盡其貌也。故求逸筆草記印象。范成大之於峨眉,袁宗道之於上方,徐弘祖之於雁盪,莫不如此,惟以詳略為異。 方令孺記皖東的琅琊山,筆法亦相彷彿,而性靈之美實在又印著公安派的影子。因她是安徽桐城人,就躲不開梁實秋的那句話:「桐城方氏,其門望之隆也許是僅次於曲阜孔氏。」著眼文章,方望溪、姚惜抱之流對她,亦影附不去。 方令孺的琅琊之游,有慕古的緣由在。歐陽修的一篇《醉翁亭記》,四百字,抵得多少山志!他還寫過一首五古,詠醉翁亭。有句云:「野鳥窺我醉,溪雲留我眠。山花縱能笑,不解與我言。」恣情山水間,醉翁安能不疏狂呢!近九百年過後,方令孺來寫琅琊山,一縷濃濃淡淡的醉意仍偎緊她的心。在篇首的一長段周旋文字里,她引過一副聯語:「淡懷自得梅花味,逸興還同野鹿群。」蕭散的文調已隱在其中了。逝風殘夢久逐著醉翁的白頭,也飄入她的文章。梁實秋在回憶方令孺時,說她「永遠是帶著一縷淡淡的哀愁」,這同她游山的歡暢態度真要分開來看。 琅琊山行,在方令孺的筆下有屐痕可尋。讀,如見她遙指春山而心有所儀。以遊蹤為脈絡,寫景雖能近真,臻佳境卻不容易,敘述平淡,形同記流水之賬,反使山水失色。方令孺仰拜繆斯,唯美,有新月派的詩風,對景物的感覺優於常人,又迎送著多情春草、含綠山野,飛花遠隨流水香,恰是她用筆的地方。豐樂亭下幽谷里細竿寬葉的叢竹,有松亭邊漫淌在亂石間的釀泉,薛老橋頭紛垂於清溪上的草木與藤蘿,園的蘭花和竹林,覆野的柴胡、桔梗、何首烏,皆來裝點琅琊,更有紅色的野春鵑、紫色的野丁香開遍一山,入文,滿紙飛香,猶似詳解醉翁太守那十幾字:「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春花春草搖曳在女詩人悠恬的夢中。她說:「現在來逛滁州的人都震於醉翁亭的大名,其實琅琊山中的風景,只有比醉翁豐樂二亭勝。我們來的時候,雖說仍是山空木瘦;澗闊泉干,仍留殘冬的景象;但有滿樹杏花,滿地野花,千紅萬紫確又是春天,在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確有異樣的趣味。所以不願像別的遊客,一望就走,願意細細的探尋,把山水的神味像飲泉水一樣浸到心上去。」語境清新而情調別樣,讀李清照、朱淑真詞,所得之境差可近似吧。 輞川風致終難掩卻心底的凄郁,月色也最易撩惹惱人的哀怨。清輝照著對面的高崖,「迎春樹的枝條在月光里灑下姍姍的影子,像一個古美人拖著飄逸的裙裾一樣。濯纓泉這時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鐘聲已悠渺下去……樓外有欄杆可以看得很遠。這時候月光照滿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藍色的輕煙罩在樹杪上,稍遠山峰一層層輕淡下去,漸漸化合在白霧似的游氣冥茫之中……我同××,××三人坐在悟經堂的石階上,松樹的影子篩在地下。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蘭花發出一陣陣的清香。三人中間有一個人心裡正填滿了苦恨,說不久就要走到寥遠的南方入山去了。在這寂靜的空山明月下,在這天真無滓的園中,這個人把他的悲愁用輕輕地像微風拂草,又從草上悠悠的落到澗底下跟著泉水在石子中間哽咽的聲音向我們訴說。月光與這個人眼中的淚光交相輝映。這正是宜於在這深山裡月光底下傾聽人說的心事!我好像聽了一段凄涼的夜曲,默默的站起來,跑到藤蘿架那邊去徘徊」。月色山中,悵嘆人世的苦悶,意境愈近婉約詞。景緻楚楚可依,方令孺內心的那縷」淡淡的哀愁」,像飄在紙面的霧。 琅琊山的勝處在她看,須向一山草木深處去尋。醉翁亭、豐樂亭反似不及坡嶺上嘯風的楓槐杉栗牽人目光(我未曾游皖東,故不識二亭面目,只在蜀中眉山蘇氏故宅看過東坡書《醉翁亭記》、《豐樂亭記》碑刻)。臨泉的亭影只在眼前一掠,逝去了。以方令孺的敏感和聰慧,豈會疏於不經意?過亭而默誦「風流人已遠,同樂到如今」的石上詩,兼思及那位宋時的醉翁「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的放曠樣子,情見乎辭,只「歐陽修的瀟洒和愛的風神永遠藏在這石頭裡」一句,就把意思寫盡了。 由龍潭西去,方令孺和遊伴各依趣味去拾鳳凰山石,「有喜歡形式方重可做圖章的;有喜歡狀似人物的;有喜歡文理細緻如水藻或樹根化石的;我卻喜歡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這本是閑來的一筆,我讀至此處,忽然想起梁實秋說她晚年的那番話:「我來台灣後,在報端偶閱一段消息,好像她是在上海杭州一帶活動,並且收集硯石以為消遣。從收集硯石這件事來看,我知道她寄情於藝苑珍玩,當別有心事在。『石不能言最可人』。她把玩那些石硯的時候,大概是想著從前的日子吧?」我要加說一句,她或許還會長憶舊遊,遙聽琅琊山中遠去的歌笑。 方令孺(1897-1976)女安徽桐城人著有散文集《信》《方令孺散文集》等 《琅琊山遊記》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三部分獨向斜陽寄秋興 ——王統照的《秋林晚步》 向來寫秋的詩文中,多含著傷怨的調子,是使我感到同悵觀東流之水一樣的凄意,也覺得尋求一種詩似的表達是多麼的難為。王統照在一篇《秋林晚步》里,是讓精神之翼飛蓬般飄翔於「清脫的峰巒,澄明的潭水,或者一隻遠飛的孤雁,一片墜地的紅葉」間,便叫深湛的哲思、奇峭的冥想隨一縷詩情,浸上筆端。 物影稀疏,感秋的情緒雖如易逝的飄風,卻是從他的心上吹過的。飛花既能點翠,只作字句間奪目一閃的靈思,無妨惹人如對含蓄的秋,低眉吟味。 幽靜的秋林,可以撫慰寂寞的心。漫踱的王統照,用著私語的方式,默默地繪景,緩緩地做著情緒的獨抒。在他那裡,這被高蒼晴空遙襯的疏枝霜葉,最可顯出秋日的況味,落筆即靜美如畫:「是在一抹的密雲之後,露出淡赭色的峰巒,那裡有陂陀的斜徑,由蕭疏的林中穿過。矯立的松柏,半落葉子的杉樹,以及幾行待髡的秋柳……那亂石清流邊,一個人兒獨自在林下徘徊,天色是淡黃的,為落日斜映,現出凄迷朦朧的景色,不問便知是已近黃昏了。」讀著這樣的寫景文字,以「韻美味永」四字贊它,猶不能盡意,自然因為其間隱伏著個人的摯情,而非單純把無生命的畫景展給人們看。在文學研究會諸多作家中,王統照表現著濃烈的浪漫氣息。只看他對於風景的感悟和描畫,倒很像欣賞著創造社中郁達夫的風雅。而林下的獨語,則如詩的嘯歌:「秋之凄戾,晚之默對,如果那是個易感的詩人,他的清淚當潸然滴上襟袖;如果他是個少年,對此疏林中的暝色,便又在冥茫之下生出惆悵的心思。在這時所有的生動,激憤,憂切,合成一個密點的網子,融化在這秋晚的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斷的,丟不下的,只有凄凄地微感……這微感卻正是詩人心中的靈明的火焰!它雖不能燒卻野草,使之燎原,然而那無憑的,空虛的感動,已竟在暮色清寥中,將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個原始的中心。」初秋的「物謝歲微」使他撫賞著心底的怨情、疲舞的靈魂,況且如此季節實在也暗喻著年之將盡。他這段微含著哀感的文字,依稀有一种放傲的態度在,「五四」的緒風總還留於他的文字間;而風概的恣縱、文境的妍美,又頗傾近徐志摩。 殘陽、涼風、疏林、落葉、枯草、寒蟲、昏鴉、鳴鴻,交融成此篇抒情風景小品的意象,由他用了幽婉的筆調平緩地摹狀出來,一片凋零的秋林,也就宛似他詩心的棲所。 王統照(1898-1957)山東諸城人著有長篇小說《山雨》散文集《北國之春》《片雲集》《歐遊散記》等 《秋林晚步》見瀋陽出版社出版的《新編今文觀止》 第三部分摭美而行 ——鄭振鐸的《訪箋雜記》 學人散文是我喜歡的一種,鄭振鐸先生筆下的文字正可以歸在這裡面。由於有實學,每每捧讀,賞美以外更能夠獲知,感受就成為雙重。 我領受鄭振鐸的學問,始於他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帶著致知的志向去鉤史海之沉的同時,亦醉享著他的行文的雋美風致。 小時,舊曆正月去逛廠甸,印象今天依稀仍有。於席棚間四顧,興趣只在斜插草捆上的冰糖葫蘆和悠悠作響的風車,旁事概不留心。及長,有尋古覓舊之嗜,琉璃廠的青磚街上偶會印下我的足跡,出入各家字型大小,幾可消磨半個白天。這也並無什麼自誇的本錢,前比鄭振鐸在這裡訪箋印譜的趣味,則不免為小巫之尤。 鄭振鐸以治學之餘力,對於詩畫箋亦有興緻旁騖。十竹齋箋譜、蘿軒變古箋譜和刻著小幅山水或折枝花卉、蔬果的箋畫,雖未嘗不欣賞,也還是「都分贈給友人們當作案頭清供了」。 鄭氏謂:「引起我對於詩箋發生更大興趣的是魯迅先生……他很早的便在搜訪箋紙,而尤注意於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們在上海見到了,他以為北平的箋紙是值得搜訪而成為專書的。」這篇《訪箋雜記》即是自述在京城搜求箋紙的經過。流連於箋肆之間,同閑行山水比較,近雅的種種,別有可觀。 琉璃廠的古董氣久為集藏家看重,求仿古和今箋,貨多,此處有網可下,故足當屢顧。推門走入的老店,數家,雖只是看箋樣,亦饒不淺的游趣可得。在淳菁閣,「很驚奇的發見了許多清雋絕倫的詩箋,特別是陳師曾氏所作的,雖僅寥寥數筆,而筆觸卻是那樣的瀟洒不俗……吳待秋、金拱北諸氏所作和姚茫父氏的唐畫壁磚箋、西域古迹箋等,也都使我喜歡」。在清秘閣之東的榮寶齋,他「見到林琴南的山水箋,齊白石的花果箋,吳待秋的梅花箋,以及齊、王諸人合作的壬申箋、癸酉箋等等,刻工較清秘閣為精。仿成親王的拱花箋,尤為諸肆所見這一類箋的白眉」。過海王村東行,為靜文齋,鄭振鐸把此處寫得較細:「當我—天走進靜文齋的時候,已在午後,太陽光淡淡的射在罩了藍布套的桌上,我帶著怡悅的心情在翻箋樣簿。很高興的發見了齊白石的人物箋四幅,說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調都臻上乘。吳待秋、湯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箋,也富於繁頤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夢白諸人的羅漢箋、古佛箋等,都還不壞,古色斑斕的彝器箋,也靜雅足備一格。」所見所購既已這樣多,步仍不能止。「出廠東門折而南,過一尺大街,即入楊梅竹斜街。東行百數步,路北有成興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箋,又有清末為慈禧代筆的女畫家繆素筠作的花鳥箋……」引錄而毫不憚煩,是因為在我讀,並非行走的記賬,或說意與味都不淺。 數次往來,間或還要走出琉璃廠,過東四牌樓而入隆福寺。求而庋之的結果確乎洋洋大觀,寄至滬上魯迅那裡的約有五百數十種,經他選定三百三十餘幅,木版彩色水印的數冊《北平箋譜》,蓋由此出。 往求市上名箋,聊獲淘舊之樂。能得其珍,並不容易。頗費懇託之外,只說眼力,年代遠,繁而雜,試塵鑒辨,上品,不漏過,大抵惟有對於木刻畫深具識見如魯迅、鄭振鐸者,才行。 產於成都百花潭邊的薛濤箋大約為《北平箋譜》所不存。巴蜀夢遠,浣箋留韻,月上屋樑時,無妨閉目馳思。興之來,繼而唱長歌兼書短句。下筆,以張中行先生寫給我的這一聯詩為上:「閶門好買濤娘紙,留與江郎賦別愁。」 心動之餘,我很想擇閑去琉璃廠轉悠,身近櫃檯而目尋花箋,且留意榮寶齋的架上有無五六冊之巨的《北平箋譜》在。 鄭振鐸(1898-1958)福建長樂人著有散文集《海燕》《山中雜記》《蟄居散記》論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國俗文學史》譯著《新月集》《飛鳥集》等 《訪箋雜記》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三部分綠漪上的清歌 ——朱自清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秦淮的艷跡,總在漾金微漣上飄著的夜歌里,總在河房雕窗下響著的簫音中。「千古詞人傷情處,舊說石城形勝。」不知疲厭的文士,一遍遍描摹著六朝金粉濃麗的顏色。我游於河畔的長橋水亭與昔日官賈王族的園墅間,如踏著吳聲清樂的餘韻,在一行行流香遺雅的字句間踱步。 臨流的夜泛近乎入夢,浮在波灧的詩心,盡可於杳茫的月下體貼一片繁艷的明秀。目光每觸至朱自清曾寫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上,猶隨他去消受了一番悠悠的清游。 說到金陵故邑,我是屢次見著它的面,河上的舟行竟一次也未曾,更不敢痴想在月輪猶皎的夏夜,趁著徐徐吹來的清風,來賞「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還有歌船上傳來的貼耳的妙音,朗白月色映著的波影上的橋身……朱先生流動的文字,是在牽挽我的目光去看這清艷的夜的河景,且朝著畫幅里去呢。 凄厲的胡琴聲伴著歌女口中唱出的紅袖青衫的調子,圓轉,憂懣,凝著一縷雲樣的清愁。靜夜裡撩水的槳聲汩汩不絕,河風吹不透夜的簾幔,皓皓星月下,這「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該滿浸著笑與淚吧。 緩移的燈船畫舫在粼粼綠漪上拖一抹淺痕,透過菱花窗子望出去,輕浮的一片光霧中,朱樓映波,柳絲拂水,一帶妝屋臨河駢列,吳歌楚曲吟唱著秦淮舊日的繁華。酒家茶社裡面的長衫主顧,早已忘記黯然盡收的金陵王氣,亦不再憶想烏衣巷陌里王謝人家的裙履風流。千古的風月喲,「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流著脂香粉膩的河水,還映著八艷的芳容嗎?「梨花似雪草如煙,秦淮明月照嬋娟。」默誦這詩,孤佇桃葉渡口、媚香樓頭,想著《桃花扇》和《板橋雜記》里的所載,明末士大夫在這「綺窗絲幛,十里珠簾」的歌酒之樂,怎可同泮池北岸的孔廟學宮或是通鑒史乘、詩賦詞曲雜陳的書肆相配呢?真也辜負木坊上「天下文樞」四字的意義。淮水搖漾的清影,籠著幽幽的船燈。一葉輕舟,也托載著歲月的塵跡呢!而朱先生意不在講史,假定這無慮的清泛,真的遮一層舊史的沉霧,郁蒼蒼的,這河上好看的景緻還有何趣呢?況且在這樣一篇記游的散文里,騷人恨語,何須苦說。只消在溶溶的月下,輕輕地搖槳撥水,聽著響在燈影里的縹緲的唱曲,誰言不能醉溫遠逝的綺夢?雖則隨興的婉述、散放的著筆未能顯出史實的深透,但在這浮水的船上,恰宜此番情味。如果論及朱先生這篇文章的好處,盈盈詩意、娟娟美境,正為我所喜歡。「一段清愁,百年遺事」皆邈矣,金陵古史上的波瀾,不是我想從他的這些詞句間看到的。狀景如畫,是遊記的常格。朱先生的敘寫,在比擬、移情、襯托、摹繪中緩緩展開,鍊字疊詞的功夫又頗到家。便是未能來游的人,也彷彿隨他翩翩地坐入空敞的艙內,談天望遠,更覺風致的清雋:「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沉浮於這歌聲里了。」月輝、燈影、水色、煙靄,因這間歇的歌調而愈顯朦朧。紅巾翠袖遺在逝風中的腔曲,我未之嘗聞,舞衣歌扇,鶯鳴燕囀,會是於茗香中帶醉而聽的廣陵清曲、秦淮鼓詞或者後庭哀音嗎?天上的淡月、河岸的煙樹,由他寧靜地寫來,全都附上了靈性。你看:「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彷彿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裡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偶爾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這細密的描寫,這清新的敘景,綺麗的文字間充溢著柔美的氣調。凝眸如水的物象,朱先生的思緒並非迅若飄風,卻似微皺的明漪,徐徐漾開,盪遠,秦淮煙月的意象也就如詩了。 曠望天上的涼月和纖柔的雲絮,聽著歌舫上賣唱的餘音,「梅花點額芙蓉髻,妝成照影春波里」,暗碧的水影總也飄閃歌女的凄顏,仿若金陵的衰容,不免令他清逸的心情黯然。「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他諦聽這如訴的夜歌,也算領受著秦淮泛月的別一種滋味吧。剛剛被燈影送來的纏綿的夢境,倏忽又在單調的槳聲里被歌舟載去。這一刻的清宵,有何縈念呢?「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一段,竟成了悵惋的煞尾!所謂「應有白頭詞客,舊愁彈上新弦」是也。 朱先生認為,寫起抒情的散文,可以自由些。「我自己是沒有什麼定見的,只當時覺著要怎樣寫,便怎樣寫了。我意在表現自己,盡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見,是在讀者。」這篇寫給秦淮河的作品,大致體現了他的創作主張。在特定時空的界域內,他的精神之翼翔入一片非限定的天地,自由揮寫著;遊蹤之鏈上閃爍的情緒和思想的靈輝,又是「精心結撰,方能有成」的吧。 在郁達夫看,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朱自清了。此篇為槳聲燈影所伴的文章,以花設譬,其香清芬、淡遠,是由他古典的學養來;其色妍美、鮮麗,折射的是一束詩性的慧光。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紹興人著有詩文集《蹤跡》散文集《背影》《歐遊雜記》論著《詩言志辨》等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三部分游山的履跡 ——孫福熙的《廬山》 游後最能盡心者,是將見聞和感懷通通記錄下來,當作人生的一頁資料,而先不必去顧忌作文之法上的種種限囿。當敘則敘,當議則議,雜錄也自有雜錄的好處,斷無須把山水珍贈的原味的思維和體驗刻意剪取。若此,對於閱讀者,正可覽之瞭然,如同親身往遊了風景一般。這是我從孫福熙的散文《廬山》中看出的一種寫法。 遊蹤在孫先生的這篇文章里,清晰如脈,過眼的景物都附在上面,隨來的感悟與思索也有了憑寄的地方。在以敘述為主的筆墨里,較少對山景的靜態描寫,至多只是略作點染。抒情雖有,常常卻是隱約的,他懂得對情緒節制的道理。孫先生基本是拿著一枝清素的筆,來記山行的過程,彷彿對千古的廬山不抱過深的冀望,抒懷寄慨、驅憂遣悶的舊式文人的故習縱不能盡免,落墨終是極簡省的。在「廬山高而矗,十八里路都是石級」這話的引領下,我們猶似隨他上路了。走走停停,看他指點著途中足可撩惹性情的景物,縱使從未踏過甲天下山的匡廬,也能初獲印象竟至恍若親履了。 孫先生的游山,從視角、方位的移變看,應以一個快字狀之,而心情實在又是悠然的。我放意山水,身影時時如電光石火之一閃,活潑的心是久不知倦的,故讀起孫先生的這篇文字來,在感覺上殊能合宜。他寫去尋王家坡的瀑布,驟聞澎湃的溪水,又見如畫的板橋,粼粼溪石給了他縹緲雲虹之感,茅篷下殷勤指路的鄉女也頗涉遐想;而飛瀉於碧潭中的雪瀑,則「有如愛情傾注,永不間斷」。這番浸情的記述,叫人讀來,能夠含咀風景以外的美韻。情語和景語的渾融,是至境,孫先生在述游中從容地摹敘著廬山的面目,墨花常遊動於記敘與抒情的邊緣地帶,經他寫到的景物,著筆並不用力,多印著淡淡的情緒之痕。他寫錦繡谷:「這山谷是給人舒暢熱烈的感情,如真摯的愛情,並不是只使你纏綿是一樣的。世有赴湯蹈火奮勇果敢的英雄,可信他感受了如此錦繡山谷的情愛。」文殊台上浮動的燈火在他看,「確能增加美與信仰的意味」;山嶺盡頭的天池寺後有半月台,在那裡延眺長江「在群山煙霧中奔流曲折,人生曲折又得一個比擬」;勢峭的捨身崖,引他慨嘆:「縱身一跳,確是最大決心,但又何不以更大決心與這無知的頑石抗爭呢?」這樣想著,敬畏自然的他,便會「挺了腰背驕傲的走了回來。廬山的雲霧不能使我迷糊」。遊記一體,到了孫先生手裡,依循著應有的常規走,而又似無定法。談景、論理、言情,只求盡了自己的意思便行。這真是閑步中才能產生的文字。 雲霧下的廬山景緻,難以一眼盡覽,讀著游山的記歷文,就樂意作者對於上下四方的風物細細寫來,交代位置來歷詳明而又絕非直白的導遊詞。孫先生在文章里是做到了。雖不免記流水之賬的嫌忌,卻又是值得的。要緊的是看他以怎樣的調子寫。只說篇中的那次「二三日遠道的遊行」吧。由牯嶺上的雲霧間起步,而三疊泉,而海會寺,而五老峰,而白鹿洞,而棲賢寺,而觀音橋……都不糾纏於一景一物,略略說過便罷。字句省儉卻也盡出於熟思。他側重寫的是游山的過程,且力求從這過程中悟出詩意,在對自然放筆揮寫的同時,也隱曲地映示著山水對於靈魂的熔鑄的力量。文中關於廬山歷史的敘寫,思接漢晉唐宋,兼及近代,頗類為廬岳立傳,厚重的文化因素的滲入,頓顯筆墨的分量。 在特定的風景的框架內,宣洩非內斂的情緒,輻射自由的思縷,是遊記的常法。孫福熙的《廬山》,或許散漫了些,卻因有一條遊蹤串聯著,仍有它的結構在。 第三部分另眼看山水 ——豐子愷的《桂林的山》 豐子愷每朝紙面下筆,常帶禪氣。畫圖寫文,總有閑散的意態在。我幾乎要疑心他能否觸著人間的煙火。 我讀豐氏的畫,先於他的文,並且興趣好像也在後者上面。鍾叔河箋釋的周作人兒童雜事詩,即以緣緣堂主的插圖為配。一詩一圖,雙璧並美。詩好,而圖亦富古拙氣息,似乎偏重繪神摹態,如詩之可吟味。我對於豐氏的印象便是這樣得來,同時很佩服在艱疚的世上,竟有以如此超逸的趣味活著的先生。 桂林風物,素來為文人傾心,豈能少了豐氏的游跡?終於給他做出一篇《桂林的山》來,說是他的旅程的畫錄,大概也是合適的。用他的冷眼打量這片山水,便依自家態度剪取。陽朔山和灕江水,久不分家。自韓愈以碧玉簪、青羅帶來比山喻水,千年未易,誰還變得了它?到了豐子愷這裡,興味或許多在山石雲嵐之際。「古畫中的遠峰」究竟比平流之水更惹眼。「至於水,灕江的綠波,比西湖的水更綠,果然可愛。」寫罷這幾句盡可以交代得過去的話,他的筆墨即移向桂林的青山。橫看側望,也只說一番大致的情形。從這山上,引出的卻是任率的評點,同前人的專情寫山,殊異。且莫驚詫於他用筆的反常,這樣一篇文章,也實在能夠叫人換一種心情看桂林。 文章貴含真性情,快要成為一句套話,在豐子愷這段文字里,卻未落空。象鼻、疊彩諸山,獨秀、碧蓮眾峰,在豐氏看,皆若巨大石筍,真是一個老實的形容!了無韻深味永的美感。他說:「我對於這些大石筍,漸漸地看厭了。庭院中布置石筍,數目不多,可以點綴風景;但我們的『桂林』這個大庭院,布置的石筍太多,觸目皆是,豈不令人生厭。」在我讀到的賞景文章里,唱著如許腔調的,鮮矣。不誇讚也罷,豐氏還在懷疑著「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已傳為名句的讚譽,認為在「美」與「奇」兩字中,以桂林之山的特色,只可佔得一個「奇」字,「美」則未必,故無資格在天下山水中稱甲。「桂林的山,奇而不美」,這一句彷彿定評的話,也在表明,他是無心令其入畫的。對於名山勝水,豐子愷不肯膜拜,只以平常心游而記之。「美其所美,非吾所謂美也。」他相信自己的感覺。人是風景的主人。佛說:「隨處作主,立處皆真。」豐子愷對桂林之山的態度,似由此出。 論及山水對於人的性格的影響,豐子愷說「桂林的奇特的山,給廣西人一種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撓,而且短刀直入,率直痛快」;甚或廣西「政治辦得好」,「產武人,多軍人」,也因那些拔地而起的奇山的影響,倒像是隱機鋒於家常語中,不落跡象,又很近乎幽默。由此而逐漸明白,豐子愷是在借山水題目寫著言外的意思。說桂林的山也給他一種奇特的脾性,方才做出這樣一篇亦直亦曲的風景文章,殆庶幾近實吧。 豐子愷(1898-1975)浙江崇德(今桐鄉)人著有散文集《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子愷小品集》《率真集》譯著《苦悶的象徵》《源氏物語》《獵人筆記》等 《桂林的山》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三部分冷月下的凄夢 ——廬隱的《月夜孤舟》 清夜的天氣里,無波的水面只晃動些碧月的碎影。一層夢似的迷惘漸在心頭浮起來了,又到了久經世塵的天涯倦客遣懷寄意的時候。漾動的月波深處,映出一位舊時代女子的凄容,是廬隱,還有她臨水做出的《月夜孤舟》——一段柔婉的風月哀歌。 一隻邀聚了五六人同坐的遊船,輕吻著舷側的緩流,「盪向碧玉似的河心去」。天上是皎皎的月,雲邊是閃閃的星。尋春的驕子,漂泊的歸客,愁緒、悲懷盡消融在這月影波光里了。五四狂潮方才退落,覺醒的個性意識剛絕棄封建的囚籠,又遇著世路的風雨。激情的雷電還在穿越沉沉暗夜,迸射熾亮的一閃嗎?在追尋精神解放的女作家那裡,愛與悲的光束就於筆端交織成夢。廬隱的「纏綿的哀訴」比起石評梅的「碎心的呼喚」、蘇雪林的「蠻性的發抒」、白薇的「熾熱的傾吐」來,自有別樣的力量。隱憂和哀感慣與清美的山水、荒疏的草木無隙地融合,廬隱翩翩地飄入她摹繪的凄美的幻境——迷濛的月色、凝愁的逝波,好讓脆弱的心靈、易感的神經有處可依。佘樹森「憂鬱、孤獨的心理,對靜幽、凄清之美,有一種特殊的嗜愛」,便是講到她頭上的話;「靈敏而纖細的藝術觸覺,常常伸入到極微妙的感情世界和美學境界」這看法,也可在廬隱的文字間細尋。在她這裡,文體的輕靈娟秀,詞藻的雋麗繁艷,句式的詩化般的宛轉,正是我們在吟味時覺得「靈弦凄緊」的地方。而今,景山巔上依舊碧翠,北海的水光也還粼粼地綠著,月下的人卻遠了。一縷綺思久留在這篇《月夜孤舟》里,有誰懷著痴醉的心來默默含咀呢?一如昔年那些泛月的青年。 槳聲咿呀,歡情的低吟、凄意的嘆息貼耳輕響,冷月靜照的水藻也籠在一層淡煙似的夜霧裡。沁涼的飄風帶來的憂傷歌音,濕濕的,在同舟人的心上來去——「這凄涼的歌聲使獨坐船尾的顰喑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數隕墜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對冷月逼視,不敢向蒼天伸訴,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飲泣。」聲哀哀,心愁愁,這月夜的游泛,竟彌盪著促人悸動的空氣!「全船人都罩在綺麗的哀愁中」,又盡把人間當作夢境來看。「文學中的夢,是清醒者的迷惘,又是迷惘者的清醒。」(佘樹森語)彷彿只有在夢與醒的邊緣,廬隱那顆被夜風吹冷的心才能得到瞬間的撫慰。凄婉的夜訴不絕,她的文章也縹緲得如月影波光里的歌聲,悠悠地響遠了。 綺夢難償。枯對滿目風景,廬隱還有何話可說呢?「懨懨瘦損,早是傷神,那值殘春。」讀著她的凄艷的字句,似能撫觸一顆纖弱的心,且從那隻載歌的船上依稀看到閃動在水樣月色下的淚光。 廬 隱(1898-1934)女福建閩侯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海濱故人》《靈海潮汐》中篇小說《歸雁》《象牙戒指》散文集《東京小品》書信集《雲鷗情書》(與李唯建合著)等 《月夜孤舟》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三部分尋常巷陌 ——朱光潛的《慈慧殿三號》 時光之河的兩岸,一側是繁華的盛景,一側是頹殘的衰象。朱光潛的興趣是朝著後者偏靠的。他說過:「我喜歡一切生物和無生物盡量地維持它們的本來面目,我喜歡自然的粗率和蕪亂。」這樣的審美格調一定,此篇《慈慧殿三號》就必會縈響凄婉的心音了。 朱先生雜寫舊京的一角,筆墨於平凡瑣細中透出深長的滋味。這條幽僻的狹巷,這座荒寂的小廟,襯得他所棲身的這個園子越發冷清了。煤棧和車房是同他朝夕相對的。雖然驅寒的爐火、避勞的代步是由湫隘的門戶出來的,享用這一切好處的另一個階級卻並不肯投來敬重的目光。而在這窄小的衚衕內與低矮的門樓前,近晚時分,普通人家總也自耽俗樂。車夫蹲在地上吃飯,房東老太婆閉眼吸著長煙桿,街頭風傳的時事常會成為飯余的談助。「雖無瓜架豆棚,卻是鄉村式的太平歲月」一句,說得真是味永。在苦旱多風的京城,一片青磚灰瓦的街屋橫在蒼黃的天底下,總也帶些鄉間的風情。隔牆內飄香的丁香花和熟透的紅棗,使這裡的早春與晚秋泛出一點顏色,也還是村野的韻致。在朱先生看,破牆荒園含著凄清頹敗之美。年紀尚輕,竟能默守這樣一片地方長達三載,深懷的素心他人實難揣摩。對於世間美醜的感覺之異,怕是在先天就定下的吧。因生命的各個不同,隨來的精神世界也必會相差很多。京師坊巷深處的這一點家常氣象令他戀居,「因為我捨不得煤棧車房所給我的那一點勞動生活的景象,捨不得進門時那一點曲折和跨進園子時那一點突然驚訝。如果自營一個獨立門戶,這幾個美點就全毀了」。他是用讀書人孤高的眼光來看平淡的生活,讓俗世中的庸雜來豐富他的美的學說。百年以前布置這座園子的主人,栽柏植楸,棗樹也有。依我的經驗,北京城的四合院里,誰家不種幾棵葉茂的棗樹呢?這大約也算得一種本地風光吧。楸樹確是不多的,我自小長在京城,並不識此樹。朱先生說這種樹「到春天來會開類似牽牛的白花,到夏天來會放類似桑榆的碧綠的嫩葉」,比起花色黃綠的棗樹,自能多些明艷。園子終年都是荒著的,美也恰好有了尋處,在那夏日的狗尾草和蓬蒿里,在那疏落的絲瓜、玉蜀黍和西紅柿間。雜草倒是恣縱地瘋長,呼應著在老樹招邀下飛集的鳥雀。 曠廢少人居,這處地方像蕪園的時間總是很長的。如朱先生所記「頗類似《聊齋志異》中所常見的故家第宅」。尤其在入夜的月光下,一切都沉在悄寂里,靜夜中的響動更撩遐想,不免使他覺得這城市中的一切聲音聽起來那麼近,而實在卻又那麼遠,好像隱喻著一種深刻的意思。這是一個孤佇於紙窗下的獨語者朦朧的感受。荒園老屋的景象之凄,叫他也只能做著傷感文章。睹物狀景,意不在談理,卻讓靈魂潛入生活的底處,透示一點樸素的思致。 林紓說歸有光《項脊軒志》述老嫗語「至瑣細,至無關緊要,然自少失母之兒讀之,匪不流涕矣」。表面無奇的日子亦有依依動情處。朱先生的文章可說上承歸氏所倡風氣,而越出中國古文載道的傳統。 朱光潛(1898-1986)安徽桐城人著有論著《談美》《詩論》《談文學》《西方美學史》譯著《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拉奧孔》等 《慈慧殿三號》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三部分雲海憶語 ——蘇雪林的《黃海遊蹤》 蘇雪林記游黃山,並無奇處。筆筆交代得細,履跡皆印上紙面。讀後,未游黃山者,似游之;游過者,則復見它的面目。 相樂于山水,天下的事情似可暫置一邊,心境漸變得澄明起來。況且蘇雪林又是憶游家鄉的這座名山,情思的纏綿當是可想的了。她是循著記游文的常格來下筆的,顯出平實沖靜的一面,難見「慷慨激昂,有光有熱的文字」,黃山的大略也就宛然可睹。這大約正合了普通讀者的所願。 她的游述,似乎率性而為,並無刻意的剪裁。好像只有用著本真的筆墨,才能夠得著自然山水的真趣味;而與摹景相伴的議論,則常常透出作者的識見。眼底山水乃是她營造的第二自然。 游黃山,大都從湯口入身。站在緩流的淺溪邊抬眼望,都不免驚異于山口的勢峭。說到我,僅止於一嘆。蘇雪林的感慨卻發抒得好:「凡偉大建築物,前面必有巨闕之屬為其入口,黃山乃『天工』寓『人巧』的大山水,無怪要安排一個大門。那氣派真雄秀極了!」除去黃山這樣的大塊文章,她還能夠在哪裡仰嘆呢?有這番情緒在,文中多處記景的地方雖則平淡了些,亦如為這等奇崛的段落蓄勢,也就顯得耐讀。 蘇雪林寫給黃山的憶語,遊蹤不亂,文思少作大的跳躍,細心讀,彷彿它的山容隱約從飄飄的雲海中浮出。我是在多年前踏訪此山的,只顧縱身向高處去,細緻的領略卻不及蘇雪林。她在天都峰遇到的展開二丈長的白布,「叫我們系在腰裡,或牽在手裡,他們執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的輿夫,是我游山時未見的。居然給她寫到,故殊覺新鮮有趣。又想到曾見於途的黃山挑夫,他們肩頭所擔負的苦辛,常使我深覺沉重。昔年我腳力不濟,仰觀天都、蓮花二巨嶂遲疑久久而終未舉步,自然不知天都峰頂舊有明代蜀僧所居的石室。這位孤處的和尚「樹長竿懸一燈,每夕點燃,數十里外皆可見」,更帶傳奇意味。退一步,縱使石室仍在,且為我訪到,也斷不會生出蘇雪林的這番妙論,是:「不過我以為天有寒暑晝夜,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的循環之理。我頗非笑中國道家之強求不死,也討厭夜間到處燈光照得亮堂堂,尤其山林幽寂處,夜境之美無法描寫,用光明來破壞,豈非大煞風景么?」臨了山家世界,她的凡心不空,照例以冷眼相看。此段論道的話,隨意而說,卻不是誰都能信口而言的。 蘇雪林由天都峰、蓮花峰、光明頂、文殊院、鰲魚峽、百步雲梯、獅子林、始信峰一路寫來,黃山的遊程也近於尾聲;而從《黃海遊蹤》這文題看,雲海又是躲不開的。她謙稱:「但我寫景的辭彙本甚有限,寫作的技巧也僅一二套,現在沒法再把黃山雲海的光景描繪一番,我覺得很對不住讀者。」原想看她給茫茫雲海奉上的一些字句,如徐志摩寫泰山奔雲,陣陣浪漫情緒,四散飛迸!而高踞山巔俯視雲海的她,偏以議論代抒情:「我們只知畫家會模仿自然,誰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興時也會揮灑大筆,把大海的異景在高山中重現出來,供你欣賞哩!」雖無美麗的意象、絢爛的詞華,而理性靈光的一閃,足可透現心智的穎慧吧!照此看,單純的敘遊蹤、狀景物,似要遜為第二等功夫。 述游如作畫,總該在適當處落下要緊的筆墨,抒其情,論其理,淡中得味。惟此,對於過眼山水,可說留跡兼以寄意了。 蘇雪林(1899-2000)女安徽太平人著有散文集《綠天》《青鳥集》論著《唐詩概論》《中國文學史》等 《黃海遊蹤》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三部分泉音的清賞泉音的清賞 ——老舍的《趵突泉》 落在風景上的筆墨,大抵總是美的。也不全是。老舍即用著冷靜的眼光打量這處天下的名勝——趵突泉,寫著它四近嘈亂的實境。所記雖是舊景,他的文章態度還是能夠約略知道,即常站在現實的、批判的立場來看這世界。 為趵突泉畫美,遍覽通篇,實在也沒有幾節,神韻卻皆自造化那裡來。在他看,這一景是值得游而記之的。因為「設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他欣賞得細,字句也相當清順:「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見方,三個泉口偏西,北邊便是條小溪流向西門去。看那三個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麼翻滾。你立定獃獃的看三分鐘,你便覺出自然的偉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遠那麼純潔,永遠那麼活潑,永遠那麼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贊語至此止住,想多看他是怎麼描摹和頌譽這泉的,已無文字。 老舍為好語言下了六個字:簡單、經濟、親切。即便寫景,也不用任何誇飾,只是清清楚楚寫下來,俗而白,彷彿全不費力,反在「明白」二字上顯出力量。司空圖論詩,以「俯拾即是,不取諸鄰」為自然之勝,移用可也。老舍說:「我寫東西總是盡量少用字,不亂形容,不亂用修辭,從現成話里掏東西。」基本不抒情,偶爾有,也懂得節制。上面抄引的一段,裡面省去不少話。這就是老舍的筆墨!換旁人,臨泉,情動於中,不知會寫滿幾頁紙呢。 又要來說老舍的語言。 我在小時看過老舍的《出口成章》。他在書中說:「我們的本領就在用現成的、普通的語言,寫出風格來。」又說:「普通的話,在適當的時間、地點、情景中說出來,就能變成有文藝性的話了。」據此來看他寓居濟南時寫的《趵突泉》,正是這樣安頓每個字。泉邊的熙攘和雜亂,給游泉的老舍太深的印象,也就多用篇幅,泉之美反倒居了次席。而在風景區,貨攤塞路又實不少見,流風下傳,於今未絕。老舍看得透:「這又是中國人的征服自然的辦法,那就是說,凡是自然的恩賜交到中國人手裡,就會把它弄得醜陋不堪。」叫賣吃食的席棚,吆喝日貨的地攤,奇醜的假山,滿嘴蔥味的鄉人,小腳的婦女,茶鋪里唱著的梨花大鼓……哪裡是我們浮想的美景?真是一幅舊日風俗圖。能夠錄原狀,傳聲息,「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功夫」。老舍做到了。文字很樸實,像是照著實際的樣子移上紙面。他不是堆詞,卻是寫話,一句是一句,句子之間有意義上的聯繫。「世界上最好的文字,就是最親切的文字。所謂親切,就是普通的話……」狀生活之常,最宜用著這種「普通的話」,隨心調和,又能變成「文藝性的話」了。所寫景象,雖在舊時代,今日讀,不覺隔膜。又想,本為記泉,老舍卻不憚煩,寫了這些看似瑣屑的話,以環境的不堪反襯泉之鮮潔、明澈,意義僅限於修辭嗎?一片深心,非我所知也。就不免馳念,假定我也來寫趵突泉,對這些大約是不置一詞的,更不會寫進文章。我的思與感,應寄於這處名泉的「內美」上。老舍則不,他更傾近市井的俗常,記下這些易隨時光之水流逝的一情形、一場面,使其存續於文字中,對後世之人,意義的重要似不在摹景之下。還要複述那句話,這就是老舍的筆墨!記游文該如何做?雖無定法,但千年下來,大致格套總還是有的。老舍是破了前人的制藝之執了。 照我的經驗,作品雖是拿筆寫的,卻不可太有文章氣,彷彿口頭的講唱,方為上乘。趵突泉一帶情景,讓老舍寫得素無浮詞,叫人讀之,如靜坐下來,聽著流泉從容的清響,雖不若歌,聲音卻是真實的。 遊記可以繪景,可以抒懷。老舍的這篇,意不僅此。他要表現的是「憂世的態度」,雖則未免冷峻了些。 老 舍(1899-1966)北京人著有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話劇《龍鬚溝》《茶館》等 《趵突泉》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三部分夢中花雨 ——徐蔚南的《快閣的紫藤花》 紹興的舊跡,有些是久湮了。依著鑒湖波光而在的快閣,它的傾頹不知是在哪一年,實在減去這一帶風景的部分顏色。 快閣的美麗要到舊文章里去尋,即如《花間集》中夾著的那朵紫藤花,縱使「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仍可以憶起一天的花雨和如夢的眠歌。 鑒湖上方的天空,彷彿總浸著濃濕的雨意,催我又去浮想快閣的花景。一片片飛香的淡影輕盈地飄入徐蔚南《快閣的紫藤花》里。仰對今宵的明月,我宛若廝守閣前滿架如笑的繁花而追夢去了。 江南園林中的佳境,遠非快閣一處,只因這裡曾留陸放翁飲酒賦詩的影子而值得慕古的士人來游。蘸著煙雨般的水墨繪心底的夢影,是徐蔚南落筆的緣起。沈園中凄婉的調子遠離著他的文字,他惟求將閣前閣後不逝的歡情移往紙面,讓隨風的愁紅猶憶艷陽下花彩的繽紛。 徐蔚南的寫花,以意在先,恰是元人詩的情味:「花魂迷春招不歸,夢隨蝴蝶江南飛。」盛開在後園的紫藤花,在他看,似乎搖身成了快閣的主人。相伴的風光「美麗得遠勝人間錦繡」:遠方山影一抹青蒼,近處的春野上,紫雲英的緋紅、豌豆葉的鮮綠、油菜花的燦黃,配著湖面飛來的漁家的船歌,足可當畫。山陰道上的無邊風月,久望而不知倦。快閣的擇址,真是佔盡山水的絕勝。陸放翁的詩酒流連,正有一番道理。我假定得了這樣的居處,雖不勝飲,怕也會悠然自醺了。 徐氏筆墨多在快閣後園的兩架紫藤上。花容寫盡,猶未適意,又用了一點辭格上的擬人法,把滿目彩花寫得熱熱鬧鬧:「我在架下仰望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像這無數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無垢的女孩子,伊們赤裸裸地在一塊兒擁著,抱著,偎著,卧著,吻著,戲著;那無數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們正在唱歌給伊們聽,正在奏樂給伊們聽。渠們是結戀了。渠們是在痛快地享樂那陽春。渠們是在創造只有青春只有戀愛的樂土。」心醉花叢的徐蔚南,恰是二十幾歲的青年,選了這般精雋的字眼,這般靈活的句式表現著對於春花的讚美,古人賞花詩的長吟短嘆彷彿無好處可誇。只說那一串有情味的動詞,就是我苦想不來的。 另一架紫藤,浮著青蓮色,同旁鄰的白紫藤色澤不同,情味也就相迥:「很奇異,在這架花上,野蜂竟一隻也沒有。落下來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層。原來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無怪野蜂散盡了。」快閣為之空曠,只好悵嘆花期的難如人意了。不過,「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處。但是就我個人說,卻更愛這青蓮色的,因為淡薄的青蓮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種和平,一種柔婉,並且使我有如飲了美酒,有如進了夢境」。看遊絲落絮而不凝眉,大約也是《葬花吟》中所無的。花色不同的兩架紫藤,一個是蓬勃的春,一個是靜美的秋,自然之花在紙上一榮一枯,字縫中潛含的則是人生意味。 照《紹興古迹筆譚》所說,快閣邀矣,臨河只剩下一個台門斗。小園香徑都隨日月去了,頗有怕讀桃花人面詞之感。風晨雨夕,倚枕憑闌,目送江南芳菲,還是靜心為快閣描畫舊貌吧。 徐蔚南(1899-1953)江蘇吳縣(今吳江)人著有短篇小說集《奔波》《都市的男女》散文集《春之花》《龍山夢痕》(與王世穎合著)《乍浦游簡》論著《藝術哲學》譯著《蘇聯短篇小說選集》《莫泊桑小說集》等 《快閣的紫藤花》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三部分紙上的煙景 ——聞一多的《青島》 讀遊記的態度,到今人漸生變化,總欲尋得山水外的種種。比方說到青島,常人的腦子裡必先浮現著一幅碧海銀沙的圖畫,若要明白它的歷史,又得遠遠地從頭講來。其實只欣賞風景的美處,單純明凈,最得自然風神,而能寫活這番景象,恐非等閑手段。聞一多的《青島》,筆鋒多指風物,千餘字下來,青島的眉目便宛然了,彷彿我們賞風景,只想靜睇而厭憎贅添的絮聒。聞一多「以美為藝術之核心」的詩論,到了寫景的散文上面,也還是一樣的。青島的一片水、一灣沙、一蓬花,只應配著清麗、明秀的筆意。他看青島的態度是平和的,悠然的。他要把青島繪成一幅靜美的畫,而非寫成一部深邃的書,儘管他在青島的夫子生涯中,常做著從古典里鉤取新義的工作。 初次映現的青島,牽引他愉快的目光,而說起它的美,又儘是欣悅的神氣了。他先是從海濤中望見青島:整齊的樓屋,筆直的柏油路,兩旁的梧桐樹……簡約的幾筆,就勾勒出這座島城的大略。接下去,完全依從季候的脈絡,寫著對於青島的印象。通篇的格局是平常的,亦無奇峭之筆,而他的這番娓娓的描述,卻浮閃著花與海的光色。狀聲寫影,可算把內心的體悟傾筐倒篋而出了,甚是如繪。有一些遊記,少見美妙摹景文字,多用敘述、議論支撐局面,故減去幾分氣象。而聞一多此篇,雖屬短制,在風景上卻用足了筆墨,語境又極清麗,如醉賞一紙飄入手中的錦箋,感覺是那樣的好。他意不在顯示學養的淵雅,智識的超卓,他只懷著輕鬆明朗的情緒寫著風景之美,並無過深的載道的心,而淡淡的抒情意味卻是能夠讀出的,這又讓人忽然記起,他原是一位詩家。 聞一多放眼的所望,也是常人的所望,美境卻獨給他明暢地畫出。最是到了夕暮時分,他對海景的體貼更為入微。在滿岸的梧桐樹下,他眺覽著海灣里歇泊的帆桅,遠近明滅的燈標令他仿若看見海天的星辰。他在黃昏的潮音里目送「天空中海鷗逐向漁舟飛」,又走上伸入海面的棧橋,仰望天邊的雲。「海天的雲彩永遠是清澄無比的,夕陽快下山,西邊浮起幾道鮮麗耀眼的光,在別處你永遠看不見的。」人雖立在晚霞下,慕景的心竟是這般的年輕。紙上字句,當是不詩之詩了。 寫海,脫不去雄峻氣概,轉到花間,則又柔婉了許多。公園裡遍開的迎春和連翹,成籬的雪柳與玉蘭,盛如接天的煙霏,「軟風一吹來就憩了」,於冥濛的海霧中隱隱顯著春色;而以艷美佔盡風月的,要數燦若天河的櫻花。「十里長的兩行櫻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樹下走,一舉首隻見櫻花綉成的雲天。櫻花落了,地下鋪好一條花蹊。」文字的光澤,透映我的視覺和想像的空間,心像是叫飛紅的花瓣點亮,且嗅到空氣里飄溢的幽芬。青島入他筆下,就成了一片流瀉的霞彩,一個浮笑的夢。 聞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著有詩集《紅燭》《死水》論著《神話與詩》《唐詩雜論》《古典新義》等 《青島》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三部分一路芳澤 ——馮沅君的《明陵八達嶺遊記》 冬夜的燈下,在佘樹森編定的那冊《二十世紀中國女子美文選》里,我見著馮沅君的一篇《清音》。她的文字的妙處,便是境美,尤擅以綺思和麗句來釀出散文詩的深味,也真合適在四圍都靜的月下看它;而在當時,這位「淦女士」的年齡還只在二十餘。 又讀到她的《明陵八達嶺遊記》。就寫景的段落看,兩篇中的有些字句,恰能於含咀時得彷彿。照著尋常的舊套,這樣的題目不過是一篇風光的瀏覽實錄。陵寢和城堞,在我也總是看得倦了。她卻能緩緩地寫出另番味道,景物一經文心的濾化,落回紙上,就把詩性的光澤送至我們胸次,並且觸景時隱隱的微感又暗寓著思想的力量。 臨窗望景,是行路的旅人都有的經驗。漫長的途程必會出現寂寞的段落,心境常常卻是平和的,正無妨借著車外生疏或者熟諳的風景來填充精神。美麗的寫景文字,便會在目光和景物碰觸的一瞬迸現。馮沅君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況且由西直門車站往八達嶺去,舊景曾諳,這一路上的所見原本已難再撩響我的情弦。看她的撰述,我的所感是比實景還要深濃幾分,而且想像著早我數十年,有一位年輕女史也如我一樣坐在北行的車上,隔窗默望移動的郊野景色;而她落在紙上的筆墨,又讓山嶺樹木活了起來,豈是我所能及?瞅住這些文字,我可以不必再把京北一帶的風光描摹。她的思緒輕觸著那「已被霜染而半變成淺黃色」的道旁的草,那在風中搖撼的楊柳,那收割過後渺無稼穡可望的茫茫秋野。最讓我讀出滋味的,便是接下的這句:「但是板橋、清溪、茅舍、竹籬、青黃相間的村樹,配上這蕭條原野,宛然倪雲林的秋景圖。」只是我能找來一看的,僅有倪瓚的那幅《容膝齋圖》,江樹山石,添上一段詩文題跋,紙上盡籠著清虛之氣了。馮沅君所望的長城腳下的光景,荒曠冷寂的調子也如它了吧。此番心緒似乎又是游觀明陵所應有的。她們披著過午的陽光騎驢向著山陵悠悠地走,妙境全在趣味上了。沿著卧于山根下被荒草封去的小路緩行,在驢背上放覽起來,心自然是閑逸的。鬱郁望佳城,她站在蔓草荒煙間,把長陵殘損的黃瓦和剝落的紅牆看完,不能起明成祖而問之,還有何話可說呢?只有吟誦些詠史的古句罷了。嗚呼,朱明王朝近三百年的江山,只留一片紙上的殘影。我讀她謁陵的一段,並不細看關涉陵景的那些——實難為蒼朽的墟墓動情,反覺吆驢野遊的情味誘我慢品。山歌俗唱亦是此間的悅樂。 出明陵,到了京綏路上的南口,就望得見北面奇峻的山嶺。我在這片景色中一年總有數次的往還,卻終無好字句來傳它的神韻。這又是我要佩服馮沅君的一個地方。記游固然不妨縱意,用語又豈能無味?馮沅君深解中國古詩的三昧,畫山繪水,故必以摹境為上。她的幾行話直如色墨的點染,算是把京北山鄉和雄峭關城的景觀寫透。是:「山坳深處,絕澗岸上,時或有幾個村落,錯雜其間。樹上枯葉,圃內寒菜,以及茅舍竹籬等配襯起來,綠的碧綠,黃的金黃,紅的鮮紅,加以一曲清溪,瑩澈可鑒,觸危石而作響,似摧琅,我恐怕著名的畫師,也寫不出這樣可愛的景緻。亂山巔上,橫拖著幾千年的古長城,雖然已經大半都頹敗的不堪,但其完固處猶能使我們觀瞻的人佩服它的工程的浩大。」這樣的勝跡她竟臨而未登,在我看,此篇遊記的意味將損去多半。她卻會在懊悔和愧怍中思悟一點人生道理出來,反使全文光彩一閃。是在返城的路上,暮景依然可望:一抹夕光照著草坡上的牛羊,緋艷的晚霞浮在淡清的天上,古人的詩情詞調又給她在心裡輕吟著,且用秀逸的筆致與清雋的字句來一番體貼。八達嶺蒼然的影子遠去了,她此行的獲得也寫在這裡:「一個雄偉險峻名聞寰宇的,並是我四年蓄心往游的古迹,今得徘徊其下,也未嘗不是遊覽中一個好機會,而我竟坐看著在我面前安安穩穩走過,不是我性質懦弱的表示?過去生命的段落中失去的機會有多少?將來的生命段落中失去機會有多少?此時的我由遊覽山水的感情直擴充到人生的問題,百感茫茫。我的心差不多被這種感想的亂絲捆得堅堅實實的,什麼不滿意,和我自己曾經做錯的事,都聯起盟向我的心靈做個總攻擊。」有這份心得在,就不枉此次旅行;而入夜時多情的皎月,便會伴她窗下的眠夢。 馮沅君(1900-1974)女河南唐河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春痕》《劫灰》論著《中國詩史》(與陸侃如合著)等 《明陵八達嶺遊記》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三部分長城的寫意 ——冰心的《青龍橋站》 或許是塞煙飛卷的京北極易讓人起一縷壯慨的緣故吧,冰心女士清麗纖婉的散文風格到了這裡,也悄然發生著變化,紅粉氣淡而盡顯著鬚眉的豪放了。 青龍橋的景狀,是深印於我幼年記憶中的。我曾經由母親攜帶,坐入由西直門開出的列車北去。過居庸關而初見飛越于軍都山上的長城時,我忽然偎緊母親,為蒼黃的天色、狂烈的燥風驚悸。當攀上雄峭的城頭,四望曠莽的巒野,我又倏忽興奮了。憶及昔日的這回遊歷,數十年的光陰只似一瞬。我惟可在冰心的文章裡面找尋一些往跡:「陽光已出,仰首回顧正在關山重疊之中,長城奇觀,悉在眼前!雄偉高厚的城牆,飛龍一般的越嶺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像著當年城頭拒胡,烽火燭天,戍卒無聲的滿山攀走之狀,使人熱血潮沸!」歲幼的我,尚無力讀書學古,當然未能明白文中的意思,縱使比起冰心來,踏上長城的年齡要小一些,又有何用呢?及長,竟至到了現在的日子,還要靠著她寫下的這些文字來溫習我初游長城的舊夢。在另一篇題材相仿的遊記中,冰心又在摹畫著八達嶺上的風物:「登上萬里長城了!亂山中的城頭上,暗淡飄忽的日光下,迎風獨立。四圍充滿了寂寞與荒涼。除了淺黃色一串的駱駝,從深黃色的山腳下,徐徐走過之外,一切都是單調的!看她們頭上白色的絲巾,三三兩兩的,在城上更遠更高處拂拂吹動。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數千年前偉大建築物的長城上,獃獃地站著,竟一毫感慨都沒有起!」(《到青龍橋去》)這八十年前的光景喲,在我,經了舊遊,已經不難含咀它凄清的況味了。疊印於我心間的,只有這副長城的蒼顏,雖則我後來也幾番領略過它,印象竟多是模糊的。反觀冰心留在長城的棖觸,她常用以贊詠「母愛」和「童心」的「滿蘊著溫柔」的筆墨是暫且消隱了。她正借著「五四」狂飆所給予的激情,來看人生與自然。身臨長城的遺墟,念天地之悠悠,傾情的辦法,大約只有為它寫意了。 當她下到青龍橋車站,寧謐的空氣使心緒漸趨平復,筆端的文字也就歸於緩緩的調子中了:「車站布置清幽,山峽之間,丁香花叢里,黯綠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銅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靜的眺望欣賞著自己勞瘁的工作。」這樣的圖景,和我當年在這靜靜的月台上看到的一切是多麼的肖似呀!那縷潛浸在文字深處的情緒又是何等的相近!我彷彿退回歲月的另一端,仰看詹天佑屹然的青色銅像。一片午後的陽光,斜斜地落在悄寂的小站上,隧洞里伸出蛇形的長軌,泛著銀亮的光。山的那邊,該是塞外的漠野和天末的荒嶺吧!「眾石錯雜之間,遍生小樹,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陰的天色之中,一層層的遠遠點綴開去,極青翠清遠之致」,長城四近的山景,她觀察得精細,摹繪得寫意!難怪讓我一讀,宛如見到自己早逝的游跡。而狀景之中所寄的情味,則更久遠地漫在讀者的心上,且受著微微的感動。她朝西北方向行過的康莊、懷來、土木堡、沙城、新保安、下花園、辛莊子各個地方,兩旁一望,風塵沙磧間,又藏著多少古代英雄的典故!足可叫人腸回氣盪。她立身宣化的故城前,迎著浩浩天風,入目的青紫遠山、緋紅晚霞,也真如飄夢了。 遊記文體,因附著景物與遊蹤,故長於描寫和敘述,而抒情及議論在這裡則是求「隱」的。此篇作品,在描寫上用著清簡之筆,勾勒大致面目即可,敘述的字句卻又是極經濟的。冰心散文的別樣風致也便凸顯著了。 冰 心(1900-1999)女福建長樂人著有詩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讀者》《南歸》《冰心遊記》《歸來以後》《櫻花贊》譯著《吉檀迦利》《園丁集》等 《青龍橋站》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三部分書生意氣 ——曹聚仁的《鵝湖之會》 我有一年從龍虎山去武夷山,走贛閩道上。出於對宋儒「鵝湖之辯」的興趣,我輕踏雨後濕軟的鄉間小路,去看隱在村野深處的鵝湖書院。時值春日,所見正是一派稼軒詞境:「攜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開。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入山下書院,草色青青,白鵝閑食,屋檐下響著我印在磚石上的足音。這裡真叫靜!朱熹和陸九淵的激切論辯,陳亮與辛稼軒的長歌互答,皆往矣。瞥一眼滿院花影,心頭復襲上「丁香空結雨中愁」的意緒。杜少陵《詠懷古迹》「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可說情相近也。 中國的書院,實為一種私人辦學的創造,仍承家塾的流風。宋明儒宗弘揚理學,書院興盛各在當時。季羨林以為:「到了南宋,書院更為發達。其數量之多,規模之大,組織之嚴密,制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幾乎取代了官學,成為主要的教育機構。」我上廬山,過白鹿洞書院而想到朱晦庵,臨貴陽文明書院而思憶王陽明。贛東北的這處講會之所,正可算作宋時書院的一個代表。往觀過後,我找來曹聚仁先生的《鵝湖之會》,連讀數遍,能夠同我實游的印象相表裡。 曹聚仁下筆述舊遊,與普通文章路徑不同,繪景之美向敘史之功讓步,只潛心在那裡翻檢著一堆學術氣頗濃的舊賬,恰顯出記游手法的多端。他是用不加偏倚的眼光去回視八百年前的那場哲學論辯,這正同他寫歷史小品的態度一致。對於「稱自己心愿把歷史中的人物雕塑起來」的做法他很為鄙薄:「他們心目中,只看見以往的讀書人,如董仲舒給孔丘穿道士八卦衣,朱熹、王陽明給孔丘穿和尚衣,康有為給孔丘穿西裝,蚩蚩者氓一樣地當做大成至聖來禮拜,便以為古人已死,不妨自我作古。他們又聽見街頭說書人,有權利把淡泊明志的孔明變成呼風喚雨的張天師,把愛女色的關羽變成炳燭達旦的武聖,把陰險的劉玄德變成仁至義盡的忠厚長者,便以為口頭褒貶,亦可旋轉輿論。實則無論虛構至如何程度,也還不是虛構,不過是自己靈魂的告白。董仲舒、朱熹、王陽明、康有為依然一個個擺在那裡,一眼便知其非孔丘的;無論把孔明、關羽、劉玄德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也還是一串愚蠢人的自塑像,和孔明、關羽、劉玄德全無干係的。」鵝湖之會,躲不開朱熹和陸九淵,他寫,即將古聖賢「放在原來的圈子裡去」,鉤沉稽玄,還其本來的真實。我們讀,可上溯歷史之河,直抵先哲的面前。目光在字句間流轉,彷彿步越溪橋而身臨殿廊,於松竹靜處遙聞爭鳴的餘音。 宋儒主張的妙處,我不明白。分開看,朱熹的「道學問」,是信奉書本;陸九淵的「尊德性」,是看重本心,合起來,都是要「致知」,好像只是「格物」的路不同。應呂祖謙邀約來鵝湖寺辯理,正可擺明兩種悖異的治學觀點。雖是「不合而罷」,也毫不足怪。存歧見,為什麼偏要調和呢?朱陸,其時都在盛年,爭鋒而各不相下,竟至激而過偏,難免矣,由此亦可端詳古代學人的真性情。縱如黃梨洲所說「宗朱者詆陸為狂禪,宗陸者以朱為俗學。兩家各成門戶,幾如冰炭矣」,我看也不必抱憾。 曹聚仁憶昔日之游而大力講史,兼論格致的道理,卻未失於枯燥,在我讀過的記游文章里,真是少之又少。這也是我對於他的筆下功夫佩服的地方。這篇《鵝湖之會》流蕩的文史之氣,斷非尋常的風月筆墨所易取代,曹先生治學的優長也恰能表現在這裡。如果將此文視為記游之作,無妨可以講,到了曹氏的《鵝湖之會》出來,中國的風景散文更多了一番氣象。 曹聚仁說他後來從上饒到了鷹潭,登道教的龍虎山,又入閩,到了朱熹講學的建陽和延平,繼而越過武夷山,經金溪往臨川。我睹其遊蹤而感到親切。憶及昔年往來閩贛山水間,我願待他日,得緣踐舊跡,且至湯顯祖在臨川的故宅,醉溫數百年前的《玉茗堂四夢》。 曹聚仁(1900-1972)浙江浦江人著有散文集《魚龍集》論著《文思》《文筆散策》《國學概論》《國故零簡》《小說新語》等 《鵝湖之會》見三聯書店出版的《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 第三部分書苑尋芳 ——阿英的《城隍廟的書市》 遊記之體,為一些人所不屑,常以「類如導遊詞」來譏諷它的存在。照我看,導遊詞式的寫法未嘗不可認作述游手段的一種,雖則較少描繪與抒情,但能記得詳明清楚,也就算一件好作品。阿英的《城隍廟的書市》便如此,彷彿他在街上引領著,緩緩地把店鋪的情形講給我,真是要言不煩。如實記述而不添別的手腕,文義的淺近透出敘說態度的平和親切,是此篇文字的好處。恰巧我偏愛這樣的風格,所以要在讀後饒舌。 我初次來滬上,就逛過離黃浦江不遠的城隍廟,腦子裡也填滿茶社飛香、百貨雜陳的印象。此後的三十幾年間,每說起這處地方,總愛把它和北京的廠甸或天橋放在一起比較,在市肆的熱鬧中呼吸亦俗亦雅的空氣。阿英轉到的古董鋪、書畫碑帖店、書局、說書場、畫像店,比起設在秦淮河邊的夫子廟也不會差遜一籌吧。 阿英帶我隨他各處走。銷書的店家他差不多都詳熟,裡面的擺設也極清楚。飽墨齋「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樓板的經史子集;右壁是東西洋的典籍,以至於廣告簿;靠後面,則是些中國舊雜書」。對於有淘書之癮的人,真是到了一個大可眉飛色舞的地方。他「可以看到不曾見到聽到過的許多圖書雜誌,會像過眼煙雲似的溫習現代史的許多斷片」。《創造月刊》合訂本、第一卷的《東方雜誌》、《俄國戲曲集》散落於書架上、桌肚裡或者各個角落,我像是看到浮在書上的積塵。阿英順帶還教幾個向店東論價的招數,亦為文章增趣。窄巷裡的菊書店售賣著發舊的西書和新文化書,那個兼充店伙的掌柜也讓他注意,講價之間,實在能夠看出此人的一點修養。阿英把他贊為「現代《儒林外史》里的異人」,不是無端。 店外的九曲橋,成了一個鬧市,招誘過往者的玩意兒不少。城隍廟中存下的這些,和十里洋場的調子總像是不相諧。轉過彎,會見著「發賣字畫古董書籍的夢月齋」,如果不想尋古書,則不必入內,無妨直上護龍橋,這裡的地攤,多有新書可搜,還能體味不淺的平民氣。一個個盛洋燭火油的箱子放在橋欄邊,箱內塞滿新的書刊,價卻頗賤。矮凳支起門板,放書來賣的所謂「板攤」,自會比地攤高級些,「也有很好的社會科學書,歷史的資料」。在這一帶的書區轉悠,不必受限,無齊整衣冠或是少錢的愛書人,不妨常來光顧。阿英靜緩的記述雖是客觀的,卻隱隱含情。 學海書店大概尤為文人喜歡,因為門外的石欄上,更放著大批鴛鴦蝴蝶派的書,絕版的《新文學史料》、《海濱故人》和《天鵝》也能見到,只是不會像攤上那麼賤賣。阿英特別提醒:「在這樣的地方,你還有一點要注意。如果有一本書名字對你很生疏,著作人的名字很熟習,你不要放過它。這一類的書,大概是別有道理的。外面標著郭沫若著的《文學評論》(是印成的),裡面會是一本另一個人作的《新興文學概論》;外面是黃炎植的《文學傑作選》,裡面會是一部張若英的《現代文學讀本》;外面是蔣光慈的什麼《女性的日記》,裡面會是一冊絕不是蔣光慈著的戀愛小說;外面是一個很腐朽的名字,裡面會是一部要你『雪夜閉門』讀的書。至於那些脫落了封面的,你一樣的要一本一本地翻,也許那裡面就有你求之不得的典籍。」書商的作偽,斷非自今日始!從舊時代城隍廟的書市,亦可旁觀彼時社會圖景的一角。 粹寶齋里的木版舊籍,殿外一個曲尺形板架上堆放的中外雜誌和書,還有兩個「門板書攤」上的石印小說,《無錫景》、《時新小調》、《十二月花名》之類的雜書,也都值得一看。書街的里外,被阿英一一講到,不覺得蕪亂絮煩,全因他注入了一個嗜書者的感情,雖無奇峭之筆,仍使訪游的過程不平淡。 阿英又是一個文學史家,學養得於書,可說對版籍有情。我隨他在城隍廟品罷書香,忽然想起早年在中國書店買過他的《晚清小說史》,插架,竟未細覽。今日思之,如有所失。 阿 英(1900-1977)安徽蕪湖人著有小說集《義冢》散文集《灰色的一角》《夜航集》論著《創作與生活》《現代中國文學論》《晚清小說史》等 《城隍廟的書市》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散文選》 第三部分花飛西泠春桃紅 ——俞平伯的《西泠橋上賣甘蔗》 游屐之憶,江南的青綠山水連綴不絕,化成了對這美麗世界印象的一部分;旅途中飄萍似的人物,亦能在心頭常溢溫馨,伴著窗外薄霧般的春雪來讀俞平伯一篇寫在杭州西子湖畔的《西泠橋上賣甘蔗》,那位橋堍的小女孩稚嫩的面影漸漸有了一個輪廓,且牽惹出淡淡情思。恰如郁達夫於揚州瘦西湖心,清秋柳影下,紅蓼青萍間,透過瀟瀟疏疏的暮雨,動情於姣好的船娘和她撐篙時柔美的曲線,田漢踏游太湖洞庭西山,遇著清歌剪碧蘿的謝黛娥,也是相同的境況呢! 描摹風景,要恃筆下的功夫,選取兩三人物來做點綴,揣想當地風情土況耳,但也不是隨便劃拉就能立住的。我的游途所記,人物音容寥寥,只張家界綠陰下幾位少男少女、白帝城中導遊姑娘、三峽船中賣藝女孩。能同俞先生這篇文章中人物彷彿的,惟有奉節縣城裡那個賣柑橘的川妹子。 我的杭州之游,是尾跟著嘈雜的大隊,只有湖中盪槳的片刻,才享受了一會兒清閑,往昔日子,這湖畔想必是時時寧謐的了。靈隱禪鍾悠然,宋之問才有寂寥之詠。設想倒數一個甲子,也即是俞平伯春遊於此的日子,恬靜亦會如是。他們腳下是紫沙鋪平的路,連鞋底嚓嚓的碎響也掩不盡的。他舉目西泠橋,看見石欄旁的一擔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還有那位小主人頑憨地坐著,恰如當壚的酒女。 這類場面,我在北部灣畔的港口見到過,但我只是在月光下欣賞那位農婦舞一柄鐮刀飛快削凈蔗皮,然後白花花擺齊待賣,卻從沒有意識到這原是能夠寫進文章的;相似的,還有在灕江邊棕櫚樹的碧影里,切開菠蘿沿岸叫生意的本地人。可我終歸是從他們身前走過去也就算了,連細細地留心一下都沒有。還是俞平伯先生眼光好,直把這橋頭的小姑娘宛然入畫:「看她光景不過五六歲,臉皮黃黃兒的,臉盤圓圓兒的,蓬鬆細髮結垂著小辮。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哆』的,一點沒有衣架子,倒活像個老員外。淡藍條子的布襖,青蓮條子的坎肩,半新舊且很有些兒臟。下邊還系著開襠褲呢。她端端正正的坐著。右手捏一節蔗根放在嘴邊使勁的咬,咬下了一塊仍然捏著——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執一枝尺許高,醉楊妃色的野桃,花開得有十分了。」 人面烘以桃花,倩影芳姿愈顯其美,本是寫作的老法子,卻不見生膩。俞平伯在這裡仍沿用筆下人物,儘管普通得不起眼,卻未失於單調虧於枯疏。這野桃花也被形容得絢麗:「花瓣如暈脂的靨,綠葉如插鬢的翠釵,絳須又如釵上的流蘇墜子。」你終於禁不住要讚歎這光影這異香了。紅花碧枝,淺赤濃綠,俞平伯完全是把這一束緋桃當作春山秋江般靜美嬌憨的麗人來盡情描摹了,如歌如笑,明艷欲流。 畢竟沒有從女孩手中買一根甘蔗嘗。及至原路歸來,「只見道旁有被拋擲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個小女孩已過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陰,蹣跚地獨自摸回家去。背影越遠越小,我痴望著」。 留下的是莫名的慨嘆。小女孩只管她的生意,沒有那些多餘的情感糾葛,連那枝芳年之秀的野桃花亦被同蔗屑委棄一旁,在纏綿憂鬱的知識者眼裡,是要髮長吁的。可此處正好見出這位普通女孩的純稚與風塵的未染,是真性情。 她就那樣自在從容地走了,「傍孤山之陰」,這一筆真好!是寫意,絲毫不落工斧痕迹。綠色湖光中,山影彷彿淡墨,秀黛間一個淺藍衣褲的江南小女子那麼悠閑地走著,全無驚擾。她只知道青山那邊的門巷,等待她晚歸的,該是倚戶的親人吧? 俞平伯能將這類小品閑札寫得極圓熟極瀟洒,風飄雲逸,如山歌俗唱,不慕深刻,但求清新散淡中的悠長韻味,滋潤心靈若春雨絲絲。假使換了我,沿西子湖畔走它幾個反覆,再登臨居湖樓頭,遙望草色芊綿,繁英娟俏,一片棹歌盪起雲光下柔柔的碧漪,憑欄得何意境,筆底怎生花?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著有散文集《燕知草》《雜拌兒》《燕郊集》《古槐夢遇》論著《紅樓夢辨》等 《西泠橋上賣甘蔗》見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散文雜論編》 第四部分沖淡為衣 ——廢名的《五祖寺》 廢名留給後世的風景散文,《五祖寺》不妨可以算作一篇。文章裡面的那份美麗,大約是從外國人手裡學來的。我的這個看法,原是重複廢名先生自己的意思:「我讀了外國人的文章,好比徐志摩所佩服的英國哈代的小說,總覺得那些文章里寫風景真是寫得美麗,也格外的有鄉土的色彩……」 若從廢名在散文方面的成就來講,似乎不及他的小說知名,卻彷彿翠枝旁逸,照例充盈著鮮潤的脂液。廢名稱讚梁遇春的散文是「一樹好花開」,移用在他自己的文章上,也是形容得恰好。 五祖寺是以唐禪宗五祖弘忍開山得名。我從廬山下到潯陽樓,隔江望彼岸的黃梅縣。一片山野隨春而綠,目光觸著的地方,大約就深隱著此座青蓮宇。這已是將近六七年前的遊歷了,那時我尚未傾心去讀廢名這篇為五祖寺揚名的文章,不然,我大有可能會過到江那邊,入山沐一回佛氣。 馮健男先生說廢名寫《五祖寺》,「則又回到兒時的故鄉的記憶中去了」,是對的。我讀,憶夢的欣悅自會有一番相似的體貼。鐘磬唱偈的聲音飄響得遠了,花宮仙梵能存於心中的影像淡得若無,就連五祖寺的歸途也忘記是如何踏上的了,「彷彿記得天氣,記得路上有許多橋,記得沙子的路」,印象全已模糊,空明的感覺卻又儘是禪家的。廢名的文章也偏好在這樣的筆調中顯出它的特長來。魯迅說他「以沖淡為衣」,周作人又很喜歡他的「平淡樸訥的作風」,所論皆是同一種意思。 廢名是文體家。仍引周作人的看法,是「用了他簡練的文章寫所獨有的意境」,尋夢之心頗近晚明的張陶庵。或者是夢最難言的緣故,他惟向詩歌取法,下筆如學唐人寫絕句,用淡得幾不成墨的字句往紙上去,只對「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醉心,通篇趣味確已近乎道。卞之琳曾把廢名同徐志摩作過比較,視廢名為僻才,用意應該很接近孔夫子在兩千年前的那番表達:「師也僻。」僻者,「以其志過高而流於一偏也」。惟此,廢名文章約似山中野衲懷藏的秘笈,不是一眼能夠看透的。 廢名獨得一體的作品,總能讓人讀出特別的東西。這篇憶舊遊的《五祖寺》,假定由我來動筆,淡白之味或許不失,卻恐怕要寫得尋常了。廢名則不,用筆從容,像是無結構可依,很悠閑,很家常,隨處有一種任率之美在。他追敘幼時同家人游山,霧影般的舊事讓他寫來也如描著一幅畫:「五祖寺是我小時候所想去的地方……天氣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見那個廟那個山了。從縣城到五祖山腳下有二十五公里,從山腳下到廟裡有五里。這麼遠的距離,那時我,一個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夢一般的真箇走到五祖寺的山腳下來了,大人們帶我到五祖寺來進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過門不入。這個,也不使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不帶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覺得悵惘。只是我一個小孩子在一天門的茶鋪里等候著,尚被系坐在車子上未解放下來,心裡確是有點孤寂了。」事,本是再平常不過,廢名竟也能夠從早年的不如意中悟出「近乎道」的意味,且向生命的深處思索,是:「過門不入也是一個圓滿,其圓滿真彷彿是一個人間的圓滿,就在這裡為止也一點沒有缺欠……不論為什麼緣故,其實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說明了,那時我一個小孩子便沒有質問的意思,叫我在這裡等著就在這裡等著了。這個忍耐之德,是我的好處。最可讚美的,他忍耐著他不覺苦惱,忍耐又給了他許多涵養,因為我,一個小孩子,每每在這裡自己遊戲了,到長大之後也就在這裡生了許多記憶。現在我總覺得到五祖寺進香是一個奇蹟,彷彿晝與夜似的完全,一天門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這個夜真是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記憶。」文字「帶澀味而耐人尋味」,這味,乃是由虛處悟透的實理。遁世無悶的態度,大概只有在莊子的文章里才有。三尺童蒙即彷彿無哀樂可感,廢名性情的奇特應當也是稀有的吧。在卞之琳先生看,廢名推崇魏晉六朝文,亦不廢《詩經》、《論語》、五古,還會喜歡《世說新語》一路文字,「偶出拈花妙語」。五祖寺的「一天門」、「二天門」,因為數目字的有趣,只在片時,就會拋卻可戀的山水,去想「雖然只是喜歡那幾個數目字,實在是彷彿喜歡一天的星,一春的花」,靈思閃露,真是寫出了感覺美。我好像看到他飄在半山之上的影子。 留在篇尾的,是終曲前的雅奏。只看所寫的話,筆意隱約,就是以讀寫度日的文字人,亦難尋其心跡,可說並非無心而撰,是這樣數行:「稍大讀《西廂記》,喜歡『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兩句,也便是喚起了五祖寺歸途的記憶,不過小孩子的『殘照』乃是朝陽的憧憬罷了。」積年加多的人生經驗似在書邊暗示,不能輕看這番話,寫下它的人像是仍在一個滿願的酣夢中浮笑。古典趣味和朦朧境界卻像在讀李商隱詩,錦瑟無端而詩情難解,這又盡顯廢名式筆墨的獨秀了。 廢 名(1901-1967)湖北黃梅人著有短篇小說集《竹林的故事》《桃園》《棗》《橋》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傳》等 《五祖寺》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馮文炳選集》 第四部分畫里的鄉情 ——魯彥的《旅人的心》 魯彥散文的催淚處,常在依著故園山水而發抒親情的回憶文字裡面。《旅人的心》緩緩地憶述著他隨父親離鄉遠行的往事。文調是那麼的平和,景物是那麼的清幽,純樸的鄉趣里,潛含著隱隱的哀感——是羈旅天涯的遊子懷著的悵惘的心。只因有父子的深情繾綣於黎明的河畔,便使無歸的漂泊微浸著溫馨。 文學研究會奉執的「為人生而藝術」的態度是融入魯彥的筆墨間了。他追敘生活的瑣事,宛寄浮世的悲歡;摹繪自然的山水,曲盡心底的煩愁。江南的鄉野風景,讓他寫得那樣清麗淡遠,撫賞之間真彷彿看見飄閃水光的畫。「船上的燈籠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顯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幾分鐘後,它迅速地消失在幾步外的橋的後面。一陣關閉船篷聲,接著便是漸遠漸低的咕呀咕呀的槳聲。」只這疏疏的幾筆,難道是容易在白紙上隨心勾繪出的嗎?少時的魯彥,在一個個凄冷的夜裡,睜著淚眼看父親這樣地離家,也送走無數普通而平靜的日子。當他終於和父親一道航行在河面,開始了新生活之旅時,能夠相慰心靈的,最是家鄉迷人的夜景。他從船的篷隙間望見河上漾動的水影,聽到舷側淙淙的波聲,嗅著清冽的水的氣息和泥土上飄溢的草木的芬菲。薄亮的空中,浮游著灰白的雲霧,隱約露出青色的山影……小船在清峭的山峽間輕駛,岸邊繁密的松柏、竹林映著他天真的雙眸,清淺的河身、濺浪的石灘,都在輕徐的划槳聲中畫屏般閃過,夢似的美。山水澄明的光色,盡在平實的游述中顯出原始的美麗。走出幽僻的鄉間,「去探問另一個憧憬著的世界」,魯彥滿懷的興奮,正是可以在這些寫景的字句里來一番體貼的。而在父親去世後,他又走過相同的路,看過相同的景,心情卻是異樣了:「我出發到同一方向的山邊去,船同樣地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似的水面滑著,黑色的天空同樣地鑲著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裡卻充滿了煩惱,憂鬱,凄涼,悲哀,和第一次跟著父親出遠門時的我彷彿是兩個人了。」這苦楚的情緒,這婉惻的意味!他的狀景是多麼清雋,而宣情又是這般率真!到底是以「於平實中帶有回蕩」的風格而凸顯自己在創作上「卓特的面目」。 魯彥的目光在故鄉的風景中移動,小河,埠頭,石橋,浮水的船篷,飄香的草木,靜峙的叢山,悄悄地沁入懷人的傷情、感物的牢愁,留下他精神的印痕。滿浸鄉土氣息的文字,掩不去靈魂的沉重。 魯 彥(1901-1943)浙江鎮海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柚子》《黃金》長篇小說《野火》散文集《驢子和騾子》《旅人的心》等 《旅人的心》見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魯彥散文選集》 第四部分雪夜的詠嘆 --石評梅的《雪夜》 世紀初年的瑞花,是在夜半悄悄落下的。侵曉,戶外枯疏的枝椏間已經閃著瑩潤的雪光了。逢著這樣的天氣,可供消磨悠悠長日的,是蜷身在裹雪的暖屋裡看一卷閑書,或者邀二三舊雨圍爐漫話,而孤對電腦做網上的聊天,當會在寒寂中領受一絲遠方的溫情。 我和妻子還是走到街上去了。從東大橋乘入的那輛無軌電車,碾著雪泥緩徐地前移。我倆在西四下來,踏雪朝北面的護國寺那邊去,在行過新街口一帶的商市後,又東折,望得見安定門近處的街景時,雙腿才感到發沉。就這樣呼吸著雪中可以清心的空氣,一路相攜地走,彷彿覺得年輕了一些。過眼的風景印在心上,也盡夠我們吟味的了。紫禁城蒼灰的宮牆立在同樣蒼灰的天底下,北海的白塔被雪色掩得無法細認,德勝門的樓影在白雨似的飄絮中峭聳,而雍和宮深院里那低悶的祝禱聲還在隱隱地響著。故都冬日的情調比之秋臨時的況味,在蕭寥之外是要略添一縷清穆的。近晚,雪飄得像是閑緩了,天色卻更黯晦。窗前的一閃,不知是映地的雪光,還是透過濃雲的月華。我倏然起了一陣惆悵,極想朝紙面寫下些什麼。大約枕雪難眠的人,都會如我這般欲向文字寄情的吧。在七十幾年前的北京,在這樣一個雪夜,石評梅年輕的臉龐就為病友重重地罩上了憂色。她的《雪夜》的開篇便是一段揪緊人心的話:「北京城落了這樣大這樣厚的雪,我也沒有興趣和機緣出去鑒賞,我只在綠屋給受傷倒卧的朋友煮葯煎茶。」那一間措身的綠屋,空氣的悒悒催人愁嘆。離去時,想到病友「這一夜輾轉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臨時她慘白的面靨一定又瘦削了不少」,石評梅心底的憂悶只好向著雪中的夜街盡遣了。循著她印地的足痕同平靜的心緒,我仿若也夢似的走入舊北京凄曠幽冷的雪夜,躑躅於「靜白的十字街頭」了。 石評梅愛憂鬱地追懷故人,愛孤寂地咀嚼殘夢。靜幽,這縈愁的心墟;凄清,這魂歸的昏暮。靜夜之思帶著雪後的清寒,朝著故都蒼茫的上空飄去。她在篇中說:「這時候我想到荒涼冷靜的陶然亭,偉大莊嚴的天安門,蕭疏遼闊的什剎海,富麗嬌小的公園,幽雅閑散的北海,就是這熱鬧多忙的十字街頭,也另有一種雪後的幽韻……」雪景在月下的清輝中顯示著天然的美麗,生活的苦澀、心境的愁悶暫且在她的心中淡去,「然而我終於在這般夢中驚醒,睜眼看見了這樣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為了一層轉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發現了許多年未有的驚嘆,縱然是只如磷火在黑暗中細微的閃爍,然而我也認識了宇宙尚有這一剎那的改換和遮蔽,我希望,我願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這樣剎那的發現,改正我這對世界浮薄的評判」。身在這般幽寒的冬夜,她的情感仍如穿雲的火光與閃電。在我讀到的她的散文中,似乎總流動著一泓溫情的春水,常有傷慟凄婉的波紋浮閃在上面。我豈知評梅風格的這-面呢? 她獨行的清影漸漸消融於夜街的深處。枯樹掛著的如雲如霧的雪花,平坦潔白的河面上閃著的微光,悠遠清靈的鐘聲,城牆上參差的磚緣,樓頭粉飾的雪頂和掛懸下垂的流蘇,雪鄉里古城的這些,暫夠她悄默地領略了,當被她宛轉纖麗的筆觸摹狀著,則化成一派情緒化的風景。無邊的暗夜使她如同不能停止呼吸似的不能停止思索,精神的翅翼在空闊的雪野上翔舞,她悵嘆:「身心的四周何嘗能如雪的透明純潔……」而我最感愴痛的是這疏疏的幾行:「我雖然能憶起往日和君宇走過時的足蹤在那裡,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黃土下已埋葬了兩年的君宇,如今連夢都無。」纏綿,哀艷,傷情宛似黏稠的血凝在她的筆端。讀至此處,我們總該還記得她稍早做成的《我只合獨葬荒丘》的一篇散文吧?同是在冬雪飄灑的燕京,她無心枯守紅爐而閑飲著釅的清茶,或是獨自溫習舊夢,卻頂風迎雪,向著荒郊野外、亂墳塋中踏去。在落日下的陶然亭,她凝望疏林寒雪中掛著銀花的蘆葦和隱約的一角紅牆,仰向蒼白的天宇低唱著墓畔哀歌,心音浸淚,斷續響在寒寂的古廟蘆塘,伴著凄美的吟唱,終將自己也「深深地掩埋在這若干生命歸宿的墳里」了。你且試替她想想,人間的種種悲苦墜壓著她易感的心,如何能夠忍禁頰上的清淚呢?殘月孤星下的她,是要寄一縷長恨於這飛雪的夜天,讓幽沉的靈魂不再安眠在冷酷的世間。她在《雪夜》的篇尾做著放懷的直訴:「我自己不免受人間一切翳蒙,我才愛白雪,而雪真能洗滌我心靈至於如雪冷潔;我還奢望著,奢望人間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類,也能給雪以洗滌的機會,那麼,我相信比用血來撲滅反叛的火焰還要有效!」這巾幗臨風的浩歌,久在茫茫雪嶺上盪響。 讓白潤的雪光映照著世間的濁黑,繪景中牽掛著人生悲歡,這篇《雪夜》就不只對故都的雪景作平淡的描畫,卻是叫輕瓊玉蕊將一聲從不幸生活遭際中發出的碎心的呼喚遠載;而屐音響過處,長遺著悲感的心語。音調未滅,尚能夠在今人精神的弦索上顫鳴。「五四」狂飆中,像石評梅這般率真地自我表現著的新女性,能有幾人呢?我不禁為她的藝術觸覺和抒情氣質嘆出聲來:古人早已熟寫的詠景散文,原可依她所辟的蹊徑來作的。 第四部分偏巷幽歌 --潘漠華的《在我們這巷裡》 我又繞回昔年住過的那條老巷。西四牌樓的影子早從這地方消失,缸瓦市也在舊志上空留一個披著風塵的名字。北面路西的萬松老人石塔還沒有倒去,尚能稍慰一些人懷往的心。 我就在這樣一條衚衕里閑踱著,夢意闌珊,幽沉的靈魂在歲月的河道上緩緩移動。措身於此,我就能體味潘漠華於那一篇《在我們這巷裡》內寫著的所感嗎? 細算起來,潘漠華作此文時,年紀還只在二十幾歲,託付給字句的滄桑感卻像是從鬚眉皆白的老者那裡來。北風吹著沙塵的京師,不免使初見朔方光景的他感到驚喜,雖則傍巷兩邊的人家都是掩了門的,望不到江南宅院前常有的女人髻邊的花影。 照著固有的見解,記歷文章多以摹景象、紀風物為正宗,著意於人物竟至關注社會生活的總像是少些;而肯於對身旁百姓作印象式的素描卻非如小說家筆下的刻畫,又無妨被認可。讀著這樣的文章,好似諷誦都門雜詠兼欣賞陳師曾的《北京風俗圖》,洵屬意外之得也。歷代遊記,筆墨通常不願從山川古迹、土風之勝上移開,實際卻只是狀景,往往與舊有之文面目相近。而潘漠華對小巷眾生的勾勒,當給千百年的寫法添些新的氣象,未嘗不可欣悅。 他住在這條不臨碧瓦朱甍的深巷裡,活在市井平民的中間。因有了周圍的人,冷寂幽靜的一條巷子就充滿歡樂和痛楚。我猜想,潘漠華是常常孤坐在黃沙不斷狂襲的紙窗前,望著風霾陰寒的空中那縷稀淡的陽光,閑看著出入門巷的男女。由他著墨,頗像是用著晉人筆記的寫法,簡逸而能活現眉目,縱使由我這皇城根下的人來讀,也不覺隔膜。那位「黑漬的頰上有時也朦朧地映出青年的風情」的煤工,那位「面貌並不秀美,穿著大紅色的褲子」的少婦,底層的生活雖無映目的亮色,卻不失世間的真味。他們生命所寄的這條幽巷,也有平淡的美感。「傍晚的風色迷漾在這寂靜的巷裡……悠渺的情致也頗醉人。」讀到這樣的文句,我直覺得巷中人家會從灰牆瓦屋的寒苦中品出一絲樸素的京韻。 我平素讀雜書太少。可舉之例,無妨說到百年前刊行的《一歲貨聲》就未得看見。幸而遠逝於街巷間的市聲彷彿能夠在潘氏的文章里隱約聽到。他說:「我生命雖這般逐漸黯淡下去,但住在這巷裡,每聽到小販的呼聲,蠻長地,也常常使我感動。」尖利而纖長的賣梨聲,穿著舊藍布棉襖的賣肉者儘力的吆喝,賣花生糖果者撞響的清脆的銅杯音。這中間,還雜有年稚的女丐、歲長的男丐的乞討聲,「正如用著哀悲的飯,喝著哀悲的酒」。更可聽著「一個彈三弦老人的三弦聲,一位少女的大鼓聲」在寒空中轉繞,凄切、曼長,依稀望得見孤瘦的軀影在街檐下迂緩地挪移,愈發使得這條窮愁的舊巷浮滿冷寂和灰茫。記著他們饑寒的背影,記著他們愁苦的心緒,比之去寫紫禁城浮金的檐瓦、昆明湖飄綠的岸柳,應當更有意味。古城的世態、底層的呻吟使人推知,龍旗下的庶民曾經怎樣地活著。「五四」文學革命所倡的「為人生而藝術」的主張,亦在他的創作中發生著作用。 冷峻的寫實在篇末一變,潘漠華忽然用著抒情的調子來訴內心的馳想,營造的意象是浪漫的,近乎夢,彷彿從塵境回到詩境來。 如歌之夢常在日暮將至的時候漸漸浮上。是一個無言的女子,風一般來去。他感動於她飄擺的衣衫,感動於她手捧的一枝白梨花,花葉上凝著雨似的輕愁。宛若還有縹緲的歌音催他朦朧地睡去。「唱這個歌聲的,是位年老的有滿面鬍子的人。從朝到夜,從這巷頭走到那巷頭,他沉重而緩徐的腳步,永遠地不停地在走。在我滿身血都輪翻,生的意志正熱烈地掙扎著時;或戀人的頭正扣在我胸前,她以海洋深的愛陶醉我時;或我覺到生的疲倦了,但不想找個墳墓來安息時;總而言之,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晴天,雨雪天,有如今朝的風霾天,這位老人就在沉重地來了!他給我以虛無的感想,黑寂的情懷,使我一概幻想都絕滅的如看了北方大野似的力量。」他的表達確乎悠邈得像一個未殘的夢境,卻是在這條幽寂的偏巷中漾動的一縷詩意的凄美,雖則它不免是蒼白的。蟄居衚衕的我,反倒極少如潘氏這般動情。回望「五四」,精神的高空翔舞著浴火的鳳凰,它乘著天外的風,飛向一片水晶般的光明。 長巷縱橫如古城的血脈,漫溯上去,呵,也曾涌流過一位新青年猶可化碧的血。 潘漠華(1902-1934)浙江宣平(今武義縣)人著有詩集《湖畔》《春的歌集》(與應修人等合著)小說集《雨點集》等 《在我們這巷裡》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四部分大河剛風 --梁實秋的《躍馬中條記》 梁實秋的散文固然是閑適的,卻非避世。《躍馬中條記》是收在《秋室雜文》里的一篇。憶寫著昔年舊事的時候,他已入了老境,筆力愈見勁朗,且不失機智、幽默和詼諧的風趣。 還要說到梁實秋的《記盧冀野》。在這則懷人文章里,他也寫到抗戰時的那次豫西之行。和盧冀野、鄧飛黃在陝縣下車,渡黃河上中條山。我自己也有在這一帶的遊歷。因為正在著名的仰韶遺址近處,所以特別記得真切。那個傍晚,夕陽淺紅色的餘光流瀉在靜靜的黃河上,我站在南岸崤山的一道高樑上眺望對面的中條山。梁實秋是從茅津渡過河的,他說:「黃河岸上的風景是奇特的:黃土,黃水,黃天,一片黃色。沒有樹,沒有草。有的是呼嘯而過的一陣陣的大風,大風過處,黃沙瀰漫。橫在眼前的黃流,洶湧澎湃,拍在岸上,其聲凄厲。而且四顧闃無一人,如入蠻荒。」我昔年是在陝縣寶輪寺塔下的太陽渡上的船。記得彼時的河景同他的摹狀差不多也是一樣的,只是由此至三門峽一段的河水已變濁黃而為清綠了。俊風吹過兩岸綿亘的黃土塬,陽光下竟飄落一陣細雨。又聽見在河風中唱響的俗曲鄉歌,極脆亮。此段河景的澄明就讓我想著「黃河清,聖人出」這句古話實有一點來歷。 和他同上中條山的盧冀野,我還是在知堂老人的札記里初見其名的,知道這位「江南才子」專攻詞曲之學;又在梁實秋率易的追記中略曉他的佚聞,自感有趣。所記冀野胯下馬在棗樹林驚逸一段,頗具聲色,彷彿在讀小說里的情節。梁實秋在本篇「記」和那篇《記盧冀野》里,都把它詳寫,足見這事給他的印象是如何的深。二十幾年光陰只在轉瞬,當年同上中條的三人,死生各異。感舊而增哀,普通一篇遊記也就浸上憂戚的意味。 梁實秋于歸途上經過聳在龍門的砥柱山。所謂「中流砥柱」大約並非我在三門峽看到的那塊橫水而立的巨岩,倒極像韓城與河津一帶的禹門口光景。黃河穿流秦晉峽谷間,激浪驚濤該是怎樣的令人駭異?是將壺口狂瀑的放恣帶到此間了。當大河之雄風,梁氏哪裡還是靜坐雅舍、啜茗談天的閑叟?卻如一個縱橫天下的猛士而逞驍騰之氣了。前引的數行文字,皴染河景,猶可見出這番氣象,疏略的幾筆下去,黃河的風概就宛然了。筆意的好處,豈是「簡潔」二字所能說盡? 述游狀景的散文尤可以做得隨便一些。這「率性而為」,看似無結構,實則還是要有一番「組織」的。梁實秋在這裡用心摹勒長存於心的黃河,更不能忘情的卻是故人。「冀野則不堪折磨,已歸道山」一句,深寄悲感,真酸心語也!憶旅竟成傷逝,滋味誰解?他的至情是含入字句了。 我約略記得,柳子厚獨坐小石潭上,覺四圍「寂寞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梁氏敘舊遊,恍若重臨黃河之濱,「涕泣交而凄凄」若此乎? 梁實秋(1902-1987)浙江杭縣(今餘杭市)人著有散文集《雅舍小品》《槐園夢憶》《秋室雜文》《看雲集》譯著《莎士比亞全集》等 《躍馬中條記》見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梁實秋散文》 第四部分春初新韭 秋末晚菘 --沈從文的《桃源與沅州》 《湘行散記》和《湘西》是沈從文寫於三十年代的兩部散文集。作者在《〈長河〉題記》中說,他試圖「把最近二十年來當地農民性格靈魂被時代大力壓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素樸所表現的式樣,加以解剖去描繪」。當時,沈從文才三十幾歲,但這兩部描寫湘西的作品,卻代表了他的創作風格和藝術成就。《桃源與沅州》是《湘行散記》系列散文中的一篇。我之所以想到這篇作品,大約是受了桃花源名氣的影響。沈從文說:「桃源既是個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許多『風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攜了《陶靖節集》與《詩韻集成》等參考資料和文房四寶,來到桃源縣訪幽探勝。」 幾年前我去湖南,陶靖節的作品我沒有帶,可《沈從文文集》我是專門帶著的,裡面就有這篇《桃源與沅州》。可惜那回我去的是湘南,應該讀柳子厚的《永州八記》才對。不過,在瀟水之濱的一個夜晚,我還真將《桃源與沅州》細心讀完,舔眼以救其饞也!此時,我心中惟有一派美麗的桃源景色,只是它恍若夢寐。其實,我同意汪曾祺的說法:「桃花源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後人根據《桃花源詩並記》附會出來的。先有《桃花源記》,然後有桃花源。」 沈從文的這篇《桃源與沅州》,標題容易叫人以為是篇寫山水、敘風情的記游文章。的確,他對沅水兩岸的風光作了高超的描繪:「沅州上游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墜入清溪洄流里,再從溪里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種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聖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麼美麗。」 筆致多麼恬淡,心緒多麼寧靜,彷彿是從透明的靈魂中流淌出來的清泉,滋潤著讀者的眼目以至想像,如品味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對桃花源,本文的筆墨很簡省,多為複述陶文的意思。明代的小品散文大家張岱在這點上已做了先例,無非是「雞犬桑麻,桃花流水,其樂何似」之屬。沈從文的筆墨並不著重於茲,因為桃源在他的心目中並不如何神聖:「千餘年來讀書人對於桃源的印象,既不怎麼改變,所以每當國體衰弱發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必多,這文章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文章,當該是指《桃花源記》。別的便不再多說。無文之處見文章,空白之處顯筆墨,是古人的傳統之法,亦是上好境界,沈從文的作品達到了這個標準。 古桃源「春蠶秋熟,歲序依然;木落草榮,時令不失」。沈從文的《桃源與沅州》做出了另一番光景,應為千幾百年前的陶翁所贊。 第四部分夢裡詩情畫里秋 --陳友琴的《山鄉水國說池州》 早年我出銅陵城,伸在面前的便是往九華山去的路了。逢著初秋的日子,細雨落下,把山影洗得一片翠綠。皖南風景尤以這個季節耐看。如果找描狀之詞,怕要落在「明秀」這兩字上。若是清明時節,牧童游於野,便如杏花村了。入了青陽縣,朝西邊的貴池望去,知道那裡果真有個杏花村。杜牧在池州做過刺史,那首有名的七言四句在這裡吟出,似非附會。酒家雖說是有的,比起山西汾陽的杏花村,名氣似要差些。南北兩處杏花村,誰更有來歷?真也無從斷定。歲月如水,匆匆地流走,晉中的那一處,杏花艷影在我的記憶中已如煙霧消散得不留一絲痕迹,惟喝過的竹葉青彷彿還在齒頰流芬。 文選樓是一處有名的舊跡。浙北的天目山中即有文選樓,竹陰、花影、澗溪,是個讀書的好地方。陳友琴在這篇《山鄉水國說池州》里講「據說這裡的文選樓是最真的了」,此話一出,旁人也就無可爭訟。這座文選樓在貴池縣西,我無緣登覽,從陳氏之文略得一點印象:「廟貌並不怎麼『巨麗』,樓觀當然更不會『齊雲』,只不過前有祀殿一所,後有樓房三間罷了!但有一點,值得留戀:靜雅清潔,隔絕塵囂,離開城市,不遠也不近,倒是對於住在這兒著書寫文章的朋友是十分方便而合宜的。」梁太子的讀書處,都是靜逸的樓台。他選文三十卷,築室幾座?誰人說得清?行於浙皖,編輯《文選》,似帶些遊學味道。 此地水好魚美,昭明遂命為貴池。「貴池」二字後來做了池州的州號。這個典故,使貴池風物更添意味。留有履跡的名人,還有李白。他在這裡做過《秋浦歌》,「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一聯,今人猶在諷誦。 杏花村、文選樓,池州這兩處故跡的風味,當然會讓陳友琴在酒香與書香中悠悠醉去。 貴池城內的街景不足以撩動他的遊興。出東門,不顧歸,全因短堤疏柳、秋水長天的佳境,如耽入夢裡的詩情中。長江南岸的齊山,碧色映目,叫他浸在小杜當年所詠「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的意境里去。摹繪山景佳處,似無可為力,只好照抄宋人的老文章。游山如此,泛水則彷彿有了靈感。如帶河流縈繞百牙山,小船隨波浮蕩,閑眺,「一層一層眼波似的水,一疊一疊眉峰似的山,綠的綠,青的青,淡的淡,濃的濃。最遠的尖峰,亂插天外作灰藍色者,九華山是也」。若取「江上數峰浮暖翠,日邊繁杏倚春紅」一聯來狀此地景緻,也能傳七八分妙意。 陳友琴家在南陵,池上風光,他是有緣消受呢,且陷在很深的思憶中。游而記之,可說聊寄一縷懷鄉之情。筆墨又極簡淡明暢,宛如春晴浮嵐,隨風來去,卻若有依戀。 陳友琴曾應開明書店的王伯祥、葉聖陶之約,輯纂《清人絕句選》,同我手邊由沈德潛等編選的《清詩別裁集》可以互為表裡吧。陳氏偏愛清詩,認為唐人絕句以神韻勝,宋人以清新勝,清人神韻兼清新。陳氏獨愛清詩,到了自家也來操觚,遂能承其徽緒。陳友琴出版過遊記集《萍蹤偶記》,我沒有這個本子,卻無妨從此篇《山鄉水國說池州》中領受他的風格。近人王蘊章「皎如明月清如雪,雲水光中洗眼來」句,本是誇讚清人詩的,移用在陳氏散文上面,也是合適的。他的文筆,是淡中得味的那種。古來載道的傳統影響大矣,文章家十之八九認準這一法門,並不看文體的分別,下筆便喋喋地說理言志,對於需要細心體貼的意境之美反拙於經營。他們只顧留意言辭浮面的東西,而不明白許多意思其實含在字句深處呢。 親近山水久了,我更愛從清淡的文字中看出一點性靈,比方陳友琴的這一篇,捧誦,如低聲曼吟調緩的腔曲。 陳友琴(1902-1996)安徽南陵人著有散文集《萍蹤偶記》論著《長短集》等 《山鄉水國說池州》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四部分市井的況味 --錢歌川的《游牧遺風》 對於散文,錢歌川獨向「富於同情,含有批判」的文字傾心,教人去供花飲酒的風雅文辭,遠離著人性與社會性,無法直訴辛勞生活者的心緒。他希望能從文章中「找出我們的生命來」,以期「常能改善人間的弱點,矯正社會的陋習,甚至大有補於世道人心」。即便在「遊記」的名目下面做著文章,他也並不淡忘自己的主張。 中國文人的記游,到了現代,漸為摹自然和敘人世兩支,構成風景散文的格局。讀著前一種文章,就像看見一個走在山陰道上的旅人,竹影溪聲撩動著他心底的歡悅,鳥音使他朝流雲凝眸,一蒼巒、一雪瀑使他安於在煙霞泉石間默養閑適的心境,而未能同人情世態調和。錢歌川無意走上專看風景去的路,轉向的卻是城南最俗見的眾生的一角,「從純文學的立場,作生活的記錄」。此篇《游牧遺風》可使他在現代遊記中分佔一席。 及至我來到這世上,天橋雖非百藝雜聚的光景,走在那一帶,卻總會領受無從淡盡的「城南味兒」。故讀著錢歌川的那些記述,雖則以一個外鄉人陌生的眼光來端詳天橋,感覺依然新鮮入微。古城舊影印在他心上的,有細雨中的昆明湖和浸在煙波里的橫著十七個拱孔的長橋,以及雁鳴蘆荻的陶然亭。思及遠在瀟湘的故里,蒼茫雲水最宜勾牽他的鄉國舊夢吧。「蓮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是也。當真的到了很想樂游的天橋,他竟然因疑惑而呆住了:「實際並沒有橋,一定要追究的話,也許前面電車終點那兒的幾塊石板,就是橋罷。」初見的失望反使所獲印象極鮮明,故能數筆就寫出天橋的大致:「誰知汽車衝過一片荒野,又突破幾條煤渣堆成的道路之後,在一些地攤及布篷的臨時市集似的地方停了下來……」餘生也晚,又較少往城南去,對於這一帶的風物,沒有什麼記憶,只覺得同廠甸的雜亂熱鬧相似。鑼聲響處,登場的該是赤膊舞幡的江湖藝人,身帶綠林豪氣。撂地說唱的、圍圈爭跤的、笑演戲法的,皆來添趣。天橋四近又很叫愛逛小市的閑人流連。貨雜、價賤,大概是它適於平民之需的兩大好處。至今,這樣的風習也還未盡失。在錢歌川看,天橋是「還有幾分游牧民族之遺風的地方」,是策馬南下的蒙古人將草原的狂悍氣概帶到了這裡。既無可賞的勝跡,他的興緻自然要移到「聚居在這地方的人和他們的社會組織」上去。以他手握的一桿「回到人寰」的筆,來寫此處的生活情狀,是相宜的。他從天橋的市聚過身,體味並且關注著俗常中透顯的人性與社會性,斷非一個無痛癢的旁游者在那裡信步閑覽。他看到「一個朋友在路邊的一個地攤前蹲了下去,從那鋪在地面的布上,許多破銅爛鐵中,拾起一個大磁盆來,放在手上敲了幾下,仍舊放在原處,站起身來又走。那做生意的既一聲不響,顧客也不問價」,始知「原來這地方的買賣是全靠眼睛的,用不著做宣傳。要顧客先看中了貨色,然後才能談交易。開價當然是要大到四五倍乃至十倍的。門限緊的人,可以買到便宜貨,眼睛差一點,就要上當了」。即在今天,舊日市景在天橋街邊也未必見不到。嘈嘈市喧中,茶社樓上的雅座亦不空閑,有臨窗放眺之人正尋著自在,「香茶也很可品,還有藤椅可躺」,真叫滋潤!餘下的景象又當怎樣呢?錢歌川對門前結綵的清唱戲院,沿狹窄街路開張的皮貨店、木器店,飛沙中的吃食攤擔,露天下的剃頭挑子,帳幕中吆喝西法鑲牙、濫售神效膏藥的游醫,留下滿街喊聲的賣舊衣和假玉戒指的販夫,歷歷寫來,讀,宛似睹其實像與眉目。至於那些「無一定職業的,隨便佔據一塊土地,就獻起技來,一回表演之後,翻轉破帽,向周圍的觀眾收幾文錢」的人,我毫不隔膜。雜技曲藝的有些,便是在這街面上起家而遠走三江五湖的。雖是已往年月的事情,若叫如今的北京人講起,還會很來精神。 錢歌川說:「但一般以天橋為歸宿的人,似乎還未完全脫離游牧民族的根性。」這一句,近乎蓋棺之論,從何講起呢?依他的見解,「中國的民族是由北方發展到南方來的,要看那些古風舊俗,或先世遺迹,當然是以北方為多。在南方甚至連地下的古物,都掘光了。北方卻還有無量的寶藏。我們用不著到西北的塞外去尋求古痕古迹,就在北平,都可以找到很多的」。天橋便是一處結幕而居的所在。他由連成一片的篷帳而想到草野上的游牧遺風,而探觸著混跡於天橋者就市近利的景況,述見聞,談感覺,細細地品著浮世的真味,反不以言理傳道為貴。所謂「以閑話的方式,寫自己的心情」,恰是錢歌川所執奉的散文主張。而在另一面,雖屬游述文章,狀眼前之景兼能涉人文,追史源,下筆有方,正可見出錢氏在學理上的功夫。慨嘆民生的艱危而隱射著社會的病處,方才使通篇文字找到落實的地方。 尚可提及的,是錢歌川拈取東京銀座、倫敦東區來同天橋作比,並非無端。他是在日、英求過學的,風下的萍蹤會久印在浸情的字句間。 錢歌川(1903-1990)湖南湘潭人著有散文集《遊絲集》《偷閑絮語》《巴山隨筆》《淡煙疏雨集》《蟲燈纏夢錄》《竹頭木屑集》《秋風吹夢錄》《楚雲滄海集》《雲容水態集》《錢歌川文集》等 《游牧遺風》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四部分清宵風趣 禪棲幽夢 --鍾敬文的《重陽節游靈隱》 古今的青衿,臨了西湖的波灧,游情是要朝著北高峰下的靈隱而寄的。寺內的梵鍾緩緩地傳著香界的清韻,鹿苑鷲峰的瞻奇仰異終究太縹緲了一些,泉壑的幽美卻是可以感觸得到的。況且駱賓王「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那一聯詩,早為我所記誦,靈隱禪寺就常在夢中浮聳。幾年前的長夏日,得緣到裡面匆匆一走。冷泉亭的枕簟卧月,韜光庵的倚檻啜茗,或則目越紙窗,細數錢塘浪紋,皆有武陵世外之想。如今卻未在紙上留得一字,竟至回想靈隱光景,也變得嵐霧似的迷濛,真是辜負了風煙雲樹下靈隱的清幽。故而取過鍾敬文先生一篇《重陽節游靈隱》來看,即為前面的一段話微微地觸著心,是:「那時正是中秋節前後,那裡木犀花的芳菲馨馥,給予了我一個極深刻的印象。我回來時,便在稿簿上寫了《木犀香中的靈隱》一條題目,但是文章只草了幾行便中斷了。這回重遊靈隱,雖逛得更為高興,半山的韜光庵也登上了,可是前度的木犀花,已杳無蹤影,--悄悄地隨著時間之流逝去了。」這番寫在七十幾年前的舊話,到了今天,輕聲一讀,依然能夠引起我的同感。只是游罷靈隱,數載光陰已荏苒過去,我是連記它的題目也還沒有苦想出來呢! 鍾氏是以年輕時在西子湖畔寫下的抒情散文作為遊記創作發端的。他在近年回憶云:「1928年8月,由於一樁『學術罪案』,我被迫離開了廣州中山大學,到遠離家鄉的杭州工作--教書。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個人心緒都不好。但是,那近在身邊的西子湖,卻以她強烈的魅力逗引著我。從1928年秋到1930年左右,在那裡,我除了應付教學和學術的活動外,就把西湖的自然景光和人文古迹,作為我精神的寄託和避難所。海邊觀潮,山中賞雪,對英雄、隱士的遺迹徘徊憑弔。結習難忘,自然寫了許多描述的散文和吟詠的韻語。嚴格地說,主要的作品是前者--抒情散文。同時並把它編輯成書刊行,那就是《西湖漫拾》(1929年)、《湖上散記》(1930年)一類的集子。它是我全生涯中寫作旅遊文學的一個高峰期。以後,由於心情的變化和學藝重點的轉移,這種寫作遊記文學(散文方面)的興緻就很少同程度地再現了。」在他,少年也識愁滋味,游景記之,卻每每氤氳著詩意的魅惑。讀著那些浮於紙面的文字,彷彿看畫;而無法托之於形的濃淡情味,也潛浸在裡面了。「由錢塘門出去,經過白堤,一路隨興賞玩。過西泠橋,在蘇小小墓上休憩了一會,復往前走。到靈隱山門時,已近正午。郭君是初次來的,一切不免感到新鮮的興味;我則已是重來之客,雖不像崔護的深太息於人面桃花,但陌生的份兒是不大會有的了。」對舊遊之地的感懷借惜花思人的典故吐露,運筆真是工巧,用情真是專深。 至於一寺之主的大雄寶殿和響徹誦聲的禱祭情景,鍾氏未肯置詞。豈止於此,冷泉亭、韜光庵又能贏得他幾多筆墨呢?不過是寫意式的點染,惟求大略罷了,這又很合於我閱讀的口味。遊記既為印象的憶想,描摹總不必太過繁細而用著繪畫上的工筆技法。如唐人寫絕句,省儉的文字就能傳出風景的意韻,當是記游文章的上品。而這簡淡的數筆,又需由綿麗所化出,才會自有它的風致。醉賞著身外的景物,抒寫著內中的心情,腕下正宜流涌如此文字。只說寺右半山的韜光庵,茫漠的湖水,突兀的峰巒,疏落的林木,都在高渺清虛的藍天之下成為庵景的旁襯,叫他如何不懷眷這苦短的清宵!庵境既已寫足,誰還想得起去計較檐邊院角未能筆筆都到呢? 鍾氏熟馭著的摹意的文字,氣調常常是悠然的,清雅的,隨來的沖和閑靜又頗近於禪。靈隱久續的釋門家風很能讓他找到禪心皈依的地方。一場重陽的清游,竟在紛擾塵穢的生涯中忽然閃出一片清明之境,盡夠他含咀的了。 中國山水的美致滲透著宗教精神。蕭寺的野衲、浮圖的壁佛,似在拈花微笑。詩意與禪味共融,絲絲入心,自會有至情至性的文章出來,比方鍾氏的這一篇。 鍾敬文(1903-2002)廣東海豐人著有散文集《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上散記》《履跡心痕》論著《中國民謠試論》《鍾敬文民間文學論集》等 《重陽節游靈隱》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履跡心痕》 第四部分旅路夢痕 --梁宗岱的《歸夢》 「歸夢如春水,悠悠繞故鄉」這一句唐詩,似乎也是梁宗岱有心吟出的。 夢裡的光景縱使縈滿牢愁,也是美的。輕謐的眠夢中,命途的片影清晰映現。他微微地感物,他地懷親。在漫漫旅途上疲奔的他,這一刻,是讓戀念的魂靈遙返粵南的鄉園了。兩行清淚在他冷冷的面頰淌落,如初研的淡墨在紙上輕洇,竟染出一軸思鄉圖呢!融入風景的,是他的悲感和傷情。碧紗窗外,幽涼的銀月照來凄迷的白光,子規的哀啼令他的心隱隱地顫著。春宵苦短,最宜皺起遊子心中水樣的愁痕。此際他濾盡曾歷的滄桑,「只是默默地在床上微怔著。兒時的夢影,又殘雲般浮現出來了」。 他不敘事,只在鄉景裡面獨抒深婉的思情。韻調,柔柔的,情致,綿綿的,連字里的泣音也是幽幽的。他自己說:「從慘散凄惻的留春曲里,猶聲聲地度來陣陣落紅的碎香。」屈子之下,幾人能將故園之戀唱嘆得這樣好呢? 一個旅人,揮不盡的最是美麗的鄉愁。他抒寫著夢裡的風景,宛似看到風景里的人:「母親正倚閭望著。門前塘邊的青草地上,弟妹們的嬉遊如故;而老母的慈顏,已添上無限的憔悴,不禁放聲大哭!」他放緩急切的腳步,讓踏響鄉路的屐音輕了一些。穿過歲月之河,他依稀瞧見母親的悴容與愁顏,添了鬢絲的臉上,落下漣漣喜淚。在這「春暮夜靜的深處」,他的牽記,他的苦楚,他的憂悒,只能獨對母親而歌。繾綣的鄉思未盡,夢影便朦朧了,飛煙似的散去。暗影般浮映的,是嚴冬的霜夜,是無際的荒野,是漠漠的赤沙,是漫漫的長途。凄煙、朔風、寒月、驚鴻、怪鴟……一幅幅多舛世路的幻景墜緊他惶悚的心。悵望家山,他想在慈母「甜溫的軟懷裡」安偎,於催困的眠歌中幼嬰一樣體味輕柔的撫拍。 所有縈紆心間的期冀和想望,都在痴醉中宛然遂願了。倦遊的心是一片失水的枯葉,驀然便在細雨陽光中鮮翠如笑。 夢境飄逝,他翩然飛升的心又向著生活實境沉落,負痛地嘆道:「母親呵!當我從這孤苦崎嶇的曠野,回到你長眠的樂土的時候,你還是一樣的,把那淘米的水漿給我喝么?」這濺淚的哀音,響在全篇最後,是把絲絲余情長留紙外了。「乳露一般的淘米的水漿」帶著母親指上的溫熱,怎不沁潤遊子饑渴的心?這個細節似飄霞,似飛星,閃動在文字間。如縷的親情固難梳理出端緒,卻因這一筆而顯出明晰的脈痕。 梁宗岱寫景,擇用綺麗的詞藻,追求辭章的華燦之美而不流於浮艷,是因為有寄蘊的深意在。雖則是家常的,如平橋下的清淺小溪,不激狂瀾,卻悄悄流過一段真情。明澈光影猶鑒他的性靈。梁氏自道:「我自己在生活上最愛野朴與自然,在藝術上卻極醉心於格律與謹嚴,而我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在極端的謹嚴中創造極端的自然。」精神品性的放逸和藝術氣質的守矩,看似的兩極在他的作品中相融得又是那樣恰好。 照著溫源寧先生的話來看,梁宗岱「那雙眼中的火焰」和「那濕潤的雙唇的熱情顫動」,表露著他對於「五感」世界的沛然的激情。從此篇《歸夢》中,或可領受這個榮華天地「色、聲、香、味、觸」的美質。春暮闌珊,我彷彿在未殘的幽夢裡醉著呢。 梁宗岱(1904-1983)廣東新會人著有詩集《晚禱》詞集《蘆笛風》論著《詩與真》譯著《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浮士德》等 《歸夢》見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現代散文詩選》 第四部分看那映水綠荷 --朱湘的《北海紀游》 我的老師錢光培說過,朱湘的《北海紀游》,寫下了他同流浪詩人劉夢葦在太液池邊擊槊論詩的情景。名為記游,而意在談理,竟至彈射胡適和徐志摩,對新詩運動中「淺嘗的傾向」與」抒情的偏重」表示了不肯俯首同流的心志,云:「最可恨的便是這些淺嘗者之中有人居然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他們居然堅執著他們的荒謬主張,溺愛著他們的淺陋作品,對於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詩加以熱罵與冷嘲,並且掛起他們的新詩老前輩的招牌來蒙蔽大眾:這是新詩發達上的一個大阻梗。還有一個阻梗便是胡適的一種淺薄可笑的主張,他說,現代的詩應當偏重抒情的一方面,庶幾可以適應忙碌的現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詩之長短與其需時之多寡當中毫無比例可言。」腕底頗帶鋒芒。這類論詩的文字幾佔去全文的少半,朱湘似乎忘記他本應把北海風景作為筆底材料的。近七十年前的那場詩壇公案,同文題稍遠,可以躲開。我只是想起張中行先生在講到《游褒禪山記》時曾發的疑問:記游而大發議論,這種寫法究竟如何?他把王荊公此種異於常法的筆墨稱作「變格」,而且從作者的時代、作者的為人兩個方面推求所以然。我在這裡也學張先生,想看看朱湘的為人,如果是極富愛憎的,那麼,他在文中的快意臧否,也就毫不足怪。 柳無忌說朱湘是現代詩壇上的一位畸人。他引《莊子?大宗師》之言釋其義:「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柳氏往下還有一段見解:「在回憶『五四』時期的新文學作者,我們很難找出一個可與朱湘相比侔的詩人。以歷史眼光看來,不要說胡適、汪靜之等人都已落伍,徐志摩的影響是局部而有時間性的,象徵派詩人如李金髮、戴望舒在新詩壇上所掀起的只是海面上的一些浪沫,就是郭沫若與聞一多那些前進的作家,也限於初期的一二部詩集,他們的成就並非在詩歌方面。」橫議的姿態,使我對舊日讀過的現代文學史幾乎要用懷疑的眼光去回視了。朱湘以「中國的濟慈」出名,從錢光培對他的生平事迹的敘考中,我對於這位早夭詩人的認識是,有凌雲的奇志,有超常的才情,性格卻是孤傲凄怨的。他寫給梁宗岱的詩曰:「李白呀!你的高蹈我今世已無分/我但望你騎鯨度海去慰孤寂的梁君/杜甫,讓我只聽你悲壯的音調/讓你咚咚的戰鼓驚起我久睡的靈魂!」感物憤時,一抒心底的牢愁。他一生只相信智慧,不相信權威。在清華園,校方欲請《現代評論》大主筆陳西瀅任教,朱湘站出來反對:「我教他倒差不多!他來教我,我就退學!」噫,此朱湘所以為朱湘也!艱窘的生活,靈魂與現實的不相融,使他終於前望無路,遂遠步懷沙的屈子,投江而去了。這些還不足以見其為人嗎?持守此種桀驁的性情,在自家文章里旁無遮攔地憤斥他眼中的「學閥」、「文霸」,可說氣若風雲。 張中行以為:「遊記一類文字,辭章之美很重要……就這一點說,《游褒禪山記》就差一些。」這使我更加佩服朱湘的《北海紀游》,既不乏理趣,又有文采,在紀游文章上,勝過古人。大發議論且蔚似雕畫,正是詩人散文的獨異處。 北海是我少年時常游的地方,卻「熟視之若無睹也」,筆下少有文字為它添妝。讀朱湘寫在舊時代的這篇遊記,除開難摹的意境美,就是它的近真的描繪,亦使我如同走在了臨波的金鰲玉橋上,水煙扶岸,聳於雲間的塔影自來親人。所謂「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是也。 濠濮園的林泉風調常常叫我想到游於濠梁之上的莊周與惠施。山水會心處,文章自含性靈。品讀,稱善,在我也是魚情徒羨而已。好在逢麗詞雅義可以不放過,故占些篇幅,選幾行隨手抄下:「這間後堂傍著一個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橋,池的兩旁是小山,山上長著柏樹,兩山之間豎著一座石門,池中游魚往來,間或有金魚浮上。」以悠然的態度瞥向近身的景緻,不經意地幾筆落去,便是一幅活水墨。朱湘這數十字,顯出了濠濮澗一帶獨有的隱逸風神。 寫到雨中的入水弄船,他偏要插進一段體式優美的《棹歌》,同他的那首久誦於世的《採蓮曲》一樣,表現著聞一多所倡揚的「音樂美、建築美、繪畫美」。將在北海舟中唱著的長詩用在記游文章里,自然又大異於常格。變韻為散,詩境仍是不改:「我們離開漪瀾堂,又向對岸渡過去,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陣過了,只有很疏的雨點偶爾飄來。展目遠觀。見魚肚白的夕空渲染著濃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盡的雨雲,深淺不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著嫩綠色的蘆葦,時有玄脊白腹的水鳥在一片綠色之中飛過。加上天水之間遠山上的翠柏之色,密葉中的幾點燈光,還有布穀高高地隱在雨雲之中發出清脆的啼聲,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煙雨之景。」此種筆觸,清麗纖細,尤其是當它被用來繪景的時候,即是慣看北海風物似我者,也會別撩情懷。紙上鮮明的字跡輕籠於朦朧的意境里,緊牽著我們的視線不去。沈從文曾講:「使詩的風度,顯著平湖的微波那種小小的皺紋,然而卻因這微皺,更見寂靜,是朱湘的詩歌。」將這番評說放在他無韻的散文上,大體也是得當的。 朱湘的《北海紀游》,論詩用著激切的調子,轉向風景的一面,則又盡心靜吟著風月的美感了。在情緒的兩端往複,含光的清波間也久印著詩人遺下的心跡。風飄素影寒,欲覓一縷不散的靈思,浪漫之法是,看那映水的綠荷。 第四部分朔方游絮飄零 --葉靈鳳的《北游漫筆》 京津一帶的古舊風味,由南來的旅人偶記,氣象雖未能上比《燕京雜記》那樣的舊籍,但見聞所及,略識一點故都的俗尚,也是引人興趣的。 古人筆記,面廣,事雜,彷彿無所不錄。葉靈鳳的過江北上,津沽只是過眼一瞬,兩月的光陰全消磨在熱風中的北京。他的這篇《北游漫筆》真如杜詩的作法:「老去詩篇渾漫與」,無復著意於驚人也。鬆散而記,平實自然的文氣也就隨處可感。葉靈鳳在當時,年紀還輕,已能做出這樣成熟的札記體文章,數十載後的文壇青年似該悵嘆自家的才盡了。 假定有心比較京津的不同,北京史久,天津史短。史久,可看兼可學的就多些。我是北京人,天津雖不遠,往游的次數卻少而又少。只憑感覺說,北京多文圃氣,天津多洋場氣,同上海灘頗有接近的地方。葉靈鳳暫住津門的租界,「走在水門汀的旁道上,兩旁儘是紅磚的層樓,我簡直找不見一個嚼饃饃大蔥的漢子,我幾疑惑此身還是在上海」。這位「江南的慘綠少年」,到了這裡仍嘗著和軟塵十丈的大上海一樣的異國的情調,「簡直不很感覺北國的意味」,可知他的失望之深。只有「離開天津乘上京奉車去吸著了北京的灰土以後,我才覺得我真是到了北方……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國了」。京城的長夏,拖緩了生活的調子,乾燥的熱氣最能催人昏睡。燕園內的無聊倦卧使他對北國的相思漸淡。靠著朱紅漆的廊柱靜望遠山或可得趣。近窗是一沼清水,槳聲和歌聲自水草深處飄來,「那倚在窗口的閑眺者,彷彿又都是白頭宮女,在日暮蒼茫,思量她們未流露過的春情」。凝眸處,飛花似夢,絲雨如愁,其實這樣的自況,縱成幽夢,也是有所追尋的,對於作者隱秘的心跡頗牽涉想。他猶似披著輕陰般的月光,獨上湖樓待老的怨婦,含愁悵對迷茫煙景,默念惜春詞,凄凄慘慘戚戚不能自休。在南人那裡,北國的荒山野草間也不失繾綣的思情,真叫我這呼吸著燕趙空氣的人難解其中滋味。 我也佩服葉靈鳳摹寫京城的文字,可說楚楚而風致在焉。像篇中的這一節,從衚衕院落著筆,宛似在為昔日北京畫著陳師曾式的風俗圖,卻又不是從《舊京遺事》那樣的前代雜記中所能找得出的。無妨引過來看看,是「離去海甸搬到城內朋友的住處後,我才住著了純粹北方式的房屋。環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楹,紙糊的窗格,竹的門帘,花紙的內壁,和牆上自廟會時買來的幾幅贗造的古畫,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舊眼。天氣雖熱,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內便也不覺怎樣。在屋內隔了竹簾看院中烈日下的幾盆夾竹桃和幾隻瓦雀往返在地上爭食的情形,實在是我那幾日中最心賞的一件樂事。入晚後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閑談,聽夜風掠過院中槐樹枝的聲音,我真咒詛這上海幾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後一句雖顯過僻,我還是為他的入微的敘寫讚歎。我昔年在西四牌樓近處的缸瓦市居住,四合院里夏日的情狀,恰如他的所述。窗前蒙翳的藤蔓和海棠樹的枝葉綠成一片,隨風飄送幽香。我常常搬過馬扎坐定,拉京胡或背唐詩。在一旁,為人師的父親並不擺出教子的架勢,搖扇聽戲的無慮態度,似可與籬下負暄閑話桑麻的田叟同流。「那時的心境,那時的情調,真是永值得回憶」,葉氏此言,引我後顧三四十年前,孺童生活的種種歡悅皆以此為背景,我的所戀也在這裡,即是小衚衕與老屋檐。 西山看雨的游趣浸著蔥蘢的詩意,雨後山色的潤濕和蒼翠,正是極盡抒情的風景,葉氏卻無心費辭。「琉璃廠中去買舊書,北京飯店去買西書,實在是我在北京中最高興的事兒,比夜間乘了雪亮的洋車去逛衚衕還要可戀。」寫到此處,他又將筆鋒一偏,不肯多言。何以會這樣?我講不出道理。求解答,文法不定,詳略在他像是並無輕重。這尤是異於常人的地方。少此自述,他的海王村之游,也就無跡可尋。葉靈鳳後來寫下的《讀書隨筆》,鉤書海之沉,同出入此條街上的書坊,總是相關的吧。 仍是前面說過的意思,葉氏此文,散淡,閑適,有記瑣的味道。我讀多遍,未覺煩碎。我本是北方人,設若初臨梅雨的江南,游而記之,縱使風物入懷,大約也鮮有他那種細加體悟的功夫。 葉靈鳳(1904-1975)江蘇南京人著有小說集《女媧氏的遺孽》《未完成的懺悔錄》散文集《靈鳳小品集》《讀書隨筆》《香江舊事》《晚晴雜記》等 《北游漫筆》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行者的心跡 --梁遇春的《途中》 梁遇春筆墨的姿彩,在現代散文中是可以特別來看的。廢名在為《淚與笑》做的一篇序文里說梁氏下筆「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又認為他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廢名的話,道出梁遇春文章的大致風貌。六朝駢儷體雖不免浮艷的病累,其獨有的繁華美媚卻斷非任人隨心能夠做出的。我的偏好雖在沖淡平易的一邊,每讀見唯美的文字,卻並不看輕,縱使終究是雕琢的。梁遇春的青春與才華並顯於字句間,他的散文既如廢名所贊是「一樹好花開」,移至風景,滿紙自會美而多采。此篇《途中》,由記沿路的秋景轉為抒心底的幽情,讀而思之,聊可觸著他不凡的地方。 行跡汗漫,記述的文字較難不蕪雜。《途中》通篇,片時的印象雖是斷斷續續,卻有一種細微的體貼在。靈思無定,收攏在筆下,就變一瞬即逝為難以消弭了。梁氏謂:「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別有一種風味的。」我每行至江南,逢著落雨飄霧的天氣,花發葉茂,色彩酒也似的微漾著醉意,想著意形容,又會自嘆筆不能勝,而看到梁遇春抒寫的流暢,就宛若入夢,且佩服得要一路去追尋他的綺思。 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很能親近於我的感受:「並且在路途中我們的心境是最宜於靜觀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行路的煩悶與無味在梁遇春這裡全無一點影子。辭十里洋場而入鄉間道上,憑車窗賞玩葉尚未凋,草已添黃的秋景,「方寸是悠然的,不專註於一物卻是無所不留神的」。觀山看水,他的心得是:「只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著我們才會有貼心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一語托出我常懷於心卻久未形諸言的意思。他的這番言談,多半是對著大自然發出的,足見梁遇春是一位活在煙霞影里的人。「而我生平所最賞心的許多美景是從到西鄉的公共汽車的玻璃窗得來的。我坐在車裡,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蕩,看著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紀長篇小說,有時閉著書隨便望一望外面天氣,忽然覺得青翠迎人,遍地散著香花,晴天現出不可描摹的藍色。我頓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這時我真是神魂飛在九霄雲外了。」讀至此處,我自然會心不遠。彩筆畫夢,對於自然萬物,梁氏的心境是易感的。以詩言志者大約無不如此。 世間的色調彷彿總不及大自然明艷,用在上面的筆墨滋味也就多得難以言盡,而行步的所觀,由田舍風光轉眼路上的萬般色相,梁遇春的體驗是:「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見的人們臉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樂感覺同人心的種種情調。」這一感知社會的機智方法是常常為人忽略的。行途上,梁氏以默觀替代了昏沉的酣眠,獨自在輕鬆的心境中冷眼去對十丈紅塵的氣象,所求惟在看透人心與世態的底里,洞鑒平素難覓的真,故謂「途中是認識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車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說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我深有感於此言,天涯遠旅,便是孤身登程,又何以寂寞呢?「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句古語,被梁遇春獨解:「我們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來見見世面罷!對於人生有了清澈的觀照,世上的榮辱禍福不足以擾亂內心的恬靜,我們的心靈因此可以獲到永久的自由……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他是適于欣然地走在十字街頭的人,象牙之塔終歸太過虛渺了。 身浸無邊風月,閱覽人間的紛繁畫頁,步履之下實在能夠生出浪漫的詩。梁遇春對於行路意味的領悟深於常人:「雨雪霏霏,楊柳依依,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許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著幾個人的漫遊而產生的。」語中韻致的深長也恰是梁氏文章所特有。旅況多方,他的文章雖然未能枚舉聳人的逸事,動心的奇情卻是表達得格外深刻,猶似一篇寫在路上的教義,飛揚的辭采亦有了依附。這大約又是六朝文章中所鮮有的氣概。卒章處,是一節顯志的話,云:「我們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一條道路,當我們正寢以前,我們可說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許多的苦辛,然而四圍的風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極有趣的,值得我們跋涉這程路來細細鑒賞。除開這條悠長的道路外,我們並沒有別的目的地,走完了這段征程,我們也走出了這個世界,重回到起點的地方了。」文味凄楚,卻無一處不是真情的表白。遠足的行者,精神的囊中斷不容偽。若此,視域間流閃的風景方可如不枯的標本,鮮活地嵌附於恆久的記憶中。洵如《莊子》之謂:虛而往,實而歸。 聞道知新,殆得聖人心者歟。 梁遇春(1904-1932)福建閩侯人著有散文集《春醪集》《淚與笑》譯著《英國詩歌選》《英國小品文選》《無名的裘德》《紅字》等 《途中》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散文選》 第五部分本色的記歷 --孔另境的《故都之旅》 中國的善感的文士,何以偏愛在往複的四季中,挑選陽春和清秋來寄懷遣愁呢?就不怕這春與秋的況味,會像一杯半濃半淡的酒,叫一顆飄忽的心向著更深處沉墜嗎?「自古逢秋悲寂寥」,劉禹錫的一首秋詞,已使傷秋的心情染上頹色。曠野的秋風、檐下的秋雨,空中飄舞的一片黃葉、枝頭顫響的一聲蟬鳴,只消讓多思的詩人用心觸著,平平仄仄起來,曼聲的輕吟定要浸上哀感。所以這樣的東西讀得稍多,便會改變著賞看蕭寥秋景的欣然態度,既覺得悵惘,又覺得茫然,簡直要如一棵涼風裡無依的衰草,去做秋之陪襯了。想到這裡,默對著手邊兩篇同朝著舊北京下筆的散文,我寧可暫將郁達夫《故都的秋》放下,而去看孔另境的《故都之旅》,只因他剛剛抓起筆來,就寫下一句「春已經爛熟了」。這對於我此時的心情同當下的節氣,倒對應得恰好。 同為浙人,孔另境是用平易質樸的文字從容地寫著京都的景物,學人的雅懷盡讓他一點點在言語間顯露著,而在才調的飄逸上似還不及浪漫的郁達夫。 孔另境是在做著本色的遊記。如果要從中國的紀行文章里選一篇出來去當範例,就無妨認定他的《故都之旅》。他一邊敘說著旅程的見聞、遊覽的風物,又在這印象的上面,加入隨所感而來的所思。步履過處,都讓他悟出一點或深或淺的意蘊來。 古城在他心裡是預存著「偉大」二字的。當他甫出正陽門車站,仰頭望見前門上邊飛金畫棟的城樓,穿過足有數丈深的城洞,就要驚羨起來。這種感覺,大約也是那個年代初入北平城的人所共有的吧。北平街面的特點也給他抓得準確,揚塵的馬路而外,更有彎曲的衚衕。「我坐的洋車,幾乎沒曾走什麼馬路,儘是跑在衚衕裡邊。他從這條衚衕進去,那條衚衕出來,猶如穿梭一般。我連記認衚衕的名字兒也來不及。起初還想記住所走的方向,後來索性被他穿得糊塗起來了。」他的這番話,只有到了北平,才會寫得出。衚衕是線,把北平城織在一個網子里。這兒的春季,常常又是多風的。一天陰霾沉沉地遮籠著青灰色的院牆,連喘息都異常窒悶。乾燥的空氣最能引起南來遊人悵然的感觸,而格外懷戀家鄉清亮的水光、芳潤的氣息。 蒼灰的天色下,映入眼目的還有紛列於街巷間的朱門。過紫禁城,從環繞宮牆的護城河這邊望去,「那城門高大異常,全部都漆成了硃紅色,門上滿釘著閃耀金光的鐵釘,中間裝著有面盆大的兩個鐵環,也塗著一層金色。總之一看這城門,就會使人們想起帝王的尊嚴來。我不知北平的執政者,為什麼還要把這些前朝遺下來的骨董油漆得如此新鮮。無怪有人說,一進北平城就滿眼是封建意味了」;而「北平的住家幾乎十之七八都漆有這種硃色的大門,顏色之鮮艷,望之刺耀眼帘。看去固然是華貴悅目,但同時彷彿會暗示出一種濃厚的官僚氣息來」。讀至此處,我真的要讚歎孔另境獨到的眼光。風景散文,是行走的記錄,最需要心靈的自由,竟至帶有一些散漫也是無妨的。載游載說,形於言,正好運用著夾敘夾議的手法。載道面孔,太過深沉;鋪張的談哲論理,又斷非適合於以「記」見長的文體。片言警策,卻如火花之一閃,只在瞬間便可照亮一景一物,同樣能夠顯示思想的力量。孔另境對京城門扇顏色的這數句議論,排在紙上只幾行字,透闢雖未可斷定,引人深思的東西卻還少嗎?換了不懂節制的另一位來寫,便是洋洋洒洒的通篇,又何能勝得過呢? 接下,用在故宮的筆墨又極儉省。這樣的一座皇城,在他並沒有引起崇仰、敬慎、惴慄的感覺,他只照實說出自己的話,不添任何文飾上去。真是素心朴筆。東華門內的長道旁,儘是長出荒草的曠地,怎如四面城頭的角樓雄峭富麗!他忍不住喟嘆:「可見中國人之只圖外表,真不虛語呵!」這一句,實是觸至國民性中的病處。千古帝制已廢,面對遺宮,孔另境的評說透出對封建舊史的批判,平實的筆調中潛含著幽默:「記得有一個殿比較是最高大,彷彿記得叫皇極殿,棟樑上都盤著金龍,中間還設著龍椅,但是光線之暗也以此殿為最甚。一般宮殿里的光線大概都是極不充分的,無怪外官來朝見天子的時候,怎麼也認不清高高坐在殿里的龍顏的真面目了。」從這文字的上面,好像浮起一幅用簡筆勾出的諷刺圖畫。金鑾殿已不值得再叫天下百姓膜拜。踏過昔年的鳳闕禁苑,回頭一望,「也無非是寺院式的一堆破房屋而已」,「所謂皇宮者,和一所大規模的監獄究竟有什麼不同呢!」在孔另境看,禁中既無神秘,紫微之則也算不得怎樣。他當然不會朝朱檻金脊的宮殿、帝王畫像和案頭珍寶用情,所寄的一點感慨,頗易惹人諷誦起「冷眼靜看真好笑」這句唐詩。 對於三海,孔另境可算是清遊了。這種悠閑的趣味從他的文章中不難體會。漾波的太液池、靜雅的漪瀾堂,可感到江南的風味。形勝之美盡為他筆筆寫到。遊蹤的清晰明了、景物的散而有致,都是他記游的長處,亦在證明著「北平的遊憩之地,在全國中就算最好的」這句結論。 北平人在不忙的早晚,常會拖了一種緩慢的聲調,聊些見面的閑話,就向院子的一角坐定,在品茶的清閑中看天望雲,耳朵追著屋檐上方響過的鴿子的翅音。他們對於故都景物的感愾不必學著知識分子,只懂得到詩文集里去找。院牆外斷續的市聲,又使他們的心不那麼踏實。孔另境在「第三天的下午,和費夫人站在院子里閑談」時,也不忘市井的氣象。他關注的不再是禁垣池館、樓台亭榭,卻是「生根在沿路的參天古木」同「來往不絕的騾車」,憑著他的所感,「故都的道路上有這古木和騾車一點綴,更其顯出一種中古時代的風趣來了」。到了有數百家商店叢集在一處的東安市場,「故都人之待人接物,也都彬彬有禮,流露出一種誠摯豪爽的氣分。這是資本主義尚未深入的社會關係的表現,我對它卻特別感覺得親切有味」。他這樣亦情亦景地寫,隨性所之,又偏愛朝微處落筆,體驗的正是古人所謂精義入神的妙境。誰會猜不出他言外的意味呢? 記景的文體應該是明凈的。讓思想隱在風景的後面,成了我看遊記的標準。韜蔽其光,其光彌朗,這也可以當作我對於此篇《故都之旅》所佩服的一個理由吧。 孔另境(1904-1972)浙江桐鄉人著有散文小說集《斧聲集》《秋窗集》《庸園集》等 《故都之旅》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五部分蜀江水月雲間佛 --艾蕪的《大佛岩》 臨著蜀江的波流,仰觀崖刻的彌勒大佛,身量自矮,思緒也難越凌雲山巔遠飛。寄諸文字,怕只能以短制應對。艾蕪寫樂山這處勝跡的《大佛岩》,果然篇短。就想到昔年我遊樂山,將大佛的影子移入文章,程度的淺近不待言,而千字之長的篇幅卻同其彷彿。 遊記文章不好省略對於地理方面的交代。艾蕪起筆,於清簡的文字里顯出氣象:「岷江與大渡河匯流在一塊兒的地方,屹然挺出一堵龐大的岩石,將洶湧直衝的水勢,猛地殺住,硬叫它另轉了一個方向。」橫空一筆,如秋水際天,絕不從容平緩,在千百記游文中,顯出它的風格。下面數句,說過此的船隻,說岩壁的佛刻,盡把這處勝狀的位置和來歷點到。對於入雲的百丈石佛,筆觸來不得過細。蘇軾謂:「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艾蕪的確是在寫意:岩上林木蔭翳,一條印滿潤濕苔痕的階形棧道通至大佛的近前,樹叢中閃露涼亭、古碑、寺院的影子,崖邊的江聲,林間的鳥音,一切都是清清潤潤的,風景還能不清幽嗎?當然惹人中意。 大佛岩久印著蘇軾的游跡。我就在臨崖的一座東坡亭里迎風望江,兼想他「載酒時作凌雲遊」的風神。照著艾蕪的所記,烏尤寺不只以漢代郭舍人苦箋《爾雅》出名,蘇軾也來住過。他的家近在眉山,這個說法應該是可信的。中國文人對於蘇東坡,大都讚美他清曠野逸的態度,況且山川形勝若無倜儻之士的遺影,總不免失味。艾蕪說:「一般人都喜歡附庸風雅吧,彷彿不製造一點古之名人的風流餘韻,就不值得遊玩似的。」一語道出我的同感。但是到了倚山面江的大佛岩,站在深翠的竹樹間放懷馳目,看著岷江、青衣江、大渡河迸聚的水浪和峨眉山蒼鬱的遠峰,兼想夜半時水月的清影,真要嘆服山水的力量。何來禮懺之氣,卻只涌一腔詩思。「倘欲說名山大川,確能夠移人氣質的話,則遊歷的意義,當在此而不在彼也。」這是艾蕪得出的一個經驗。有此句話在,真不枉遊了一回山!如果說我的性格中存有浪漫的一面,大約同山水的影響不能分。天賦之形的自然會對無常的精神發生一點作用。 艾蕪臨大佛,非為瞻禮。文章末尾專有一節說:「我由成都赴雲南的那一年,舟次嘉定城下,為江上之臨時浮橋所阻,不能通過,滯留數日,便乘機去玩了一天……」這處名勝於他,也是偶逢機緣。所記雖是掇拾的片斷,卻是一篇活潑潑的文字,不細摹大佛面目,而禪界的安靜或說山林氣已隱約可感。清疏的筆致雖讓人似在賞看一幅漂泊路上的速寫,恰帶足了中國水墨畫的精神。 在浪漫詩意的深處,其實是含著一縷世間憂思的。不然,一篇《大佛岩》就太過清美而短少深刻的力量。他在烏尤寺里遇著一些大作飲宴的「軍官一類的闊人」,「使人在蒼松笑佛間,看見了掛盒子炮的」,遊興還能不減嗎?文章的要緊處似乎全在這裡了--「在中國大抵如是吧,一切名山勝地,都逐漸由詩人名士的手中,化為武人的地盤。所以今日的蘇東坡之流,只有躲在『寒齋』吃『苦茶』了。」文章收束在這裡,古人慣說的「一篇之警策」就不難領受。舊時代的面影經這番寫實,直浮眼前。一切彷彿非刻意求之而適得。如果講記游文章有上好境界,這就是。欲往求之,僧說:識取自家桑梓。 艾 蕪(1904-1992)四川新繁(今新都縣)人著有短篇小說集《南行記》中篇小說《豐饒的原野》長篇小說《山野》散文集《漂泊雜記》《初春時節》等 《大佛岩》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五部分自然的愛歌 --巴金的《鳥的天堂》 巴金留在山水間的文字,記敘的筆調是那麼的清逸,狀景的色彩是那麼的明亮。一篇《鳥的天堂》,繪寫著淳美的自然風光,不染一點世俗的垢滓,那顆年輕的心,在南國的清馨中漫溢著浪漫的情思。 這篇游札的文調,靜緩如細風中澄澈的波流,閃閃的水光中,又浮升起那個「飛去的夢景」。夕陽落在山坡的後面,天邊紅艷的晚霞彷彿「一種燃燒似的感情」。他們就在霞光的輝映下蕩船朝河心去。「河面很寬,白茫茫的水上沒有波浪。船平靜地在水面流動。」四圍的聲響低下去了,喧囂被隔在遠處。這恬適的光景恰能釋去一切人生的負累,來怡悅他閑逸的心懷,高遠的思致也盡融於一段樂山樂水的體驗中了。水面浮閃著樹葉的翠影,「這棵榕樹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覽給我們看。那麼多的綠葉,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點縫隙。翠綠的顏色明亮地在我們的眼前閃耀,似乎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這美麗的南國的樹!」這就是那群活潑的水鳥斂翅棲居的繁茂的榕樹了。巴金用著婉麗的語句寫它,真是「筆鋒常帶感情」。他的敘游,本少直截的抒情,而對大自然的頌讚,都含蘊在清暢的描述中了。霞光、樹影、水浪、岸野,生命的律動、天地的音籟,合成一個仙界似的意境:寧靜、安詳、悠遠,夢幻般美麗。這是文禽的天堂,亦是一切生命的天堂。在這片清謐的霄壤間,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充滿快樂的靈魂會得到一種溫情的撫觸和詩意的凈化。 初見鳥影是在翌日的清曉。水面、林梢漾溢著明艷的陽光。還是泊在那棵巨大的榕樹底下,河上起先也還是悄寂的,忽然就有群鳥自深叢翔躍了。「到處都是鳥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飛起來,有的在撲翅膀。」它們在迎著曙色翩翩地旋舞呢!那隻畫眉發出的曼妙的鳴囀,是神奇的天韻地籟喲!讀它的人,猶如心遊方外,將世間的憂煩暫時放到角落去了,躁動的心靈也被安頓於最幽美的憩園。 這樣的水景,這樣的鳥音,在我也是常常遇到,卻終未連綴成一篇這樣的文章。氤氳在字句間的,並非一種避世的清樂,充盈於心的,是對天地的真摯的戀慕,對自然的虔誠的禮謁。 巴金在給自己的小說《家》寫的後記中說:「青春是美麗的東西。而且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這是從他的深心裡盡情吐露的生命的呼聲。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把這話抄錄過,也歆羨巴金的真率的抒情風格。每次品讀,都要懷念純潔年代裡一個個閃亮的日子,且燃熾我的心。《鳥的天堂》其實也是含情的,只是更清婉一些罷了。在每一篇頁、每一字句上,我都似乎觸著巴金那顆跳蕩的善良的靈魂,看見那縷燭亮自然的人性的輝澤,讀得詩意飛揚。 生活的激流日日貼身瀠洄,這個寧靜的天堂,是屬於林鳥的,也屬於一顆年輕的心。他是這個天堂的闖入者,攜美歸去,且將人類的聲息留下。這片淺淺的水灣喲,還能回復寧寂的常態嗎?巴金筆下的這個飄散著新鮮空氣的鳥的世界,風雨遠逝,在情意的微漪上裊裊飄響的,是那自然的愛歌。 巴 金 (1904- )四川成都人著有長篇小說《霧》《雨》《電》《家》《春》《秋》散文集《海行雜記》《旅途隨筆》《隨想錄》等 《鳥的天堂》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五部分卻顧所來徑 --焦菊隱的《西望翠微》 一顆年輕的詩心,最能感悟自然的物象、山水的光色,來把己身也融入明翠的風景中。 龔自珍說翠微山,是近觀了它的僧寺松石。到了焦菊隱這裡,是在古城的一角遠遠望定它的青影。龔氏借山的形勝抒寫宦途雜感,字句間多是隱喻和暗諷。焦氏則把縈懷的凄情、濕頰的清淚幻作濃郁的詩意,盡朝西邊的一片青蒼傾注。 朝暮晴雨,翠微山影依舊凝定於寥廓的碧空,只有胸次的悲喜在生命的四季交織。體物的心融入風景深處,落下的目光必會撩起幽思的輕漪。紅日的早晨,清風的白天,微沙的下午,朦朧的黃昏,或是春雲變幻中,秋雨連綿里,伴著疆場上豪壯的軍笳,幻憶中低咽的寺鐘,小橋下哀婉的流水,隱隱西山便如夢中美女,微笑的粉靨積下千年的愁容。此際,現實與幻象融合,「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力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惹得他要於飄忽的浮想中捕捉靈感的魅影,讓心同景相互感應,且來吟出心底的幽憂。 焦菊隱用詩化的語言豎起一道籬柵,越到那邊,也就進入他的精神領地和心靈家園。在詩意的狀態里,思想綻放花朵,情感騰躍浪花,觀念披上風景的衣裳而熠熠發光,山水化作感情的外象而灼灼煥彩。他向內延拓風景的意義空間,理性與邏輯不再羈縛自由的聯想,藝術的田園裡,顫響靈魂的私語。如訴的微音、如夢的幻景,彌散神秘的象徵意味。 他的心遊走於微明的清晨和冷寂的昏暮。迷離的幻象、模糊的浮影在紙上疊印。他偏愛在愁慘的景物中尋取蒼涼的詩意,在陰鬱的情調中寄寓幽冷的幻滅感。早春的疏雪悄悄地落滿一山,峰峰嶺嶺都「似一個掛了孝的婦人……因悲哀而暈死在蒼白的一片中」。他把思想還原為藝術知覺,秋風后的濃霜、枯草和老樹、荒野里的腐骨、淪落人的酸淚的波濤、死屍的冰冷的唇……這紛雜的意象,這病狀的光景,這同詩意互應的媒介物,隱約映顯著情緒的流程。真如魯迅所說,是「將那朦朧的印象,加以象徵化」。這白雪半溶時的西山,叫他似見著一位舞罷歸來的婦人,美麗的粉面流著珠淚的紋印。他在虛擬的幻境里沉醉,釋放潛蘊的激情。 浮煙的密柳間,響出蟬鳴和唪經聲,聽去頗如風月的哀歌。自山的深處遙覽,淺藍的天空、流瀉的野雲牽動他的心,「失去的青春,失去的靈魂,失去的歡樂,只能在此一片片蒼然的綺夢中追尋」。藉此山景,蓄積的內心精神、主觀意識,在發抒中暢適著性靈。 往心靈的幽徑上走著時,他一邊「驟如離了母懷的孤子,暗自凄啼」,一邊又欣悅於曙色下的晨景了。「松針似乎驟然綠了,湖水突地起了無數縐紋。一片紫色的晨裝,飾著當日舞罷掩泣的歌女」,狹眉處浮閃惺忪的嬌態,笑渦間飄泛紅紫的赧顏。彼時的焦菊隱,只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剛在人生長路印下點點的履跡,哀戚何以這樣深?憂懣何以這樣重?心裡到底還萌發著希望。翠微風物經了他的熔裁,彷彿只剩下一個山女的形象,婉麗、秀媚,我真要疑心他把屈原的《山鬼》讀得太多。「那發的烏黑,那肌膚的柔白,那明眼的閃耀,那牙齒的玲瓏」,宛在的容態又深含那樣強的暗示性。這種透明得「只靠骨頭赤裸裸地站著的詩」,怎能不撩動一顆顆敏感的心?他的唯美的語句雖是明暢的,含蘊的意緒卻又那樣的隱晦,一絲淡淡的苦味恰在它的傷情處。 悵望翠微的人故去了,輕淡的山色不改。我頗想在新晴的雨後,獨佇銀錠橋頭,久眺橫卧西北的一帶青山,猶如看到坡崖之上的「西山晴雪」碑。閃閃的嵐光映亮我的想像。來說翠微山者,又添一人。 焦菊隱(1905-1975)天津人著有散文詩集《夜哭》《他鄉》小說集《重慶小夜曲》論著《導演的藝術創造》譯著《阿?托爾斯泰小說選集》等 《西望翠微》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西泠芳草 孤山水雲 --孫席珍的《西子湖上》 中國文人的動情,慣在楊柳岸曉風殘月處,步韻倚聲,春山秋水總愛和短歌長調同在。煙霞泉石的詠贊也多被古今琴趣集保存著。 歌誦錢塘風物的詩文,便有此種格調。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以淡妝濃抹之句扮靚西湖,幾成絕唱。柳永《望海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誰謂不可作曼聲的朗吟?朝雲暮霞,我低徊在西湖岸邊,菰葉雨涼,藕花風香,一樓閑月煙波碧,吟古之外,猶寄情於孫席珍這篇《西子湖上》。讀,感到美,縱使上比蘇詩柳詞也可以無愧色。晝憑春柳搖蕩的翠浪,夜浸秋月晃漾的銀漪,我頗思緩移短棹,迎浮水斜陽,掠映堤芳草,領取武林風光。 以詩質入文,求辭採的斐炳和意境的凄美,是孫席珍的盡心處。這極易使人想到同是為西湖寫狀的俞平伯的《湖樓小擷》。一樣的輕歌緩調,一樣的籠著虛淡的煙水氣,悠然來伴我們的清游。垂楊是怎樣猗儺地搖風,雪浪是怎樣柔泛地濺舞,南屏鐘磬是怎樣遠入香客眠夢。澄碧的水色融著蒼翠的巒光,洇潤了蘇公堤上卧波的六橋和微茫湖心的古亭,詩意為之不閑。 坐入西湖畫舫漂游,暫遠坡岸林皋而近陰晴中泛灧的水光,又是宜於笑語插閑的時候。湖景卻不盡彌散柔膩的空氣,西泠橋畔的秋瑾墓,猶染古軒亭碧血。孫席珍是紹興人,臨西子湖而想起故鄉的鑒湖。水揚波,劍花詩草,俠女之魂久縈越州。「我凄然想著:革命,殺頭,烏鴉為什麼終於沒有飛到瑜兒的墳頂呢?」恰是對魯迅小說《葯》的又一番領解。除去病嘗詡秋瑾「明媚倜儻,儼然花木蘭、秦良玉之倫也」,傳其風神。我在紹興,也走過丁字街頭的軒亭口,望秋瑾紀念碑而遙憶辛亥風雲,浮眼的霧靄似也黯淡。孫席珍不只嘆昔,還在憂今:「在故鄉,『古軒亭口』是常常走過的。來往在這樣的鬧市中,誰還會憶起有這樣一段暗然的往事,惹起暗然的意緒嗎?於是我更凄凄了。」逝者如斯,流水落花春去也,奈何?悵眺西湖岸,傍山臨水埋下多少忠骨!岳飛、于謙、張蒼水,宋明遺史裝點含恨的錢塘。只讀過《西子湖上》的半篇,傾詩心喚來的夢影,即浸上血淚。 渡舟到孤山,放鶴亭深掩翠微中。「花雨潤時沾翰墨,竹風清處韻琴書」,隱逸的況味獨屬林和靖。行此,感喟在孫席珍是斷不會少的:「那種不知朝市,不解歲月,渾然自得的神氣--我祝福他永遠享樂此自由的,雲霞浮行的生涯!」他亦把棲遁的風度寫到十分。用筆的翩然,同那位遠在宋代的逍遙處士,殆近。對古史上英雄的懷慕,是頗入世的,對梅老鶴空的嘆惋,則很出世。濟時與避世,古今的讀書人總在其間進退。 游墓,繼而念舊,西子湖悲調難終。一天紛紛的落雨迷濛了遠近,浮嶼般的山岡惟余幾抹翠黛,而波流卻愈發粼粼如笑痕了。恰是祭古的天氣。鬱郁望佳城,「順腳步到小青女士墓前,但見雜花開遍」。追往,就要思憶這位廣陵才女在孤山佛舍「臨池自照,好與影語」的舊事,且哀吟她「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情調的凄艷和去虎丘塔下憑弔真娘墓的悵惋,誰又能分出異同呢?恍兮惚兮,只好痴想此位古美人能如西泠之塢的蘇小小,芳魂不歿,離香冢,飄入花間笑春風。 綺夢難償,遣愁之物惟在苦茶。「姑娘為我們煮茗。畫上梅蘭的碗,映著新綠色的茶葉,分外鮮明好看。茶味清芬,至今回味起來,似乎猶有餘馨。」讀著這樣的文句,我就憶及一段舊遊的時光,是獨自坐入寄暢園的漪瀾堂,悠然去望微雨中的錫惠山影而慢嘗二泉水泡出的碧螺春。孫席珍謂:「我到飲茶時,但作懷仙句!」幽思遐想,頗近道士的氣味了。往下,俗氛盡淡而終臻佳境:「夜中入夢,又到西湖。站在涌金門外,清清的湖水,照見我的青青的衣裳。」卧雲的銀月下,幽冷凄迷的情調宛似夜泊姑蘇城外,聽烏啼霜天,寒山古剎寥落的鐘聲撞碎了漁火旁的清眠。 張陶庵為善游錢塘者,夢中猶得花山雲水的性情與風味。前比古人,孫氏的《西子湖上》,狀景兼以寫懷,差可得其彷彿。屐痕過處,印著歌者的詩心。 孫席珍(1906-1984)浙江紹興人著有短篇小說集《花環》《女人的心》中篇小說《戰場上》《鳳仙姑娘》論著《近代文藝思潮》等 《西子湖上》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五部分山行的心音 --李廣田的《扇子崖》 壯遊泰山,在我還是近些年的事。晨起,由紅門宮西去而北行,車過凌架長壽橋的黑龍潭時,張望左側峰巒,霧遮嵐漫,皆極秀峻,不知究竟哪一座為扇子崖。折往東北,便是繞向中天門的山路了。我未暇徑抵扇子崖前,只遠覽大概,也算慰情聊勝無。 知道扇子崖,是因為看過李廣田以它為材料寫成的一篇散文。印象是,他的《扇子崖》獨有一種樸野的風致和原始的氣氛在。由谷中水聲、牧人鞭聲和牛羊鳴聲相伴的山行,讓他一寫,自如鬆弛,真似見著三兩心適的游者,邁著閑緩的步子走在山腹的翠陰中。「山澗的流泉和道旁的山花」一入文章,頓顯聲色。自然界的真實融在心裡,則化為愉快的情緒。 李廣田憶敘著入山的游跡,平實而有深韻。便是摹景,也飽浸著細膩的感情,北方山鄉的風味就濃濃淡淡地漫在紙上,讀而若醉:「已經走到兩戶人家的對面,則見豆棚瓜架,雞鳴狗吠。男灌園,女績麻,小孩子都脫得赤條條的,拿了破葫蘆,舊鏟刀,在松樹陰下弄泥土玩兒。雖然兩邊茅舍都不怎末整齊,但上有松柏桃李覆陰,下有紅白雜花點襯,茅舍南面又有一片青翠姍姍的竹林,這地方實在是一個極可人的地方。而且這裡四面均極平坦,簡直使人忘記是在山中,而又有著山中的妙處……」頗具農家村戶的安逸景象。假若再配上兩三田夫牧子,就是活寫著桃花源的光景哩!其間顯出一種隔世的美,亦是在元明畫家的《花溪漁隱》、《溪亭客話圖》中常能夠悟到的情味。我的目光落在這段文字上,似在看畫,泉聲鳥音里,彷彿可同屋中主人作籬下的閑話呢! 山間的瑣聞雖然會給旅行添些生趣進來,入文,假定不能安置得妥帖,反成乏味的贅語。李廣田「言聞之於道路」,一段關於扇子崖的傳說收到筆下,亦不覺蕪雜。想想我們走過的山水,哪裡會少得了搜神志怪的故事呢? 雲峰林谷使人不免動情于山景之美,沉醉到詩意里去;而另外的一面,又足以引他悵嘆。將近扇子崖下遇見的討乞的老人,石頭上刻下的無聊的字句,「在石頭上哭窮的也有,誇官的也有,宣傳主義的也有,而臚列政綱者也在在有,至於如『某某人到此一游』之類的記載,倒並不如這些之令人生厭」。游山逛景哪能真就到了世外的桃源?這些文字觸著我們的眼目,猶如見到一點舊時代的影子。 扇子崖的好處,「卻又必須是在山下仰望,方顯出它的秀拔峻麗」,這勢若傾墜的峭崖是不宜登臨的,故多了些神秘意味。寫山必得一抒胸中逸氣,只是這樣的文字,臨至篇尾才出現,像是來得遲了些:「在回來的途中,才彷彿對於扇子崖有些戀戀,不斷地回首顧盼。而這時候也正是扇子崖最美的時候了。太陽剛剛射過山峰的背面,前面些許陰影,把扇面弄出一種青碧顏色,並有一種淡淡的青煙,在扇面周圍繚繞。那山峰屹然獨立,四無憑藉,走得遠些,則有時為其他山峰所蔽,有時又偶一露面,真是『卻扇一顧,傾城無色』,把其他山峰均顯得平庸俗惡了。走得愈遠,則那青碧顏色更顯得深郁,而那一脈青煙也愈顯得虛靈縹緲。」比較著看,前引的那段寫山村小景的文字,近畫;此段則近詩了。 在風景散文的苑圃,李廣田是一位植花藝卉的園丁。他對山水的敘寫,有一種樸實的韻致,且把細微的情思潛滲到無華的文字里去。他追求的不是濃麗,而是素淡;不是深刻,而是自然。洵為本色。 李廣田的《扇子崖》,猶似泰山一片石。 李廣田(1906-1968)山東鄒平人著有散文集《畫廊集》《回聲》短篇小說集《金罈子》詩集《春城集》《漢園集》(與卞之琳何其芳合著)長詩《阿詩瑪》論著《文學枝葉》等 《扇子崖》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五部分海邊獨語 --蹇先艾的《青島海景》 黔北清秀的山水,久毓文華。清人鄭珍、莫友芝、黎庶昌的學養至今還被稱頌。蹇先艾在文學上的才情也是得著先賢的一份熏習吧。 蹇先艾創作的成績,更在他的短篇小說。記景述游的散文也可以看到。因為遊記在文體上的限制,無法如小說一樣,苦苦地構思情節,細細地塑造人物,寫出「一些邊遠省份鄉鎮中的人物和風景」,反映深廣的社會人生。遊記的格局雖則較隘,卻是長於狀景和抒情的,自可顯出它的魅力。一個作家對於風景的印象和隨來的游感,常常只在瞬間,捕捉山水的光影,傾吐訪勝的心懷,又是古今遊記中不可少的筆墨。情景的交融,應是蹇先艾的《青島海景》在藝術上極鮮明的地方。 蹇先艾稱自己做小說,不會寫「鮮艷奪目的」,便在「字句的質樸」上用力。面對山水,還是如此。這也表現著文學研究會諸作家的寫實風格。 一個「在山國里長大的人」,忽然見到大海,感情怎會不激蕩呢?他不先把海景寫給人看,卻勃然落筆,將胸臆暢抒。連綿的情思、深蘊的心志,在我的眼前閃閃地映出詩華。他是臨著大海而放歌的,曠遠的滄溟讓他讚美「海的寬容,偉大,汪洋」,又不忘「山的崇高,雄渾,威嚴」,況且鄉園「山上的城牆,荒墳,古廟,茅屋,圮塔與松林」,那「蜿蜒龍蟠的九溪十八澗和巒荒的山路」,又是怎樣入他夜夜的夢境呵!浮滄海而涉江河,天下之水也能讓他看出性格的異同。滿腹憂憤的他,似乎更愛朝著掀涌巨浪的黃河與揚子江傾心,彷彿那亂流迅湍之上久久盪響搏擊的吶喊、生命的呼號,而在陽光下的寧靜海面,他聽不見咆哮的風雷。悠悠的海水,不能緩釋狂直的性情。只要讀過他的《城下》和《平津道上》,體味他在血沃寒凝的大地上發出的靈魂的責問、心跡的剖白,也就明了他何以深自怨痛。這孤凄的光景,這含淚的愁吟!登山臨水的他,怎能不借景抒慨呢? 青島的海景使他暫別了這些,疲累的精神稍稍鬆緩,而落在景緻上的文字也就一片明凈單純,俗世的紛雜是一點不見了。他走在「柏油的馬路,巍峨的建築,蓊鬱的樹林」間,咸腥的海風吹得他起了一點微醺的感覺,遙對著的海景,盡如一個美麗的幻夢:水天蒼茫,灰絮似的雲影飄移著,衍變出萬千奇異的形狀。尤其逢著細雨的清晨,綠樹叢中閃露的紅頂黃牆的樓屋由海邊朝坡崗伸高,白色的帆影在碧海上浮移,真是畫里的青島!傍岸的櫻花影曾伴我的游跡,並且每一回想,也都如蹇先艾一樣:「我沉醉了,我的長年鬱悶著的心胸,得到了暫時的舒解。」所以他的這篇半個多世紀前的老文章,給我的感覺也還是清新的,猶如坐在水邊的礁岩上,看那舞風的海鷗活潑潑地喧鬧著海天。 一段風月叫他吟贊得這樣好,我怎會厭讀呢? 蹇先艾(1906-1994)貴州遵義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朝霧》《酒家》《鄉間的悲劇》《鹽的故事》散文集《城下集》《離散集》《新芽集》等 《青島海景》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五部分心靈上的風景 --陳學昭的《釣魚台》 燕京的舊景,是沏入杯中的苦茶,陳學昭采汲一滴,在紙上緩緩地洇開,釣魚台清幽的風景就入了畫。若無一番娟潔的氣質,何以摹繪這幅明秀的圖畫。精神受著五四新風的吹拂,她選用「美麗豐富的詞藻以及流暢而宛轉的句式」抒寫著壯偉的山川,傾瀉著暢爽的情感。一顆易感的心碰觸大自然,必會生出細膩的幽思、纖柔的意緒,且化成婉麗的詞句,描畫一片心靈上的風景。 她由阜成門出城去,是悠悠地坐到剛僱來的驢子上去了,正好瀏覽起郊野的風光。她的心情怎能不閑放、舒朗、恬曠,記景怎能不雋永、秀逸、靈妙。清麗的情韻正同溫婉的文體相適。她是這樣地寫著:一叢叢枯黃的蘆荻搖曳在清寂的河岸,暫無秋風來吹皺一泓碧水。周望四外,平淺的長流浮映著遠處煙雲似的樹影,斜落的夕陽撩她動情,憶想舊遊,含笑沉入飄在夢鄉的幻影里去。她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在徐緩的文調中深寄對於山水的眷戀。 「沿著河邊走去,樹的倒影里閃動著人影,望著對堤的一帶垂楊,綠葉辭去了的故枝,零零落落的殘葉,深黃的,淡黃的,朦朦的如像浮泛著的薄雲,然而一片浮燥的黃土,在這裡,已是不易完成春天的幻象了,何等瀟洒的清秋呵!」摹狀路上的景緻,為遊記散文的常格,卻不是隨便可以寫好的。陳學昭照例把感情投入這過眼的一瞥。萎黃的樹色喻示著北國凋敗的秋景,春天的蔥翠也渺。一個江南女子,將問學之跡長印於多寒的北方,怎無天涯孤旅的況味呢? 禿禿的樹影,寂寂的石橋,是釣魚台邊的光景。寂寥的庭院,遍是青苔的荒徑,深閉的亭榭,積塵,衰草,殘花,空屋,這就是來游的釣魚台嗎?汪曾祺也寫了一篇《釣魚台》,云:「釣魚台原是一片野地,清代,清明前後,偶爾有閑散官員愛寫寫詩的,攜酒來游。這地方很荒涼,有很多墳。」疏柳浮寒煙,潭光映鳥影,大概是它昔年的景色。金代文人臨池拋絲的閑雅之趣還尋得到嗎?故台傷懷的她,竟和在冬寒里去陶然亭獨吊荒丘的石評梅彷彿。她們的綺夢,她們的韶光,怎會同過眼的古廟蘆塘、昏暮霜天相諧?佘樹森說:「二三十年代女作家們的憂鬱、孤獨的心理,對靜幽、凄清之美,有一種特殊的嗜愛。」她們的身世之苦、家境之艱,皆變成凄怨悲恨的心音,於紙上幽咽;而在觸目風景的消解下,生活的愁悶、苦楚,那濕衣的淚泉,那慟心的哀泣,盡在一片朗潤明艷的山水中逝去。惟有懷親的柔情難斷。病睡著的母親,那悵望的悴容宛然可睹。水闊山長,寸心念遠,而久客異鄉的她,卻還要像無羈似的馬,放步走遍全世界。逸氣豪縱,又顯出她性格中爽健的一面,亦在明凈的心湖上驀地起了一個漪瀾。 歸途上的一切似乎又回復了悄寂。遠遠的山影,疏疏的人家,茅屋,麥壟……曾照她游影的秋陽落盡了,伴在四圍的已是沉沉的暮靄。白日里遠遠近近欣賞的風物,她還「願意在朦朦之中去想像它」嗎?此種審美的表情,又沉潛著優雅與閑適的氣韻,透出文章的別樣風度。 陳學昭(1906-1991),女浙江海寧人著有散文集《倦旅》《寸草心》《煙霞伴侶》《憶巴黎》《如夢》長篇小說《南風的夢》《工作著是美麗的》等 《釣魚台》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五部分女兵的游跡 --謝冰瑩的《獨秀峰》 湘黔道上風景,映我眼目者在新化一帶。蔥綠山水宛似一幅丹青,幼承庭訓的謝冰瑩,倚門望著,如在賞畫,心裡也該一片明翠吧。她的那篇《獨秀峰》大約是把對故鄉的印象寫進去了。 灕江畔的獨秀峰,我晚她數十年才游。只看下臨江流的孤峭姿態,在桂林峰叢間尤顯一番偉丈夫的氣概。以謝冰瑩馳躍北伐沙場的經歷看,此峰恰宜引她豪詠風雲之詞。一如她邁上宛平城邊的盧溝橋,會喊出錚錚的聲音:「盧溝橋,中國抗戰的開始地,是多麼響亮而神聖的名詞!」抗戰的血史、犧牲的戰士和民眾,令她俯視橋下的流水,細聽歷史的餘音:「這紅水似乎象徵著戰士們的鮮血,那咆哮的急流聲,象徵著當年戰士們衝鋒殺敵的吶喊,那滾滾的浪濤,是這樣一個挨一個地流著,那漩渦,也像有機器在引導著似的迅速地旋轉著,波濤與漩渦在互相地搏鬥,互相地衝擊。」這座古老的石橋,永遠地烙印在她的記憶中。在「女兵作家」的稱號里,她的《從軍日記》、《軍中隨筆》、《女兵自傳》一類文字,都有硬朗的風格在,而《湖南的風》、《夢裡的微笑》、《海天漫遊》、《生命的光輝》諸種散文,又流溢著五四新文學運動時期女作家特有的靜婉、嫻雅、叛逆、浪漫的氣質。由《從軍日記》中擇選的《寄自嘉魚》,讓我想起昔年出蒲圻去看長江南岸的周郎赤壁,過嘉魚,朝沙洲淺草望去的一刻,似領受著滄桑。身在軍旅的謝冰瑩,其時的所記,依然跳動著靈秀的文思:「那時的曉風殘月,潺潺流水,點點星光……呵,一切美景都在沉靜的晨間深藏著。」「這裡有參天的古木,有綠茸茸的地毯,有清風,有泉水,還有松間的明月。」在烽火的光焰中,仍能體會生活的歡樂和內心的寧靜。上世紀七十年代前期,謝冰瑩曾經引述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話來盛讚告別杏壇的蘇雪林。其實我讀她的游景散文,感受的恰是這「赤子之心」。尤其到了風景甲天下的桂林,浸在青羅帶、碧玉簪詩譽中的灕水桂山,似乎更能柔化她易感的心,幻成一片似水的溫情,洇潤在滿是字句的紙上。她看獨秀峰,目光移動於歷久的崖刻上。這也很合乎我的賞景習慣。古人的留題多可吟味,成為岩壁榜書,同山石相融,人文精神似能憑藉此種形式而永續。景緻的內涵也往往寄於這些題壁上面。謝冰瑩有載錄的雅興,紫袍金帶、戛然獨立、南天一柱這些頗具胸襟的字眼,和她的目光一碰,怎捨得略而不述呢?照抄摩崖,原本是記游文章的常例,也易致無味,但若和文境搭配得好,照例不失盎然的生趣。這就是謝冰瑩筆致的個性。又逢著桂林這樣的名勝,來訪的遊人、來記的墨客,更僕難數。只說古來加在它上面的詩文,怕也早有了陳套。謝冰瑩只抒寫一己的游感,何暇思慮他人筆墨? 岩窟洞穴常常為歷代文人寫到,彷彿總循著舊路。在限定的空間里,靈感似乎無力遠翔各處。謝冰瑩也幾乎是一樣的。全文並無奇崛的筆意,平緩的敘說中卻有一二精彩處留給我們體會,並且她又是使用著書信體來記游,更有一種家常的調子。她說:「稍為前進,上面懸岩由高而低,像煤窯一般漸漸地低到黑暗不可再進的地步。又前進數步,豁然開朗,有光從外面圓洞內射進來……」抗戰時期,她游著嘉陵江畔、縉雲山中的乳花洞時,也曾迎著洞外射入的陽光,歡呼起來,樂觀明朗的思致差不多是一樣的。在獨秀峰上佇聽風雨,也是有意味的段落。我讀著,好像飄入雲山水浪間。是:「抽出望遠鏡一見,四周的山,都浸在煙雨蒙蒙中,若隱若現。雨點落在灕江里,像珠玉從天空里散下一般。更奇麗的,是水從峰頂傾瀉下來,循著蹬道,蜿蜒而下。水流的很急,響聲特大,有如千兵萬馬,巨浪滔滔。雨下的越大,遠近的風景越顯得美麗:尤其在打雷閃電的一剎那,似乎獨秀峰已離開地面懸在半空中飄蕩,而我們已隨著那道紅光,飄飄然羽化而登仙了!」她寫乳花洞內飛瀉的瀑布,也是此番激越的情調。 還是選自《從軍日記》中的那篇《寄自嘉魚》,謝冰瑩在裡面說:「可惜我的情緒不是從前那種幽美的纏綿的,而是沸騰騰的革命熱情,殺敵衝鋒的革命熱情,我再也寫不出什麼美的文章美的詩歌了。」這大約也是自感此時的作品早已不像當年的《愛晚亭》那樣艷美了。火焰般的青春激情在這篇《獨秀峰》中也時常光芒一閃,對景抒懷,她更趨向熱烈奔放的一面。可是,她怎能忘情於風月呢?早年細膩、幽婉、靜美的風格,正同豪情與壯懷相諧。 謝冰瑩寫了一生的日記,「將腦筋里的思想化為紙上的文字」,「只要活一天,日記記一天」。歲月留痕,今人恰是從所遺的字句中看到這位「女兵作家」生命的片斷,連同她印在南北的游跡。 謝冰瑩(1906-2000)女湖南新化人著有散文集《從軍日記》《軍中隨筆》《麓山集》《湖南的風》《冰瑩遊記》《故鄉》《愛晚亭》小說集《女兵自傳》等 《獨秀峰》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遊記精華》 第五部分如水清愁 --繆崇群的《夜過御河橋》 橫跨北海的金鰲玉橋,我是年年都過的。尤其到了夏秋的夜晚,點點的星光落入月波,一縷風來,柔漪間搖映的,就如眉頭未添翠黛的美人入夢的笑靨。瓊華島上的白塔浮閃著明一層暗一層的微光,雲絲飛過,撩不動它凝在水心的靜影。 這個美麗的憶想,翩然印入我的暮景。悠悠地,我又飄回滿是歌與笑的童年。 繆崇群的游履也久留在御河橋面。這橋對他,雖是過眼的一閃,卻牽出怎樣綿綿的愁思!受了風霜的他,年紀正輕,竟以「暮年的商賈、江湖的走販」自況,偏愛於無邊的昏暗裡睜著一雙枯澀的倦眼。看山是哀,觀水是怨,殘花的疏影惹他濺淚,疲鳥的啼音令他驚心。古舊的都城,撲入他心底的,似乎永是風沙塵埃與黑煙。肉軀的病殘,精神的戕害,到了這卧波的老橋,心情也還是沉沉的。清新的荷風從太液池上拂過,一片水痕就皺起了。透過閃閃的浮光,他望得清微茫月色下的舞榭歌台、離宮別館嗎?鬱郁叢樹遮掩著明清的內苑,宮牆外的熙攘攪不破這裡的幽謐。收攏思緒的那一刻,他瞧定近旁的車夫,駝起背,拼力向前,匆促的腳步,微響的輪聲,又引得入夜的心隱隱躁動,輕曳無邊的牽念。 在橋上,分立東西的兩座牌坊,據稱是明代的遺存。從坊前過身,又是在清寂的秋夜,只剩了黝黑的一片。我的記憶空間未曾讓這兩座點綴長橋的古物佔據。橋的兩端空空,彷彿前朝盡銷的繁華,是連一點影兒也不見,七孔的石砌舊築因之缺少映襯。這晃動的波影,這燦亮的燈光,叫我痴望著。目光久戀於池上,且細數如縷的風痕,總是無可吟味。悵嘆過後,心裡又浸上水樣的清愁。我是在將繆崇群胸中的幽憤默默讀取嗎?他聽到暗夜的啜泣,他看見蘆荻的凄影,足夠消解健朗的風概。端望中,虛掩的是團城厚重的門闕,滿布著歲月的紋理。牆頭的鋸齒,嚙噬著承光殿的琉璃斜檐。涼夜的西風,怎能不把御苑深處的佛身吹瘦?堂內還飛響古昔的音籟嗎?齋中還飄溢余留的清芬嗎?城台之上的樓閣,隱入古松的暗影,猶似含在乾隆皇帝所封「遮蔭侯」的名目里。待到行過石橋的東端,映目的就是紫禁城臨河的角樓與景山峰頭的高亭了。他憂鬱的目光穿過夜街的霧障,也穿過堅硬的歷史之牆,像一片離枝的葉子,無依地飄飛。便是愁悶難舒,他的靈魂也要在詩意的天空自由翔舞。在這清秋的故都,在這寂寥的深夜,四面的聲音隨著一盞盞滅去的燈低下了,惟有岸上的他,伴與北海幽咽的流水,做著橋頭的孤吟,讓人直把未乾的筆墨當作紙上的嘆息來聽。 繆崇群(1907-1945)江蘇六合人著有散文集《露集》《寄健康人》《廢墟集》《石屏隨筆》《眷眷草》等 《夜過御河橋》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心窗碧影 --陸蠡的《囚綠記》 炮聲快要響在盧溝橋那邊,北游的陸蠡住在京師一家公寓里。舊都為烽煙四逼,能有什麼歡樂的空氣嗎?憂思何寄?身歷睏倦旅程的他,在「高廣不過一丈的小房間」中自嘆著。「我疲累於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黃漠的平原」,枯索無味的心緒漸漸浮上一縷悲悸。以南國人的眼光來打量佔據的宅舍,「磚鋪的潮濕的地面,紙糊的牆壁和天花板,兩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靈巧的紙捲簾」,北平陋巷中的老屋,由他描寫,筆筆都很入微。這樣的居處,在過去的日子裡最為普遍。我即在那裡送走童年。後來的很多春秋,我住在北方的鄉下,就更是以這類的房子為起居之常了。 陸蠡寄身的公寓,大約是在某條衚衕深處的四合院中。樸素近實的敘述,給了捧讀人一個平淡的印象。他的心窗是幽閉的,照不進炎陽的光縷。惟當戶外的一抹鮮翠飄臨,驀地就有了靈魂的驚喜。情感的微絲晃動,憧憬的幽光閃熠,那棵在太陽下舒展著繁密枝葉的常春藤,為清寂的館舍、為落寞的心境、為寡味的生活投過一片綠影。陸蠡禮讚著,從心的深處,直似抒情的歌詠:「綠色是多寶貴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樂……我留戀於這片綠色。我開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見綠洲的歡喜,我開始了解航海的冒險家望見海面飄來花草的莖葉的歡喜。」經過此番表達,紙上已鮮明地烙著一顆狂痴的心。筆致頗異於他早期那些清麗的散文詩,不再拘囿於委婉的摹畫和喁喁的吐露了。 陸蠡默自做著這篇私語式的文字,同綠葉的互話以一種徐緩的節奏顫響在幽寂的院牆內。兩種生命形態無聲地交融,不興波瀾,只泛起一層輕淺的漪漣,於心之湖上浮映的水光卻是清碧的。他將常春藤的柔條牽入屋中,讓綠色的葉影伴在書案的近旁,使陋室中一顆抑鬱的心獲得裝飾,且替未暮的年華添上蔥蘢的愛和幸福。「我囚住這綠色如同幽囚一隻小鳥,要它為我作無聲的歌唱」,而綠藤因自然之性卻顯出不受羈繫的態度,「它的尖端總朝著窗外的方向。甚至於一枚細葉,一莖卷鬚,都朝原來的方向」。常春藤是永遠要向著陽光的。當著囚綠者於葉新花嫩處辨出生活的道理,是該深覺自恥的。陸蠡將這一枝之綠擬為「永不屈服於黑暗的囚人」極盡頌揚,若由異族侵凌、山河淪亡的現實去看,是含著隱義的。到了南歸後的又一年,他還虔祝這片朔方的藤葉枝綠依舊。 散文小品的成功,常在思致的精雋與意味的深長。《囚綠記》的通篇,著字素淡,無處不有精神在。映綠紙窗的葉影,浮閃著照來的陽光,把一束生命的亮色投給多風多雨的故國。讀而思之,依稀見著茂綠的枝葉在歲月的雲煙中婆娑擺舞。 陸蠡鮮向大的領域取材,筆下自然較少雄闊氣象;而見微即有心解,且在字句所到處閃出智性的靈光,卻未必輕易可及。品著這篇平靜的文字,仍可輕觸潛動在他胸中的激情。若是讓枝頭鮮碧躍上心頭,那又儘是詩了。 陸 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綠記》譯著《羅亭》《煙》等 《囚綠記》見三聯書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都市的鏡像 --靳以的《哈爾濱》 盛夏的一縷江風,嚴冬的一片白雪,是風景的外衣,輕覆著哈爾濱,在遙遠的北方,在美麗的松花江畔。 對於這座城市,我只是一個步履匆匆的過客。幾十年前,我在興凱湖當了漁民,每次回京探親的路上,總要在哈爾濱換乘火車。年少的我,剛剛離了水浪岸樹,不免用了鄉下人帶著野性的目光打量這座都會。看它寬直的大街,看它俄式的樓廈,看它覆滿江畔的綠樹,和我聽說的「小巴黎」的雅稱真有一點相符。比起我的遠在關內的北京,它是陌生的,卻因此而湧出格外新鮮的感覺。在中國的城市裡,異國的風情來得這樣濃,大約只有它和黃浦江邊的上海。 這樣看,我也算是走進哈爾濱的人了。除開一點表淺的印象,未嘗還有什麼動心的地方。況且從生疏的街市過身,是不留痕迹的,哪裡想到要為它來做一篇有意思的文章?不只限於我,摹繪這座北方都市的文章實在也沒有誰在獻出。我所得的,仍是靳以昔年的這一篇。 靳以用著精簡的筆墨寫下哈爾濱給他的印象。多半的字句是描述街景的,而對於一個來游者,鮮活的感知又常常是從最初的街頭閑步得到的。走在南崗的居住區,屏列的房屋直使他想起一些俄國作家描寫的鄉間建築。窗下飄響的輕婉的琴聲,又將浪漫的浮想帶向唯美之境,讓心靈沉入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創造的文學世界。以長方石鋪成的街路,安靜的時候,坐入馬車裡,細聽那一串脆亮的蹄音,也是悅心的。「在深夜我時常喜歡一個人在街心走著,聽著自己的鞋跟踏在路上的聲音。這樣我愈走愈高興,能獨自走著很長的一條路。」靳以的此種個性化的感覺,是流蕩著詩意的。我還依稀記得年輕時在秋林公司門前踏雪,在斯大林公園漫踱的情形。孤獨的影子被命運的風吹著,在遊走中暗自咀嚼人世的滋味。只有靜默的街屋不會襲擾我內心短暫的寧帖。尤其到了日光隱去的一刻,長闊的夜街顯出了它的深邃,恰能涵容悠悠的思緒。燈火閃映處,窗飾前走過的行人,雪光里明艷的花束,星空中旋響的音樂,釀造著夜之都的畫境。光影衣裳下的街巷,透散著魅人的力量。在霓虹的彩光里,一座都市向夜的迷戀者恣情炫示著誘惑。繁華何日落盡呢?去問街角清靜處。在這裡,「路燈的光把樹葉的影子印在路上,衰老的俄國人,正在絮絮地說著已經沒有的好日子。在那邊遮在樹影下的長凳上,也許坐了一對年輕人,說著年輕人的笨話,做著年輕人的笨事。在日間也許以為是醜惡的,可是美麗的夜,把美麗的衣裳披在一切的上面,什麼都像是很美好的了」。靳以的筆輕觸著光明背後的幽影,是帶著一絲溫情呢,彷彿對夜街上這安恬的一側脈脈地看。 太陽島的風情,我的所諳,僅在女歌星唱出的那些。我從未搭船上島游過,只隔著浩蕩的江水朝它眺覽。靳以游後的略記,足可畫出它的大概。沙岸上笑鬧著的俄國女人,被長槳左右撥著的獨木舟,船形的冷飲店裡響著的樂曲,一切都是閑逸的。如此風景似乎又以夕暮時分的回望最好。他這樣寫:「回去的時候,太陽是將近落下了。溫煦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臉上,斜映起江波上的金花閃耀著我們的眼睛。我們一下一下地向著東面划去,留在我們後面的船只能看見黑黑的影子,柔曼的歌聲從水上飄到我們這裡來。」他的目光掠過江島,在霞彩灼灼的波流上浮移,一顆心是隨歌翩然遠飛呢。 遊記大抵是敘實的。靳以走入哈爾濱,以局部的游觀觸摸它的整體,且用著隨錄的方式將景物的原狀永久地存貯於記憶。流年如水,在我靜靜的閱讀中,過去的聲響、過去的氣息、過去的光影,在抵臨消失的邊緣時,經歷著新的聚合,漸次在歷史畫卷中褪淡顏色的生活斷面,透過歲月之塵,閃射光彩。 靳 以(1909-1959)天津人著有短篇小說集《群鴉》《蟲蝕》《春草》《秋花》散文集《紅燭》《渡家》《遙遠的城》《人世百圖》等 《哈爾濱》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遊記選》 第五部分夢裡鄉園 --柯靈的《蘇州拾夢記》 蘇州這名字,只消對人輕輕講起,就會泛出天上尋夢的感覺。拙政的清游、滄浪的設釣自可賞心。洞庭的橘紅茶綠、鄧尉的千頃雪梅更可臨湖一望,並且靈岩響、采香芳塵似仍勾牽著吳越的風流。 柯靈的散文,是以清麗的美感怡人的那一種。寫到蘇滬的風物,未嘗無感於中,猶可讓人醉入文章裡面去。然而在論及自己的創作時,他卻說:「對於那些吟風弄月的雅興,面對著殘酷的現實世界,再也無心重理。」當著又來記一段坎坷之愁且幽幽地抒發一縷憶母的親情時,他在寫景上素有的清麗則要為哀婉所輕籠了。 若以品讀張陶庵小品的興緻來看這篇《蘇州拾夢記》,會覺得文味是多麼的不同,雖則水軟山溫的姑蘇跟湖澄柳翠的錢塘同在綉畫似的江南。「苦難的時代普遍地將不幸散給人們」,而襯著故園的底色來寫他的母親轉徙的傳奇,怎會不別添一份沉痛呢?我還較少見到將人生與風景做著這般結合的篇章。一位無依的女子「從江南繁華城市,獨自被送向風沙彌天的遼遠的西北……從此不再有機會踏上她出生的鄉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蕩。從陝西到四川,又到南國的廣州。驢背的夕陽,渡頭的曉月,雨雨風風都不打理這未亡人的哀樂」。悲苦的日子催白了紅顏少女的青絲,她終又返回滬上,彷彿「越過千山萬水的迷路的倦鳥如今無意中飛近了舊枝」。宿命的哀感!已是入了暮景的人,「疲倦的連一片歸帆也懶得掛起」了,再讓她重溫一回鄉園舊夢,怕是連淚都無。一顆衰老的心,禁得住凄傷的磨折嗎? 踏入闊別的蘇州城,這位單純善良的母親,早過瞭望春景秋色而幻想月下簪花的妙齡。歸燕尋覓故巢,浮在她心頭的願望,只是找見曾相伴的舊侶,而城中的風物在她那裡,並無多少輕重。逝波悠悠,剩在最後的,惟有無法淡然若忘的人情。目光觸著這樣的文字,誰人能不在心底起著微微的悵嘆呢?那比人經得起風霜的街市上的燭鋪,那立在巷尾的古舊的黑漆門,那薄暮時分焦盼地響起的剝啄聲,還有一對年老的姐妹在夜雨悄落的庭院里驚喜而溢的濁淚……全在敘說著人間的冷暖、世味的炎涼。柯靈這樣感喟:「春快要闌珊了!天氣正愁人,我在蘇州城裡連聽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著雨我爬過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園和獅子林徘徊了一陣。我愛這城市的蒼茫景色,靜的巷,河邊的古樹,冷街深閉的衰落的朱門。可是在這些霧似的情調里,有多少無辜的人們,在長久的歲月中度著悲劇生涯?」凄怨嗎?在一位受盡風浪的老人看,剛入鄉關,久斷之弦便由她續彈,「五十年舊夢從頭細數,說是愁苦也許是快樂」,彷彿透過凋年之景而溯回花似的年華。漂泊的心也像是找到可歸之鄉。 聚散常伴笑與淚,最不易描述得動人。生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嗎?疏疏淡淡,一段離情,都在柯靈的幾筆景語中浸著:「第四天晚上離開蘇州時天卻晴了,一鉤新月掛在城頭,天上鱗鱗的雲片都鑲著金色的邊。--好會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帶婆娑的柳影顯得幽深而且寧靜,卻有蹄聲得得,穿過柳蔭向那永遠是行色倥傯的車站上響去。別了,古舊的我的母鄉蘇州!明兒我們看得見的,是天上那終古不變的舊時明月!」這一番話,誰說不是叩著心扉的情語呢?若無這場重拾的墜夢,風塵人間豈不又要缺失一篇深情文章嗎?不免想到明人歸有光的《項脊軒志》這篇至情文字上去。林琴南謂其「至瑣細,至無關緊要,然自少失母之兒讀之,匪不流涕矣」。家道乖舛命途困厄,沉鬱的身世之感盡歸入故園風物。此種睹景懷人、感時憂世的寫法,甚有思致,獨彈著風景文章的別調。吟山誦水之間,並非「幾乎連人生的影子也黯淡到看不見」。心懷愁苦的他,何嘗能把天下拋卻? 柯靈「以散文的形式抒發憂鬱」,如故的城郭、難識的人面,寄於情,只可留作紙上聲。以琴曲喻,誰能解音?他的清婉的風格,或許正可從這上面看到。 夢裡鄉園 夢裡鄉園 柯 靈(1909-2000)浙江紹興人著有散文集《望春草》《晦明》《市樓獨唱》《香雪海》短篇小說集《掠影集》電影文學劇本《不夜城》等 《蘇州拾夢記》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散文選》 第五部分心靈的散步 --張中行的《夢魂長在斷橋西》 我為張中行編定的散文集《步痕心影》里有《夢魂長在斷橋西》一篇。若要從風格上給張先生的文章劃類,無妨這樣看,一是偏於說理的,一是偏於抒情的。抒情,也有節制,只在恰當處流露。文調像是上承他的老師周作人,閑談的樸素,娓語的親切,可以從字句間領受。 張先生述游,對於旅跡有著化繁為簡的手段,筆墨毫不拖滯,情與理又常常是融合的,智者的幽默也潛含在裡面。慧心滿紙,經營得真是恰好。 他曾多次南行吳越,杭城這游衍舊地數番以步履親之。加上嘗讀《夢粱錄》、《都城紀勝》、《武林舊事》、《西湖老人繁勝錄》一類筆記,就能加深對於風雅錢塘的印象和感情。每游至,心中所想、筆下所言必會很多。經我手編髮的一篇《水鄉記歷》也說到杭州,寫出靈隱寺、六和塔與孤山諸勝給他的所感,又云:「西湖水多,連帶是堤長橋多。白堤東端的斷橋最有名,因為白娘子在那裡因借傘而定情。」不詳記,是另有《夢魂長在斷橋西》的緣故。只看這七字標題,就有意味,或說情勝於理。錢塘自古繁華,多少過往人事!張先生不在歷史的旋渦里糾纏,跳出來,專寫最牽情的,驅遣古今,風神的放逸直讓我見著一個策杖吟踱於橋上的老人,正在清風荷影里做著心靈的散步,半湖春色為之不閑。這在畫里倒也很耐看的。白、青二蛇是神話,雖不可見真切的面影,卻因「美而多情」更能動人心魄。「我步行過斷橋兩次,橋寬而不斷(一說本應作段),如果不是因為與白娘子有關,我也許視而不見吧。」張先生似是為情而游西湖,人和事的實與虛已非要緊。西泠橋畔的蘇小小墓不存,枯對遺址也只能以默誦舊詩傷悼。橋頭的殘雪隨冬去了,湖山的煙柳間響起黃鶯的清囀;放鶴亭邊的點點寒梅雖未及蘇滬一帶的香雪海盛艷,卻也有它的一段孤芳。朝那裡望去,就會想到入山棲遁的林和靖。張先生說:「對於這位隱士,我一向懷有敬意,因為以梅花為妻,並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名句誦之,我自愧弗如;稍可自慰者是,他說他不能擔糞,我卻能,『夫言非吹也』,有幹校之勞動記錄(如果也藏之名山)可證也。」真是浸淚的幽默。張先生不受拘於行狀或史實,亦無心隨林處士走,只從自我出發,寄獨家的感思,這是把舊典化為己用了。取同樣的態度,在古今之間,他更傾近後一方,不使浪漫的游情湮在歷史裡。在老城的清河坊喝味醇的黃酒,他憶及俞平伯,回京後仍思念杭城好友陳瑜清,以及因陳氏之介而有些交往的書友畫友酒友。總之是,斷橋的影子遠了,黃酒的滋味淡了,惟有思情不去。十萬門巷人家,感懷的像是太多了。 張先生此次赴杭,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由姑蘇到錢塘,走水路。入船,聽乘客談天,彷彿坐進鄉下的茶坊,毫不寂寞,比起在西湖煙波間輕移的畫舫上倚欄閑望,應當獨有風味吧。運河兩岸風景沉在篷窗外的星月下,他則閉目夢周公了,神意的悠然,頗近也坐過夜行船的苦雨齋。 張中行(1909- )河北香河人著有散文集《留夢集》《步痕心影》回憶錄《流年碎影》詩集《說夢草》論著《順生論》《禪外說禪》《詩詞讀寫叢話》《談文論語集》等 《夢魂長在斷橋西》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步痕心影》 第五部分太行遺響 --師陀的《山行雜記》 又逢深秋。吹在窗外的朔風送過陣陣寒氣。天空略陰著,飄飛灰白的雪絮。獨自坐在書齋的燈下,憶及春夏兩季游山的經歷,心重為青蒼峰色所浸。這樣想著,雙手交叉在胸前,踱到窗邊,抬眼難見翠微,就不免在心裡發著輕輕的嘆息。轉身在架上抽了一冊書,翻至當中的一篇來讀。原來,山嶺之綠久存於戶內的書架間,隨手拈取,照例可得山行的怡樂。我之所讀,是師陀錄下他在太行山中見聞的那篇《山行雜記》。 風景散文,最看描寫和記敘的功夫。粗而出神,細而入微,大概是要帶些小說筆法的,而議論或是抒情倒還來得容易。師陀下筆,大似在做著山水畫,尤對微雲細雨淡霧下的風景傾心。末了,是連自己也悠然地融了進去:「你且看哪!那隱沒在煙霧中的遠山;那在兩腳下起伏的丘岡;那朦於綠柳中間的冷落的野村;然而最迷人的是時時現出孤墓的無際的麥地,那些嫩得耀眼的小麥上凝著的水珠。唉唉,旅行人,你不覺得那遮蓋著大地的像滿綴了閃閃珍珠的仙衣嗎?」如此文字,足供讀到它的人往山野遙想。其實,這些皆為山行易見的景物,在慣於由大處做文章的人那裡,村野風光或許不被看重,而師陀卻在似無文章處寫出這樣優美的段落,真要惹人佩服。我游屐屢所至,又在多山的北方,常常是坐在行駛的車裡,透過一層窗子外望,卻無多少文字由心間生出來。假若我的靈魂硬化如石,自然無從融入山水。來看游於太行山中的師陀,孤身乘了一匹騾猶可拉走的覆以篷帷的輪車,或是又換了揚鞭催促的馬,越峰過嶺,宛似活動在詩境裡面,為入山禮佛求道者所難臻。風光處處,最宜同他的心靈相契。他寫著朝夕的山景,寫著雲霞的變幻,筆墨的美艷是只有徐志摩《泰山日出》可相比方。不妨續引幾節在下面: 「晚霞發出彩絹樣的光,一縷一縷斜橫在頭頂。人同馬打著滑跌,跳著舞,踏著進軍曲漸漸接近彩霞,似乎一躍就可以趲將進去。回望山下,溪谷間已騰起茫茫的霧色,這就飄飄然一如置身雲端,覺得當真要萬念俱空似的了。 「直到將那馬請上山頂,已是暮色垂垂,四山飛鳥絕跡。出現於西南天空的巨星,像水銀珠似的在灼灼閃耀。遠遠的天末,一座崇巒後面,還殘留著熹微的白光,照耀著積雪的山巔。谷上瀰漫著霧,在霧色後面,朦朧的黑影在搖動著,大約是樹叢。下面送來犬吠,經年的枯草瑟瑟作響,山景益見荒涼。四蹄打顫的馬,迷茫的望了遠處,悲傷的搖了搖頭,接著又徑自去嚙食枯草。風吹著的那鬃鬣和尾巴,一縷一縷的似要飛去。」 我讀至此處,好像看到馬上的師陀遠遠地立在蒼茫暮色里,飄飄的長衣下,隱約顯出行吟詩人臨風的瘦骨。涉筆至此,我們還能夠對他的這篇文章有什麼別樣的冀求呢?只說摹山景,上引的數行文字,恰是我心久儀而力未逮的那種。 卧餐山色以外,文章里說到的幾戶山上人家,雖只是略記,讀過也能夠見其大體眉目。繪景兼說些人事,這樣寫山,自顯一種風度。扯遠些,似又全是明人畫景的氣派,如賞戴靜庵《春山積翠圖》,見到幽谷低壑中持杖緩行的老叟和抱琴隨後的侍童。山店裡打雜的壯漢,柴門後臉像冬瓜皮的女人,乍見,可以往綠林豪傑一流人物揣摩。還有「剃了光光的頭,穿著灰袍,脅下佩帶著手槍」,並且「鑲著一顆光亮的金牙齒」的地主,連同在他的後面立著的一個掮了僧帽牌步槍的青年漢子,又都帶些虐殺的味道了。這種人的臉上沒有光彩,「陰沉沉的眼裡則放著兇殘的光」。僻遠的山村,籠著舊時代的影子。相襯的風物卻又可以同桃花源去比:「在遠處的山坳上,有幾朵白雲在慢慢移動。山色蒼青,襯得雲的白色竟無可比擬。陽光愉快的照著山林村落,昨夜的露氣還沒有消盡。汲水的人將桶放進池裡,發出淙的聲響,濺出清亮的水珠。婆娘們在池邊浣衣,一面笑語。牧童在到山上去的路上,驅著群羊,不停地抽著響鞭。驢不時引吭大叫。豬仔則蹣跚著在道旁走過。四圍是說不出的寧靜清和。」北方山村被他拉入文章,經素筆點染過後,清貧的生活彷彿也不是盡苦著。空寂的山谷,留有他這一篇懷著溫情的作品,也抵得立一尊鐫著山鄉滄桑的石碑了。我明日入太行,尋著石坡上彎繞的路跡隱入曠冷的荒谷和暗寂的溪澗時,會記誦著師陀的遺文,猶似為己身而借過他的衣履。 師 陀(1910-1988)河南杞縣人著有長篇小說《掠影記》《雪原》散文集《看人集》《上海手札》《保加利亞行記》等 《山行雜記》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散文選》 熔鑄意象 --何其芳的《雨前》 「最後的鴿群帶著低弱的笛聲在微風裡畫一個圈子後,也消失了……」在心底輕誦這樣的句子時,何其芳大約正漫踱於校園的花木間,西北一抹隱隱的山影是在他痴望的雙眸里印下濕濕的青痕了。 陽光被灰雲遮去,煙霾輕籠,柳梢的嫩綠便憔悴了。這京華蒼遼的春野喲,顏色未免太枯淡了一些,也太沉重了一些。穹蒼昏黯,「雨卻遲疑著」,他的心也鬱悒著。愁緒如水,所寄只有向著無語的風景。蜀江水碧蜀山青,他忽然就深陷於故鄉的美麗了。一角家巷是遊子蟄居心靈的地方。「這些懷想如鄉愁一樣縈繞得使我憂鬱了。」他因思親而懷鄉,這原始的感情,這本能的衝動,無法在歲月中消融。故園的雷雨在他的耳邊震響著了,山谷間的春芽遍坡怒茁著了,並且在細雨的撫觸下「簇生油綠的枝葉而開出紅色的花」。離鄉的他,負笈北上,彷彿失根一般,讓靈魂做著無歸的漂泊。枯澀的眼睛噙上閃閃的淚,是在望鄉思返呢。心屏上映出遠離的風景:遊動的群鴨,清淺的溪水,亮綠的草灘……鄉井依稀的物影,隱隱地揉著他脆弱的心。他的情感經受著一種溫柔的磨折。「但這是怎樣遼遠的想像啊。在這多塵土的國度里,我僅只希望聽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這微微的哀感,沁入他的心靈之夢。字句間沉潛著一縷幽韻,無限凄婉。思鄉的情緒是寧靜的,一幅明凈的畫也就在心間徐徐展開,是讓人感動的鄉景。一切又幻影似的逝去,天空只低垂著灰暗的霧幕,只飄落寒冷的霏屑,一隻遠來的鷹隼在沉重的天色里升墜。 何其芳用著綺麗的文字描畫雨前的所見。此際風景並非一處確指的「自然」,而是傾情熔鑄的意象,一片心靈化的山水,藉以承載悱惻的情愫。連那溪流里的嬉鴨、冷空中的飛鷹,也具有象徵意義。他創造著詩化的風景。憶昔行船過長江,朝他的故園一望的情狀,我猶可閉目浮想。河山無恙,桑梓也能依然嗎?筆下意蘊,似乎只有憑直覺細斟才好。 苦悶的心緒最宜用唯美的情調宣抒,又不免文字的晦澀與意境的朦朧,得來一番明晰的闡析並不容易。我卻是喜讀的,不啻曼聲長詠著宋人的婉約詞。依我的氣質和趣味,對過於明朗的東西是疏離的。我樂意在詞語精到的組構中含咀情感的滋味,在字句巧妙的銜接中尋繹思想的脈理。細讀之際,我的一切浪漫想像正不妨和作者的感懷思致相融一處。世上還有比這更暢心的賞閱嗎?彼此的精神跨越時空的隔障,在風景里相逢。曾諳的學庭舊貌,只合去襯手上的書頁;巴山夜雨、蜀水清波則長潤著一顆文化靈魂。 何其芳(1912-1977)四川萬縣(今重慶萬州)人著有詩集《預言》《夜歌和白天的歌》散文集《畫夢錄》《還鄉雜記》《星火集》論著《關於現實主義》《論︿紅樓夢﹀》等 《雨前》見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現代散文詩選》 飄向星空的心語 --陳敬容的《星雨集》 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溫情,唱著生命的歌,是陳敬容散文閃熠的美麗光暈。 《隕落》唱響在她的青春歲月。北國的夜雨輕泛微音,撩濕一片思戀的傷情。那圓潤的小雨滴,是濺落在她的心之湖上了。冷寂的月光下閃動著鱗片般的漣漪。惟其心靈的純凈,方能從喧雜的世界裡捕捉到音樂般的雨聲,且綻放詩的花朵。它不趨李商隱聊寄別緒的舊吟,也不像戴望舒的《雨巷》過於凄清,和宋玉的《神女賦》來比,似能得其彷彿。旦為朝雲,暮為行雨,便想到雲雨巫山、夜夢陽台的傳說和瑤姬飄飛的舞袖、流盼的美目。她忘情於「母親眼中的凄迷的雨」,於是,哀愁像夢中的白髮一般,無聲地飄拂在她憂傷的想像里。 隔簾細雨亂流花。那似碧落仙子般悠悠飄臨的,還有彩花般的往事--清芬的秋草、冷艷的冬雪,她把傷逝的情緒融入靜美的意象中,心靈的幽徑旁搖曳的小花,是她青春際遇的象徵。那時的她,對紛紜的世界還滿懷亮麗的憧憬,卻又朦朧地矚望到生命的終點。而那一瞬,照例也閃耀著輝煌,宛若一顆金色的星子悄悄隕落於夏夜的郊原。生如絢爛夏花,死如靜美秋葉。她在寥廓的夜空尋找銀亮的雨和金燦的星,熔鑄著蔚藍色的詩魂。自然的音籟在她的筆下升華為對生命純摯的歌唱。隕落也是一種偉大,正如犧牲和奉獻能贏來不朽的光榮。新生與死亡同樣充滿神聖和莊嚴的意味,一種哲學的思考。 抒情是詩的特質,亦無妨在風景散文里運用。除了《隕落》,陳敬容的《手》、《渴意》、《投擲》和《黎明》等,也宣洩著積蘊的悲喜。她的另一些作品,已將敘事作為表現手段,釀造出淳美的詩意。《夜街》、《尼庵外》與《綠色和紫色》,描摹出一幅幅人生的片斷。她拖著憂鬱的身影,徜徉在仲夏夜的夢境里,讀者可以呼吸到史托姆抒情小說《茵夢湖》那般感傷的空氣。《夜街》中,醉人的春宵,山城瀰漫著大自然的清芬與溫婉,寥落的街面響著三個青年斷續的醉語,調侃的談笑又流露出對命運無望後的戲謔,連希冀都是蒼白漂浮的,透視出那樣一個年代裡青年知識者的苦悶心境。被時代幽禁的,又豈止這些孤獨的零餘人?「尼庵就在我們的近旁一聲無息地屹立著,禁閉在絕對的孤寂之中。誰令它要這樣遠遠地遠離著哀樂?這裡面住著一些姊妹,當生命要求生葉開花的時候,她們幽閉在這裡。」(《尼庵外》)詩人以女性天賦的同情,將筆觸伸向青燈古佛下虛送韶華的小姊妹,揭示她們深刻的悲劇命運,又以臨流的誘人暮色暈染著庵院之外大自然的清朗歡悅,愈襯出香火世界的沉重與死寂。尼庵,在這裡獲得一種象徵意義。衝破牢籠,追求解放,是實現婦女生命價值和尊嚴的過程。 濃艷的青春色彩是明朗心緒的外化。《綠色和紫色》中,詩人將一抹碧綠潑灑得近於豪放。同樣是吟唱著生命春天的歌,沒有了《夜街》的諧謔和苦笑,《尼庵外》深蘊的那一縷微愁也淡去了,只剩下浸染著蓬勃綠意的歡樂,連嘆息也浮上輕淺的笑痕。詩人只企盼清風、流雲、泉影一類實感強烈的純美意象,在心底詠嘆一曲愛的戀歌,還混合著少女莫名的惱亂與興奮。夜,流蕩著紫色的風。綠色和紫色,詩人譜寫出色彩的交響。男性的聲音在暗夜飄繞,彷彿遙遠的梵音,又像充滿渴望的呼喚。游轉的少女躑躅在青春的邊緣,做著孤單的彷徨。終於,她以蘇醒的意識取代了對方的聲音,在飄溢花香的清夜投擲下一個紫色的歡樂。是青春之戀圖嗎?是,又不單純是。流動的形象、朦朧的主題,使這首心靈之歌,產生了微妙的隱喻效果。 偏重敘事的風格,豐富了風景散文這一精雅的文學樣式的表現力,開拓了題材範圍。容量和涵蓋的擴展,也增強了思想的深邃性和主題的掘進度。記游不獨能唱出美麗的風月哀歌,亦可描畫寬廣的社會人生。 上述諸篇,均選自陳敬容的《星雨集》。它是一管黎明的牧笛,彩色的音符吹落心靈天空繽紛的花雨,清亮的溪水淌著昨夜星月的殘輝,朝霞點燃殷紅的希望。在夢與醒之間,潛含一絲淡淡的憂鬱。 她歌唱屬於自己的那片浪漫的星空。 陳敬容(1917-1989)女四川樂山人著有詩集《交響集》《盈盈集》《老去的是時間》散文集《遠帆集》《星雨集》譯著《巴黎聖母院》《絞刑架下的報告》等 《星雨集》見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十年散文詩選》 老學閑筆貴清素 --汪曾祺的 《杜甫草堂·三蘇祠·升庵祠》 汪曾祺先生寫散文的主張,是「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為賦新詞強說愁」是不必的。且看《杜甫草堂?三蘇祠?升庵祠》一篇。 對人文古迹的寫法,尋常的是要花一大篇摹格局,敘生平,缺少剪裁,若再加上濫施的感情,則難免冗漫、寬泛,如一本呆僵的行事賬簿。這篇遊記卻寫得相當省凈,不枝不蔓。若以杜甫、蘇軾、楊升庵的名氣論,可以大有生髮,但不必讓一篇隨感式的遊記來承當。太累! 一篇千字文,寫了三處地方,以遊蹤連貫三個段落,但每一段落里,又不受屐痕的拘牽,最刻意處是觀感,間發議論。作者運筆之力不在客觀景物,而是以心情作為本位的。關於杜甫草堂,文字含諷,很像一章雜感小品。他說杜甫草堂「現在是一群相當高大軒敞、頗為闊氣的建築」。那麼,草堂當初的形制哪裡去了呢?詩聖風雨艱危的情形更無從想像。這就於不動聲色的議論中提出一個怎樣修復古迹的問題,且關乎歷史修養和審美意識。連紀念館陳列的時賢字畫,也被作者看出毛病:「畫多是大紅大綠的大寫意,字多劍拔弩張的將軍體,與杜甫、與草堂都不諧調。」他主張在這裡「陳列的字畫最好有點唐朝風格。字宜選用唐人寫經、褚遂良、薛稷、歐陽詢、懷素諸人體」。作者能書能畫,才能夠看出門道,如果換門牆外面的人來這裡轉悠,恐怕寫不出這一段,寫出來,觀點也不會接近。這一段雖是平實文字,卻可以見出作者文化根底的作用。最妙的一句是他看到有人提著錄音機邊走邊放鄧麗君的流行歌曲,方意識到所謂草堂其實是一座供人遊覽的公園。「我彷彿看見杜甫躲在竹叢里苦笑。」這是調侃的筆墨,讀者觀文至此,懷古憶舊而不能,也要發出無可奈何的喟嘆。 如若一味地嘆下去,易流於孤傲,行文亦無波瀾。寫三蘇祠,依景物之託,文字轉為客觀的記述。這裡還引出一段掌故,便是蘇東坡未能吃上家鄉荔枝的悵憾。文中還專門提到眉山的東坡肘子,這都很對徑路。蘇東坡是個有名的饞人,好聽一些的說法叫做美食家。作者對這位文豪的底細摸得很透,故來到這裡,便有所聯想。 桂湖升庵祠,作者只花了二百來個字,但顯然帶感情。他和明代的這位先賢在詞曲謠諺上找到了一縷聯絡。然而作者並沒有藉此鋪張,卻轉筆對桂湖作寫意式的點染:一帶高崗,三面平陸,岸植桂花。很客觀,很平靜,不事雕鏤。最後以小詩收篇。文章似未完卻已無文字可讀;範圍雖有一定,尚有餘情可得。至於歷史上的這三位大人物因何落腳於此,文章全無交代,實在也不關緊要。那方面的疑問,早被另外的書籍講得極明白,找來一翻就清楚了。添在這裡,反倒勉強。 這是一篇文化意味深邃的遊記。文簡約而底蘊精,寫得很從容,很悠閑,是一位老人煙茶後的閑話,卻又於沖淡中見沉鬱,沒有相當的學養是做不出的。汪先生說過:「我的散文大都是記敘文。間發議論,也是夾敘夾議。我寫不了像伏爾泰、叔本華那樣閃爍著智慧的論著,也寫不了蒙田那樣淵博而優美的談論人生哲理的長篇散文。我也很少寫純粹的抒情散文。我覺得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克制。感情過於洋溢,就像老年人寫情書一樣,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汪先生的文章有功夫,耐讀,重在浸著很濃的文化韻味,且將浮詞汰盡。 斯文清素,乃老學之閑筆耳!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晚飯花集》散文集《蒲橋集》論著《晚翠文談》等 《杜甫草堂?三蘇祠?升庵祠》見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蒲橋集》 附錄(1) 中國現代風景散文探美 風景散文自「五四」文學革命後,獨開生面。或如倡導「為人生而藝術」的文學研究會和「別求新聲於異邦」的創造社,或如「樂意戴著腳鐐跳舞」的新月社和「任意而談,無所顧忌」的語絲社,都不乏對山水有情的驍將。對比古代記游之文,他們創作的風景散文,多樂觀舒朗之情,少感時憂世之態,在中國旅遊文學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諸家流派紛呈,彩麗競繁,縱覽這一時期的旅遊文苑,柔韌的新枝上已墜滿鮮靈的果實。 風 致 現代文學史上的寫景名篇,不同於揭示社會病態和反映人生困厄的濟世散文,常常要在憂憤深廣的文學氣氛中感受著靈魂的沉重。這些久在學界、慣以談文誦史為業的人物,精神一旦飄遊於鄉野、溪澗、松林、花籬、山寺、殘碣、漁梁、古渡、曲橋、水浪、曉風、暮雨之間,疲倦的心靈可以在短暫的歇憩中得到造物的撫慰。奔瀉在紙面上的文思的飛泉往往喧響著本真的生命之音。鄭振鐸素以「真率」、「質樸」為自己的文學主張,他寫於二十年代初的《北平》,彷彿踱著一個南方人悠閑的腳步,用冷靜的眼光來打量古城的表面,雖然並未漏過對勞工、車夫所居的「雜合院」和僻巷裡鋪著稻草或破報紙的寒洞以及道旁施粥廠飽浸凄愴情感的寫照,但是更多的筆墨卻花在對北平風物的客觀記敘上面,文字表露的正是一種隨興觀覽的態度。他寫走入天安門內,觸目的是「黃色的迎春花正在盛開,一片的喧鬧的春意。紅刺梅也在含苞。晚開的花樹,枝頭也都有了綠色。在這灌木林子里,你也許可以徘徊個幾個小時,在紅刺梅盛開的時候,連你的臉色和衣彩也都會映上紅色的笑影」。他寫什剎海的荷花盪:「夏天,荷花盛開時,確很可觀。倚在會賢堂的樓欄上,望著驟雨打在荷蓋上,那噴人的荷香和剎剎的細碎的響聲,在別處是聞不到,聽不到的。」繼而入對門的北海,「如果,在晴天,倚在漪瀾堂前的白石欄杆上,靜觀著一泓平靜不波的湖水,受著太陽光,閃閃的反射著金光出來,湖面上偶然泛著幾隻遊艇,飛過幾隻鷺鷥,驚起一串的呷呷的野鴨,都足夠使你留戀個若干時候」。記游中不失述懷的調子,對照他那篇敘寫「五卅慘案」之實的《街血洗去後》,因面對題材的不同而顯出相異的情貌。 筆墨同是落在都市的風光,朱自清寫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先表明所談「只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通篇讀過,感到他也真似一位火氣全消的長髯學翁,醉古不去。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艷跡--皆化作潛於心底無法消解的悵憾。他得意於選一個微雨天或是月夜,上到玄武湖邊的雞鳴寺,「在朦朧里,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蒼然蜿蜒著的台城」。摹狀明故宮的遺墟,同其情調:「在斜陽里看,只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城樓,有萬千氣象。」同樣和金陵之地相關,寫舊景的《南京》與憶故情的《背影》,一個是在稍近憑弔的孤賞中勾畫前朝遺貌,一個是在晶瑩的淚光里懷戀慈父的恩情。無論繪景還是記人,朱自清都能以樸素的白描手法,準確傳達出體物悟情的精微感受。同為文學研究會作家,冰心的《青龍橋站》、王統照的《盧溝曉月》、許地山的《上景山》、俞平伯的《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魯彥的《旅人的心》等,都創造出思與境、情與景相諧相合的藝術風概,可謂「游目賞心之致,前人抒寫未曾」。 現代風景散文作家無法割斷連向柳宗元、蘇東坡那樣的唐宋大家的精神紐帶,卻又並非完全與先儒的傳統情志對接,在對創作主體和文本形態不斷探究的過程中,逐步使作品的格調與情味顯示新異的風華。 附錄(2) 辭 采 「詩人用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思想,給大自然景象添加生氣」(別林斯基語),詩化的自然,是通過作家積蓄的文思和才藻創造的;具以質言,情致的完美表達,取決於駕馭詞語功力的高下。現代山水遊記在中國散文發展史上成為一座兀聳的峻峰,是和那一代作家的學行、心智、識見、情懷尤其是深厚的用語修養分不開的。有資望以個性化語體自矜的,可以說到創造社的領軍人物郭沫若。《女神》的狂飆突進式的浪漫氣質在他的憶旅篇章中延續不息。文辭的俊逸,涉筆的清暢,到了自然的山水上面,恰好寄託他決無拘牽的意氣。深寄鄉情的《峨眉山下》,用在沙灣洲嶼的一段文字,色彩相當鮮亮:「春夏雖然青翠,入了冬季便成為疏落的寒林。水色,除夏季洪水期呈出紅色之外,是濃厚的天青。遠近的灘聲不斷地唱和著。」作者著意提煉幾個表明顏色的字眼,十分貼切地穿插配置,看去尋常的江中景色,信筆點染,就升華出詩畫的美質,和陸放翁的《入蜀記》似乎也不難比較。身臨異鄉的江景,他依舊以抒情詩人的氣性暢敘感懷,想像力和觀察力相交聚,筆下又是一番畫境:「灕水很清潔,水流很平緩,平穩地在兩岸的山峰中紆迴。有點微雨,更增加了情調。空氣是凄冷冷的,遠峰每半藏在煙靄之中,時有水鳥成群而游。整個的情景好像是在夢裡。」作者彷彿閑坐於遮雨的船篷下,慢聊著自家游江的所悟。節奏疾徐有定、文氣張弛適度、句式長短錯綜的語段,流動著一種音樂之美,最與連天的波光相宜。輕靈數筆,已臻純熟的化境。作者勤於追求的章法之美,大約也正在這些地方。 論及風景散文的創作,郁達夫是實績極豐的一位。為文的浪漫靈氣和舊式才子的情調,似乎最宜融入他在浙西家鄉的山水中去。以他清雅的、「不古而自古」的文句,幾乎要寫盡江浙紛繁的物色。特別是游浙的數篇散文,敘景兼述情,無一懈筆,江野山村之美倒也真切可想了。像嚴陵上「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釣台的春晝》);孤佇五峰書院的樓頭,「只聽得見四周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雲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浙東景物紀略?方岩紀靜》);「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椏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的微雨的寒村(《江南的冬景》);浙南山中「周圍上下,只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話中的巨人似的石壁……這些月光,這些山影,仍舊是夢裡的畸形」(《雁盪山的秋月》)。文調清雋,遣詞極講求平仄的鏗鏘有致,聲韻的諧調相合,加上用心於風景,創意自會勝出常人。在情文、音義的和美交融中,作者恍如身迎縷縷清風,於透亮的雨絲深處,唱著忘憂的樂歌。 郁氏自謂:「大約描寫田園野景,和閑適的自然生活以及純粹的情意之類,當以這一種文體為最美而最合。」他在此處的所指是小品文,並且認為「原來小品文字的所以可愛的地方,就在它的細、清、真的三點」。移其用意,藉以說明他的風景散文的語言特色,也應該是恰當的吧。 出於年代遠隔的緣故,今人吟誦六朝或者唐宋的山水記,不易避開閱讀的阻礙,故對其文與質、意與氣較難加以細微的體貼。轉而面對「五四」以近的作品,則會自如得多。最大限度地發揮現代散文語言在狀景、傳情、敷彩、摹聲上的表達功能,賦山容水貌以鮮妍的藻翰,可以同現代人的情感世界和審美心理產生更為直接的對應。 附錄(3) 藝 境 風景散文作為一種獨異的體式,自領風騷,放射著強烈的藝術光芒。它不充任歷史審視或者哲學批評的嚴肅角色,也不去負載沉重的道義感。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優秀的模山范水之作,不乏繼古,更重開新,肇造的空山靈雨式的藝術境界是唯美的,本色的,從而強化了現代風景散文的文體意識與主創精神,使其以較純粹的形貌定位於本元狀態。 煙霞綺影、泉石幽韻融入現代風景散文,即組合成詩情沛然的畫卷。賞其結構、題旨、格調、風神,又彼此互異。鄭振鐸、茅盾、葉聖陶、冰心、王統照、許地山、朱自清、俞平伯、魯彥的沉實厚重,雖然也不免在「俯拾眠歌聲里的溫馨夢痕,並可以減輕北風的尖冷,撫慰素雪的飄零」(俞平伯《陶然亭的雪》),但是隱伏在文字背後的現世的血和淚依稀可感。同上述文學研究會諸作家有別的,是高擎「創造」旗幟的郭沫若、郁達夫。他們關懷社會、感觸時代的入世精神縱使在畫山綉水時也難以抑止,只是被浪漫的藝術化追求輕籠上幾抹詩與夢的色彩。將唯美的創作特質推至終極的,是新月社的騷人。「海天的雲彩永遠是清澄無比,夕陽快下山,西邊浮起幾道鮮麗耀眼的光……十里長的兩行櫻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樹下走,一舉首隻見櫻花綉成的雲天。櫻花落了,地下鋪好一條花蹊」(聞一多《青島》)。覽物得意,誇飾、揚厲、奔放,尤使「志摩式」的山水捲軸極盡華美。梁實秋《論散文》:「仄聲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緒,響亮的聲音容易顯出歡樂的神情,長的句子表示溫和弛緩,短的句子代表強硬急迫的態度。」就此出發,不妨來看如下對岱嶽的讚詞:「雲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復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在……」(徐志摩《泰山日出》)他的富於樂感的意識流如「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文采斐炳,有狂濤澎湃之勢。他給了人們無法淡忘的明艷的意象與美境。 別顯文華的是孫伏園、周作人的作品。或許二人都曾為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故仍恪守「為人生」的創作主張。孫伏園的《長安道上》,摹繪人情世態,表露救弊的心襟,筆致楚楚,悉有可觀,不脫風格峻厲的「語絲文體」,就實述的真切看,頗可同茅盾的《新疆風土雜憶》相埒。周作人的文調從言志的激切漸趨和平沖淡,由《新青年》的「叛逆」轉向苦雨齋的「退隱」,精神的移變無疑是深刻原因。他的一些懷鄉遣興之作,瀰漫「富有藝術意味的閑談」的氣調。他極慕「在江村小屋裡,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或是「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幻想過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有茶在,瓦屋紙窗下的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這像是離行香奉佛、參禪習靜不甚遠了。他的《烏篷船》、《故鄉的野菜》、《濟南道中》、《北平的春天》、《廠甸》諸篇,宜於作月下的清賞,浸透禪趣的文字,供人領受的幾乎全是這番從容閑適的態度。現代風景散文裡面,出自學齋的周氏手筆,頗如滿架飄著苦茶之香的故紙。 現代山水文章,珍存著那個已逝年代眾多作家的創作遺痕。縱使探驪龍而獲鱗爪,涉文海而得半瓢飲,也算管窺象牙之塔的一雕闌一畫礎。更上層樓,可以由壯闊的江山圖卷推覽映襯中國現代史的多元的文化背景。 【《TXT論壇》www.txtbbs.com , 歡迎您來TXTBBS推薦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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