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與文明:悲劇性的分離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作者:梁漱溟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年1月
梁漱溟先生的成名作,被蔣百里譽為「震古爍今之著作」,初版於1921年,被譯為英、法、日等十多種文字,公認為東西文化論爭的經典文本。
《中國文化要義》
2011年4月
從集團(集體)生活的角度對比了中國人和西方人不同的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進而提出了中國社會是倫理本位社會的重要論斷,並根據對中國宗教的深入考察,指出以倫理組織社會,進而實現中國社會改造的出路。
今年是梁漱溟(1893-1988)先生辭世三十周年,上距其《中西文化及其哲學》的發表(講演/出版)則將近百年。世間與梁先生有關係者,大都限於文字之緣了。
但讀梁者中間,與先生立於「同情」之地位者,並無減少;且愛屋及烏、恨亦相隨,甚而發展出一種「同仇」、「敵愾」者,都並不鮮見:如誦言先生在西、中、印三條文明道路中擇定「向東走」、走「中國自己的特殊之路」的遠見卓識者,就很少不是「淺薄的胡適之一流」和自由派的冤家……我想,這與梁先生特具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道德意氣,以及文字中隨處透發的天命在身的個人自信,莫不相關。
然而,假如世間的讀梁者,並非都是這樣特殊的「梁漱溟主義」者;假如他們對有關梁先生的駁難攻訐,沒有一讀的雅量,但對梁先生在此情此景中的反應,總該有了解的興緻吧?!由梁先生哲嗣培寬先生翻檢爬梳整理而成的《梁漱溟往來書信集》二巨冊,就是這樣令讀梁者窺見實情、推見至隱的著作。但限於篇幅,拙文不能就此書之內容有所敘述,而欲直接進入有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往來書信,以便重新討論胡、梁等人有關「文化」論述的得失。
□趙尋(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研究員)
不同的生活態度,決定文化與文明走向?
「適之先生:
承教甚愧!早在涵容,猶未自知也。冥邇來服膺陽明,往時態度,深悔之矣。
復謝。順候起居 漱冥頓首 四月四日(1923年)」
這是梁先生在接讀胡適《讀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1923年4月1日《讀書雜誌》)之後,連續三天里與適之通信的第二封。
因為梁第一函(4月1日)中有「尊文間或語近刻薄,頗失雅度;原無嫌怨,曷為如此?」等語,胡在次日的答函中為自己解釋之餘,反唇相譏:「認真太過,或武斷太過,亦往往可以流入刻薄」,並舉梁著中兩處針對自己的酷評為例,使梁先生以只能「含詬忍辱」,以此相答。但如此看,「冥邇來服膺陽明」一語,完全成為蛇足,而細讀胡先生評論,則知並不那麼簡單。在論及宋學釐定格物致知的理路以來,科學方法的興盛之後,胡先生曾明確指出梁先生對此閉眼不見,只因為他「成見太深」:
「故近世八百年的學術史上,他只認『晚明泰州王氏父子心齋先生、東崖先生為最合我意』,而那影響近代思想最大最深的朱熹竟一字不提!他對於朱學與清朝考據學,完全閉眼不見,所以他能說:『科學方法在中國簡直沒有。』」
而且,不管怎麼說,以一向被視為偏宕自放的泰州王氏父子代表「孔家哲學」,都顯得過於無當。稍早前,張君勱在《歐洲文化之危機及中國新文化之趨向》(1922年2月《東方雜誌》)中,即引梁啟超先生之言,對此加以質疑:「梁先生又引孔子之言『仁』、言『中庸』……以證孔家自得之樂,以為出於直覺。所謂自得之樂,是否孔子唯一面目,已是問題。梁任公先生告我,梁漱溟之孔學,乃陽明門下泰州一派,則自得者,則孔子之一部而非全體也。」所以,儘管泰州王學正是梁先生的儒學底蘊,他也不能暫時收起這舊的招牌,打出陽明的旗號。
但,王陽明的「良知良能」,是否就是柏格森的「直覺」(intuition)?以「直覺」重釋良知良能,是否就能擺脫胡適的追擊,別開儒家的生面?
此處無法引證張君勱、劉伯明等人當年對此一「格義」的責難(俱見陳崧編,《五四前後東西文化問題論戰文選》),對胡適之一年前所刊《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中有關柏格森哲學的長幅譯介,亦只能點到為止。但梁先生都對這一失敗,心知肚明,《梁漱溟往來書信》中多處皆直認不諱,《致黃河清》一函尤為醒豁警策:
「此書既以闡揚孔孟學理為旨歸,而所以講明之者,卻濫引西人近代學者所用本能instinct、直覺intuition等名詞術語,以為即是良知良能,即是仁,即是義,而不曉得根本錯誤,嚴重錯誤!本能、直覺在人類生命中處於生活工具地位,而人類生命本身則通乎宇宙本體……」
讀梁者均知,如果「intuition」與「良知良能」之間的這一格義「完全錯誤」,則梁先生有關西/中兩種生活態度的公式——直覺運用理智,還是理智用直覺——皆成無可理喻之辭,不能成立。但事實卻是,1923年10月底,梁先生在更加意氣飛揚的《答胡評〈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講演中,一再表示,只要「東方化」與「西方化」之間的差異無法否認——哪怕僅僅只是作為「一種風氣、色彩、精神、趨向」意義上的差異而存在,西、中、印三條道路的論述,就仍可成立。
因而,我們不能不提出本文最根本的問題:難道真的僅僅是對於生活的不同態度,就可以決定文化與文明的特殊走向與不同未來?只要有不同的生活態度,就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就有不同的文化和文明?
什麼是文化?什麼是文明?
「文化」與「文明」觀念的分離
「文化並非別的,乃是人類生活的樣法。……但是在這裡還要有聲明:文化與文明有別。所謂文明,是我們在生活中的成績品——譬如中國所製造的器皿和中國的政治制度等,都是中國文明的一部分——生活中呆實的製作品算是文明,生活上抽象的樣法是文化。」
儘管一向都清楚梁先生的論述就是如此,但重新閱讀《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卻仍倍感陌生和刺激:「生活中呆實的製作品算是文明,生活上抽象的樣法是文化。」以「呆實製作品」指「文明」,以「抽象的樣法」指「文化」,在今日稍微嚴格的學術生產中,已罕見有人敢於使用,卻無疑是百年來以物質歸文明,以精神指文化的濫觴——「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世俗劃分,不過是它的略加引申而已。
而且,我不能不提出自己的一個觀察:那就是「文化」與「文明」觀念的分離,也始自《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呆實的製作品」與「抽象的樣法」的這個二分法。
雖然在評論中胡適只是說「梁先生把文化和文明分作兩事,但那個區別不能自圓其說」,接下來的也只是以「文化作為民族生活的樣法,是根本大同小異的」來破梁先生設立的分別。但「科玄論戰」結束不久,在回顧一次世界大戰對國人影響,並重申對現代文明態度之時,胡適之開首就說,「今日最沒有根據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譏貶西洋文明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東方文明為精神的(Spiritual)……這種議論,本來只是一時的病態的心理,卻正投合東方民族的誇大狂;東方的舊勢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氣焰。我們不願『開倒車』的少年人,對於這個問題沒有一種徹底的見解……」(《我們對於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1926年6月6日《現代評論》)
「『開倒車』的少年人」,這自然不能不說是包含了梁先生以及張君勱先生的。其對於文明的界定,也似乎別有深意:「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運用自然界的質與力的作品,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精神的,也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物質的。」
中國思想界「文化」話語之真正肇因
我知道,這樣說很可能使人產生某種對梁先生的不敬之感。然而,正好相反。一百年後,當我們以真正嚴肅的心情思考《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價值之時,其人其書一百年間無遠弗屆、至今尤甚的巨大影響,卻正可能如夜空的煙火,在照亮我們的視野後,留下更深的黑暗和危險。
而只要我們不再抱持偏見,我們將發現,五四運動以來,突然出現在中國思想文化界的「文化」話語,並非肇因於梁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及梁任公的《歐遊心影錄》,而與從挑戰世界權力失敗跌入深淵的德國進口的「特殊主義」的「文化主義」的支配性有關。它不僅終結了此前以維多利亞「文明」為中心的時代風尚,終結者恰好是這一運動的兩位中心人物:嚴復和梁啟超;而且,這一以特殊主義「文化」為標誌的文明理論,將以其對直接、原始、剛強、堅質的人心的召喚,譜寫民族、土地、英雄的神話。
梁先生並非先知,在「天下溺,援之以道」的夢想一再飄散之際,梁先生沒有忘記蘇軾對前輩韓愈的禮讚:「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
這也恐將成為民族主義時代的最高讚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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