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先生的沙漠化工夢,和環境記者不打不相識
2014年8月29日,騰格里額里斯鎮,騰格里沙漠深處,數個足球場大小的長方形的排污池並排居於沙漠之中,周邊用水泥砌成,圍有一人高綠色網狀鐵絲欄。其中兩個排污池注滿墨汁一樣的液體,另兩個排污池是黑色、黃色、暗紅色的泥漿,裡面稀釋有細紗和石灰。陳傑/攝
我很慶幸,當初不僅沒有挨打,而且從L先生那裡管窺到很多行業歷史的斷面。他如今在創業,試圖研發出一套真正節能環保的工藝。我期待他個人成功,以及整個行業的變革。
撰文│孔令鈺
編輯│秦旭東
這是一場奇異的交情。三年前我做記者時,報道過十幾家企業在西北乾旱地區非法排污的故事。結果是這些企業全被環保部掛牌督辦了。其中遭殃的一家公司老總L揚言,如果再見到我,要把我抓起來打一頓——半年後真的見到了。我去當地回訪,採訪這些正在整改的企業,開始了解一條從沿海向內地高污染化工項目轉移的鏈條。這件事開啟了我對中國精細化工行業歷史及其環境影響的探究之旅。
2017年10月間,在上海召開的一個農藥化工行業高端論壇上,我又碰到了L先生。他說他辭職創業了,我有些吃驚。畢竟他已50多歲,看起來健壯,但身體並不好,每天晚上要吃好多種葯。我問他去幹嘛了。他說,在大西北沙漠裡頭的工業園區折騰實驗,想利用某種革命性新技術,生產幾種重要而緊俏的化工原料。這種新技術不僅生產成本低,而且他特意強調,「污水排放量非常小,節能環保。」
他這麼說,是有苦衷的。他曾在江蘇一家化工企業擔任副總,2010年後東部沿海省份不少工廠紛紛西進,看上的是西部土地、原料和能源價格低廉,以及「環境容量大」的優勢。當地政府正好大力招商,一拍即合,審批環保工藝和設備時,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樣,不少高污染項目落戶到了西北地區。L先生當時供職的企業也到西北某省區設立分廠,一年之後,因為排污問題被督辦,我們不打不相識。
L在農藥行業幹了近30年。上世紀80年代末,他是一家農藥廠里少有的大學本科畢業生,從車間主任做起,40多歲便成為公司的副總。他的故事差不多是中國農藥產業的時代縮影——國營工廠時期,創業者們埋頭苦幹,搶建國外農藥品種,儘力滿足國內農業發展的市場需求;企業改制之後,經營得力的企業家們逐漸致富。然而與財富積累並不同步的是技術和環保的升級,直到遭遇最近幾年的環保風暴,他們才真正直面壓力,不少企業因此而搬遷或倒閉。
L先生的工作經歷,是該行業上世紀80年代至今飛速發展的一個典型縮影。我過去總認為,精細化工行業廢水量大,污染重,是因為政府實質上放棄了監管。但從他的故事中,我找到了另一個原因,國內整個精細化工行業的基礎研究仍十分落後,而環保工藝是依附於整個產品研發和生產流程中的一個環節。如果化學品基礎研發沒有突破,所謂的環境表現便只能同監管者玩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當然,也可以說,歸根結底還是監管問題,用當前一句流行的口號來說,便是用環境管理倒逼產業升級。
不打不相識
L先生是主管生產的公司副總,在2013年闊別太太和年幼的小兒子,帶領一部分員工隨工廠搬到了西北沙漠地帶。冬天最冷時低於零下10度,海拔1400米,氣溫、氣壓同江蘇很不一樣,需要慢慢地調試生產裝備。投入生產還沒多久,就被媒體曝光,然後停產整頓。
2015年3月,我見到L先生時,他正被環保督查的事搞得焦頭爛額。他曾說,如果有一天再見到我,要把我抓起來打一頓。
我是他當日接待的第四批訪客。之前有西北某省區的環保廳、市環保局和市人大督察組的官員。因為工業園區好幾家企業排污,被中央督辦,市裡政治氣氛驟然緊張,先是開了全市環保動員大會,然後多個政府部門齊上陣,輪流盯著。企業早已停產,忙著處理危機。
2014年8月31日,騰格里額里斯鎮,騰格里沙漠深處,數個足球場大小的長方形的排污池並排居於沙漠之中,周邊用水泥砌成,圍有一人高綠色網狀鐵絲欄。陳傑/攝
我算是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五個月前,我在供職的媒體發表了一篇報道,點名若干企業在西北沙漠地區將污水排到挖好的大池子中,污染土壤和地下水。沒想到影響很大,三個省區的多家企業被環保部掛牌督辦,停產整頓。L所在的公司就是倒霉者之一,他們不得不花幾千萬去買新的污水處理設備,把以前排出去的黑臭污水抽回來,重新處理。
之後,當地市委宣傳部邀請我回訪工業園區,採訪整改進展。L先生在辦公室接待了我,他辦公桌上放著藥瓶,煙一支接一支地抽。那天,我們一行人頭戴安全帽,參觀車間、污水處理站還有惹事的污水池。
走到池邊,L先生彎下身,用手一把一把刨開埋土,揪出裡面一層厚厚的土工布,有點激動地對我說,這下面的確是鋪了防滲膜的啊,而且有好幾層!
那天走訪了四家企業,每位老總都愁眉苦臉。我發現個有意思的情況,這些化工企業都來自江蘇。交談間,有些人的口音我聽著吃力。在塞外沙漠的初春,大風不時吹來,沙子撲面迷眼,聽著一串串吳儂軟語,有種時空錯亂的恍惚感。
他們偶爾流露出對家鄉的思念。畢竟從江南來到這裡,環境差異太大,任誰都不適應。
自上世紀50年代起,中國的化工廠多布局在東南地區的市區邊緣的河流旁邊,都是長期土法生產,污染嚴重。直到2000年以後,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這些早日的明星企業、利稅大戶,逐漸成為遭人嫌棄的污染大戶,被政府要求搬遷或關停。
由於地價飛漲,政府將廠區土地收回後,亦有足夠的錢來補償企業搬遷,於是在化工業發達的江蘇、浙江、山東等省份,企業紛紛踏上搬遷之路。2005年前後,很多蘇南的中小化工企業搬到蘇北沿海地區,利用靠海的天然優勢肆意排污。2010年後又有一批企業搬到更遠的西北地區,那裡荒漠廣布,環境容量大,不用擔心異味擾民。
他們從野蠻生長的年代走來,當時不會想到往荒無人煙的沙漠里排污,後果會有多嚴重。故事發展有出人意料的戲劇性。2014年園區里多家企業被媒體曝光,2015年開始整改,斥巨資修復土壤和地下水。企業只能半死不活地勉力維持。期間還被一家公益組織告上法庭,提出環境公益訴訟(然而當地兩級法院均以非常荒誕的理由拒絕立案,原告一路上訴到最高法院,在其支持下獲立案,後來還被最高法院列入中國十大環境公益訴訟典型案例)。
2017年11月16日,第一批中央環保督查問責情況公布,稱該園區多家企業由於污染問題「引起中央領導高度重視,要求強力整改」,一批市級官員被問責處分。
沙漠「零排放」神話
更早之前,在西北沙漠地帶的工業園裡流傳著污染「零排放」的神話。2014年秋天,我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在內蒙古、寧夏和陝西三省區採訪調查,試圖弄明白真相。
簡單來說,這些地區煤炭資源豐富,地方政府想把煤用起來,發展GDP,遂鼓勵發展煤化工項目。加上近十來年東部高污染項目逐漸往內地搬遷,西北高污染工業項目越來越多。
然而這些項目面臨著一個致命問題,沙漠里沒有河,黃河早就嚴格限制新建排污口,污水上哪兒去?更何況化工廢水含有機物、重金屬等,污染嚴重,難以自然降解。於是一種叫「零排放」的工藝應運而生,大意是,將污水層層處理成濃鹽水(鹽是無法去除的),然後排到一個做了防滲處理的池子里,西北氣候乾旱,水分晒乾後,再把餘下的鹽拿出來,就實現「零排放」了。
國內最早搞「零排放」的,是國企神華集團。不過,其位於鄂爾多斯的煤制油項目,用於「零排放」工藝的蒸發塘曾被國際環保組織調查發現,排入處理池中的所謂「濃鹽水」實為污水,含多種有毒有害物質,甚至還有污水被偷排到沙坑中。
口子一旦打開,其他企業也找到了上馬的理由,紛紛在西北沙漠地區搞高污染項目。明知無法真正實現「零排放」,地方政府照批不誤。在後來面對媒體採訪時,被罰的企業主們頗為委屈地拿出環評報告,說,這些都是當時拿到政府批文的。
有人這樣對我形容,地方政府對待招商來的企業有三招,即撲克牌中的「JQK」——先把你勾過來,再圈住,最後尅(揍)你,隱隱地表達對地方政府「不負責任」態度的不滿。他們說,當時允許企業來投資建廠,對這種污染處理模式是默許的,各種審批文件一應俱全。然而當更高一級的政治壓力下達時,挨刀的只是企業。
當時,我一點點摸索,找到100多個疑似排污池——從谷歌地圖上找沙漠里又黑又大的池子,並不困難。然後挑選其中一部分,到實地去核實。當時我到西北某省區的一個城市,打車前往工業園區,途中計程車司機抱怨說,這一片工業園區建在荒灘上,以前是墳場,當年為了蓋工廠,強行遷墳,如今污染又嚴重,老百姓很不滿意。
到達目的地後,才打開車門,就聞到隨風撲鼻而來的陣陣臭氣。我走到排污池邊上,用手機拍照取證。很快,池邊兩個穿軍綠色棉大衣的保安發現,飛快跑過來,攔住去路,要求刪照片,並且已打電話彙報,等領導來處理。
那是漫長的半小時。來了幾個頭戴安全帽、和顏悅色的中年人。看起來非常客氣,問我何所來。我謊稱是某大學的學生,出來做荒漠生態調研。對方說,我們現在很緊張,就怕是記者,那就麻煩了。寒暄一陣,便放我走了。
不知道L先生當時是否也在其中。我後來沒有問過他,畢竟當時場面狼狽,不願再追想。後來L先生雙手有些哆嗦地把一份追究法律責任的司法文書呈在我面前,我是有些後悔的。當年剛從大學畢業一年半,內心澎湃,如今發現自己寫的一篇文章,就這樣在某個人身上烙下了深深的疤痕,心裡生出深深的煩惱,但又不知如何消化。
後來那次回訪結束的時候,L先生讓他的司機送我回酒店。路上,司機說,之前有一個女孩子來過我們這裡,但她說自己是學生,不是記者,那個人是你嗎?我坐在副駕,眼睛直直看著前方的路,說不是我。
那次的報道影響很大,當地市委宣傳部的領導和副市長跑到北京拜訪我的單位,熱情邀請我前去回訪。對於記者來說,自然是很好的機會,可以當面去問政府官員和企業家,污染困局如何形成,就像能解一個未了的謎。
回訪的時候當地氣氛依舊很緊張。園區管委會和市環保局的人還住在企業宿舍。因為環保局局長被免職了,我只能採訪到副局長。剛聊幾句,他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另一家媒體。他語氣疲憊地告訴對方,現在所有人都在園區駐守,局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掛了電話,他翻下手機說道:「打了20分鐘電話,22個未接來電。」末了他說,「我們再也受不了輿論方面的打擊了。」
那幾天,我見到的所有人,都彷彿在刀尖上行走,一步一小心,見到我尤其緊張。對於L先生和他的同事們,我懷有無法釋懷的歉疚之心。在回訪結束離開的當晚,我給L先生的司機發去一條簡訊,向他道歉,說那個人是我,而我對他說了兩次謊。
14年出不來一部排廢標準
兩年半後,我和L在上海重逢,他拖著一大一小兩隻行李箱,裡面塞滿了衣服。10月下旬,他穿著羊毛衫從西北回來,一下飛機就顯得熱了。他說,我四個月沒回家了,這次回來,把冬天衣服打包帶走。
從上海回到他老家,我們一路聊天,還同行坐了一趟地鐵,出地鐵站,他點燃一支煙,吸了兩口,環顧四周,說,幾年前,帶手下兄弟去西北建廠,每次給下屬批假,不敢超過一周,趁他們還沒回過神來,好回去繼續上班——呆得再久些,難免心思生變。
「現在是吃蟹的季節,再等些時候,公蟹的膏就出來了。」他說,不理解為什麼西北那個城市的菜那麼貴,隨便炒一盤菜都要20多塊錢。而在老家,一籠蟹黃湯包才18元,能看到貨真價實的螃蟹肉。
也是在此時我才知道,當年的沙漠排污事件沒有平息。涉事企業的地下水修復工程還在持續,追究法律責任的司法程序仍未終結。這顆石頭,兩年多來一直這樣沉甸甸地壓在L先生的心上。
我問他,你們這些做農藥的,怎麼看待農藥工廠廢水對環境的污染,不覺得痛心嗎?
他說,你知道多菌靈嗎?這是中國很少的、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農藥品種,上世紀70年代,中國人想仿製美國的苯菌靈,結果苯菌靈沒做成功,中間一步做出了多菌靈,發現這是好東西,廣譜殺菌,所以起名叫「多」。現在國外用的多菌靈,都是中國出口的。
多菌靈是由瀋陽化工研究院和原化工部規劃司的人研製出來的。這是中國農藥工業史的輝煌時刻之一。L先生掰著指頭給我曆數國內幾家主要的農藥品種研發機構,全部只做農藥研究,不做環保研究,他說農藥的環保問題一直不受重視,或者無力顧及。
比如環嗪酮的故事。上世紀90年代,中國準備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談判,提出搶建18個農藥品種。即在加入WTO之前,將18個重要的、尚在知識產權保護期內的國外農藥品種研發生產出來。L先生們便「搶」了其中一個,環嗪酮。這是杜邦公司的產品,在巴西的甘蔗地等地方廣泛使用,能殺死灌木,可以用於維護森林防火線、清除鐵路旁雜草等,效果很好。
環嗪酮生產中號稱「17:1」,即拉進17噸原料,出1噸產品,剩下的16噸全是廢料。L先生說,在當年,能拿出這1噸產品,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至於說吃干榨凈剩餘廢料,沒人去考慮。排放到環境後,這些物質會以怎樣的形式進入植物、動物,最後至人體,更是無從知曉。另如生產1噸阿維菌素,相應排出400噸廢水。農藥行業廢水不僅污染物濃度高、難降解,而且毒性大,很多含劇毒物質,具有致癌、致畸或致突變效應。
2003年,當時的國家環保總局提出要制定專門針對農藥行業的廢水排放標準,因為1996年的綜合污水排放標準已經過時,而且只是對一些常規污染物做了限定,並沒有包括農藥行業特有的、對人體有毒有害的污染物質。但是,如今14年過去了,這個標準草案幾易其稿,至今還在徵求意見階段。
農藥工業蠻荒時代
L先生對於農藥化工行業是有深厚情結的。1989年,他大學畢業剛入蘇南那家化工廠時,廠里只有四間破舊的辦公室,廠長辦公室牆上掛著八個字: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當時廠里有10個本科生,在全市都算有名了。
90年代早起,廠里普通工人的月收入接近200元,比公務員要高。後來工廠順利改制,企業上市,L先生由於業務能力強,早早當上高管,成為公司上市的受益者。如果他的從業生涯暫停在他去西北之前,這可以算是一個比較完美的人生贏家的故事。類似的財富故事,那時候的江南化工行業里有不少,只是,沒有多少人去計算這些財富積累背後的環境代價。
有一家農藥上市公司的高管告訴我,1997年公司進口一種雜環類原葯,價格200萬人民幣一噸。只有原葯基礎完備,才能製造出各種成品農藥,大部分國家是不具備農藥生產能力的。後來他們公司花了400多萬和本省農藥研究所合作,研製出來的進口替代產品,成本一下子降到35萬一噸,後來又降到十幾萬一噸,導致外國公司直接放棄該類原葯的中國市場,轉而從中國買入產品。
當然,農藥行業的人也都承認,之所以國內公司造出的原葯價格如此之低,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沒有計算環境和健康成本。
另外一個現實是,中國的基礎化學品的研究還很落後。舉個例子,目前國內登記的有35000多個農藥產品,每年新增3000多個,但只有50個左右是真正自主創新的農藥品種。
也就是說,連農藥產品本身的創製能力都還薄弱,相關的環保技術研發更是奢談。在仿製國外農藥的幾十年過程中,往往是「只知其然」地照搬已有配方,只要拿出產品就足夠了。
L先生回憶自己剛到農藥廠上班時,一個土法生產光氣的故事。生產光氣需要觸媒活性炭,那時候每逢廠里大修,更換活性炭,都要搞好大一番陣勢。清晨5點多起來,工人們每人領一套勞保用品,先是焊一個直徑兩三米的大鐵鍋,鍋架在火上,兩個工人開始翻炒鍋中的活性炭,就像農村紅白喜事上炒大鍋菜一樣。每半小時換一次班,一天下來要用幾十個工人輪班。非要炒到活性炭冒了火,再用干鐵桶盛裝到反應器里,蓋好,通一氧化碳,三天,再通氯氣,得到光氣。炒完活性炭當晚,為了慶祝這一番苦勞,廠里領導還要安排工人吃一頓。這成了多年不變的儀式。
L先生那時才二十多歲,由於大學本科畢業,專業知識過硬,又善管理,年紀輕輕便當上了車間主任。他覺得這沒道理,為什麼要炒活性炭?老工人說是怕活性炭受潮,要去掉水汽。為什麼不直接在爐子里加熱呢?L先生請教了一番專家,下決心破掉舊法,直接將活性炭投入爐子,加熱,通一氧化碳1小時,一切順暢,大大縮短了製取光氣的進程。
這在當時算得上壯舉了。因為光氣有劇毒,吸入體內有潛伏期,沒人敢在製取光氣的步驟上對前人的工藝做絲毫改動。當年,很多農藥廠都發生過同一個版本的故事,工人在車間不慎吸入光氣,回家後一夜之間便死了。
L先生的農藥化工夢
L先生對農藥化工行業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熱愛。我們聊著天的過程中,他會突然把手機打開,給我看一大串我根本看不懂的中間體名稱和分子式,以及他過去一年做的成百上千個實驗報告。他還一直在勸學金融的兒子改學化工。
有次去江蘇常熟的一家法國獨資公司交流,L先生回來感慨萬分地說,人家的安全管理,比我們的上檔次多了。比如進廠先學習注意事項,當場考試,通過了才能入場,發放個人必需品、安全帽和面具。進入廠區,有絕對明顯的道路標識,司機卸貨時也必須呆在駕駛室,以防有情況,好隨時開走。
最讓他感觸的,是對方給他看的資料,一些化學原料高溫分解後,形成蘑菇雲樣,廠方專門拍下來,保存研究。「我們國內哪家有?我們只會照抄。」他說到這裡激動起來,「我們做的好多中間體,只說高溫會爆炸,但實際上連熔點、沸點是多少,根本都不知道。」
L先生還沒去農藥廠工作時,當地農藥廠發生過一起光氣事故。光氣在緩衝罐里,變成液體,淌了出來,當時沒人知道流出來的那水其實是光氣。中午溫度升高,光氣揮發,導致周邊居民也中毒了。「當時人的素質不行,連光氣8度以下會變液態都不知道。」他提醒我,別忘了那是1982年,跟現在不一樣,大多數人都找不到一本書看。
對於國內行業現狀,他是有些怒其不爭的。同樣做二甲基二硫,國內企業做出的產品奇臭無比,而法國公司做出來的是「香」的,價格是國內企業的兩倍多。他至今想不通成分到底差在了哪兒,仿製了國外農藥幾十年,差距還是那麼大。
L先生現在每次從西北回家都只是匆匆小住,然後帶上一箱換季衣服就回去了。我對他因我的報道而起的職業生涯變故,始終懷有複雜的歉意。他倒反過來勸我不必在意,反正自己已經辭職創業去了。雖然舊案羈絆仍在,但他現在一門心思放在新化工產品的實驗中,如果成功,廢水量大幅減少,而且成本極低。
這個產品他琢磨很久,也該放手一搏,親自去開發一項「革命性技術」了。他說,雖然自己上了些歲數,但還能通宵不睡,琢磨產品。有時候躺在床上,任思緒天馬行空,想到一個好點子,翻來覆去,能想得衣服濕透,痛快淋漓。
我不知道他這次創業的前景怎麼樣,但我希望他成功,最好能給這個行業帶來變革,不枉我們如此相識一場。
(作者孔令鈺為環保公益組織廣州綠網環境保護服務中心工作人員,本文寫作得到該中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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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營編輯 | 吳曙良 小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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