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詩對仗 「四避」 辨析
陳中寅先生《律詩要精於對仗》(《中華詩詞》2004年第8期)一文,對律詩對仗應注意的問題作了認真的分析與歸結,指出:「律詩作者必須精於對仗,堅持『三審四避』。」 「三審」是:審音,審詞,審句;「四避」是:避「合掌」,避「正對,避「同字對」,避「四言一法」。但是,文章闡述「四避」的有些觀點,筆者不敢苟同。為明辨是非,筆者不揣淺陋,且陳拙見,以就正於方家。
先談避「合掌"。作者說:「精於對仗,先得看重實字對(此處的『實字』依舊說,指意義比較實的名詞),在名詞的門類上分清高下,力避『合掌』等毛病。……同一門類的事物相對,極有可能造成兩個意義相近的名詞互為對仗,從而易犯『合掌』的毛病。」同時指出「豪傑」對「英雄」,「浪」對「瀾」均屬「合掌」。
作者認為,只有名詞同義互對才屬合掌。此見不夠全面。何為合掌?宋代沈括《夢溪筆談》及《蔡寬夫詩話》均指出:對仗要避免「上下句一意」之病。元明詩論家則拈出「合掌"其名。清施閏章《蠖齋詩話》說:「元薩天錫詩 『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鍾』,膾炙於時,山東一叟鄙之,薩往問故,日:『此聯故善,聞、聽二字一合耳!』 」明王世懋《藝圃擷餘》說:「郎士元詩起句云:『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合掌可笑。」二者所指合掌「聽」對「聞」,「豈堪聞」對「不可聽」,均非名詞。況且作者說:「廣義的r合掌,是指出句和對句基本同義或完全同義。」而詩句成分一般並非惟名詞充當(個別也有),若僅名詞同義互對,其「出句和對句』,能「基本同義或完全同義」嗎?此說不能自圓。筆者以為,無論何類詞,只要同義互對,皆為「合掌"。而對於合掌之避, 古今詩人多嚴於實詞而寬於虛詞(此處實詞與虛詞依今說)。作者接著說:「兩個意義相近的名詞互為對仗」,「此系狹義的『合掌』,廣義的『合掌』是指出句和對句基本同義或完全同義。」此說欠妥。合掌是對仗中同義互對的避忌,可分多種:有字合掌,如「紅娘」對「赤子」之「紅」與「赤」;有詞合掌,如「觀」對「視」,「渝州」對「重慶」;有片語合掌,如「到長城」對「臨紫塞";有句合掌,如「群賢共譜箴婿調,眾彥同謳警世聲」。上述合掌,一般趨前者偏輕而偶見,趨後者偏重而罕見。若謂名詞合掌為狹義,句子合掌為廣義,那麼其他各類詞之合掌,字或片語之合掌又該何屬?其實,合掌一般不論廣狹義,若論之,似乎應為:狹義之合掌單指「合掌」,廣義之合掌兼指「同字對」。(因為同字既形同且義同)
作者又說:「舊時的《詞林典腋》一書把名詞劃分為天文、地理、人物、飛禽、走獸、昆蟲等三十個門類。根據名詞的這種分類,同一門類的事物相對被認為『最工』,相鄰或並列門類的事物相對只能算『工整』。……為了少犯合掌的毛病,今天不宜力倡同一門類的事物相對仗,而應提倡相鄰門類或並列門類的事物相對仗。」此說失之偏頗。同門類事物相對,若稍留心,未必「易犯合掌」。至於用何門類事物相對,應視內容、平仄等需要靈活掌握,強調什麼「不宜力倡」,「而應提倡」,不切合實際。例如清楮人獲《堅瓠集》載,明太祖朱元璋微服視察太學,見桌上有藕,出上聯「一彎西子臂」令對。一江西學者對以「七竅比干心」,太祖極為讚賞,賜之以官。此聯「一彎」與「七竅」屬數目對;「西子」與「比干」屬姓名人物對;「臂」與「心」屬形體門,對仗最工。如果因其為「同一門類的事物相對」,擔心「易犯『合掌M而持懷疑或者否定態度,無異於因噎廢食。出現「合掌」是治學欠嚴謹的表現,我們對此應該積極地去消除,而不該消極地去迴避。
作者還說:「至於類概念的事物與種概念的事物相對仗則被視為『不工』。……常見對仗聯『華夏風光好,衡州氣象新,之類,『華夏』與『衡州』同屬地理門類」而「『華夏』涵蓋。『衡州』」,所以「對仗不工」。此說似乎過嚴,一般無需如此苛求。以古人詩為例:王維「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句中「百」對「一」,屬數目對而「百」涵「一」;孟浩然「茂林予偃息,喬木爾飛翻」句中「木」對「林」,屬草木門而「林」涵「木」;李白「素女鳴珠佩,天人弄綵球」句中「人」對「女」,屬人倫門而「人」涵「女」;杜甫「在家常早起,憂國願年豐」句中「國」對「家」,屬地理門而「國」涵「家」;白居易「寅年籬下多逢虎,亥日沙頭始賣魚」句中「日」對「年」,屬時令門而「年」涵「日」;李商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句中「心」對「身」,屬形體門而「身」涵「心」。詩律古嚴今寬,似此唐代著名詩人律詩中尚且屢見不鮮,何以言其「不工」?然古人亦有以此為「合掌」者,明謝榛《四溟詩話》說:「耿沛《贈田家翁》詩『蠶屋朝塞閉,田家晝雨閑』,此寫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對於此說,周振甫《詩詞例話·對偶》認為:「『朝寒』是早晨寒冷,不是一天到晚冷,所以和『晝』字並不重複;要是以『朝』與『晝』內容部分相同也算合掌,那就立論太苛刻了。」其實,此乃謝氏一家之言,詩聯界多不認可,故不必避忌。
次談避「正對」。作者說:「從虛字(次處的『虛字』也依舊說,指除意義比較實的名詞以外的動詞、形容詞、副詞、方位詞等)的對仗來看,古人雖未對虛字詳細分類,但卻提出了一個重要標準,即:『反對為優,正對為劣』。」並以古今詩句為例,指出「中」對 「外」,「開"對「合",「涌」對「垂」乃「『反對為優』的顯例」;而「走」對「流」,「行」對「動」,「鳴」對「響」,「共」對「同」則屬於「正對」。作者以「虛字(指名詞以外的詞)」反義互對為反對,同義互對為正對。此說非也。南朝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說:「反對者,理殊趣合也;正對者,事異義同也。」並舉例:「仲宣登樓云:『鍾儀幽而楚奏,庄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粉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同時指出:「幽顯志同,反對所以為優也;並貴共心,正對所以為劣也。」劉氏所謂「理殊趣合」,乃意義不同,情趣一致;言鍾儀被拘,庄舄顯達,處境相反,同懷故鄉,故日「幽顯志同」。所謂「事異義同」,乃事例不同,意義一致;漢祖、光武是事異,同為皇帝,皆思故鄉是義同,故日「並貴共心」。根據劉氏反對、正對之界說及舉例,結合當今詩聯界及語文界之觀點,筆者認為:反對與正對乃就上下句關係所分的兩種對仗。(另有串對)反對為上下旬意義相反相映,對立統一之對仗,好比異性之夫妻關係,如蘇味道句「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李白句「東樓喜奉連枝會,南陌愁為落葉分"。正對為上下旬意義相關相諧,並列互補之對仗,好比同性之兄弟或姐妹關係,如杜甫句「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崔顥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反對與正對,均指「對句",如《辭源》「對句」條釋:「舊體詩賦中,兩句的意義互相對照的叫對句。如言對、事對、正對、反對等。」而作者卻認為系指相對之「虛字(名詞以外之詞)」。把「句」說成「字(詞)」,概念不同,顯然有錯。至於劉氏例句中出現後世律詩對仗所忌之「合掌」(「吟」對「奏」,「思」 對「想」)及「同字對"(「而」對「而」),此乃古詩及駢文中常見之「對文」,故不以為「病」。例如:王羲之:「仰觀宇宙之大,俯 察品類之盛。」王勃:「直旦故郡,進壑新府。"《古詩十九首》:「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謝靈運:「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加·表示同字對,加——表示合掌)
作者還認為,劉勰「反對為優,正對為劣」之「正對」是「病」,不能「犯",要「避免正對」。此說不當。許慎《說文解字》釋:「優,饒也。」「劣,弱也。」饒為有餘,弱為不足。劉氏「優」「劣」之說,乃相對而言,指反對較正對為優。若將其絕對化,認為「劣"即「壞」,是「病」,顯系對劉說之曲解。反、正對仗,只用其一,則單調呆板,若能兼用,則變化生動。古今對仗,反對很少而正對較多。倘以正對為病,緣何古今詩人皆常用不避呢?正對非病,而合掌乃病。正對中有犯合掌者,如「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句之「雙」對「兩」,「僧是愚亡民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句之「為」對「是」;反對中亦有犯合掌者,如「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句之「孤」. 對「一」,「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句之「豪傑」對「英雄」。
再談避「四言一法"。作者說:「古今某些詩人寫的律詩,中二聯四個句子採用了同一句法,嚴重雷同。明王世懋在《藝圃擷餘》中把這種毛病稱為『四言一法』。」並以唐司空曙詩句「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曉月過殘壘,繁星宿故關」(《賊平後送人北歸》)為例,指出其「兩聯四個句子皆為偏正名詞+動詞+偏正名片語成的二一二句式,缺少變化,故而犯了『四言一法』的毛病」。此說與王氏原意相悖。王氏說:「詩有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為病者。……岑嘉州『雲隨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言一法。"其實,岑參「四言一法"原詩句「朝登劍閣雲隨馬,夜渡巴江雨洗兵。山花萬朵迎征蓋,川柳千條拂去旌"(《奉和杜相公發益昌》)只是四句主要內容的表述大致相似,而作者卻把司空曙「中二聯四個句子採用了同一句法"之詩當作「四言一法",這是張冠李戴。那麼中二聯句式相同稱作什麼呢?元楊載《詩法家數》說:「中間兩聯,句法或四字截,或兩字截,須要血脈貫通,音韻相應,對偶相停,上下勻稱。有兩句共一意者,有各意者,若上聯已共意,則下聯須各意,前聯既詠狀,後聯須說人事。兩聯最忌同律。」楊氏認為,律詩中二聯之內容及句法,皆須有所變化;兩聯句式相同,謂之「同律」。清劉熙載《藝概·詩概》說:「律詩中二聯必分寬緊遠近,人皆知之。」若不分寬緊遠近,則兩聯句式相同,便是楊氏所言之「同律」。
另外,談談避「同字對」及避「重字」。
作者在文章開頭提到避「同字對」,但後面卻未具體闡述。「同字對」即對仗中出現同字互對之病,例如:「池開吞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沈儉期);「一指指應法,一聲聲爽神」(常建);「帝情多艷逸,春意倍相思」(孟浩然);「津書猶在壁,淳妾已辭房」(杜甫)。此種例句在唐人律詩中絕少,可見其忌諱之深。
至於避「重字」,作者雖未談到,但亦應特別注意。對仗中的「重字,,有合律及違律之別,合律者稱「重字對仗」,一般有三種:一是雙擬對(掉字對),如王維「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杜牧「芳革復芳草,斷腸還斷腸」;二是連珠對(疊字對),如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三是聯綿對(銜字對),如杜牧「行樂及時時已晚,對酒當歌歌不成」。違律者一般有三種:一是出句的字和對句的字相重,如「休因弓短非他作,應取其長補己文」;二是一句中出現重字而另一句未以重字相對,如「培李牆桃樂,嘔心瀝血辛」;三是中間兩聯之間出現重字,如「還聞田司馬,更逐 李輕車。蒲類成秦地,莎車出漢家」(王維)。一般所謂避「重字」,即指避違律之重字。
據上所析,筆者以為,律詩對仗之「四避」,應該是:避「合掌」,避「同字對」,避「重字」,避「同律」。
原載《中華詩詞》2006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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