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嗣延宗，正經主兒

2016-07-10 04:00 | 豆瓣：散煙齋

《儒林外史》是明清時期男人們追求仕途與名利的縮影，在他們的背後，還有一個世界，那就是女性世界。大部分的女性在當時社會制度與觀念的束縛下，鮮活的生命得不到展現的舞台，她們被限制在閨房、廚房、家中，在窄小的屋檐下自由又不自由地活著。

在吳敬梓筆下，沈瓊枝是一個比較特殊的例子，在沈瓊枝贏得「自由」的背後，也必須看到她為這份「自由」所付出的隱忍，比如忍受社會對她的誤解，另外她遇到了杜少卿等名士，危機才得以順利化解。但更多的女性，她們沒有沈瓊枝的獨立和反抗精神。

第五回出場的嚴二老官嚴致和家的趙新娘便是一個例子。

「新娘」在明清時代的意思和現代有所不同，吳敬梓在《儒林外史》第一回中曾寫道，「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到頭髮白了還是要喚做『新娘』。」趙新娘就是要到白頭了還要被喚做新娘的妾，但古時妻妾之間的關係和現在電視劇上演的也不一樣，《浮生六記》中的芸娘與作者沈復伉儷情深，但芸娘為子嗣之事一度幫沈復細心尋覓過妾室，最終也因為不得妾室、子嗣無衍而鬱鬱寡歡，過早離世。當然，生活在一起，妻妾之間的勾心鬥角也是難免。但趙新娘和嚴致和之妻王氏之間，依存關係遠多過鬥爭。

嚴致和是嚴家第二個兒子，得了個監生，他大哥嚴致中是個貢生。分家後，弟弟嚴致和仔細經營，家裡也有十多萬兩銀子。嚴致和妻子王氏並無子嗣，其妾趙新娘養了一個小兒子，年方三歲，吳敬梓寫到嚴致和家中的時候，王氏已卧病在床，趙新娘在一旁侍奉湯藥，甚至半夜抱了孩子在王氏床腳頭哭泣，又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裡，哭天求地，想用自己的命換王氏的命。

趙新娘這麼做有她的道理。當時妾生的孩子名義上就是妻生的孩子，生活起居也都跟著無子嗣的正妻，歷史上也有名人是妾生妻養，比如明朝四大才子之一的徐渭徐文長，他是妾生，由父親的妻養大，他的生母在他年輕時被趕出或改嫁他人，有傳聞說，徐渭在中晚年時曾將生母尋回並一同居住。吳敬梓本人也是庶出，被父親過繼給親戚。王氏這邊眼見得不行，古時又礙於個人出生地位，妾一般是煙花女子或窮人家的女子，妻死了之後，男人可續弦，到時候妾還是妾。

趙新娘有一句話，「晚娘的拳頭，雲里的日頭」，意思是說嚴致和再娶一妻，就是後媽，到時候妻再生一個兒子，不僅趙新娘的日子不好過，她孩子的日子更是苦。所以趙新娘對王氏的盡心，更多的是一種依附表現，她希望王氏能好，這樣至少她孩子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趙新娘的心意感動了王氏，逝世前，王氏讓嚴致和與趙新娘拜了堂，趙新娘終於可以稱為奶奶。但是趙奶奶的苦情劇才剛開始。

沒多久，嚴致和也患病將去，死前伸出兩個手指頭，不肯斷氣，眾人都在那邊猜，嚴致和只是搖頭，後來還是那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原來是燈盞里有兩莖燈草，怕費油，趙氏挑掉一莖後，嚴致和點了點頭，把手垂下，登時西去。總體來看，趙氏憑著善解人意和賢惠在嚴致和家中得到的待遇並不差，即便是為妾時，因有著嚴致和和王氏兩者作為依靠，內心還是較為踏實的。

嚴致和死後，趙氏的依靠完全落到了兒子身上。雖然孩子還小，但作為嚴致和唯一的子嗣，家中唯一的男人，僅憑這兩點，趙氏年幼的兒子就足以成為她的依靠。之後趙氏順理成章掌管家務，吳敬梓說她「錢過北斗，米爛陳倉，童僕成群，牛馬成行，幸福度日。不想皇天無眼，不佑善人。」趙氏的兒子得了天花跑掉了，趙氏依靠的山丘再次崩塌。

王氏有兩個哥哥，他們與嚴致和家算是交好，都是讀了書中了秀才的人，嚴家對他們甚是倚重。嚴致和死後，趙氏也曾宴請他們，請他們幫忙照顧，喪子之後，趙氏復又請兩位幫忙，趙氏想立大房，也就是嚴貢生家第五個兒子承嗣，但這兩人又開始打太極。

「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家私。如今把個正經主兒娶了，這些家人、小廝都沒個投奔，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

女人即便再有能力，永遠不是個正經主兒，這是非常可悲的。

之後不管趙氏怎麼說，無論是哭還是鬧，嚴貢生總是不肯過繼兒子給她，最後一紙狀紙遞到衙門裡，幸好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批了個長批語：「趙氏既扶過正，不應只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

過了幾十回，吳敬梓再次一筆提過趙氏。

趙氏究竟過得好不好，在她眼中，只要有個社會認可的依靠就足夠，這是在當時能夠過好日子的保障，從這點上來說，趙氏很聰明也很無奈，至少比起《儒林外史》里殉夫的王家女兒要好太多。

在趙氏的經歷中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正是《儒林外史》的一大特色所在。作為秀才的王氏兩兄弟原本是嚴致和一家所信任和倚靠的，嚴致和對妻子的兩位兄長很是尊重，因為他們頂著秀才的光環，更不論王氏和趙氏了。嚴致和死後趙氏有不少事情也去問過兩位兄長的意見，不過王氏兩兄弟的回答是由趙氏自己做主。及至過繼一事，趙氏才算徹底看清了王氏兩兄弟，趙氏寫狀子時，王氏兩兄弟不肯列名。秀才是他們包裹自己的華衣，但他們的內心受著利益的驅使，對於一個妾出的婦人，他們選擇站在強勢的一方。

《儒林外史》中有很多讀書人，他們的背後或真誠或虛假，每每讀到華服下的醜陋時，似乎總是能聽到吳敬梓的一聲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