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和詩詞談戀愛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出生於北京,1945年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1991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93年受邀擔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
葉嘉瑩是蜚聲中外的學者,且不說詩詞創作、理論研究,光是教書育人這一項,教了70年書的她,培養出無數人才,如今90歲高齡仍站在講台之上,在傳播中國文化方面功不可沒。著名紅學家馮其庸稱讚葉嘉瑩講解詩詞「闡說精妙,啟發無窮」;學生們說「老師不但寫詩是天才,講詩也是天才」;更有人無限仰慕地說:「她站在那裡,就是對古典詩歌最好的註解。」
「新知識、舊道德」的啟蒙教育台灣詩人瘂弦形容葉嘉瑩「意暖而神寒」,是「空谷幽蘭一般的人物」。這種氣質的形成,和葉嘉瑩從小所受的教育不無關係。她出生在北京的一個大家族,本姓葉赫那拉,祖上是蒙古裔的滿族人。葉嘉瑩的父母對她採取的是「新知識、舊道德」的家庭教育,雖然准許她去學校讀書,但生活上對她約束極嚴。她被關在四合院里長大,甚少與外界接觸。封閉的庭院,在她眼裡卻是一個自足的小世界,窗前的修竹、階下的菊花,都成了她即景生情吟詠的對象,也讓她自小養成了內向文靜、幽微深遠的性格。
父親教葉嘉瑩認字讀書,開蒙的第一本教材就是《論語》。當她讀到「朝聞道,夕死可矣」,幼小的心靈極受震撼:「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為了它竟可以捨棄生命?對於聖賢之書,葉嘉瑩強調必須真正用心去讀,並且貫徹到行動中去。「現在的年輕人只是『入乎耳,出乎口』,那是不行的,聖賢的語言在你身體里根本沒發生任何作用。『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那才是對的。」葉嘉瑩對記者說。
聖賢之書讓她相信,宇宙之間自有一種屬「靈」的東西存在,當人生困厄降臨時,便多了應對的力量。讀初中二年級時,北京被日本人佔領,葉嘉瑩整年吃不到白米白面,只能吃一種混合面。「酸酸臭臭的,又干又粗糙的渣滓,老舍《四世同堂》里,祁老先生的曾孫女寧願餓死也不吃。」但是葉嘉瑩沒有怨言,拌上最鹹的醬吃下去。
1941年,葉嘉瑩才17歲,父親遠在後方,失去音訊,母親憂思成疾去世,身為家中長女,她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弟弟。幸而當時有伯父伯母的關照,她的學業並沒有中斷,還如願考上了輔仁大學。精於古典文學的伯父十分欣賞她的天分,並引導她走上詩詞創作、研究的道路。
另一個對她產生一輩子影響的人,是她在輔仁大學的恩師顧隨先生。葉嘉瑩至今保存著老師當年寫給她的信。老師希望葉嘉瑩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別有開發,能自建樹」。信是用漂亮的繁體行草書寫,葉嘉瑩保存至今。讀書時,她對顧先生的一字一句都捨不得錯過,記下了厚厚的8本聽課筆記,在顛沛流離中始終妥善保存。後來,她把筆記都交給了顧隨的女兒顧之京,並一起整理成書。這是葉嘉瑩認為自己這輩子做的最有價值的事情之一。
風雨逼人一世來
葉嘉瑩曾說,她的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選擇,從來都是命運把她推往何處就是何處。「讓念書,也就念了。畢業後讓教中學,也就教了。一位老師欣賞我,把他弟弟介紹給我,後來也就結了婚。」
剛開始教書時,生活清苦。冬天,葉嘉瑩裡面穿著大棉襖,外面穿一件布做的長衫。因為騎車,天長日久,衣服的後面磨破了,她就打著個大補丁去上課。「只要我講課講得好,學生對我一樣尊敬。」她有這種信念,因為她記得《論語》中說過:「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士」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無恆產而有恆心」,即便一無所有,內心仍保有高潔的品德和操守。
葉嘉瑩的丈夫是國民黨海軍教官,婚後不久,她就跟著丈夫去了南方,1948年又隨國民黨撤退到台灣。顛沛流離中,她寫下這樣的詩句:「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個人命運在大時代面前被徹底改寫,她從此背井離鄉。
1949年年末,他們的大女兒才4個月,台灣的白色恐怖瀰漫開來,丈夫因被懷疑是「匪諜」而被抓。不久後,葉嘉瑩任教的中學,從校長到老師都被認為有思想問題,全部被審查。葉嘉瑩沒了工作,只好投奔丈夫的姐姐。夜裡,在主人家的走廊上鋪個地鋪;中午,為了避免孩子打擾主人午休,葉嘉瑩不得不出門,在烈日之下抱著女兒在樹蔭底下徘徊。
3年後丈夫出獄,性情卻大變,經常不可理喻地暴怒,妻子成了他首當其衝的發泄對象。本來,生活的重擔已把葉嘉瑩壓得透不過氣,丈夫又加重了她的身心負擔。她經常噩夢連連,近乎窒息,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在絕望中,她只有「把自己一部分的精神感情完全殺死,才有勇氣生存下來」。
後來,經師友介紹,葉嘉瑩到淡江、輔仁、台大3所大學任教。生下小女兒後,她沒能好好休養,身體不堪重負,又染上哮喘,每天下課回家,都會感到胸部隱隱作痛,身體似已被掏空。她想起了王國維《水龍吟》中的句子「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墜」,不免自傷。
後來,王安石的一首詩,給了葉嘉瑩一抹精神的靈光。她記得詩是這樣寫的:「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造眾業,各有一機抽,世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後來她發現,自己的記誦與原詩並不完全相合,但她默默要求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對待鬱郁不得志的丈夫,也要寬容忍讓。而這一忍,就是一輩子。這位情感豐富的女詩人,儘管深諳詩詞中的兒女情長,自己卻從未真正戀愛過。她的小女兒說,母親一輩子都在和詩詞談戀愛。
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由於出色的教學成就,葉嘉瑩的名聲散播開來,她獲得了台灣大學的教授職位。1966年,葉嘉瑩受邀赴美國密歇根大學及哈佛大學講學,後又接受了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聘請,在溫哥華定居下來。
在異國他鄉用英語授課,葉嘉瑩一方面大量閱讀西方文論,另一方面,她有自己獨特的講課方法。她對學生說:「詩歌是有生命的,我的英文也許不夠好,我的文法、發音或許不夠準確,但我講一首詩,會把我所體會到的其中的生命感情講出來。」她發自內心的真誠超越了語言和國界,在異國他鄉讓無數人愛上了中國古典詩詞。
在拿到學校的終身聘書後,葉嘉瑩以為自此就能安穩度日了,不料卻再生變故。1976年,她的大女兒和女婿遭遇車禍,雙雙亡故。她強忍著悲痛為女兒女婿料理完後事,把自己關在家裡,拒絕接觸外面的一切。在這期間,她寫下了10首《哭女詩》。
詩詞不僅幫助葉嘉瑩排解悲痛,更給予她走出這種生死劫難的力量。1977年,她終於有機會回到闊別已久的祖國大陸。在火車上看到有年輕人捧讀《唐詩三百首》,她覺得,儘管這個民族歷經劫難,但詩歌的靈魂未死。葉嘉瑩重新燃起了內心的激情,決心回國。
從1979年開始,葉嘉瑩每年自費回國,在各地高校講授詩詞。當時「文革」剛結束,傳統文化斷層嚴重,學生們內心對於學習古典詩歌有著極大的渴求。很多教授還在用陳舊的階級分析法解釋詩歌,葉嘉瑩卻講解詩歌的「興發感動」,並旁徵博引,令學生們激動萬分。
課堂上反響熱烈,連葉嘉瑩自己也完全沉浸其中了。「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痴。」經原輔仁大學外文系教師李霽野介紹,她來到南開大學,就此與南開結下深深的情緣。到了快退休的年紀,葉嘉瑩卻用講學把生命填得滿滿的,她想起老師顧隨先生說過的話:「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重新煥發的熱情,讓她拋卻了「小我」的狹隘和無常。
詩歌使人心不死葉嘉瑩寫過:「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對她來說,「報國」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教書育人。講課時,不管學生是初中生還是研究者,她一定盡己所能,把古典詩詞的好處講出來。對她來說,這不僅是對不對得起學生的事,更是「對不對得起杜甫、辛棄疾」的事情。
從20世紀40年代就開始教書,葉嘉瑩的好多學生現在都是80多歲的老人了。今年她90歲生日時,有學生打電話給她,說很抱歉,老師的壽辰來不了了,因為已經不能走路了。葉嘉瑩用自己澎湃的熱情,深深感染了遍布世界各地的學生。台灣作家陳映真曾經回憶:「葉教授能在一整堂課中以珠璣般優美的語言、條理清晰的講解,使學生在高度審美的語言境界中,忘我地隨著她在中國古典詩詞巍峨光輝的殿闕中,到處驚嘆藝術和文學之美。」
也有學生問過葉嘉瑩:「葉先生您講的詩詞很好聽,我也很愛聽,可這對我們的實際生活有什麼幫助呢?」她這樣回答:「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可是,『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詩詞中蓄積了古代偉大詩人的所有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誦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
2013年之前,葉嘉瑩幾乎每年都要在北美和中國之間來回奔波,不過,南開大學已然成為她從事古典詩詞研究和推廣的重要基地。早在11年前,葉嘉瑩就受邀擔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不久前,有熱愛中國詩詞的友人聽說她今後將定居南開,決定捐資,與南開合作為她興建了一棟集科研、辦公、教學、生活於一體的小樓,定名為「迦陵學舍」。
如今,葉嘉瑩正在從事一項浩繁的工程。「我教書70年,歷年的講課、講演的錄音,有2000小時以上。」她指指家裡摞著的一個個行李箱,「這些都是我帶回來的歷年的講課錄音和錄像。」學生們正在幫助她整理成書。她的著作文白相雜,理論性強,而講課時深入淺出,整理出來更利於向讀者普及。
晚年的葉嘉瑩將傳承古典文化作為自己的責任。在她看來,「人生總有一天會像燃燒的火柴一樣化為灰燼,如果讓這有限的生命之火為點燃其他木柴而繼續燃燒,這火種就會長久地流傳下去,所以古人常說『薪盡火傳』。有人曾勸我,年紀慢慢大了,該多寫點書,少教些課。這話也有道理,可是當面的傳達才更富有感發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麼一天,我願意我的生命結束在講台上……」
葉嘉瑩說人生最大的困難,是找到意義和價值。這難題,她早已解開。
(瑩瑩摘自《環球人物》2014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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