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學】勞思光:中國哲學史已往成績之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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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2月
雖然「中國哲學史」這門課程,在中國的大學中已經設置了許多年(至少在胡適之先生講這門課之前,就已經有了),但至今還沒有一部較合標準的中國哲學史寫出來。已往各大學中教中國哲學史的人,大半都是自編講義,上課時就用,下課就丟開。除了馮友蘭先生那本書,還算成書之作外,另外幾乎沒有一部能算學術著作的中國哲學史。
胡先生的《中國哲學史》上卷,曾被許多人嘲笑,覺得它只是一部殘缺之作。其實,胡先生這部書未能完成,固然很可惜,但這部書真正的缺點,倒並不在於它未完成。就已發表的上冊看,如果全書以類似的方法、觀點及思想水平寫成,雖然可以不再殘缺,卻仍然不算一部合格的中國哲學史。因為,胡先生寫這部書有一個極大的缺點,就是,這部書中幾乎完全沒有「哲學」的成分。
一部哲學史,雖是「史」,但也必然涉及「哲學」。當一位學人寫哲學史的時候,他不僅要敘述事實,而且要解釋理論。敘述事實是史學的工作,解釋理論則必須有確定的理論基礎與解析方法。而這種基礎與方法就是寫哲學史的必要條件;不能滿足這些條件則寫出來的可能是「史」,但不能算「哲學史」。
中國舊日儒者,雖有許多人史學興趣甚高,但對哲學史的工作,卻做得最少。除了黃梨洲的《明儒學案》與未及完成的《宋儒學案》,可算是部分的哲學史外,我們簡直找不著可算哲學史的東西。20世紀中,胡適之先生的書自然是一部開新紀元的作品;但嚴格說起來,這部書只算是未成功的嘗試之作,因為它全未接觸到中國哲學的重要問題,並且幾乎未接觸到任何哲學問題。
我說這句話,並無唐突前輩之意。胡先生的《中國哲學史》,是前所未有的作品,我們很願意承認它有開新紀元的地位。但就書本身說,則的確是不能算一本哲學史的。胡先生在這本書中,大部分的工作都是用於考訂史實;對於先秦諸子的年代及子書中的偽造部分,都用了很大力量去考證,但對這些哲學思想或理論的內容,卻未能作任何有深度的闡釋。胡先生的考證,不管是否為史學界所接受,總算是一種工作。今天我們對胡先生這種工作仍應表示敬意。可是,這種工作至多只是哲學史的部分工作,而且並非主要工作。僅僅考訂一番,不能解釋中國哲學的理論究竟是什麼樣子。我想這是不待辯議的事。
胡先生一生做了不少研究工作,但認真看起來,他卻從未在哲學問題上深入過。寫《中國哲學史》這部書的時候,他自己也似乎並未想到要如何掌握中國哲學的理論,如何去展示它,而只注意到諸子是否「出於王官」,以及其他類似的歷史問題。在《中國哲學史》上卷中,胡先生對先秦諸子的思想,說得很少,而考證則佔了大半篇幅。說及思想的時候,胡先生所根據的也大半隻是常識。用常識解釋哲學,無論如何是不會接觸到真問題的。而一本哲學史若只用常識觀點來解釋前人的理論,則它就很難算作一部哲學史了。所以,我們如果著眼在中國哲學史的研究風氣上,則我們固可以推重胡先生的作品,承認它有開風氣的功用,但若以哲學史著作應具的條件來衡度胡先生這部書本身的價值,則我們只能說,這部書不是「哲學史」,只是一部「諸子雜考」一類考證之作。
就此而論,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就比胡先生的書略勝一籌。馮友蘭先生的哲學造詣如何,是另一問題;至少,馮先生在寫《中國哲學史》時,是想要講中國古人思想中的哲學理論。而且,他也確以解釋及整理古人理論為這本書的主要工作。他談先秦諸子、魏晉清談、隋唐佛學、宋明理學,雖然錯誤及疏漏都很多,但至少他並非只用常識來講哲學。他的書中是有「哲學」的,不只是有「史」的成分。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承認馮書比較夠得上被人稱作一部「哲學史」。一般地講,它是高於胡書的。
但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雖有哲學成分,卻仍然並未接觸到中國哲學的特性。它是一本哲學史,但並非一本成功的哲學史。
要解釋這一點,可以說得很長很繁,也可以說得極簡單。馮友蘭自己在哲學理論上造詣不算太深;他解釋中國哲學時,所能運用的觀念及理論,也限於早期的柏拉圖理論與近代的新實在論。他對西方哲學理論所能把握的本已不多,對中國哲學的特性更是茫無所知。因此,當他在中國哲學史中解釋某些較簡單的理論時,雖然可以應付,但一接觸到宋明理學,立刻顯出大破綻。他從來不能掌握道德主體的觀念,甚至連主體性本身也悟不透,看不明。結果,他只能很勉強將中國儒學中的成德之學,當成一個形而上理論來看,自是不得要領。我們倘若對馮氏的《新理學》一書稍加註意,則我們不難看出他的理論與中國宋明儒理論的根本距離。而他解釋理學的失敗,在識者眼中,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我不想在這裡多批評馮友蘭。我的意思只是說,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之所以不能算作成功之作,主要原因是馮氏本人不大了解中國哲學特性所在。他書中所談的理論,雖有一部分確是哲學,但並非中國哲學。比起胡書之全無哲學來,馮書雖是較勝,但馮書終竟也不是能展示中國哲學特性的作品。
既不能展示中國哲學之特性,則這種哲學史自然是失敗的東西。但它比胡先生的書還是進步了一些。
除了胡、馮二氏的著作以外,也還有幾本有關中國哲學史的書,如范壽康先生的《通論》之類即是。但那些書本身似乎只是「教科書」一類的東西。作者本身似乎就並未要求它成為一本學術著作,我們自然不必苛求。至於這種書中的哲學觀點,則更是十分簡陋了。
我這樣說,自然並非否定中國哲學研究的成績。事實上,近幾十年的中國哲學界雖然出版過不少東西,但真能算作哲學研究的成績的,大半都還是在中國哲學方面。例如,熊十力先生以儒學觀點改造印度的唯識論,而有《新唯識論》一書;牟宗三先生闡述儒學精義而有解荀子與陽明的專論與論「心性之學」的專書,都是可以看作新的儒學理論的重要著作的。這些理論在哲學的發展方面,都具有重大意義;以之與其他介紹西方哲學的東西比起來,學術價值之高低,誠是相去極遠的。然而,儘管近幾十年,中國的哲學研究者有如此的成績,「中國哲學史」卻仍是一個學術的空缺,至今我們尚未有一部較合水準的哲學史出來。這裡似乎必有值得注意的問題存在了。
本文來自網易新聞轉西安晚報,原為勞思光《新編哲學史》序言之第一節。
采編:@儉腹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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