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歌| 淺水灣印象(12.1.9)
那時我還不知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淺水灣飯店舊址,那裡的氣氛,卻讓我想到香港的戰前時代。
後來溫習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撞見那幾句描寫:「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台,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突然就明白了,我那天經過的,原來就是柳原和流蘇的陽台。
於是找了個周六下午,拽著朋友,坐著六號雙層巴士又來到淺水灣。下車的時候時間還早,這次看清了道旁的樹是棕櫚,木棉花正火辣辣地開著。從公路向南拾級而下,眼前是白色的沙灘,天光雲影被海面環抱著。轉身向公路上方的台階,仰臉看見那天經過的大廈——影灣園。這是一個波浪形的建築,右上方的鏤空把遠山的翠色也擁了進來。據說這酒店只租給常住戶,每個房間都能看到海。
這是張愛玲的香港!我懷著虔敬的心,走上那「極寬的石級」,雖然昔日的建築已毀,斯人已逝,卻依然是昏黃的飯廳,昏黃的穿堂,依然是花木蕭疏的高台。我在螺旋式木樓梯上倚著欄杆,心中響起熟悉的句子: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
在一樓的展示窗,隔著玻璃望見這兒的歷史:上海師傅用過的老縫紉機,歐洲客商的絲綢睡衣Underwood牌打字機,二十年代英國錫咖啡壺,海員們的舊海員證,舊行李箱……讓人遙想,走在印度洋和黃浦江間的輪船,運送香港的麗日舊魂。
海明威留下的照片,和當年幾張賬單,格外引人注目。原來,海明威和他的第三任妻子MarthaGellhorn,1941年也入住於此,跟宋慶齡女士見面之後,才轉往重慶去了解中國戰情。換句話說,這位美國作家和柳原流蘇,是酒店同時的住客。聽說海明威訪港時,最流連露台餐廳的竹樹吧,還有配備古老壁爐及水晶吊燈的閱覽室。再往前追溯到上世紀20年代,英國作家毛姆也曾逗留與此,並以香港為背景創作小說《面紗》。
逛得乏了,坐在露天咖啡廳的圓桌旁小憩。我對朋友說:「在這樣的建築里徜徉,容易忘記今夕何年,倒是會想起范柳原『天荒地老』那一類的話。」
眼前幾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小孩,在噴泉前嬉戲,他們格格地笑著。我卻想到《傾城之戀》里那堵灰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我相信那灰牆確鑿存在:那一對軟弱而自私的幸運男女,曾在此相擁。對著無邊無際的大海,那灰牆上刻著的,是戰時的張愛玲、毛姆和海明威們的大決絕和大希冀。
淺水灣下午的陽光好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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