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韓寒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韓寒|新浪
文學轉角處
付艷霞
誰給了韓寒一千張臉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意識到了一種動輒得咎的風險。因為「韓寒」兩個字,在現在的中國,含義太複雜。他已經不再是借用他父親韓仁均的筆名那麼簡單了,也已經不再是一個80後作家、一個成績很不錯的賽車手,甚至不是一個愛罵戰的、略帶輕狂的年輕人那麼簡單。談論他,也不僅僅只是表達個人的情感好惡,某種程度上,如何看待韓寒已和文化立場、乃至思想立場有關——挺韓和倒韓都變成了一種看待文化和社會的角度。
自從十五年前這個名字為人熟知以來,伴隨著韓寒的出版之路和罵戰之路,已經積累了無數的修飾語:「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第一名」、「天才少年」、「暢銷書作家」、「小魯迅」、「賽車手」、「公民」、「意見領袖」、「80後偶像」、「勵志典範」、「《時代周刊》100名影響世界的人物之一」、「粉絲經濟的受益者」、「被代筆的作家」、「國民岳父」……
圍繞著所有這些修飾語塑造的韓寒的形象而展開的話題,也從現行教育體制與叛逆少年、80後作家有沒有能力關注社會問題、到底是郭敬明的拜金主義價值觀值得探討還是韓寒批判體制的聲音值得關注、韓寒到底有沒有「被代筆」、「韓寒神話」是不是「中國製造」的一個樣本等等,不一而足。
尤其是自從著名的「韓三篇」之後(韓寒在博客上貼出的三篇文章),關於韓寒的很多探討都涉及到了體制和主義:反智主義、啟蒙主義、精英主義……至於在探討過程中所隱含的潛台詞,所牽涉到的重大思想問題和社會問題,就更加豐富複雜了,甚至能夠牽扯出上個世紀以來中國知識界的很多情結:革命情結、偶像情結、精英情結、吶喊與彷徨情結等等。
如今,以上的種種都構成了「韓寒」這個詞被人們提及時的「文化積澱」,慢慢的,一個人名變成了一個名詞:人人似乎都明白它的含義,但達成認知的共識卻特別困難,雖不能說是「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韓寒」,但至少,每一個聽說過這個名字的人都可以充當大象之前的盲人,自信而偏頗地賦予它不同的名詞解釋。我們談論的韓寒,可能只是自己心中的夢想、期待或者說訴求的引子而已。所以,與韓寒有關的一切總是莫衷一是。
青春從來都是不規則的,特立獨行的年輕人也並不鮮見,但唯有韓寒脫穎而出並屢次引發爭議。這恰恰是因為他生逢轉型期的中國社會,生逢互聯網進入日常生活的時代,而且他總是能在一定的機緣下和轉型期的文化現象、文化爭議相遇。一個青年,能夠成為擁有千萬粉絲的偶像,絕不是一句「時無英雄,豎子成名」能夠概括的,他背後有著無數的歷史機緣和文化機緣。
可以說,是韓寒和特定社會階段的雙向選擇,合力形成了如今的局面。而韓寒本人更像一個摁鈕,本身沒有多麼複雜,但因為和複雜多元的社會環境發生了各種電路連接,不經意間開啟了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甚至建國六十年以來,關於青年成長、關於青年與社會的關係的全部話題。
韓寒簡史的文學背景圖
文學類圖書有一個營銷上的策略,就是以人帶書、以話題帶書,而一旦人的個性得以凸顯、話題的覆蓋面達到一定程度,書作為商品的價值就會充分發揮出來。同時,它作為文本的文學價值也會被忽略。所謂「粉絲經濟」,很多時候採取的也是這種「罔顧左右而言他」的模式。1999年前後創作、出版的《三重門》就是按照這種營銷模式操作的成功案例。
中國文學走入了低谷,文學雜誌的日子也不好過,於是上海的《萌芽》雜誌想到了「新概念作文大賽」,並嘗試與高考錄取掛鉤,提升雜誌的關注度。一批80後的作家由此走進出版者的視野。
而同時,主流文壇也在「文學失去轟動效應」的後遺症中,一方面高呼「晚生代」、「新生代」的文壇新力量登場,一方面也在如火如荼地討論著中國作家何時能「牆裡開花牆外香」,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那時候,作家們在關心社會命運的通道堵塞和投誠市場經濟無門的焦灼之中,患上了大師饑渴症和世紀末憂鬱症,當然,同時也有面對新世紀[0.00% 資金 研報]的未來狂想症(這是當時整個社會的風潮,不止文學界,電影界也在為新生代導演的出現鼓而呼)。但世事難料,有時候種下西瓜卻結出芝麻:大師沒有出現,青春偶像卻出現了,韓寒、郭敬明、張悅然、蔣方舟等等,一批所謂的「天才少年」借著文學對社會關注度的渴望橫空出世,迅速打破了主流文壇一廂情願的「頂層設計」。而世紀末的憂鬱症也沒有產生狂飆突進的浪漫主義,卻催生了衛慧的《上海寶貝》這樣的「惡之花」。
應該說,從那時起,文壇,或者說文學界對傳統價值的「斷裂」不再遮遮掩掩,而80後的這批作家在巨大的市場成功的底氣支撐下,也開始了對傳統文學價值觀的挑戰。
爭議自然是難以避免的——2006年,韓寒和評論家白燁的罵戰,不過是由價值觀分化累積的情緒的集中爆發而已——在挑戰傳統方面,韓寒總是沖在最前面。或者說,同樣是市場的寵兒,另外一個80後郭敬明從不挑戰傳統(他的抄襲是挑戰法律),相反,無論是加入作協、與黃永玉對談、還是出版方面的合作,他總是試圖站在傳統和體制的肩膀上。據春風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回憶,郭敬明從踏上寫作這條路開始,就體現了成熟的社會素質和商業潛質。他把對成功的渴望變成了一條條可能的路徑。事實也證明,有關郭敬明的爭議,從未觸及體制和文化禁忌。
跟郭敬明的商業理性相比,韓寒的表現更像一直處在青春期。這當然是個性使然,但也不能不說與退學的「失敗者情緒」有關,這種情緒始終控制著他對體制的態度,當然,也決定著他巨大的市場成功。後來,互聯網崛起,新浪博客等社交媒體迅猛發展,更為這種情緒提供了便捷的表達通道。慢慢的,這種情緒變成了他的LOGO。所以,「韓三篇」的出台與其說是韓寒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病,不如說是從中流露出來的、類似中產階級成功者的保守情緒深深傷害了他的粉絲,尤其是正在準備成為他粉絲的人。在「粉絲經濟」研究者看來,當粉絲在消費偶像的時候,絕不是在簡單地消費它的實用性,而是通過消費進行自我表達,同時在尋找同類,達到社交的目的。
韓寒看上去是以文成名,但實際上,他的作品跟真正的文學品質從來就沒有太大的關係,他一直靠著這種與體制的關係和情緒獨步天下。且不說他的小說從來都講不好一個故事,也從未寫出命運感,無論多大的篇幅都只是一些碎片式的感悟,情節轉折缺乏必然性的邏輯,人物之間的關係也缺乏牢固的基礎;就是他更為人稱道的博客雜文,用馮唐的話說,也是「小聰明而已」。真正獨特的韓寒是他由文字而綻放出來的青春光華。
韓寒這個年輕人
今年暑期,韓寒編劇、導演的電影《後會無期》跟郭敬明的《小時代3》同期上映,在網路上幾乎一邊倒式的誇讚韓寒「有情懷」的輿情中,清華大學的學者肖鷹在《中國青年報》撰文稱:天才韓寒是當代文壇最大的醜聞。「最大」的判斷背景自然是最新一屆魯迅文學獎所引發的爭議。文章從批評電影「名不副實、邏輯混亂、沒有誠意」開始,進一步提起「代筆門」,判定「天才韓寒」是「一個輟學生假造的文化騙局」,韓寒是「一個必須清理的反智主義招牌」。而在2009年,肖鷹曾公開表示,韓寒「是一位很好的社會批評家」,「其出色程度遠超過他作為作家的表現。」
實際上,如肖鷹一般對韓寒的態度發生轉變的成年人不在少數。他們最開始聽聞「天才少年」的說法,可能會覺得不值一哂,甚至腦子裡立刻會冒出「傷仲永」的故事;而後來,韓寒慢慢變成「勵志偶像」,他們雖然覺得是小兒科,但也不會公然表達反對,閱歷告訴他們,每一代年輕人都需要自己的偶像,而韓寒這個偶像還算靠譜;但到了後來,韓寒一再在博客上對熱點社會問題表達第一時間的憤怒和關切,而且點擊量動輒十幾萬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對這個年輕人另眼相看了——在「灰色的成人」面對多變而複雜的現實,一再失語和無奈的時候,韓寒青春逼人的氣息讓人感受到了一種別開生面。
一直以來,中國都太缺乏關心社會的年輕人,能力是一回事,這種責任感就足以讓人讚不絕口:太多的孩子只是溫室里的花朵,與大時代脫節,在小時代逍遙。
後來,如果不是韓寒把巨大的市場成功轉化成了縱橫捭闔的盲目自信,或許他的成長之路會變成另外的、讓成人世界繼續欣喜下去的樣子——如果說肆意點評一些文學史上有定論的作家所顯示的無知和膚淺還能夠用「年少輕狂」來遮掩的話,那他以有限的知識和有限的情懷直接觸碰「韓三篇」這樣的命題,成人世界就無法再淡然處之了。
任何行當,任何社會,都有一條看不見但感受得到的金線不可逾越,是否尊重它跟個性無關,甚至跟個體的責任感都無關,它只跟響噹噹的知識、學養、能力有關,當然也跟閱歷、情懷、理性等等有關。如果說文學的門檻還可以低到靠個性踏平的話,那麼與社會思潮、社會模式有關的一切,卻往往和率性而為無關。市場經濟時代,價值再多元、標準再混亂,這一條金線也都在。從這個意義上說,深陷代筆門並不是韓寒青春寂滅的實際轉折點——君不見,更嚴重的抄襲門都不能毀人呢!
後來的韓寒青春銳氣銳減,世俗之氣愈增。按說,無論作為一個人,還是作為一個偶像,凌厲之氣由盛而衰、最終走上平凡之路都是自然規律,甚至是可喜的成熟標誌,但粉絲從來就不想看到一個特立獨行的青年偶像某一日墮落為一個平庸持重的「中年人」,更何況,這個人還試圖戴著特立獨行、仗劍天涯的青春面具秀自己——《後會無期》在高票房的背後所引發的高程度的不滿,原因也大致如此。
青年的故事講到哪兒了
通常說來,青年,首先是指年齡,跟未來相關;其次,在文化層面上,又暗含著對支配性體制和成人世界的叛道。而在任何一個國家,青年與社會的關係,都是最為值得重視的一種關係。換句話說,在一種社會體制下,青年是什麼樣的風貌,處於什麼樣的地位,是觀察和研究這個社會形態的最有效、最便捷的眼睛。而青年是否稱其為青年,取決於世界的實際控制者——成年人,是他們直接生產著與青年有關的文化生態,直接向青年人灌輸何為青年的價值觀。「五四」時期,魯迅先生曾經把青年分為「醒著」、「睡著」、「玩著」和「前進」幾種,然後期待「前進」的青年能夠靠著「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把一個「無聲的中國」變成「有聲的中國」。但到了1925年,他終於難掩對青年的失望,「現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體質,卻大半還彎腰曲背,低眉順眼,表示著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馴良的百姓。」後來,他的失望更甚,「我現在對做文章的青年,實在有些失望,我想有希望的青年似乎大抵打仗去了,至於弄弄筆墨的,卻還未看見一個真有幾分為社會的,他們多是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而他們卻以為他們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覺得他們無自知之明,這也就是他們之所以『小』的地方。」
(1926年12月2日致許廣平)
眾所周知,魯迅先生在對待青年的態度上,是持「進化論」觀點的,他篤信「青年必勝於老年」。當然,這樣的篤信是因為他對「風雨如磐」的社會極度失望,是因為他深知自己這一代只能「彷徨於無地」。他因為寄望於青年而扶助愛護青年的故事更是想起來就讓人溫暖。如今,魯迅從課本里消失了,而且,有關的閱讀調查顯示,很多年輕人讀不下去魯迅——曾無比親近青年、愛護青年、寄望於青年改變社會的魯迅卻無法和如今的青年交流了,是時代變化使然嗎?是魯迅所說的問題得到解決了嗎?是這一代的思想真的有了深刻的變革嗎?箇中滋味令人思之黯然。
羅曼·羅蘭說:「人類的歷史事件在實踐中出現以前,經常是在靈魂深處首先宣告的。而標誌時代的最靈敏的晴雨表是青年人。」在20世紀以來的中國,時代的每一個轉角幾乎都有年輕人的影子,他們熱烈的青春或者成為時代的推助力,或者成為時代的犧牲品。改革開放以後,在轟轟烈烈的城市化進程中,有的青年變成了蟻族和屌絲,有的變成了「官二代」和「富二代」,有的則變成了粉絲……
在一次有關「理想大學」的討論會上,北大教授錢理群先生憂心忡忡地說:「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更善於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青年,始終是生長在社會的土壤上的。而且,用魯迅先生的話說,任何時代的青年,都是「第一是生存,第二是溫飽,第三是發展」,日高日遠的理想總要紮根在生存和溫飽得以保障的路上。
轉型期中國的這一代青年的特殊面貌,或許會成為未來中國文學和社會學關注的話題,只是不知道站在歷史發展的角度,會如何看待韓寒和郭敬明與這一階段中國社會的諸種聯繫。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網友整理《後會無期》的名言,把「聽了很多道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列為頭條。80後確實聽了很多道理,他們的父輩大多經歷過「文革」,感受過青春虛度的痛苦,也體會過夢想未竟的失落。而且,伴隨著物質生活的改善,伴隨著獨生子女政策,從這一代開始,家庭教育開始從粗放式養育進入精細化培育,所謂「從尿布的一代過渡到尿不濕的一代」,所謂「不能輸在起跑線上」都是從80後開始的。韓寒是這裡面的一員:如果他的父親不是一個有寫作夢想的文化人,或許他的叛逆也會以回到高考的軌道,「泯然眾人」為結局。
想到韓寒和他的父親韓仁均,想到至今尚無定論的「代筆門」,總是會讓人想起羅賓·威廉姆斯主演的美國喜劇《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一個做著作家夢的單親父親面對青春期的兒子一籌莫展,直到有一天,兒子在手淫的時候魂飛極樂,萬般痛苦之中父親代他寫下了遺書,之後,原本不起眼的兒子開始在學校引發巨大的關注,他這個父親也由此實現了有關寫作和生活的一切夢想。但真相是籠罩在功成名就之上的烏雲,只有勇敢面對才能散去。電影無時無刻不在說,對於這個世界而言,真相如何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父親、一個人,要有面對真實的勇氣。站在這樣的角度,方舟子等人對韓寒的質疑,至少提供了一種監督和警醒的力量:即便是偶像,也不能濫用粉絲的信任——事實證明,這種監督頗為有效,無論《後會無期》的藝術水準如何,至少它是一部態度認真的電影。不像之前以韓寒之名出的一本關於動物的書,完全是在實施一種醜陋的偶像霸權。
對於韓寒的粉絲而言,偶像並未坍塌,因此韓寒還應該對他們負有責任。而無論善意的旁觀者怎麼惋惜,他的父親,他團隊的推手,他的品牌的維護者,也都已經形成了牢固的價值觀,《後會無期》強大的吸金功能是不是會進一步強化這種價值觀還有待觀察:如今的時代,獨立於體制並不是最難的,在市場和利益驅動面前保持足夠的清醒和獨立才最難。
無論如何,在商業價值之外,偶像,或者說公眾人物該如何承擔自己的社會責任,或者退一步說,偶像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社會價值,都應該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對偶像韓寒而言,這或許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而對於青年韓寒,或許也該有另外一種更為客觀的認知——一個青年用自己的年輕氣盛為這個社會增添了多元的色彩、一個青年用自己的青春逼人實現了跟成人世界的「對話」,激發了這個社會的問題意識,是不是就該「放他到光明的地方去,從此合理地度日,幸福地做人」(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呢?而,如果一個年輕人由人們眼中批評體制的「英雄」變成了投誠市場的凡人,是不是也該找一找環境和社會的原因呢?
今年的五四青年節,《南風窗》雜誌發表了記者李北方的《青年的沉浮》一文。文章引用約翰·肯尼迪總統的弟弟羅伯特·肯尼迪的話說:「這個世界需要青年的品質,並非人生的一個時段,而是一種精神的狀態,一種意志的性情,一種想像的品質,一種勇氣對於怯懦的戰勝,一種冒險欲對於安逸生活的壓倒。」文章進一步指出,轉型期的中國社會,青年問題不僅是代際問題,還是階層問題,因而需要青年有批判性的眼光和認知,這種批判性「不是課堂教會的,而是生活教會的」。
文章最後說:「青年富有理想,社會就有進步;青年敢於創造,民族就有希望。」從這個角度說,青年韓寒比偶像韓寒更該被討論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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