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集》:通往卡爾維諾的蛛網小徑

2014-04-29 23:18 

打開海綠色的《短篇小說集》之前,最好先溫習下《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的開篇:「輕」。珀爾修斯以一面銅盾作鏡,輕鬆避開直視美杜莎將帶來的噩運,揮劍砍下她的頭顱。卡爾維諾稱「珀爾修斯的力量永遠來自他拒絕直視」,又繼而補充道:「但不是拒絕他註定要生活其中的現實。」「應該像鳥兒一樣輕,而不是像羽毛。」他引用的瓦雷里這句詩,與「避重就輕」的珀爾修斯故事一道,道出了卡爾維諾的輕盈文學觀:以物為鏡,背負現實之重,輕盈飛行。

《樹上的男爵》也許最直接地圖解了這一理念:對漂浮於透明空間的執念,自然界與人合體的想往,置身於空靈冥想與繁雜現實的接駁點:既植根於大地的艱難,又享有生活於半空中的輕盈。

他曾這樣總結自己的創作生涯:「我寫了四十年的小說,探索過各種道路,進行過各種實驗,現在該對我的工作下個定義了。我建議這樣來定義:我的工作常常是為了減輕分量,有時儘力減輕人物的分量,有時儘力減輕天體的分量,有時儘力減輕城市的分量,首先是減輕小說結構和語言的分量。」如果說《宇宙奇趣》減輕了天體的分量,《看不見的城市》減輕了城市的分量,那麼,《短篇小說集》就是通往這些傑作的紛繁小徑,它們像一條條色彩各異的精準射線、逃逸曲線、稚拙線段,畫出了一幅卡氏地圖,通過這些淘氣的線條,我們將找到蛛網的編織圖案,以及故事那令人難忘的DNA。

《短篇小說集》是最大程度上對「小說結構和語言分量」的減輕的嘗試。這本地圖冊由四部分構成:《艱難的田園詩》、《艱難的記憶》、《艱難的愛情》、《艱難的生活》。《艱難的田園詩》收有《馬可瓦多》(又名《城市四季》),全書共包括20則短篇故事,都是以大都市都靈為背景,以生活於城市底層的天真漢馬可瓦多為主人公,彷彿一部現代版堂吉訶德連環畫。《艱難的記憶》收有《最後飛來的是烏鴉》(1949)和《進入戰爭》(1954)兩部短篇集,是左派文學青年卡爾維諾以義大利抵抗運動和二戰為背景寫下的「新現實主義」之作,是作家背負現實重量的明證。《艱難的愛情》收錄了多樣「奇遇」,笑中見淚。《艱難的生活》收有《房產危機》(1957)、《阿根廷螞蟻》(1958)和《煙塵》(]958)。《短篇小說集》看似雜然紛呈的亂世寫作,實際是有內在邏輯的、秩序井然的文本束。任何一個文本都像一個小島,周圍有無數其他文本嚶嚶作響。四捲圖冊,分別是田園詩、戰爭史詩、愛情羅曼司、現代城市寓言,既是作家日後創作的四角基石,亦是人類文學史的文體四型。

讀過卡爾維諾後期那些光怪陸離的「後現代」作品,再來看《短篇集》,彷彿上流社會酒會結束,於樓道里邂逅一個穿著睡衣的卡爾維諾。它們像民間故事連載,像一本次第展開的連環畫冊,更像現代版的「義大利童話。」

31歲那年,卡爾維諾出版了耗時兩年的《義大利童話》。這部由他收集、編纂和改寫的百年童話集,真正把他的寫作導向了一種語言和結構的輕盈與純粹。他在《義大利童話》序言中寫道:「在兩年的時間裡, 我生活在著了魔的森林和宮殿里, 總是考慮著這樣一些問題:如何才能看清那每天晚上都來躺在騎士身旁的陌生美人的臉, 如何使用那件能使人變得不被人看見的斗篷, 和幫助人變成動物的螞蟻腿、鷹的羽毛、獅子的指甲... ...通過這兩年, 我周圍的世界一點一點地變得適應這種氛圍、這種邏輯, 每一件事都隨時可以被用變形和魔法來解釋... ...」 兩年時間裡,卡爾維諾進行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童話旅行。這位讓文本同時擁有晶體精確的琢面與火焰般喧囂中永恆秩序的作家,正是在文學的初始,在民間故事、傳奇和童話的洞穴中找到了自己的血脈。正如約翰·巴斯所說,與繁複至極的後現代主義作家不同的是,卡爾維諾發現了一種引人入勝又全然不見雕琢的敘事手法:一腳踩在傳統敘事法中,一腳踏入「高技術」的當代敘事法的土壤。反觀中國當代「純文學」創作,舉目所及,只見用漢語寫作的西方後現代文學,中國古典敘事美學中汩汩血脈幾乎蕩然無存。

遵循著「義大利文學的真正使命」,卡爾維諾的小說精純簡約,最長的長篇也不過17萬字。他追求不可更替的詞語與句式,尋找「字音與概念的最為有效的配合」,簡潔準確有如碑銘。魯迅追溯小說源頭,曰:「小說之名,昔者見於莊周之雲『飾小說以干縣令』,然按其實際,乃謂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與後來所謂小說者固不同。」追本溯源,小說之為「小說」,還在一個「小」字。無論義大利童話,民間傳說,還是中國筆記小說,皆是寥寥幾筆,躍然紙上。語言與情節、結構的分量越輕,越節制與收斂,便愈是不可複製。難怪辛格要說,「能留下的是故事」,對於一個講故事給別人聽(或如辛格所言,給上帝聽)的小說家來說,好好講故事永遠是敘事美德。

節儉到只剩下故事,面臨的危險之一便是走向寓言化。無人物,無血肉,無激情,抽象,金屬般冰冷。《短篇集》中,沒有選入讀者最熟悉的《黑羊》、《做下來》,似乎是卡爾維諾有意要維護集子的故事性。被問及小說創作最緊要之處時,卡爾維諾答:「創造人物」。巴斯曾對此不以為然道:「幸或不幸的是,卡爾維諾沒有創造過真正的人物。」在人們傾向於將卡爾維諾的寫作貼上「現代神話、寓言」標籤時,不妨打開《短篇集》,看看那個遊走在世界上的貧窮受挫又執拗可愛的馬可瓦爾多,那個潛水捕魚的海濱少年,那個「木桶酒館」里的販賣美元的胖子,那個黑市上穿梭的失業者,那個茫然的少年先鋒隊員,那個於閱讀中撞見奇遇的讀者... ...所有這些令人難忘的人物,都展示著那個戴著面具的魔術師卡爾維諾那來自民間的幽默感,以及對人類命運的慈悲。

《短篇集》是早年那個「新現實主義」的卡爾維諾與「巴黎結構主義」的卡爾維諾的接駁點,它類似於建築學上的「縫合空間」,同時屬於不同的參照系,在這裡,異質的空間系統絞合在一起。如果說那個文本中充滿敘事螺旋體與讓人眼花繚亂的拆散與重組遊戲的卡爾維諾遵循的是「非歐幾何的」敘事法則,那麼,這個深植現實土壤,讓日常事件湧起幻想與微弱變形的短篇作家,就是一個生產模塊的「歐式幾何」敘事大師,循著蛛絲小徑,你將一路顛簸,找到那隻蛛巢,在那裡,稚拙的線條旋轉,交疊,組裝成一座明晰與繁複共在的城堡,在那裡,隆起於紙面的語詞與嚴苛的形式本身齊聲放歌。(《短篇小說集》書評/drunkdog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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