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係:心理治療中的核心因素
07-20
作者:武志紅來源:中國心理治療師 心理醫生若自己碰到問題,他也需要去找別的心理醫生做治療,而不是全由自己解決。 這種方式被稱為個人體驗。最近,我的一個諮詢師朋友H做了六次的個人體驗。我徵得了他的同意,在不透露其姓名的情況下,把他個人體驗的過程拿出來與大家分享,以說明心理治療的過程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心理治療中,決定性的因素是關係而非知識。關係對於我們的意義,可以概括為下面三句話: 問題,在關係中產生;問題,在關係中呈現;問題,在關係中療愈。 第一句話的意思即,絕大多數心理問題產生於關係,一般可回溯到當事人在原生家庭中與父母等親人的關係模式。這一點,我的許多文章都談過了。 第二句話有兩個意思:第一,童年關係模式的問題,會在成年關係模式——譬如愛情、友誼、同事等——中呈現出來;第二,童年關係的問題,可以在當事人與心理醫生的關係中呈現出來。這一點很重要,很多人有自我反省的習慣,但單純的自我反省必然有盲點,一個人哪怕做再多的自我反省,也可能會碰觸不到這些盲點。並且,自我反省遠不如關係更能呈現問題。 第三句話也有兩個意思:第一,現實中的好的關係,可以治療我們童年關係模式中的問題;第二,心理醫生與來訪者的好的關係,可以讓我們療愈。前者影響可能會更深,但可遇而不可求;後者更有操作性,也更容易實現。 心理治療常被稱為是「對話治療」,但33歲的H說,這次個人體驗讓他明白,這個說法不正確,因為這次的個人體驗讓他明白,原來沉默更有價值。在他六次的個人體驗中,有三次長時間的沉默。 你有什麼感覺? 第一次是單方面的,是H的約45歲的女心理醫生L的單方面沉默。 H回憶說,他和L約好,每天的下午去L的諮詢室做50分鐘的治療。 H回憶說,他和L約好,每天的下午去L的諮詢室做50分鐘的治療。第一次,他打開門進去後,向本來並不相識的L問好,然後坐下,開始講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希望L醫生為他做些什麼。 「那時,總是我自己在說,而她一直沒有吭聲。」H說,「我向她問好,她只是點頭回應。我坐下來,本來希望她問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希望她能幫我做些什麼,但她仍沒吭聲,只是直盯盯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好吧,那就我說吧。」H說,「我知道有些心理醫生喜歡玩這種遊戲,那我說說也無妨。」 H來諮詢的問題是他與女性的交往模式的問題,他認為自己與異性交往時一直有意無意地扮演女性「拯救者」的角色。假如一個女性需要他的幫助,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幫助,他就會與對方迅速建立關係,並且覺得很自在。相反,假若一個女性不需要他的任何幫助,他就會手足無措,不知道怎樣建立關係。這種交往模式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困擾,他知道這樣不對,也努力在改變,但知道自己需要幫助…… H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問題,講了約五六分鐘,但L一直沒吭聲,她沒說一句話,沒有一次「嗯」、「哦」等感嘆,甚至都沒點頭,只是直盯盯地看著H,兩人的視角大約是145度。 「我的問題說完了。」有點焦躁的H對L說,「我希望你說點什麼。」 L仍然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只是直盯盯地看著他。這時候,H突然覺得L的表情有些倔強有些愚蠢,這讓他更加焦躁,他很堅決地對L說:「如果你還不說,我認為我該走了。」 L還是沒有任何回應,H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這時,L有了第一次的真正反應,她像女軍官一樣打了一個手勢,讓H坐下來。H坐下後,L問他:「你有什麼感覺?」 我不憤怒,但我行動 H回憶說,這一句話彷彿一下子把他打入半催眠狀態,他靜下來,去體會自己剛才的感覺,然後用恍恍惚惚的語言描述了剛才的感受: 「我有一點憤怒,但不強,我的行動很堅決,但並沒有強烈的情緒。我知道我是一個情緒比較弱的人,我沒有情緒,很少有情緒…… 哦,我是用行動來表達情緒,用行動來表達憤怒……我從不和女人吵架,以前認為這是一個優點,認為自己很有風度……你傷害了我,但我不憤怒,我只是感到憂傷,我不強求你做什麼,但等有一天,我覺得夠了,就會扭頭離開……現在,我知道,我這是付諸行動*①,我其實是在遠離自己的真實感受,也拒絕好的溝通… …」 在這種恍恍惚惚的描述中,H對自己的認識越來越清晰。他說,L長時間的沉默把他的原生感覺*②逼了出來,假若她一直給予回應,他們就可能會陷入到他的「客氣寒暄」的陷阱中,從而把時間浪費在派生感覺中。 心理醫生常被形容為「鏡子」,最好的心理醫生就是最平滑的鏡子,可以幫助來訪者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理問題所在。那麼,L的這一段長達五六分鐘的沉默,就起到了最平滑的鏡子的作用。一開始,H在這面鏡子前玩客氣的舞蹈,潛意識希望這鏡子誇自己「你真好」「你真有禮貌」「你真乖」等,但鏡子沒給予任何回應,最終,L用「你有什麼感覺」這樣一句話打斷了H的遊戲,讓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最真實的「心理形象」。 這就是「問題在關係中呈現」。 「無奈……深深的無奈……」 第二次長時間沉默發生在第四次諮詢時。第三次諮詢,是H的獨角戲,他講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段經歷,50分鐘的諮詢時間,他差不多講了47分鐘,最後只給留下了3分鐘時間,L利用這3分鐘時間給H講了她對於H這段經歷的一些解釋。 第四次諮詢開始時,H說,他認為L上一次的解釋非常好,但因為當時的時間限制,他想L應該沒有把話說完,所以希望L再多說一些。 聽完H的話,L仍像第一次諮詢一開始那樣,沒有做任何回應。H也沉默下來,他仍然希望L說些什麼,但他不想再提要求,因為知道她不會滿足他。 於是,H也沉默下來。雖然心中仍希望她說些什麼,但他不再表達,而是去捕捉自己的感受。H覺得自己越陷越深,一些沉在他內心最深處的感受隱隱約約浮現了出來…… 兩人一同沉默了約七八分鐘,L突然問H:「你有什麼感受?」 那個時機,H回憶說,L把握得恰到好處。所以,雖然沉思被L打斷,但H不覺得有任何突兀。和第一次一樣,這一句話立即將他打入半催眠狀態,他又開始用那種恍恍惚惚的語言描繪自己的感受:「無奈……深深的無奈……」 剛說完這句話,眼淚就盈滿H的眼眶,險些洶湧而出。H習慣性地嘆了一口氣,情緒平緩了一些,繼續說了下去: 「我覺得……好像回到了三四歲的時候,媽媽被又一次找上門來的奶奶給氣暈了,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爸爸他們都出去了,家裡只剩下我和媽媽。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有點惶恐,去和媽媽說話。媽媽……沒有反應,沒有任何反應。我這樣說,她沒有反應。那樣說,她還是沒有反應。我擔心媽媽,也越來越惶恐,於是……自己去做一些最簡單的家務,想幫媽媽減輕一點負擔……」 說到這裡,H難過到極點,眼淚再次險些奪眶而出,他又吸了一口長氣,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總是莫名其妙地主動幫助女性。其實,媽媽一旦好起來,她不會讓我做任何家務,讓我出去玩。她從不會用誇獎、鼓勵等方法來強化我做家務的習慣,我是自己主動去做的。長大後,這就成了我的習慣性行為……」 這一次諮詢的其餘時間,就是H在體味那七八分鐘的沉默中的感受,並由此展開自由聯想,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心靈的迷霧一點點被吹散,他的內心變得越來越清晰。 三次沉默呈現了他與女性交往的全過程 等說完以後,50分鐘的諮詢時間恰好結束,H向L深深地表達謝意:「謝謝你!非常感謝!」 「也要謝謝你自己!」L對H說。那一刻,L的眼神變得非常溫和,不再像女軍官,而像是媽媽。 「這就是治療。」H總結這一次治療的經歷說。他對我說,這一次的經歷讓他深深地感悟到,心理治療最大的價值不是心理醫生給予來訪者什麼,而是提供一個好的關係,把來訪者帶回到問題產生的那一時刻,讓來訪者切實地重新感受到自己當時的感受,然後,「治療效果就產生了。」 「我從不戀家」 第三次長時間沉默發生在第六次,也是最後一次治療。H和L是在一種特殊的情形下做的治療,只有六次並非是H問題所決定,而是只能做六次,但實際上遠遠不夠。 那麼,最後一次治療會面臨什麼問題呢?就是分離焦慮。三四歲的孩子離開媽媽時,常會哭得撕心裂肺,就是因為強烈的分離焦慮。H和L的諮詢關係建立得很好,按說會有強烈的分離焦慮,但H沒有,一點都沒有。 「我是一個奇怪的人,從不戀家。」H對L說。 「我高中住校,這是第一次離開家過獨立的生活。晚上,我心情很平靜,但就要入睡時,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哭聲,第二天才知道,原來有不少同學想家想得厲害,有些人受不了就哭了。我想,你們怎麼這麼脆弱呢,這麼點事就受不了!但後來發現,原來脆弱的人占多數,像我這種若無其事的才是少數。」「離開家沒有焦慮。高中畢業也沒有感傷, 大學畢業也沒有,我給別人的畢業留言,都是積極向上那種,沒有一點離別的味道。」 說到這裡,H突然停下來,他發現自己說得太多了。他問L:「我是用滔滔不絕來表達分離嗎?」 「你還有什麼感受?」 L沒有做任何反應,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H。兩人隨即再一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H又一次靜下來,沉下去,陷得越來越深,內心深處又有一些東西悄悄湧上來。 又是沉默了七八分鐘後,L又自然而然地選擇了一個恰如其分的時間,問H:「你有什麼感受?」 「憂傷,抑鬱。」H回答說,「我覺得淡淡的憂傷,彷彿很輕,但我知道這其實很重……」 描繪完憂傷後,H停下來,L繼續問他:「還有什麼感受?」 「好像……我並不怕分離,我想已預見到,我可以推開諮詢室的門,然後轉身,沒有一點憂傷地離開。我想這有些奇怪,分離焦慮源自於珍惜,我們越知道一個關係對自己重要,就越捨不得分離。這次諮詢對我幫助很大,但我就是沒有分離焦慮……」 說完這些,H又停下來,L又一次問他:「你還有什麼感受?」 「我……有點想離開」 H感到有些驚訝,因為在此前的諮詢中,L從沒追問過他,更不用說連續追問他兩次。但他試著再次沉下去,慢慢地捕捉剛才那段沉默中的感受,終於,有一個很不清晰的感受浮現了出來。 「我……有點想離開。」這句話剛說口,H已有些哽咽。 「我幾次想問,請問還有多少時間,還有多久就到時間了。我想我是害怕被迫分離,所以我要掌握主動,我主動分離,那樣受傷的感覺就輕一些……」 「比方說……打電話,不管是我主動打給別人,還是別人打給我,最後說『該掛電話了』的總是我。和女孩約會或參加什麼集體活動,不管時光是多麼美好,到了快結束時,我總是頻頻看錶,原來,我是希望在分離時佔據主動,好讓自己受傷的感覺輕一些。」 「我想問你還有幾分鐘,原來這就是我表達分離焦慮的方式……」H說。 「我從你的眼睛中已經看到,你想離開。」L說。 H立即醒悟,「離開」是他最重要的心理防禦機制,其效果一樣是為了防禦強烈的情緒。譬如,追求一個女孩時,只要稍有困難,他就會後退。然而,他雖採取了行動,但卻沒有想「離開」的明確念頭,那種後退完全是一種下意識里的反應,他原來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是這麼怕被傷害。也正是因為怕被傷害,他其實從不曾特別努力地去接近他所喜歡的女孩。 三次沉默各有深意 H將他的這一點認識告訴L,L聽完後又問他:「你說過,我們有三次重要的沉默,那你怎麼看待這三次沉默?」 H想了想,回答說:「不是很明白。」 L解釋說,這三次沉默正好反映了H與女性交往的過程。 第一次沉默,H最後的結果是拔腿就走,那是因為關係還沒建立,儘管L對他很可能有幫助,但H遭遇了一點挫折後就想離開。這正是他一開始與女性建立關係時常見的模式,「你怕受傷,所以不管這關係可能有多好,你都會立即斬斷它,脫身而去。」 聽到這裡,H又沉默下來,他想起,因為這一點,他的確錯過了兩個特別好的女孩。 第二次沉默,H的反應是,儘管很無奈,但仍留下來,因為關係已建立,他做不到拒絕與他已建立關係的女性。所以,一旦建立心理上的關係,不管那女性如何,他都會繼續堅持下去,哪怕心裡特別想逃,也仍然會繼續下去。 她說得對,H想,正是這一心理,讓他儘管一開始就想和前女友分手,但兩人卻一直糾纏了三年。 第三次沉默,H的反應是「憂鬱」、「不焦慮」和「想離開但卻不自知」,這正是等關係變得不可收拾時,H的反應模式。 的確如此,H想,關係越來越糟糕時,最後他都會變得有些抑鬱,他常做離開的夢,但「分手」兩字總是說不出口。並且,他從不會在剛分手時感覺到特別難過,卻有一次,在分手一周年時,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分離焦慮。 對三次沉默的解釋,是L唯一一次給了H長時間的解釋。H覺得,這應該是L也知道,僅僅6次治療太短了,她不得不打破她正常的治療模式,多給他一些東西。如果有更多的時間,她應該不會主動做這麼多解釋,而是繼續讓他自己去體悟。 很快,最後那一刻到來了,H主動要求與L輕輕地擁抱,以這一儀式結束了這次治療。 打開房門轉身離去後,果真和自己預料的一樣,H沒感受到絲毫的難過。在這一點上,他彷彿還是老樣子,但H分明感到,他內心裡的一些東西已經發生改變了,他說不清楚,但他確信! 名詞解釋 注①:付諸行動。付諸行動是一種心理防禦機制,有些人不能直接地表達情緒和情感,但卻做出相應的行動,即用行動來表達潛意識深處的情緒。 譬如,一個人傷害了你,你沒有憤怒,但你卻堅決離開了他,這就是付諸行動;再如,你傷害了親人,你沒有內疚,但你卻拚命吃東西,讓自己肥胖到醜陋,這也是付諸行動,變得過於肥胖是對自己的攻擊。 注②:原生感覺。原生感覺即遇到事情時我們的第一時間的感覺,很多原生感覺讓我們懼怕,所以我們會發展出第二感覺、第三感覺、語言、行動等種種東西,以逃避那個原生感覺,這些第二感覺、第三感覺、語言和行動,都可以被歸為「派生感覺」。 一般而言,心理醫生常要花很長的時間,去贏得來訪者的徹底信任,那樣會讓他感到安全,從而放下派生感覺。這時才能產生真正的交流。 但最優秀的心理醫生,可以很迅速地處理來訪者的原生感覺。不過,這也有一個前提,即來訪者內心的安全感比較強,如果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太急於切入到原生感覺可能會讓他感到被傷害,甚至是無法承受的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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