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選擇上帝,也不選擇魔鬼 | IPNHK2017世紀對話:阿多尼斯 × 谷川俊太郎
IPNHK2017
世紀對話
11月26日下午二時三十分,本次「香港國際詩歌之夜」最受矚目的「世紀對話」討論會,在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舉行。阿多尼斯和谷川俊太郎,兩位詩人都是從十幾歲就開始創作,也同樣擁有少年的心靈,作品更在各自的語言世界裡成為經典。然而,年過八旬,他們此前從未見過面,這天是第一次坐在一起,聊聊詩歌和這個人間。
「世紀對話」
[敘利亞]阿多尼斯
[日]谷川俊太郎
李歐梵(主持)
田原(翻譯:日語)
薛慶國(翻譯:阿拉伯語)
李歐梵:各位朋友,我今天是用中文普通話來介紹兩位詩人。我的名字是李歐梵,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現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北島先生任命我來做這次世紀座談會的主持人,我感到十萬分的榮幸。
因為這一次整個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主題,叫做「古老的敵意」。在節目單裡就有北島的一句話,我覺得非常值得重新來思考,北島這句話引用的是奧地利著名詩人里爾克的詩句:「因為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 / 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所以北島說,他不斷地在推動,尤其是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一個巨大變革時代,一個沉淪而喧囂的時代,充滿了鬥爭,充滿了不和,在詩歌的寫作中是否仍舊存在著某種古老的法則,所以叫做古老的敵意。他繼續說,在生活和詩歌之間,充滿了古老的敵意。因為生活是生於苦難,或者說苦難是生活的特徵。而詩歌的源泉也是苦難,可是詩歌可以超越這個苦難。所以生活可以產生偉大的作品,偉大的作品也可以改變我們的生活。這中間存在著非常有意義的吊詭、曖昧、和諧或者紛爭。
所以我就從這個主題來請兩位詩人作發言。這兩位不需要我來介紹了吧,都是世界級的殿堂級的詩人。坐在我左邊的是阿多尼斯先生,生在敘利亞,常年流亡在法國,住在巴黎。我有幸在幾年前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遇到他。坐在我右邊的是谷川俊太郎先生,是我初次見面,可是早已經久仰大名。他們兩位的詩,無論在他們自己的文化國度,或是在世界詩壇,都享有非常榮耀的地位,所以不必我來多介紹了。
我想請兩位詩人從各自的生活經驗、詩歌寫作的經驗,來反省我們所處的時代。這個世紀對話,其實把時代的範圍拉得很長。既是講的二十一世紀,也是橫跨這個世紀,回溯到二十世紀,事實上是一個跨越世紀的對話。
兩位詩人都經歷了戰亂,他們出生在戰亂。阿多尼斯先生經歷過流亡。他們不停地寫詩,希望從詩中得到某一種生命的靈感或者超越苦難的方法。我就不多說了,先請兩位詩人各自介紹一下,他們的寫作經驗。
下面我們就請阿多尼斯先生先發言。
阿多尼斯:下午好。首先我要感謝北島先生和他的朋友,感謝你們邀請我來到這裡,能夠和各位朋友在這裡相聚。
今天的主題是「古老的敵意」,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古老的話題,但是又具有現實的意義。我們作為詩人,有必要重新審視一下一些詞語(的意義)。比如說,當我們談到詩歌和現實的敵意的時候,這個現實到底是指什麼?它是政治現實,經濟現實,還是我們存在的現實?只有確定了詞語的意義之後,才能對話題進行深入的討論。因為,有人說現實不僅僅是我們見到的有形的現實,現實也是無形的事物。
第二個,詩歌到底是什麼?關於詩歌,一直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認為,詩歌或者創作詩歌,就是再現我們見到的事物。另外一種說法認為,在詩歌的層面上,我們所見到的東西不是真實的,所以通過寫詩,使我們能夠看到不寫作看不見的事物。比如說超現實主義詩人認為,看不見的事物才是現實,他們把這些稱為超現實,超越現實。他們認為詩歌應該寫作現實之外的更高的現實。
對於我來說,阿拉伯的現實、伊斯蘭的現實和中國的現實、美國的現實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也有多個層面的現實,或者不止一種現實。我今天要談論的是,我本人在這個時代,我所生活的現實,所以我更多地談一下阿拉伯和伊斯蘭的現實。
每個文化都有一些核心的成分,對於阿拉伯文化來說,它的核心成分,第一是詩歌,第二是宗教。這兩者之間一直存在一種緊張的關係。宗教是阿拉伯主流文化,或者說阿拉伯體制文化,所賴以成立的基礎。宗教代表可見的現實,但是這樣可見的現實代表的是權利,代表的是對其他事物的排斥,它淹沒了阿拉伯文化世界裡具有創造力的事物。所以在歷史上一直存在著偉大的思想家、詩人、作家,反對這樣的現實,可以說在整個阿拉伯詩歌史上、包括文化史上,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偉大的詩人,同時是一個虔誠的宗教教徒。所有偉大的詩人都對宗教持質疑批判的態度,同時宗教也是反對詩人的。因此,可以說阿拉伯詩人生來就是反對現實的。
剛才講的是歷史上的情況。現在從理論上或者現實上來說,對於我來說,寫作的宗旨就是改變,而非因襲、沿襲,寫作就是創造,是變革。所以詩歌只能是站在現實的反面,無論現實是什麼樣的現實。因為詩人通過詩歌寫作,想像可能的事物,或者更好的事物,而非對現存事物的表現。如果說詩歌創造,詩歌就如同愛一樣,是對人的創造能力最深刻的一種表現,最偉大的一種表達。那麼我們也可以說,人從本能上來說,就是詩人,因為人生來就是改變者,而非守成者。因為人的有價值的工作必定是旨在改變生活的工作。
有意義的詩歌也一定是不斷創造跟現實的不一致,超越現實。所以詩歌的時代,不是歷史,跟歷史的時代不一樣,跟數字的時代也不一樣。今天當我們讀《荷馬史詩》,讀古巴比倫的《吉爾加美什史詩》的時候,這些作品可能都是是幾千年前的,但是這些詩歌所表現的時代,既是幾千年以前的時代,又是當代的。所以一切有意義的創作,必定是超越時代的,因而也是超越現實的。
今天創作的問題,或者文學的問題,我認為主要體現在有一種事情的觀點,把文學、詩歌當作對現實的再現,如果你希望再現現實的時候,就如同把一面鏡子貼在臉上,你把鏡子貼在臉上的時候,實際上就看不到自己的臉了。所以一切旨在再現現實的努力,其實本身就是在抹殺現實和遮蔽現實。
李歐梵:剛剛阿多尼斯先生簡短的發言充滿了詩意,也充滿了吊詭,讓我們已經開始深思了。下面就請谷川先生,為我們做講話。
谷川俊太郎:今天的主題叫古老的敵意,我聽到這個題目之後,首先想到的是跟我離婚的太太的面孔。因為她已經去世了,她是個散文作家,同時也畫畫。中國的讀者應該知道,叫佐野洋子(他的第三任太太)。因為她經常說,在閱讀我的作品的時候,能感覺到一種敵意在裡頭。我就跟她講,這可能是寫散文的作者和詩歌作者的區別,她的畫裡面充滿了一種散文的精神,也許我的詩歌裡充滿了詩歌的精神。這種精神的區別也許有,但這種精神應該也有共通的地方。
在我跟太太離婚後,我寫了幾篇散文反省自己。這些散文我命名為:現實語言和作品語言,這兩種語言其實有天地之間的差別。比如我們在創作作品時使用的語言,和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語言,儘管都是日語,但它們有根本的區別。
跟第三個太太戀愛的時候,寫過一首情詩獻給太太,後來拿到雜誌去公開發表,但是佐野洋子知道之後勃然大怒,說我們之間的隱私不應該拿到公共空間發表。大概她知道,隱私、日常生活跟公眾生活之間的衝突矛盾是存在的。
我覺得古老的敵意,應該越過語言,從古代到今天,日常和作品之間的矛盾和衝突是一直存在的,我一直這麼認為。阿多尼斯先生至今還沒有日文版的詩集在日本出版,所以我沒有機會讀他的日文版詩集。但是有一本書,是他和一位法國學者的對話在日本出版,這本書我讀完了,我很受啟發。
對更多的日本人來說,儘管有佛教、神道,還有其他宗教,但對伊斯蘭教都比較陌生,不太瞭解,所以這本書對我的啟發很大。對日本人來說不管是哪種宗教的信徒,不允許、禁止寫作的語言是沒有的。但我讀他的對話集的時候,強烈地感覺到這種禁忌,非常明顯,非常嚴厲。我就想問阿多尼斯先生,他的童年、青年時代都是在這種被禁忌的宗教環境中長大,對他的寫作產生了什麼影響?我非常好奇。
李歐梵:剛剛谷川先生特別問阿多尼斯先生一個關於宗教的問題,我可以把這個問題再發揮一下。因為剛剛阿多尼斯先生特別提到,在伊斯蘭傳統裡,創造性詩人永遠是和宗教對立的,永遠是不滿於宗教,甚至對抗宗教的。
這個傳統似乎在日本文化裡是不是沒有太明顯。可是阿多尼斯先生從他個人的經驗裡面,當今像他這樣的人,所面臨的非常嚴峻的伊斯蘭宗教上的壓力和考驗,使得他的詩有一種獨特的味道。
我想站在日本的美學立場來問一問,是不是在阿拉伯的宗教傳統中,也有美麗的詩篇?是不是這個美麗的詩篇可以化解一部分宗教的狂熱?而詩人的創作,里爾克說的,這個偉大的工作,這種藝術上的努力,是不是在阿拉伯文化的歷史上,有時候也受到宗教家的尊敬?請阿多尼斯先生隨意回答。
阿多尼斯:我們談論伊斯蘭話題的時候,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話題。為了簡便起見,我們往往把「伊斯蘭」簡稱「伊斯蘭」,但實際上伊斯蘭不是一個單數,應該是一個複數,有宗教意義上的伊斯蘭,有對宗教文本注釋所形成的伊斯蘭,還有蘇菲神秘主義的伊斯蘭,還有僅僅把伊斯蘭作為一個文化框架(理解)的伊斯蘭。所以首先要理解伊斯蘭是有多個層面的概念。而且我們還應該把伊斯蘭和信奉伊斯蘭的人——穆斯林,區分開來。
我談伊斯蘭的時候,更多指的是權利、政治、制度性這個層面上的伊斯蘭。即使這個層面上的伊斯蘭,實際上最起碼也是有兩個意思的,比如說伊朗所代表的伊斯蘭,和沙特所代表的伊斯蘭,是完全不一樣的。適用於其中之一的說法,可能對另外一層完全不適用。
即使在宗教文化佔主導地位的阿拉伯伊斯蘭社會,歷史上也曾經有過意義深遠的兩場文化革命:一個是詩歌革命,還一個是蘇菲主義的哲學革命。詩歌革命,一言以蔽之,最能夠代表阿拉伯詩歌革命的詩人,就是阿巴斯時期著名的詩人麥阿裡,他的一句詩,可以說是詩歌革命的主旨,他的詩是這樣說的:世界上的人無非兩類,一種是有頭腦的人不信宗教,第二類是虔信宗教,但是沒有頭腦。這一點說的就是,阿拉伯歷史上、哲學史上一些偉大的詩人都是反宗教的,意思是一樣的。
第二場革命是蘇菲主義在哲學層面的,這是更為深刻的革命。因為這個革命改變了宗教傳統中的兩個基本概念。一個是對真主、對神的概念。對於傳統的正統派來說,神存在於世界之外,是超脫於世界的。無論是伊斯蘭教,或者是猶太教,都是這種理念。但是蘇菲主義認為,神不在世界之外,而是在世界內部。
另外一個,蘇菲主義哲學革命的意義,體現在對身份話題的重新思考。按照正統伊斯蘭的說法來說,身份是繼承的,你的父親是什麼,你的身份就繼承你父親的身份,所以穆斯林生來就是穆斯林。而且世界一分為二的,分為穆斯林和非穆斯林,或者穆斯林和異教徒。
對於蘇菲主義來說,人的身份,是在人創造作品和創造新的思想的時候,創造了自己的身份。身份意味著創造,而且處於不斷的變革之中,或者說身份來自前方,而非身後。跟這個有關係的是(如何)看待他者。對於蘇菲主義者來說,他者不是異教徒,而是構成自我的成分之一。因為沒有他者的話,連自我也不存在。
有一位蘇菲主義詩人說過一句話,即使當我在夢中想像自己旅行的時候,這個旅行也必須要經過他者才能夠實現。當然,對於伊斯蘭的正統來說,會反對這樣的一些人,因此在阿拉伯文化史上有很多偉大的詩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有的人被殺死,還有更多的人作品被焚燒了。
剛才李老師問,在阿拉伯歷史上有沒有有價值的創作,當然是有的。那些有價值的、反對現實、叛逆的作品,是有的,但是一直被主流的文化邊緣化,因為主流的正統的歷史是由政權書寫,而不是自由書寫。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今天阿拉伯的現實,跟十四個世紀以來的現實,沒有什麼差別。對於文學、創作的審查,不僅是有權者在從事審查,而且審查已經變成了阿拉伯文化不可分割的有機成分。
伊斯蘭教的宗教概念,包括伊斯蘭教、猶太教,甚至是基督教,都建立在以下幾個支柱、基礎上面:第一,先知,穆罕穆德被稱為封印先知,也就是最後一個先知,在他之後再無先知。第二,先知所傳達的真理是終極真理,在先知之後再無真理。第三,如果你是宗教信徒,就不能夠背離宗教,如果你背離了宗教,就是叛變者,叛變者的命運就是死亡,要被處死。第四,因此,連神靈也已經無話可說了,因為祂把最終的話語已經對最後的先知說出來了。
所以,按照這種理念去理解,這個世界一定是個完全封閉的世界,也必定是反對一切創造的世界。因為在阿拉伯語裡邊,「創造」和「異端」是同一個詞根,一切創造都意味著異端。所以,當我說偉大的創作者必定是反對現實的。我說這句話的文化背景,你們就可以理解。
最後我要說一些補充的話。剛才我說的關於伊斯蘭教的建立在這種體制之上的理解,並不是所有的穆斯林都持有同樣的觀點。這個我尤其要表示強調。因為作為穆斯林個體,實際上在阿拉伯穆斯林世界,也湧現了非常多偉大的創造者,他們的成就跟世界其他民族的創造者相比也毫不遜色。
今天有這麼多女性在這裡,我願意提及這些偉大的創作者中的一位女性,比如說大家都知道的,世界級的設計師——伊朗的紮哈·哈迪德,她已經去世了,她就是一位阿拉伯人。另外,我還願意提及一位偉大的科學家、偉大的創造者,他就是蘋果手機的發明者——喬布斯,也是來自敘利亞的背景。
令人遺憾的是,所有這些偉大的創造者,大部分都沒有生活在阿拉伯的伊斯蘭世界,而是生活在世界各地,他們並不是從宗教文化中脫穎而出,而是吸收了更廣闊世界的文化,而成為偉大的創造者。
李歐梵:剛剛阿多尼斯先生為我們上了非常寶貴的伊斯蘭文化史(課)。包括我自己在內,我覺得,華人的世界裡面,對於伊斯蘭世界的復雜性、它的文化和傳統,了解得太少,所以我們是進行了補課。至少在香港,我知道,在大學裡面教伊斯蘭教文化的(老師),幾乎沒有。特別在當今全球化的時代裡面,各種文化傳統都需要大家知道,我們不能夠唯我獨尊了。
講了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之後,我還禁不住想要介紹一下阿多尼斯先生的另外一面,薛慶國先生翻譯的前言裡面特別提到,他也是博士,他的博士論文是專門研究,叫做「穩定與變化四射」的博士論文,是整個重寫阿拉伯思想史、詩歌史的巨著。我非常希望這部四卷巨著,從阿拉伯文翻譯成法文之後,再由法文翻譯成(中文),或者翻譯成英文之後,能夠被翻譯成中文,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可能性。我們確實需要這類的著作來幫我們了解。
不過我還是要說,在我所有限的知識裡面,像阿多尼斯先生這樣挑戰宗教權威的,還是不多。我非常同意薛慶國先生引用的阿多尼斯先生的一段詩:
我不選擇上帝
也不選擇魔鬼
兩者都是墻
將會我的雙眼蒙上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挑戰,我對此感到非常崇敬。因為剛剛阿多尼斯先生已經提到,在阿拉伯伊斯蘭的文化傳統中,神靈、君主、國家、部落、集體,乃至於父親,都是高高地懸在個體之上的,但是剛剛他提到的我和他者的關系,沒有他者,就沒有我。他者和我聚在一起,才構成一個人的定義。這非常接近西方幾位人文主義理論家的說法,我也非常同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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