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糾結"
07-20
那些與土地相關的事物:美食、風俗、稱謂,或者某些語意雙關的調侃,就都必須是用這個地方長出來的語言說出才攢勁。 我大概在很早一個階段,就確立不找老鄉做男朋友以及未來的丈夫。現在才敢把理由說出來,那就是我一度覺得,「愛」這個字眼,用我們那兒的方言說出來,愣愣的,也很土。另外,那個字和「我」的發音位置相同,要想準確發出,必得上顎貼下顎,是肉與肉的相連。而「愛」這個字眼,在我當時的頭腦里,何其神聖,何其精神,或至少得從精神開始吧。所以,我無法想像,有人是用這樣的「愛」來莽撞表白。這個小糾結我也曾經跟劉索拉表達過,她的家族也出自陝西。我想驗證她有沒有此困惑,她聽了哈哈地笑:等你再長几歲,就知道那個骨肉相連的感覺,才是真愛。 事實證明,這樣的困擾並沒有出現。高考一畢業,我就把自己的大學志願,一氣填到了南方。畢業後,又奔到了故鄉最北邊,所謂的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幾經輾轉中,我從中學學來的標準普通話幾度變異,但有一點很肯定:我至今還沒學會北京人驢打滾似的京片子語。有次出差回京,下了飛機坐出租,告訴司機去哪裡。司機迅速瞥我一眼:姑娘,你不是中國人吧?我納悶地看他。他回,我怎麼瞅著你的話說得那麼費勁!費勁么,我?我心裡不平地說,我可是說著讓南方人羨慕得要死的標準普通話呢。他當然不這麼覺得。因為他的標準是北京公交車上售票員報站名那樣的。而我當初坐著公交去前門,真的差點錯過了站。因為我一門心思豎著耳朵要聽的是:DA—ZHA—LAN。 久待北京,方言基本不用。只有一次遇到阻礙,就是採訪從不說普通話的賈平凹。我很想隨他的習慣說陝西話,但似乎很折磨他的耳朵,所以電話里他忍不住說,你還是說普通話吧。 一個人說什麼樣的語言,思維大概會順著它的風格。我現在深信這一點,比如讀賈平凹的小說,我慢慢地就開始在心裡說陝西話。很多小時候很土很土的方言都被我憶起來了,老賈真是能喚起人深處記憶的寫作。無人能出其右,甚至陳忠實也不能。當然,他的厲害在別處。 而我自己,現在很少能寫非常純正的陝西味文章,因為真是發現,我離家鄉遠了。做媒體,每每接觸的都是與時俱進的辭彙,我無法把它還原成方言的發音,那隻會讓我覺得拗口,或者大而裝。有一年我採訪現在已在深圳的作家楊爭光——他也是陝西人。採訪完了我才告訴他,我是他老鄉。然後我們用陝西話互留EMAIL。他的陝西話比我地道,但是說到「.com」時,我仍忍不住偷笑,那簡直就是「點烤饃」。 到了異地,不再說方言,或者說方言時,總有一種絆里絆搭的感覺。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心理在作祟呢?我承認,小時候的確有個階段,是覺得那樣的方言說出來土、硬,連電台里的秦腔,我都覺得高喉嚨大嗓子,很不委婉精緻。現在,我肯定是老了,開始懷舊了,所以也愛聽秦腔,老腔了,甚至也能在其中,聽到所謂的委婉精緻。《白鹿原》電影話劇都看了,不止一遍地看。別人是看小說改編得成不成功,我則在檢驗演員方言地道不地道。看第三遍話劇《白鹿原》時,我完全被一位秦腔女演員吸引,她唱「臨行旁邊擊一掌,驚醒南柯夢中人。」這是一出老戲的唱詞,後面有很長的拖腔,一唱三轉折,真像有把鉤子,在往你心裡搗,無詞已斷腸,我聽著簡直要淚奔。誕生這樣藝術的地方,是無需自卑的。 雖然不再自卑,卻還是不能在任意場合講方言。這件事更深一步的心理原因,是在最近回陝的路上發現的。開車負責接送的是我的外甥和他的一夥哥們,他們喜歡在車上聽一檔方言聊天節目,說到吃時,「美扎扎」這樣的方言,主持人用得很順溜。但說到大片,一些外國演員名,主持人自動就滑到普通話去了。方言正宗,普通話也正宗,還轉換得極其自然,倒讓我有些好奇。後來終於想明白一件事,某些公共事情,一用到方言,表達確實困難。簡直使上不勁。而那些與這片土地相關的事物:美食、風俗、稱謂,或者某些語意雙關的調侃,就都必須是用這個地方長出來的語言說出才攢勁。 說到底,方言是一種私密的限制性存在,它的根底是拒絕公共事物與情感的。這也難怪,我用書本上習來的正義、公平邏輯來寫文章論理,寫到紙上總是流暢的,但回家用它來評定家鄉的人與事,不知怎的,總有些臉紅。 (作者孫小寧系北京媒體人,著有訪談錄《十年去來——一個台灣人眼中的大陸》、《如實生活如是禪》,主編《讀城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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