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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堂】鳳儀天下/芙暖

逆著月光,錦斕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到他輕聲說道:「抱歉,再也不能保護你了。」

她頹然倒地,只覺得心一下便空了。

鳳儀天下/芙暖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2011.6A)

【一】

大雪終於停了,清冷的月光映照在雪上,亮如白晝。

錦斕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白天里的情景歷歷在目,皇后的宮人竟秘密地來找她,還說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話。

「若是你肯為我們娘娘做事,即便是想要離開這深宮,亦非難事。」那名叫佳色的宮女緩緩說道,「否則……」

話留了半句未說,錦斕卻只覺得好笑,不過在大宴之時崇文帝贊了她的嗓音一句,便引來這許多是非。只是,皇后是如何得知,她想要離去的心思?

夜更深,錦斕腦子裡一片模糊,很快就沉沉睡去。

窗外忽然而至的嘈雜聲驚了錦斕的美夢,她皺眉,披了外衣起身來看,卻發現值夜的宮人也不知去了哪裡。而窗外則有不少舉著火把的侍衛。

心底總覺得有些不祥,她遲疑了一番,終究還是推開了門走出殿外。

黑暗之中似有微弱的呼吸。錦斕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就被一隻手狠狠地捂住了嘴。燭台掉落在地,很快熄滅了。她聞到一股隱隱的血腥之氣從背後那人身上傳來。

「別出聲。」聽聲音是個男人。

她忙不迭地點頭,那人竟不疑有他,手即刻便鬆開了。

「你是什麼人?」錦斕退了一大步,借著月光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他身著夜行衣,面上蒙著黑巾,一雙眼睛卻露在外邊,亮燦燦仿若明珠。肩上似有不小的傷口,血順著衣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紅了一片。

「救……我。」男人目光凜凜,他斜靠在門上,喘著粗氣,想來已經精疲力竭。他彷彿想到什麼一般,又遲疑著添了一句,「我……不是什麼壞人。」

重華殿久未有過男人入內了。錦斕入宮已大半年時光,崇文帝駕臨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卻並不以為意。她早看多了這後宮當中的爾虞我詐,向來都只求得平安便可。而倘若能早日離開這牢籠……

在離開之前,就當做了一件善事。

黑衣男子肩上的傷口很深,整個身體都半趴在桌上,看起來毫無抵抗力。錦斕伸手就揭了他的面巾,卻見到一張蒼白臉,這男人面容清雋,眉目溫柔,並無一絲戾氣。

她輕輕咳嗽一聲,故意冷言冷語道:「天亮的時候必須離開。」

一覺睡到天光,等錦斕驚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急匆匆地衝到屏風之後去。那兒擺著一張平時不用的睡榻。而此刻,睡榻之上的被褥整整齊齊。

人已不知去了哪裡。

【二】

有消息傳遍內宮,說是芸妃所住的擷芳殿昨夜有刺客侵入,捉了一夜竟讓他逃了,崇文帝為此大發雷霆,下令徹查。

錦斕還在留心打聽,卻見到佳色又遠遠地過來了。

「斕貴人,皇后娘娘有請。」她福了福身子,面無表情地說道。

瑤華宮內,皇后端坐於上,面色平和,看不出任何跡象。不知為何,錦斕覺得有些心虛,背上似乎出了細密的一層汗。

「斕貴人可曾聽說?」皇后突然開口,「這些日子裡,後宮有些不好的傳聞。有人妄想著能逃出宮去。真是可笑至極。」

錦斕不敢答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皇后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從高高的座上走下來,接著說道:「她們以為這後宮是什麼?有女人,所以有恩怨是非,有恩怨是非,爭鬥永無休,才能稱之為後宮。人人皆是虛情假意,單憑一己之力,想要遠離是那麼容易的嗎?」

「臣妾倒是認為,即便是在後宮之中,也是有真情意的。」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站起身來就大聲說了一句。

皇后冷哼一聲,卻並不再多說,只揮揮手讓她退下。

直到走出那宮門,錦斕仍覺得自己有些沒回過神來。沒想到的是,她很快見到了昨夜的刺客。錦斕見四下無人,忙衝上去狠狠拍了他的肩膀。

「誰?」那人有些慌亂地蹙眉,見到是錦斕,才舒口氣,「斕貴人。」

「你為何在這兒?」錦斕直接地問。

「屬下莫隱,乃是禁衛軍。」他面色依舊有些蒼白。

「你是皇后身邊的侍衛?」錦斕忽然冷笑,「難怪要去刺殺芸妃。」

他不說話,只是眉頭皺得更深。

「你不是為皇后……」她根據他的表情猜測,「那是為何要去刺殺芸妃?為仇為財,還是為……」

「斕貴人還是別猜了。」莫隱神色淡淡,轉身就要走,「屬下也該走了。」

錦斕不說話,只盯著他的背影看。誰知道他走了幾步又轉回了頭,表情極為認真。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終有一日我會還你一命。」他說得決絕。

當夜出了怪事,崇文帝竟翻了錦斕的牌子。之後半月內,他日日都要駕臨重華殿,聽她彈琴唱曲,待她甚是溫柔。更賜下各種奇珍異寶,一時恩寵無限。

錦斕不知這其中有何蹊蹺,但覺得忐忑不安,只盼日子快些過去。

好在年關將近,這一年終要結束了。待到來年春暖花開之日,就是她離去之時。那時她便可以徹底遠離無休爭鬥,從此再無是非紛擾。

【三】

錦斕坐在芸妃的宮中喝茶,卻覺得芸妃面有慍色。

「芸姐姐氣色不好,可是病了?」她忍不住開口問。在這深宮之中,芸妃待她溫柔可親,是她唯一相信的人。

「妹妹怎麼還好意思來問我?」芸妃咄咄逼人,「不知是誰一直騙本宮,說自己無心爭寵,只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後宮!可轉眼之間,卻又獻媚於皇上……」

「你連我也不信了?」錦斕一時情急站起了身,「芸姐姐聰慧過人,怎會不知道這是奸人的離間之計?斕兒在此對天盟誓,若不是真心想離開這牢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芸妃有些訕訕,連忙說道:「我當然信你,只是妹妹也知道,這後宮之中向來變化無常,我實在……不得不處處提防。」

「斕兒絕無異心,只求姐姐別忘了你我的約定。」錦斕介面說道。

「當然。」提到那個約定,芸妃才釋懷地笑了,「等天氣暖起來,定會讓妹妹安然離開。」

雖說日日都有宮人清除積雪,但迴廊之中仍舊濕滑。錦斕由宮女小心攙扶著,緩步朝前走著。這時有太監來找她,說是有人進貢了一匹汗血寶馬,皇上召她前去看馬。

果真是一匹好馬,生得俊美不凡,讓錦斕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崇文帝說這馬早已由專人訓過,性情溫和,絕不傷人,讓她在後宮之內試騎一番。

駿馬先是緩步繞著宮殿走著,不多時又小跑起來,寒風陣陣,錦斕卻並不覺得冷。

破空之中卻不知從哪裡響起一聲突兀的尖哨。

馬彷彿聽到什麼指令一般,掙脫了眾人的轄制,瘋狂地奔跑起來。雖然錦斕死死地抓住了韁繩,但仍覺得自己快要被烈馬從半空之中摔下。身後宮人的尖叫聲已經逐漸遠去了,只感覺到呼呼的風利刃一般刮過她的臉頰,身旁的景物都飛馳而過。她已經感覺到手上無力,拼了命也沒辦法控制自己欲將被拋出的身體。

終於忍不住大叫出口。

至覺得有一股力道把她整個身體都丟了出去,可落地竟然不疼。迷迷糊糊之間好像被什麼人抱著滾出了好遠。等錦斕努力掙扎著起身,才發現救她的是莫隱。

他蹙著眉,眼神里滿是擔憂:「有沒有受傷?」

她活動了一下全身,搖搖頭。

可莫隱卻站不起身來,被這樣猛烈的力道衝擊,他一定受了不輕的傷。錦斕有些焦急起來,她要去喊人來,手卻被拉住了,由著對方掌心傳來的暖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用管我,你快離開這兒,若是被人撞見……」莫隱說得不錯,自古以來本就男女有別,更何況是在這步步為營的後宮裡。

「可是……」她擔心。

「我沒事。」他淡淡一笑,「我曾說過要為你拼得性命,一言九鼎。」

隱約有嘈雜之聲傳過來,錦斕咬著唇去牽馬,心中早已泛起陣陣漣漪。怎的偏偏在這時候,讓她暗暗有了若有似無的希冀。

「等等……」身後的莫隱已經支撐著站起身來,壓著聲音說,「小心芸妃。」

再回頭,他已轉過身去,躲在一叢矮樹之後。

早已有侍衛宮女都聽到響動趕來,錦斕面色如常,朝著前方走去。她只說烈馬忽然自己停了步子,所以並無損傷。

【四】

驚馬事件再次不了了之,查了數日也沒有查出任何頭緒。錦斕只是躲在宮內靜養,用了受驚的借口,連崇文帝也不願見。漸漸的,崇文帝便再不來重華殿。

她百無聊賴地斜靠在坐墊上,忽然有宮人傳報,說佳色姑姑到訪。

「皇后娘娘派奴婢來,是想辛苦斕貴人走一趟。」佳色面無表情地看著錦斕。

「去哪裡?」

「去見見斕貴人所說的真情意。」

漫漫的紗帳,看不清前殿的光景。早有宮女搬了座椅上來,更奉了茶水。錦斕坐下,有些不解。卻見佳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斕貴人只需靜聽便可。」

不多時就聽到前面有響動傳來,聽聲音是芸妃前來給皇后請安。說了幾句閑話之後,皇后忽然屏退了宮人。

「今日是特地來謝皇后娘娘大恩的。」芸妃起身,光憑語氣也可判斷她面上定帶著笑意,「這物件還是還給娘娘吧。」

皇后命人收了什麼東西,送到後堂來。

錦斕的心不可抑制地跳了起來,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可腦袋裡好似一團糨糊。佳色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遞過來一隻小小的馬哨。馬哨上竟綴著同心結,那編製的手法明明是錦斕上個月才教給芸妃的。

她只覺得一陣眩暈,幾乎要一頭栽倒。

「真是沒想到,一向溫婉和順的芸妃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前殿傳來皇后威嚴的聲音,「本宮記得當時交這馬哨給你時說過,這東西雖是本宮給你的,可用不用它全由你。」

「這是自然。」芸妃似乎聽出什麼意思來,忙開口說道,「也多虧了娘娘的提點。您說得對,這後宮之中哪有什麼真情意可言。人人都為權勢地位所支配,說什麼相互扶持依傍,那都是假的!今日我若不除掉她,來日誰知我會怎麼死在她手裡!」

句句狠厲,一陣陣回蕩在錦斕的腦海之中。

「斕貴人明白了吧。這後宮中的一切都在皇后娘娘的掌控之中。包括……」佳色看了她一眼,「皇上每夜翻誰的牌子,夜宿什麼宮。」

入夜,重華殿的門窗已閉,她蜷縮在床上,懷中抱著一隻手爐。不知不覺坐到半夜,忽然聽到有人輕扣窗欞的聲響。

「是誰?」錦斕回過神來去開窗。

一個黑衣人閃身而入,身上有種淡淡的香氣。錦斕愣了一下,才看清楚來人是莫隱。他一身夜行裝,背負著劍,看起來頗有準備。

「你要去哪裡?」錦斕猜到幾分,不由有些擔憂。

「刺殺芸妃。」莫隱直白地回答。

錦斕想說點什麼阻攔他去,但卻無法開口。她早已派人私下裡查過莫隱的身世來歷,他有個胞妹被芸妃的兒子梁王強佔,後又被芸妃一盞毒酒賜死。那妹妹可是莫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你真的非去不可?」錦斕雖早已知道答案,卻仍舊問出了口。

「是,此番前來是與斕貴人道別。」莫隱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

「若是我不許你去……」她惶惶地開口。

「斕貴人以何立場不許我去?」莫隱反問。他重新蒙了黑色面巾,一個躍布跳出窗外,走了幾步又回頭。逆著月光,錦斕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到他輕聲說道,「抱歉,再也不能保護你了。」

她頹然倒地,只覺得心一下便空了。

【五】

刺殺芸妃的殺手被抓了,崇文帝親自審問,認罪之後隨即押入死牢,等候問斬。這消息很快傳遍後宮,錦斕差了人去打聽,那殺手果真名叫莫隱。

連著幾天都是好天氣,錦斕獃獃站在御花園內,腦海里總是回蕩著莫隱對她說的話。仔細想來,雖與他不過幾面之緣,卻次次出生入死,兇險至極。

莫隱被拖去問斬了,而就是這一天,錦斕卻到這後花園裡來尋皇后。

遠遠地見到皇后在涼亭里與幾個人說話,其中有一個男人,只看得見一個模糊的背影。

「太子殿下……」恍惚聽見幾個宮女朝他行禮。再看他的服飾佩戴,便知他是太子常緒。看到他,又忍不住想到莫隱,錦斕的心終於一點點墜了下去。

芸妃一直是崇文帝最喜歡的嬪妃之一,還有傳聞說她的兒子梁王也頗受崇文帝的喜愛。若是皇后能除掉芸妃,不單單能保住中宮之位,更能確保太子的地位不受威脅。

等他們說得差不多之後,皇后的貼身宮女佳色走了過來。不知為何,總覺得佳色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

「斕貴人可是想通了?」佳色面上有恬淡的笑容。

錦斕早已下定了決心,狠狠地點了頭。

那之後天氣漸暖,錦斕每日都去御花園裡打鞦韆,有一次盪得高起來,她忍不住輕輕叫了出來。不知怎麼就忽然想起許久之前,她騎在一匹受驚的駿馬之上,被狠狠摔了下去……

「在想什麼?」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錦斕這才發現鞦韆已停了下來,身後站的是崇文帝。

「臣妾在想……」錦斕抬眼看他,眼睛裡盛滿濃濃笑意,「皇上。」

崇文帝也笑,伸手就拉住了她,擁她入懷。她輕輕在心底嘆了口氣,知道這次她又重獲了他的喜歡。那麼,她便無法再離開了。

皇后說得對,她以為她真的可以離開,卻發現自己怎麼也遠離不了。

在這寂寂深宮之中,她終捲入恩怨是非,洗脫不凈。

三日後是皇后生辰,宮中大擺筵席為她慶生。席間觥籌交錯,熱鬧得很。錦斕陪坐在崇文帝不遠處,先是給芸妃遠遠地使了個顏色,接著便走入大殿中間。

「錦斕為皇后娘娘獻上一曲,聊表心意。」她聲音清亮,眼神瑩然。彈著古琴,唱的是春花秋月,一時之間座上都安靜下來,為這醉人的歌聲所傾倒。

「果真唱得好。」皇后忍不住開口贊道,「來人,給斕貴人賜美酒一杯。」

琉璃盞里盛著上好的酒,濃濃的醇香讓人未飲先醉。錦斕看著那杯中漾起的細微波瀾,狠下心來一飲而盡。很快就感覺那冰冷的酒順著喉嚨咽了下去,不到一刻,嗓子就立刻針扎一般地疼起來。

「皇……」錦斕捂著喉嚨,竭力想要開口,卻一個字都發不出聲來。

面前的人都變得模糊起來,她疼得有些受不了,終於昏厥了過去。

【六】

再醒來已是深夜,錦斕睜眼就看見崇文帝一臉擔憂地坐在床邊。

「怎麼樣?」他眼神有些焦急。

她努力想要張開說點什麼,卻發現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崇文帝的面色很難看,他招手喚來了太醫,詢問錦斕的狀況。

「雖然已為貴人解了毒,但這嗓子恐怕是毀了。」太醫惶恐地回答,「靜養幾日之後便可開口說話,只是……」

話雖然未說完,但錦斕明白,她再不能高聲唱歌,恐怕嗓音也即將變得粗啞難聽。眼淚滾滾而落,她閉上雙眼,又躺下了。

之後的情況都是貼身宮女打聽而來的。

崇文帝嚴令徹查,第一個被懷疑的人自然是賜酒的皇后。可查來查去也沒找出什麼確切的證據來。過了幾天之後,當日倒酒的宮女竟然上吊自殺了。這麼一來,留下更多謎團。宮中漸漸有了不少流言飛語,說斕貴人的得寵惹惱了皇后,才招來這禍患。再過不久,又有新的傳聞,說是有人想要陷害皇后。

錦斕已經可以勉強開口說話了,而崇文帝也日日都來看她。

這一天,崇文帝正溫柔地喂她喝銀耳蓮子粥,卻忽然有宮人傳報,說皇后有事上稟。

「皇上,真正想害斕貴人的並非臣妾,而是另有所人!」皇后的話令所有人大吃一驚。不多時她便引了一個小宮女進來,錦斕認出,那正是芸妃身邊的宮女。小宮女被捆綁起來,嘴巴也用手帕塞住,嚇得渾身都在顫抖。

「這宮女可以證明,下毒的人是芸妃!」皇后眼神凜冽,「這一石二鳥之計,可真是妙得很!」

嘩啦一聲響,碗砸得粉碎,蓮子粥潑了一地。

「來人——」崇文帝面色極其難看,「把芸妃帶過來!朕要親自問她!」

芸妃被人帶來的時候有些茫然,但看了一眼宮內人的眼色,似乎有些明白過來。還未等崇文帝開口,她便哭啼啼地跪在地上:「皇上,臣妾……」

「芸姐姐。」錦斕忽然開了口,打斷了她的話。這一聲喊得著實費勁,錦斕喘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自從斕兒入宮以來,頗受姐姐的照顧。斕兒一直以為芸姐姐是真心待我……誰想到……」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

「你……你在說什麼?明明就是……」芸妃似乎還想要爭辯什麼。

「芸姐姐,你不必說那些旁的!」錦斕卻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妹妹只想問你一句話!」

「問……什麼?」芸妃被她嚇了一跳,有些茫然。

「是不是姐姐在酒中下了毒?」錦斕攥緊了手中的帕子,狠狠地問,「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芸妃愣了一下,到嘴邊的話卻沒有說出來。

這一個遲疑,任是誰也明白了那個真正的答案。崇文帝的眉頭越皺越緊。皇后則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來。

「不……不!」芸妃很快明白過來,「這與我們之前……」

「來人!把這惡毒的女人關起來!聽候發落!」崇文帝終於發火。

錦斕親眼看著芸妃被人拖走,心底卻並不覺得暢快。她知道芸妃要說什麼。這與她們之前所說的並不一樣。

不過那是多久之前了,芸姐姐她還記得嗎。錦斕嘆氣。

那時她還心心念念著想要出宮,希望芸妃能夠幫她。在大宴之時誤飲毒酒,從此之後壞了嗓音,皇上定不會再喜歡她。這樣她便可以尋個機會,說是願意為崇文帝去山上祈福,出宮落髮為尼。至於出宮之後,天大地大,由著她去。不管怎麼都比在這後宮中要好,不必小心翼翼,整天擔心著自己這條賤命。

哪怕從此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她不是沒有過試探。

「不如把毒下在皇后所賜的酒里,這樣一來一石二鳥……」錦斕小心翼翼地開口問。

可沒想到芸妃笑得極其瘮人:「妹妹真是聰明!這樣一個好計策,不光能讓妹妹得償所願,更能除掉那皇后!將來中宮之位還不是我的!」

錦斕深深嘆口氣,這下她真的信了。

原來皇后真的沒說錯,人都會被權勢、地位、利益所支配,對他人示好,不過是想得到相應的回報,歸根究底,終還是為了自己。

無欲無求的人只剩她了嗎?不,她也是有所求的。

【七】

錦斕坐在偏殿里,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

「皇后娘娘此刻不在宮中,斕貴人先坐一會兒。」一個小宮女上了茶,小心翼翼地又補了一句,「要不斕貴人明日再來吧。太子殿下也正在等娘娘回來,恐怕娘娘今日沒空……」

「太子殿下也在?」錦斕忽然問了一句。

「是。」小宮女點頭。

那就明日再來吧,錦斕起身離去,走到宮門口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忍不住怦怦亂跳起來,跟著那人影就往後園走去。

「什麼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橫刺出來,架在她的脖頸上。冰冷的刀刃離她很近,只差分毫就能要了她的命。

這幾個侍衛眼生得很,似乎並非禁宮裡的人。

前方一個穿著紫色華服的男人,並未回頭,只腳下頓了頓。

「太子殿下——」她不管不顧地喊了一句。脖子上的鋼刀已經割破她的肌膚,只覺得隱隱作痛。

「放開她。」他嘆口氣,終於回了頭。

他是太子常緒,亦是她的莫隱。

「我以為你死了。」錦斕不知要如何面對,咬了咬嘴唇才說出別的來,「雖然也曾猜到了八九分,可……我寧願你死了!」

要問她怎麼知道猜到,也許是因為她對他動了心。身上若有似無的熏香氣味,她曾在皇后宮中聞到過。

喜歡一個人是怎樣,她以前真的不知。但那天在御花園的時候她知道了,原來只需遠遠看見一個模糊的側影,也知道那是心上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那麼你曾對我說的那些話?」她還是忍不住拉住了他。

莫隱嘆氣,他無法回答這問題。

「對不起。」他深知自己應以江山社稷為重,但他或許真有些喜歡上她。

她猜得不錯,皇后一直以來的目標都是芸妃,可卻找不到一條除去芸妃的妙計。再後來他們想到了利用錦斕。這一邊,皇后步步緊逼,讓她看清她的好姐妹芸妃的真面目,另一邊,則由太子常緒假扮禁衛軍莫隱引她入局。

莫隱的身份也是皇后選中他的原因,這樣一來任憑錦斕去查,反倒是查出他對芸妃的仇恨,她才會愈加對他深信不疑。

而真正的莫隱,早在處斬那日被理所當然滅了口。

皇后這一招,看上去雖有風險,但倘若真的能成功,等到除去了芸妃,她大可出面揭露一切,說是斕貴人與禁衛軍莫隱私通,為了復仇才陷害芸妃。這下連她也可一併除去。

果真是條狠毒的計策。

錦斕轉身便走,她低著頭不知在思索什麼。可他竟忍不住拉住了她的衣袖。

「我要走了,放手吧。」她說。

【八】

聽說芸妃一直被關著,並未有所處罰,而梁王每日都到宮內來求情,大半個月下來,崇文帝竟心軟了,語氣也有所鬆動。

錦斕寫了一封信給莫隱,約他在御花園中相見。

「這是最後一面了。」她在信中寫。

這是開春以來最好的天氣,百花盛開,陽光燦爛得有些炫目。錦斕站著百花之中靜靜等待。不多時就見到一個男人遠遠朝這邊走來。他的墨色長發用玉冠束著,面容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欣喜。

他是梁王,正從御書房裡出來,身邊沒有僕從跟隨,真是一個絕佳機會。

「梁王殿下。」錦斕笑吟吟地迎上去,「奴婢有一把寶劍要獻給殿下。」

「你是何人?」梁王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奴婢只不過是個小人物,梁王殿下不必掛心。」她笑得極媚,「殿下只需看看這把劍……」說著就將那劍身抽出,亮銀銀一星閃花了梁王的眼。他忍不住伸手去擋了擋,卻覺得腦後一痛,便沒了知覺。

他身後是舉著石塊的佳色。

莫隱此刻還沒有來,也許,再不會來了。錦斕終於嘆了口氣,她把那柄寶劍塞進昏迷的梁王手中,再狠狠地朝自己腹部刺去。

痛。

鮮血汩汩而出,流了一地。

「錦斕——」她在恍惚之間似乎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了。很快她就感覺到自己被一個熟悉的懷抱所包圍,撲面而來的溫暖覆蓋了她,「你……你這是做什麼?」

「我要……你一輩子都不能忘記我!」她知道他來了,強力支撐著自己狠狠說道。

來日他必定登上那萬人之上的寶座,身邊圍繞著無數艷姬美女。可再沒有一個人,是以這樣決絕的方式離他而去。

他曾說過要保護她的,不管是真是假,她都願意相信他在那一刻的真心真意。

她在這深宮之中,終日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周旋在皇后與列位嬪妃當中。與皇上的見面都是屈指可數。可她倒也不稀罕這個,她自入宮就沒想過還能遇上一場什麼愛情。

直到他出現。一開始,他的眼神,他說過的那些話,就牢牢的抓住了她。哪怕後來這一切都被她自己給推翻,可那眼睛不會說謊。

她始終相信,來日他即使佳麗三千,也不會忘記她。

這樣,便足夠了。

她這一生,原本平平無奇,卻因有了這場相遇,而徒增華麗。即使繁華過後等待她的是凋落,她亦甘之如飴。

崇文帝聽到消息趕來的時候,梁王已經被幾個禁衛軍牢牢捆住,嘴裡也塞了布頭,掙扎不得。太子常緒站在一旁冷眼看著。

「怎麼回事?」崇文帝聲音都有些顫抖。

「梁王見到斕貴人,說要為芸妃娘娘復仇,衝上來便是一劍。」太子常緒淡淡回答,語氣里沒有一絲感情。

這必定是她最想聽到的吧。

他如了她的願,照她所說去做。儘管她再也聽不見,看不著,不能怨他,恨他。

但她保護了他。

【九】

數年後。太子常緒登基稱帝,瑤華宮的主人亦貴為太后。

又到寒冬,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太后卻有些睡不著,端坐在桌旁,忽然想起一位故人。那個名叫錦斕女子生得極其貌美,性情冷淡,但也算聰明伶俐。

離錦斕的死已有數年了。這些年又發生了許多事,後宮裡從來都不缺乏恩怨是非。經歷過這許多之後,她也疲憊了。

仔細想想,自那件事之後,常緒似乎再也沒有笑過。

是因為錦斕吧。

那個願意相信人性,一心想要離開這是非之地的錦斕,終於在最後得償所願,卻以生命作為代價。

送葬那日,昨日的皇后站在城樓上遠遠看見她的屍身被運出皇城。

忽然,有些羨慕起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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