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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詩詞中的賦比興

毛澤東詩詞中的賦比興

丁 毅 范英梅

[摘要]毛澤東在詩詞創作實踐中,熟練地運用賦比興手法,很好地把握了它們各自的特點,使三法各顯其功能。同時,在具體運用到某一詩篇時,既有所側重,又同時兼用,使之相輔相成。大致說來,毛澤東常運用賦法再現鬥爭場面,往往把它置於詩詞的中心地位;對於比法,毛澤東既看重其「以彼物比此物」的一般作用,也看重其美刺意義,特別是他晚年對美刺意義更為強調使用;興法最能顯示毛澤東作為詩人的審美追求,因此,在毛澤東的詩詞創作中,有很多借景言情、情景交融的表述,而這些詞句往往恰是毛澤東詩詞中最具神采之處。

[關鍵詞 ]毛澤東;毛澤東詩詞;形象思維;賦比興

[中圖分類號]A841.4 [文獻標識碼]A

1965年 7月 21日,毛澤東在致陳毅的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謂『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毛澤東文集》第 8卷,人民出版社 1999年版,第 421頁。)這裡,毛澤東以形象思維論賦比興,不僅肯定了形象思維的存在,而且將形象思維這個「舶來品」與賦比興這一中國傳統詩詞的思維範式聯繫起來。後來,隨著這封信公開發表,文藝理論界圍繞著賦比興曾掀起對形象思維問題的熱烈討論,但大都限於古代文論範圍內,極少見到結合毛澤東詩詞創作實踐進行的深入研究。筆者擬結合毛澤東的詩詞創作,分析一下他在詩詞創作中是如何運用賦比興三法的。

在具體分析前,有必要交代清楚兩個相關問題。

一是毛澤東詩詞展現給世人最顯著的藝術特徵是什麼。對詩詞的理解,見仁見智,對這一問題作出準確的服眾的概括並不容易。美國前總統尼克松曾有這麼一段話頗具代表性:毛澤東「大部分生動的詩歌是在長征途中或長征以後寫成的。他在描寫殘酷的戰鬥場面時,運用了鼓舞意志的手法,使人讀起來感到增添了力量」(轉引自陳晉:《毛澤東的文化性格》,中國青年出版社 1991年版,第 259頁。) 。

二是毛澤東作為詩人的藝術個性該如何確定。詩的藝術特徵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詩人的藝術個性,而賦比興不過是體現詩人藝術個性的手法而已,可見把握詩人的藝術個性才是肯綮所在。作為詩人,毛澤東的藝術個性應該如何確定呢?一位學者的話或可給我們以啟示:「毛的哲學思想中充滿了個性,而這個性以充分的形式表現在他的詩詞創作中。」(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安徽文藝出版社 1999年版,第 963頁。)這句話表明,決定毛澤東不同於前代詩人的獨特藝術個性的主要因素,在於他不只是詩人,更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包括人生哲學、政治哲學、軍事哲學、歷史哲學等),其藝術個性決定於他的哲學個性。那麼,毛澤東的哲學個性又應當如何去認識呢?毛澤東在《實踐論》中曾做過這樣的概括:「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認為十分重要的問題,不在懂得了客觀世界的規律性,因而能夠解釋世界,而在於拿了這種對於客觀規律性的認識去能動地改造世界。」所謂「能動地改造世界」,可以理解為:當進步的一方還處於弱勢時,憑著對客觀規律的把握即敢主動地參與社會變革,發起對落後、腐朽一方的進擊。

這種精神氣概貫穿於毛澤東不同時期的詩詞創作中。事實上,詩詞的藝術特徵正是詩人藝術個性通過賦比興等手法來實現的。這樣,我們只要把握住詩人藝術個性與詩詞藝術特徵中間的創作,就可能找出詩人運用賦比興手法的特點了。

首先看賦法的運用。井岡山時期,毛澤東描寫戰爭與行軍的幾首詩詞多是用賦法寫成,以《西江月·井岡山》為代表。戰爭無疑是鬥爭場面中最激烈的,急行軍則是戰前的準備,一點也容不得鬆懈。《西江月·井岡山》所描寫的黃洋界之戰,毛澤東並沒有直接參与指揮,但由於這次戰鬥是以少勝多的範例,符合他的軍事思想,故他在以後的詩文中多次提及。用一首詞直接寫戰鬥,完全用賦法,諸如戰鬥場面、敵強我弱態勢、我方不畏強敵的英雄氣概、保衛戰的具體打法、戰鬥結局,在短小的篇幅內全都體現出來了。可以說賦法最適宜表現革命群體「能動地改變世界」的力量。此外,《七律·長征》也具有這種特點。

「能動地改變世界」體現的是一種強大的物質力量,在詩詞中必須凸顯人的行動,像「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踏遍青山人未老」、「而今邁步從頭越」、「今日長纓在手」、「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金猴奮起千鈞棒」、「獨有英雄驅虎豹」、「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試看天地翻覆」等,這些或寫詩人個體、或寫群體行動的句子都用賦法寫出,充分體現出毛澤東強調的戰鬥精神,成為鼓舞和激勵人們前進的名句。清人況周頤在《蕙風詞話》里說:「詞境以深靜為至。」毛澤東則強調:「詩貴意境高尚,尤貴意境之動態。」(轉引自劉漢民:《毛澤東談文說藝實錄》,長江文藝出版社 1992年版,第 410頁。)在建構動態的意境過程中,賦法雖不是唯一手法,卻應是不可或缺的手法。

其次看比法的運用。據陳昊蘇說,陳毅詩詞中的一些表達,「『鵬展翅』、『鳥途通』、『千鍾酒』、『萬仞蔥』,這些都是毛澤東的神來之筆」(陳昊蘇:《鵬翼展,風雷動》,《解放軍文藝》1978年第 1期。)。由此可以判定,毛澤東對比法的理解首先是取於朱熹所定義的「以彼物比此物」,但從他所說「要用形象思維方法,反映階級鬥爭與生產鬥爭」來看,他對比的美刺意義也並不忽視,請看下列對立的兩類形象:天兵與鯤鵬(貶義);金猴與白骨堆;英雄豪傑與虎豹熊羆;梅花與蒼蠅;月與鱉;鯤鵬(褒義)與蓬間雀。這些具有明顯美刺意義的形象取自於作者 20世紀 60年代的創作(第一組是修改舊作時改加的)。

大致說來,自 1959年《讀報》詩開啟反霸防修創作以後,毛澤東對比的美刺意義的運用相比以前更為突出。《卜運算元·詠梅》更是全篇運用此法,又可稱作象徵寄託手法。這裡借梅花表達共產主義者的高尚情操,對共產主義者來說全篇用比,而對喻體梅花則又是用賦法寫成的了。梅不畏強暴、敢於鬥爭的品格,是由「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意象之間的對立形勢顯示出來的。意象之間透露出戰鬥精神,鬥爭場面在這裡完全意象化了。還有一些詩詞極力寫人與物象的對立,用幻化之筆處理鬥爭場面,如《念奴嬌·崑崙》中「我」「把汝裁為三截」,《七律 ·冬雲》中英雄豪傑「驅虎豹」之舉,《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中神化的人「金猴」橫掃「妖霧」,還有《念奴嬌·鳥兒問答》,都是有意運用了浪漫主義之筆,是象徵寄託類型藝術的特點。

一般來講,用比的美刺意義寫成的詩詞往往與詩人堅持的政治理念與追求的社會理想有關,如「天欲墮,賴以拄其間」、「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芙蓉國里盡朝暉」、「玉宇澄清萬里埃」、「可上九天攬月」、「彩雲長在有新天」等等。用象徵寄託方式寫成的篇什,對於提高人的思想境界、鼓舞人的士氣是很有助益的。本來美刺的作用就是讓人弄清是非,明確政治目標,堅定鬥爭意志。正如毛澤東研究學者陳晉分析的那樣,「這種意志是他個人的,但更是群體的、民族的,是他創造的中國共產黨的。惟其如此,他的堅強的鬥爭意志才有無與倫比的感知力、吸附力」(陳晉:《毛澤東的文化性格》,第 258頁。)。這也應是毛澤東詩詞的思想魅力之所在。還應指出的是,用比的美刺意義寫成的詩篇,其政治理念往往是形成在前,當碰到適當機遇才釋放出來與物象結合形成詩篇。

再次看興法的運用。首先要指出的是,用興法寫詩,所寫物象不能被刻意加上某種政治理念,而是即景(物)生情、當下即得,往往在短時間內用寫實的手法,創造出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這以《憶秦娥·婁山關》為代表。詞的上片寫凌晨行軍,用景物烘托出一種不無悲涼的氣氛,接著的「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一句,在議論中抒情,則把前邊的悲涼轉化為悲壯,最後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一個比興句,把悲壯之情作了超常的渲染。這首《婁山關》之所以能夠成為名篇,興法使用得當應是一個重要原因。此篇之外,如《菩薩蠻 ·黃鶴樓》、《菩薩蠻·大柏地》的上片、《清平樂 ·會昌》的下片都是全用此法。還有情語與景語交錯出現,如《清平樂·六盤山》。其中更多的是景語偶然在詩詞中出現,用語不多,卻起到了提升全篇藝術境界的作用。需要說明的是,在詩詞創作歷史上,這種情景交融符合「詩緣情」原則寫成的詩篇,不如運用「詩言志」創作原則創作出來的象徵寄託一類的詩詞受重視,毛澤東也是一再強調「詩言志」的。

大致說來,興法在表現「能動地改造世界」這一詩人個性上起到的是烘托渲染作用,雖不佔主導地位,卻是舍此難成「詩」,試想《婁山關》只取主導地位兩句,豈不就成了行軍的鼓動口號了嗎?

最後還要談談毛澤東的兩篇代表作《沁園春·長沙》與《沁園春·雪》。這兩首詞上片都寫景,一寫秋景,一寫雪景,說這兩首詞是情景交融之作似乎不成問題,但從《長沙》的「萬類霜天競自由」與《雪》的「欲與天公試比高」來看,應該是寄寓了詩人的政治理念在內,因而兩首詞又具有象徵寄託意義在內。所以有理由認定,這兩首詞屬於兼有情景交融與象徵寄託兩類藝術特徵的第三種藝術類型。兩首詞分別以「霜天」、「天公」作為鬥爭的空間,因而極大地展示出詩人偉大的襟抱。各由上片作為「興」的部分引發出下片精深的議論,前後相得益彰;後者的深刻思想賴前者而形象化,前者賴後者獲得了豐富的思想內涵。這兩首詞成為毛澤東詩詞的主要代表作,其典型意義在於,《長沙》詞創作於詩人的青年時期,那是人生中憧憬未來的時節,也是睥睨一切障礙、具有巨大衝擊力的青春歲月;《雪》詞寫在詩人剛步入中年,成熟穩重,時勢造就的英雄又面臨開創歷史新局面的重任。毛澤東後來曾說:「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毛澤東選集》第 4卷,人民出版社 1991年版,第 1439頁。)從特定意義上說,這兩首《沁園春》分別代表了破壞與建設那兩種「能動地改造世界」的哲學。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毛澤東在詩詞創作實踐中,對賦比興的運用爐火純青,很好地把握了這三法的各自特點,使三法各顯其功能,同時,在具體運用到某一詩篇時,既有所側重,又同時兼用,使之相輔相成,難以截然分開。大致說來,毛澤東運用賦法再現鬥爭場面,往往把它置於詩詞的中心地位,當然其再現形式也是不拘一格的;對於比法,毛澤東既看重其「以彼物比此物」的一般意義,也看重其美刺意義,特別是他晚年,考慮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出現了值得注意的方向性問題,對美刺意義更為強調使用;興法最能顯示毛澤東作為詩人的審美追求,因此,在他的詩詞創作中,有很多借景言情的表述,特別是其有代表性的作品,往往是用一半篇(片)抒寫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而這些詞句往往正是毛澤東詩詞中最有神采之處。

〔作者丁毅,黑龍江大學伊春分校教授,黑龍江伊春 153000;范英梅,女,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北京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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