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群演:光影世界、階層落差與明星夢

但一般而言,更多的群演是像齊傳永、雷勝財這樣的普通打工者。齊傳永是安徽人,做過汽車裝潢,在蕪湖工廠干過,「流水線一站就是18個小時」,想著來橫店散散心。雷勝財是來自廣東的電子廠工人,也曾干過餐館服務員,看過《我是路人甲》的電影后就萌生了親自試一把的想法。橫漂故事幾乎都是這樣開始的,驅趕他們的是好奇心與一時衝動,而非企圖心與周密計劃,然後,他們暢通無阻地一路進入到這裡。

文|謝夢遙

攝影|嚴鑫峰

關於橫店群演行業,有些事情是訂立在演員公會的文件上,有據可查的:群演每個工80元;超過8小時,每小時加10元;沒穿戲服就地遣散算半工,一旦穿上戲服,就算全工;演清宮戲要剃光頭,加40元;剃鬢角(往往要把兩側的頭髮推光),加10元;躺屍費10元;抬轎費10元;淋雨10元起;臉上抹灰塗血10元起;超過午夜12點,10元;轉劇組,30元;披麻戴孝,10元;導演臨時加戲或者換人,要群演開口說話,30元,但「沖啊殺啊」的水詞不算。所有費用,公會提成10%。

有事情不在明面上,需要身在其中才知道。10元只是起步,淋小雨、淋大雨、夏天淋雨、冬天淋雨,臉上是塗一點灰,還是把那種黏稠的血色糖漿抹得到處都是,價格肯定不一樣,看群頭怎麼和劇組談了。今年大年初三夜裡,橫店降到零下幾度,劇組要拍淋雨戲,40多號群演集體反對,最後只有靠把地上打濕,在鏡頭前拿噴壺洒水實現效果。過年時候人少,什麼都漲價,40塊錢沒人願意剃光頭。80,100,提價到150元,《如懿傳》劇組最後才湊夠了腦袋,先前就剃頭的人可同樣拿150元。

女孩剃光頭價格又不一樣,演尼姑,一顆腦袋價值6000或一萬元,但這種情況肯定有近景,要挑人,個子要高,長相也要過得去。那些打算攢一筆錢就回家的女孩會報名,因為短髮很難接戲,但凡宮廷戲都要盤頭。公會對女性註冊一刀切,必須長發過肩。不夠長,去接發吧。

而有些事情,需要經歷很久之後,才能體會。不是所有人都能抵達這種感受。

新鮮的,過癮的

齊傳永低著頭,懶洋洋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刀擺在一旁。刀柄是木頭的,刀身是刷了銀漆的塑料,頗為逼真。整天都在飄著毛毛細雨,地上濕漉漉的,身上也黏糊糊的,全是汗。他非常睏乏,這真是漫長的一天,幾十號人天還沒亮就集合出發,來到這片山拍外景。時至下午4點,看起來遠未結束。像他一樣包著頭巾、身穿鄉勇服飾的男人們,零七八落地或坐或躺,兵器散落一地,有如經歷了一場敗仗。這一天下來,他們已經在山路走了多個來回,拍下山出征的戲。而作為本場戲主演的劉佩琦、曹雲金下午才從賓館來現場,拍了幾個鏡頭,就去棚里喝茶了。

這是2016年的8月,齊傳永來橫店兩個月了。他剛剛30歲,但粗看起來年逾四十,嚴重謝頂。這樣倒好,報光頭戲的時候,完全沒有顧慮。

雷勝財也報了這部名為《龍之戰》的古裝片,他不肯剃光頭,只肯剃掉鬢角,去演那種戴著斗笠的清兵。他的戲份主要在一座廟裡,煙餅點起來,環境立馬有了一種年代滄桑感。每個人都假裝很忙,有喂馬的,有擦兵器的,雷勝財最慘,負責扛麻袋。同一個麻袋做著兩點一線折返運動,上去,下來,上去,下來。工種沒得挑,導演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成為一名群演,幾乎沒有門檻。辦好本地銀行卡和電話卡,拿到暫住證,去演員公會註冊就可以報戲了。適應於這個行業的流動性,本地租房也是一月一續。從前日子苦,鎮上青年客棧的老闆惠祥意對《人物》回憶,他2002年來橫店當群演,每天才12元工錢,飯都吃不飽。那一年距離「故宮」(即影視基地明清宮苑)全部完工還有4年;距離爾東升以橫店為素材啟動拍攝《我是路人甲》還有11年。這讓他有了某種優越感,覺得經過那個年代的人才是為藝術來獻身的,現在「社會閑雜人等都來了,你都不知道她在哪個洗頭房、紅燈區干過」。

群演中確實「藏龍卧虎」。一個渾身紋身、有吸毒前科的「社會人」,開著賓士陪著老婆來了橫店,老婆有抑鬱症,他只想滿足她的戲癮。一個自己不抽煙,但隨身帶著好煙逢人就遞的山西小夥子,天天住高檔酒店,他家裡是開煤礦的。一個口音奇怪的香港人。一個身高兩米一的職業籃球運動員。一個名片上印著「張藝謀的小舅子」,自己帶把導演椅去片場坐著的傢伙。以上都是惠祥意遭遇過的人。一位副導演告訴《人物》,有次面試角色,他添加對方微信,竟然發現,「不止認識,我消費過」,好友備註顯示,那是杭州夜店的一位坐台小姐。

但一般而言,更多的群演是像齊傳永、雷勝財這樣的普通打工者。齊傳永是安徽人,做過汽車裝潢,在蕪湖工廠干過,「流水線一站就是18個小時」,想著來橫店散散心。雷勝財是來自廣東的電子廠工人,也曾干過餐館服務員,看過《我是路人甲》的電影后就萌生了親自試一把的想法。橫漂故事幾乎都是這樣開始的,驅趕他們的是好奇心與一時衝動,而非企圖心與周密計劃,然後,他們暢通無阻地一路進入到這裡。

初來乍到,一切都是那麼新鮮。 第一天演戲,齊傳永的角色是個日本鬼子。服裝要自己穿,他連打綁腿都不會。好幾次,他在拍戲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笑起來。「不許笑!不許笑!」導演氣得直罵。再多拍一遍兩遍,也就過了。

那些只能出現在熒屏的明星,可以在現實中見到了,儘管只能遠遠地看。「文章應該沒有超過1米7吧。」齊傳永說。像他一樣,群演們普遍致力於明星的身高打假。「像那個張睿,具體的身高都不知道。但那天我們去,這麼高的增高墊。」齊傳永把食指和拇指儘力地伸長,為了補上《人物》記者的知識點短缺,他善意提醒:「張睿是新版《還珠格格》裡邊的五阿哥。」

短短几個月,雷勝財已經見過了吳秀波、劉濤、柯震東,「我還見過鹿晗,夠火了吧,火得炸天了。我覺得他長得也不怎麼樣。」本場拍攝的曹雲金,在他眼裡根本不算明星。目前而言,趙麗穎是他的女神。他下定決心,女神在場的通告一定要報。報戲就像買彩票,不到現場的一刻,群頭不會告訴你是什麼戲。但他摸到了門道。通過公開的組訊,他可以知道女神的劇組在哪個賓館,只要集合地在那裡,儘管報名就好。

一個叫張超超的胖子說,他最過癮的一場戲,是跟著一群人圍著馮遠征罵。「平時誰能夠罵明星啊。」他心裡樂開了花,但還要假裝很生氣。他擠到最前,得到鏡頭的正面拍攝。

相較以往,如今是橫店群演最好的時代。幾年前還流行「打白條」,拿著群頭簽名的條子,等著結算日才能領錢。現在工資都打到個人賬戶了,半月一發,從不拖欠。拍戲超過晚7點,如果沒有車接送,就要發車補5元。錢雖少,幾個人用滴滴快車拼一單,也足夠了。更何況,今年還冒出了共享自行車——與大城市裡主流顏色有所區別的綠色本地版,一塊錢就夠了。放在以前,黑摩的是主流,2013年來橫店採訪的記者楊林記得,車身上儘是墮胎和整容廣告。

群演雷勝財

達成,等待

轎夫,達成。獄卒,達成。死囚犯,達成。武僧,達成。進京趕考的書生,穿皮靴的日本軍官,手握砍刀的儈子手,達成,達成,達成。

隨著時間推進,齊傳永完成的角色清單在不斷增加。他本來只是打算來橫店晃一圈就走,但他現在留在了這裡。眾多角色中,他最喜歡演嫖客,「兩個女孩子這麼一摟,多舒服啊。」有人會趁機揩油,他從未這麼干過。他是個老實人,手輕輕地搭著女孩。

他記得清清楚楚,至今總計演了3次嫖客,年代戲一次,古裝戲兩次。誰不想演嫖客啊,但不是想演就能演的,雷勝財又黑又瘦,看起來實在不像有錢人,他一次都沒演過。

分配角色自有套路。個子太矮的人,別想演大臣了。太監要皮膚光滑白皙——臉上坑坑窪窪的海南人吳育波說他從未演過太監。但他演過尼姑,那天本來是演和尚,但女生不夠,他個子又小,就讓他站後排。有場抗日劇,導演讓群演站兩堆,1米7以上演偽軍和八路,1米7以下演日本鬼子。

來這裡的第一天,齊傳永誰也不認識。現在,他有了十幾個朋友。晚上湊三四個人打牌,不是難事。但他願意借出200元錢的人,不超過5個,如果金額提到2000元,就一個也沒有。這是一個流動性極強的行業,人轉眼就可能從這流水席上抹嘴而去。他吃過虧,有人管他借了50元,一直不還,後來還想再借更多,他索性不要錢了,將他拉黑。

雷勝財住在近乎貧民窟的房間里,沒有空調與熱水,網也靠偷蹭鄰居的。衛生間公用,髒得令人作嘔。門鎖和窗戶都壞了,但他無所謂,家裡除了一個髒兮兮的床墊,就只剩幾件破衣服了,他把錢包帶在身上。齊傳永的房間是精裝的,空調熱水網路全部都有。這兩個房間的月租差了近3倍,但其實也非常接近,220元與600元。

簡訊和QQ報戲的年代已經遠得彷彿一個世紀了。現在,報戲通過微信群進行。群演們的微信名大多為實名。略顯怪異的是,他們的名字後面,跟著一長串的數字。雷勝財的是9001180698024;齊傳永的是8601178549884。看起來毫無規律。

一定意義而言,這組數字就是群頭在挑人時需要知道的全部。前四個數字是出生年月,接下來三個代表身高,最後是演員編號。群頭髮通告時僅短短几句話,需要人數,集合時間地點。特殊要求包括剃光頭或鬢角,以及身高。同一個群頭,會建立好幾個群,群名極其簡單粗暴,顧名思義,「光頭群」是為了拍清朝戲的,「帥哥靚女群」則對顏值需求較高。想報名就說話,如果被挑中,群頭會@你說,來吧。就這麼簡單,沒有廢話。不要在群里隨便聊天,話多的人會被踢出去。

齊傳永自始至終是「光頭群」的忠實成員。雖然明顯不夠標準,他還是混進了「帥哥靚女群」。他儘可能地多加群,這樣挑選通告的機會可以握在自己手裡。微信名里他的身高顯示為1米78,但其實與明星一樣,這裡面有水分。不同之處在於,那短短几厘米,正是他贏得一個工作機會所需要的距離。

虛報身高其實非常普遍。女生165,男生180,是橫店報戲的理想身高,但報稱符合的人遠遠大於真正符合的人。「很多1米55的女孩子,真的敢往資料上寫1米65。」導演李海鷹說。虛報的風險在於,到了現場,可能會被退回,白跑一趟還一分錢沒有。

橫店有很多遊客。但對於當過一陣子群演的人來說,想分出大街對面走來的人是不是自己人,一點不難,那不僅僅是一種直覺。如果是女生有黑色長髮(群演不能染髮),男生曬得黝黑,那就多半是了,如果還提著一把摺疊椅,那就一定是了。

在片場,等待是常態。角色演員尚對何時上場以及演多久,有大概預期,群演則是隨時待命。而且作為「移動道具」,他們往往會被使用到最後。最多一次,齊傳永一天換了四套戲服,扮演四個不同的路人。他也買了一把摺疊椅,他再也不用像初來乍到的那個夏天,傻乎乎地坐在石頭上了。

他也總結出一些規律,「人多的用得多,人少的用得少。」具體來說,一堆群演領戲服,有人演士兵,有人演侍衛,有些演太監。如果演士兵的人多,使用率就會高,想輕鬆點就別領士兵服。這也許只是他的迷信,但另一件事情是確定無疑的,排隊領衣服往後站的,都是老油條,因為服裝有時不齊,排在最後的人就用不上了,坐一天照樣拿錢。雷勝財承認他經常這麼干,但齊傳永不會。

不要偷懶,他告訴自己。「來了嘛,就是要拍戲嘛。」

來了橫店半年以後,第一部他參演的片子《騾子與金子》上映了。他興沖沖地去找自己,根據劇情介紹,估出所在的集數。這部戲裡,他演過國民黨、紅軍、老百姓、土匪、小偷和商販,多數在鏡頭外,或者遠景里,根本看不到。所以,當他終於找到自己的那一刻,他非常激動,還截圖發給朋友。其實鏡頭不過一掃而過。「模糊的那種,只有你自己知道,別人不知道。」

群演齊傳永

粗糲的,煎熬的

並不全是美好。隨著新鮮感消退,那些更加粗糲的、煎熬的體驗出現了。

夏天穿盔甲是所有人的噩夢。橫店的夏天跨度長,最高超過40度。那盔甲雖是塑料的,但也重達幾十斤——單手難以提動,嚴嚴實實把人包裹起來,汗全漚著,真是難熬。雷勝財參演過的盔甲戲,至少有兩人暈倒過,「就像中槍一樣。」水是管夠,有的劇組還提供綠豆湯。盛湯時候,人像蒼蠅一樣里三層外三層叮上去,有汗直滴落鍋中。

爆炸戲同樣恐怖。初次經歷的人,都會被嚇到半死。有的劇組為了造成逼真效果,一些炸點不會告知位置。土彈還好,崩出碎草與泥渣,火彈比較危險,火能躥幾米高,周圍空氣都會變得極其灼熱。有場爆炸戲,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全部炸完後,過了十幾分鐘,又有一個坑炸了一次。

最要命的是,你無法避開這些戲,通告里看不出蹤跡,基本只能靠運氣。

「老師」是橫店的高頻詞。所有人都可以互稱老師,服裝老師、化妝老師、場務老師、群眾老師。群眾和老師連在一起,一位群演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只是一種表面上的客氣,作為群演,被人吆喝、催促是經常的事情。齊傳永被罵過十幾次,也許幾十次。有時確實是他做錯了,有時,做對也會挨罵。有一場單膝下跪的戲,他和另外一人姿勢完全相反。導演罵他笨,但他是按禮儀老師先前所教而做。最後搞清楚,導演確實罵錯了人,他向齊傳永道歉。

但更多時候,罵你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源於指揮混亂。「現場管理的很多,這個人叫你這麼做,那個人叫你那麼做,你到底聽誰的,這做錯了到底算誰的。」齊傳永長得面善,也非常聽話,倒是從未出現有人對著他鼻子指罵的現象。

與其他工作環境相比,劇組的人似乎特別喜歡罵髒話。髒話是一種魔法,帶來恐懼與臣服,令罵人者自眾人之中升騰而起。少了髒話加持,那種權威感就消失了,他變成了和群演一樣的普通人。

一部戲剛開拍時,衣服鞋子都是新的,但很快就變得臟臭了,為成本考慮,劇組很少換洗。有時,衣服鞋子發下來,裡面還是濕的。好幾次打鬥,都肇始於群演要換裝,管服裝的人不讓,口角而起。

有一次,雷勝財感覺自己將要窒息在一張臭鼬的皮里。那衣服散發著巨大的狐臭。「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他嚷嚷道。在他堅持下,對方給他換了一件。另一次,衣服全是濕的,時逢冬天,他轉身就走,錢也不要了。「對誰不好,要對自己好啊。」他說。六七十個群演,像他一樣走掉的只有六七個,其他人選擇忍受。

「看到各種不公平啊什麼的,你不能計較。」齊傳永說,他從未因為服裝問題而離開。衣服確實沒辦法,至少鞋子可以自備。通過淘寶網,他買了一雙靴子和一雙布鞋,基本可以解決大部分需求。拍清朝戲用靴子,拍年代戲則用布鞋。只有漢朝戲例外,那種布鞋款式,網上根本沒有,他只有忍著得腳氣的風險,去穿那些臭鞋子。

忍氣吞聲可以找到各種原因,齊傳永脾氣好,能吃苦,耐力強,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權力懸殊。片場是個階層分明的社會,差別對待非常明顯。據導演李海鷹說,以前群演只能坐地上,特約演員才能坐椅子。「群眾拿椅子坐,群頭要罵你。那時候特別守規矩,不像現在。」

明星是在權力鏈條頂端的人,想要合影很難。一般而言,只有殺青那天可以名正言順地合影。但雷勝財的一個朋友還是遭遇了挫敗,當他想上前和劉詩詩合影時,被助理攔了下來,理由並非時間有限。「你長得那麼丑,就不要合了。」這件事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成為雷勝財那位朋友的笑柄。

外界很容易把武行與群演混為一談。但在橫店,前者是私人承包,不歸演員公會管轄。武行極為反感被誤認為群演。「群演他敢摔嗎?因為他沒有武術的基礎。」武行史中鵬的話具有典型性,更何況,「(劇組)不能跟我們發脾氣,我們練武術的脾氣很大的。」

關於場務和群演誰地位最低,是一個可以永遠辯論下去的話題。「場務是劇組裡面最低一層,因為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他,所以他是最累的。」齊傳永說。但場務日薪一般有200元,還是比群演高。

武行史中鵬

進階之路

對於群演來說,特約演員(特約)是他們力求進入的更高階層。特約每天150元起,按照價格不同,又分為小特、中特、大特。

齊傳永早知道特約的存在,但很少看群頭在微信中發特約通告。直到在橫店待了3個多月後,他才搞清楚,這是要靠給劇組副導演送資料才能獲得的機會。

所謂資料,就是一張A4紙,印有個人信息與劇照。橫店有大量的照相館提供這種服務,一塊錢一張,還可以提供劇照造型拍攝。拍好照片不難,送出去卻要再做一次心理建設。雷勝財也做過一次資料,他做完就後悔了,覺得還不如買幾瓶飲料。「你說你是北影畢業的,有點演技的,過來試一試,有可能導演能給你活個一兩集的那種小角色。」

最終他一份也沒有投出去,他決定「安於現狀」,不要給自己施壓。「明明不可實現的東西,非得要去實現嗎?明明扛不起的東西非得扛嗎?這樣活的不是很壓抑嘛。」

在2016年9月底的一天,齊傳永拉上一個朋友,開始行動。劇組都住賓館,副導演的房間貼著告示,接收資料時間一般在下午1點半到晚7點之間。

「你可以剃光頭。好。」有人在資料上做了記號。

有人打量他和他朋友。「你1米78,他1米75。你怎麼比他矮啊?」

「先放在這裡吧,有合適的聯繫你。」有人連台詞都沒讓他試,就對他說。後來他知道了,這句話就等於拒絕。

等了兩個星期,第一個機會來了,開價500元,讓他演一個和尚,而且還要說幾百個字的台詞。頭天晚上他拿到了一段並無前後背景交代的台詞。他背了一晚上,自認為記得極牢。但第二天一開拍,還是磕磕絆絆。他不可控制地緊張,眼神也飄得厲害。喊咔了兩次,錄了一個半小時總算錄完了。好在不是同期聲,導演要求也不嚴,表情、動作做到位了就行。那個角色的要求也解救了他,他演的是一個言語閃爍、怯生生的和尚。

大多數人發的資料都會石沉大海,齊傳永首次發出的10份里卻中了兩份。這得益於他可以演中年人——這個年齡段的競爭小得多,得益於他「1米78的身高」,但更多是運氣,他後來沒再擁有過這種幾率。

2016年他獲得了十幾次特約機會,今年頭4個多月,就幾十次,多是扮演大臣。他逐漸有了個外號,「陳佩斯」。他五官確有幾分像,剃了光頭更像。他覺得這樣挺好,更容易被人記住。成為特約後,他享受到了甜頭,綁腿不需要自己打了,負責服裝的人會幫他。

一個尷尬在於,即便當特約,在鏡頭前調動他的那個口令仍然是,「人走」,而非「開始」。這兩個詞先後發生,當執行導演喊「人走」,場景中的其他人就行動起來,喊「開始」,才輪到主要人物,戲才算真正開始。他最高的一筆收入,停留在第一筆收入,500元。而且,後來的這些特約,幾乎都是沒有台詞的「啞特」。

齊傳永用心經營著他的微信朋友圈,常常更新拍戲的劇照與視頻。他解釋說,目的僅僅是讓圈子裡的人看到,未來有合適的戲可以找他。其實,這個微信是單獨註冊的,是個僅限於橫店的閉環。他在這裡的人生,只有幾個家人知道,從前的朋友並不知道。「拍戲怎麼說,感覺在別人眼裡可能是不務正業。」他隨後又補充道,「既不光榮,也不丟人。」

一定意義而言,特約與群演的分水嶺,是在你跨入橫店的那一刻就決定了。最近幾年,越來越多的演藝專業的學生來當橫漂——其中不乏名校畢業生,這些漂亮的男孩女孩們,幾乎無需經過群演歷練,很快成為特約,進而是角色演員。齊傳永已算是群演中的突圍者。

而調轉視角,從導演李海鷹的角度看,從群演到特約的進階,不過是小圈子之內的自我實現,「300到500,我們一聽到這個價位的人,我們就知道這是說一兩句台詞的人。基本上我們會放在不會演戲的那個(類別)。」

「他是有形象的群眾,但他演的還是群眾戲。」他說,「什麼群眾啊、特約,在劇組人眼裡,都是統一喊群眾。」

只有群眾,沒有演員

一次又一次的,人們提到《我是路人甲》,那部全部啟用群演當主角來完成的電影。很多群演說,那部片正是令他們出現在橫店的原因。2016年,橫店群演人次達到57萬次,日均可調度人數保持在2500人以上。

橫店群演中從未出過真正的明星,作為該片男二號的沈凱,現在卻是橫店的明星。與《人物》記者吃夜宵時,他背坐於飯店一角,接連有幾波人認出他來,喊他「凱哥」。他是橫店的名片。演員公會頻繁請他座談,還兩度將年度特約演員獎頒給他。雷勝財極為關注他的新聞,知道他在《三少爺的劍》里出演了幾秒。

沈凱當過網劇的主角,但更多的身份是一名特約。在採訪中,「這個圈子非常現實」,是他重複最多的一句話。「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可以好好地談戀愛啊,這個地方會碰到很多像(電影中)我這樣熱情的人啊。哪有這麼多熱情的人啊。」他笑著說。

《我是路人甲》男二號沈凱

人們很容易忽略故事的全貌。大概出於某種危機感,沈凱至今住在300元月租的房子里,和雷勝財一樣,沒有空調,沒有熱水。他的薪酬超過一般特約,但卻不是能夠天天有戲。他與大明星一對一搭戲,但同樣也會在鏡頭移開後被對方完全無視。他也曾幻想過,成為院線大片的主角,但那些虛幻的泡泡已經破滅了。真誠地相信一件事,並不代表這件事就是真的。沈凱非常努力,而演藝圈的殘酷真相從來都是,努力並不能必然帶來成功。

「畢竟來橫店拍戲,主要角色都在北京定完了,跑到這邊全是小的。」他說,「其實橫店還是有挺多人會演戲的,但是在外面所有的人眼裡面,橫店只有群眾,沒有演員,這就是現實。」導演李海鷹估計,不算空降者,橫店起步的演員單日片酬能在1000元以上的不超過50個。

但離開橫店並不是那麼容易。徐小琴也是《我是路人甲》的主演之一。片子上映後,她想過去北京,但現在她還在這裡拍網劇。她對自己說,如果未來離開,再也不會回來。

《我是路人甲》主演之一徐小琴

沈凱與徐小琴離北京還有一段路。而齊傳永和他們的距離,是「人走」與「開始」的距離,是在電視劇露個臉和活上幾集的距離。這個距離比橫店到北京更遠。

問群演們,拍過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戲,他們給你的答案,一般都不會是他最滿意的那場戲,而是最艱難的一場戲,或者賺得最多的一場戲。兩者多數情況下是一回事,時長與酬勞成正比。

一年下來,齊傳永攢了七八千塊錢。他將5000元寄回老家。他春節都沒回家,在這邊拍戲。參演電視劇播了,他不再從中找自己。當他看到明星的時候,他感覺內心平靜,「跟我們一樣拍戲的,就是錢比我們多一點,比我們舒服一點而已。」他不想成為他們。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想演皇帝,這並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夢想,如果只是一個鏡頭不多的昏君,特約就可以演,酬勞基本等於一個台詞多一點的店小二。他有一次很接近這個機會,但因為不夠白胖而作罷。

雷勝財極為節儉,但他在橫店的日子沒攢什麼錢。他也感到,自己越來越懶散。早上起床,下午收工,不接夜戲。不用對角色負責,也沒什麼精神壓力。至今他也沒有獲得過說台詞的機會。但至少,當初他那麼想見的女神趙麗穎,已經見到了,而且是好幾次。他做著打算,今年底之前一定離開這裡,回工廠打工。

就像一茬茬的青草,舊的去了,新的又生長出來。4月底的晚上,在一個名為「曉馬雲演藝工作室」所開設的群演培訓班上,30多位年輕人坐滿了課堂。這類工作室通過提供影視周邊服務營利,免費課程助其擴大影響力。大門敞開,任何人都可以坐進來。對於未來,每個人顯得又激動又期待。馬雲的頭像印在牆上的海報上,好像這位巨富也是從群演中崛起。

當老師大聲地問所有人,來橫店的目標是什麼,有人首先說,「演好明天的戲」。在當時的場合下,這個答案竟然有一種答非所問的錯覺。尷尬的氣氛持續了幾秒,然後,其他的聲音出現了。

「進入娛樂圈!」「出名!」……

他們的正前方的那面海報上,寫著幾個大大的紅字,「主演非我莫屬。」

(《博客天下》記者裘雪瓊、實習生黎詩韻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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