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羅馬尼亞的歷史進程如此之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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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尹伊文老師在巴爾幹的遊歷與思考,已首發於《環境與生活》雜誌,經授權,我團轉載本文,並在地圖上予以增補完善。在此感謝尹伊文老師與《環境與生活》對我團的大力支持。
最近俄羅斯和土耳其因敘利亞問題發生激烈衝突,它們的衝突將影響敘利亞的未來。在歷史上,俄土之間曾經發生過多次衝突,這些衝突對第三國也曾經產生過深遠影響。去年我去過的羅馬尼亞就是這樣一個第三國,它在俄土衝突中建國,它的國界在大國博弈中伸縮變換。
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匈牙利
去年春天我之所以決定要去羅馬尼亞,一個重要原因是羅馬尼亞表現出的「異數」特性。小時候常聽到羅馬尼亞的新聞,當時羅馬尼亞和蘇聯鬧矛盾,是東歐衛星國中和老大抗爭的「異數」國家,後來蘇聯解體、東歐變色,羅馬尼亞又成為「異數」,齊奧塞斯庫被槍決,是變色浪潮中唯一被處死的共產黨領袖。
這次去羅馬尼亞,我是從保加利亞北渡多瑙河進入羅馬尼亞的南方,一路北上到首都布加勒斯特,再向西北經過幾個歷史上的「名城」「古堡」,最後在匈牙利的邊界離開羅馬尼亞。在旅途中,我更加感受到羅馬尼亞的「異數」,不僅是在最近幾十年,而且是在歷史上,從它的建國,從羅馬尼亞民族的形成,都可以看到其與眾不同的獨特。
大國博弈,小國誕生
歐洲許多國家有數百上千年歷史,但羅馬尼亞的歷史卻短得只有一百多年,在19世紀中葉之前,歐洲是沒有羅馬尼亞這個國家的。中世紀的時候,這個地區主要有三個小國:瓦拉幾亞、摩爾達維亞、特蘭西瓦尼亞。前兩個小國常被穆斯林土耳其人的奧斯曼帝國控制管轄,那第三個(特蘭西瓦尼亞)被奧地利、匈牙利、德意志等基督教國家統治過。
極盛時的奧斯曼帝國與瓦拉幾亞、摩爾達維亞、特蘭西瓦尼亞
羅馬尼亞與瓦拉幾亞、摩爾達維亞、特蘭西瓦尼亞
這是羅馬尼亞西部的奧拉迪亞市,曾經被奧地利、匈牙利等國統治,居民中有很多匈牙利人。照片中四個雕塑是詩人,三個匈牙利人,一個猶太人,他們的作品和政治觀點在20世紀初很有影響。
羅馬尼亞地處東西交匯、南北接毗的位置,聚居了很多不同的民族,這是羅馬尼亞的吉普賽人。
18世紀之後,奧斯曼帝國漸漸衰弱,俄羅斯則受益於彼得大帝的改革而強大起來,俄土之間爆發了一系列戰爭,俄羅斯要爭奪黑海的出口,要爭控巴爾幹的小國。在18和19世紀,俄土之間有過好多次戰爭,最著名的要數克里米亞戰爭,其間英、法、德、奧匈等西方強國也都介入了這裡的爭奪。
在巴爾幹地區的地緣政治博弈中,主要有三方力量:土耳其、俄羅斯、西方。土耳其奧斯曼帝國衰敗解體,俄羅斯和西方都想佔據土耳其人留下的空間,地處巴爾幹北部的羅馬尼亞便在強國博弈的夾縫中誕生,三個小國結合成羅馬尼亞。我參觀羅馬尼亞第一位國王宮殿的時候,對這夾縫中的博弈有了實地的體驗。
三方勢力夾縫中的羅馬尼亞
在羅馬尼亞旅行,會在許多城市中看到爭奪博弈的歷史痕迹,某個要塞曾是土耳其人的屬地,某個古堡曾是德國人或者匈牙利人的屬地,不同的統治者留下了不同的文化痕迹,甚至還有血淋淋的記憶。
吸血鬼德古拉的布朗古堡(在羅馬尼亞中西部)就是一個例子,吸血鬼固然是小說家的虛構,但歷史上確有德古拉其人。走進古堡陡峭沉重的大門,可以看到他的畫像和生平介紹。他是生於特蘭西瓦尼亞的貴族,曾經和奧斯曼帝國長期作戰,他經常對土耳其人施以殘酷的「刺刑」,用尖利木樁把人從上到下刺穿,再把這些血淋淋的「人肉糖葫蘆」豎在路邊。
布朗城堡(德古拉城堡)
布朗古堡是傳說中吸血鬼聚集的地方,吸血鬼是小說家的虛構,羅馬尼亞中世紀的一位貴族——德古拉倒是和這個古堡有些關係,他長期和土耳其人作戰,喜歡對土耳其人實行殘忍的「刺刑」,那是血淋淋的。
吸血鬼古堡裡面的中世紀武士鎧甲
吸血鬼古堡裡面也有溫馨的地方
羅馬尼亞雖然在19世紀才建國,但羅馬尼亞民族在這個地區生活了很久。羅馬尼亞人講拉丁語,「鶴立雞群」於周圍講斯拉夫語的民族(烏克蘭人、保加利亞人、塞爾維亞人等等)。羅馬尼亞人之所以講拉丁語,是因為羅馬帝國的征服。
公元2世紀初,羅馬帝國擊敗了當地的達契亞人王國,把這個地區編製成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羅馬帝國的領土絕大多數在多瑙河以南,基本沒有行省在多瑙河的北面,羅馬尼亞大概是唯一的一個。這個行省對羅馬帝國的財政非常重要,因為這裡有金礦。金礦吸引了大批羅馬人來淘金,這些人帶來了羅馬的拉丁語,沖刷了當地人的語言(達契亞人屬色雷斯人,是希臘人的近親),於是,多瑙河北岸的這片土地被快速羅馬化了。
多瑙河北岸的達西亞,圖中邊界為今羅馬尼亞國界
從「石油財富」到「石油赤字」
羅馬尼亞礦產豐富,除了金礦著名,石油也很著名。1930年代的時候,羅馬尼亞的產油量在歐洲名列前茅,納粹德國二戰中所需的石油大量來自羅馬尼亞,是其生命線。二戰之後,羅馬尼亞成為社會主義國家,建了很多煉油廠,還有很多高耗油的工業(重化工業等)。這些產業的發展使得羅馬尼亞逐漸需要進口石油。1970年代爆發了石油危機,石油價格飛漲,這給羅馬尼亞造成了大量的貿易赤字,它不得不借外匯來支付石油的進口。
當時好幾個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都已經開始向蘇聯集團以外的國家和機構借款,譬如波蘭、匈牙利、捷克等等,這些國家借外匯主要是為了進口西方的消費品。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在生產消費品方面先天不足,冷戰中「美國生活方式」的宣傳展現出西方消費品的豐富,引起很多東歐人滿腹牢騷,為了安撫大眾,這些國家進口消費品來維穩。西方國家也樂得給他們貸款,即可以在蘇聯集團中打入楔子,也可以讓他們融入西方控制的世界經濟體。
羅馬尼亞雖然也有消費品不足的問題,但它借款是為了進口石油。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塞斯庫在東歐集團中是一個異類,他在處理外債和消費品方面的政策表現得非常異端。
1979年美國忽然大幅提高了利息,世界資本市場的貸款變得非常昂貴,借了外債的國家必須用越來越多的外匯來支付利息,借新債還舊債,「高利貸」使很多國家的外債滾雪球地惡化。1982年,羅馬尼亞需要用80%左右的出口收入來支付外債利息,這種情況是不可持續的。
齊奧塞斯庫曾經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申請貸款來救急,IMF幾乎要批准了,但波蘭出現的債務危機使IMF改變了主意,羅馬尼亞沒有得到貸款。此後,齊奧塞斯庫作出了一個驚人的異端決定:羅馬尼亞要緊縮國內消費來快速付清外債。於是,政府拚命壓縮國內消費,省出消費品來出口換外匯,用以償付外債,經過幾年的努力,羅馬尼亞在1989年大致付清了外債。對於付清外債所付出的代價,人們至今記憶猶新,我在羅馬尼亞聽到不少人談到當年嚴酷的緊縮政策。
齊奧塞斯庫
對「豪華」的兩種理解與記憶
在布加勒斯特的「人民宮」參觀的時候,講解員常常提到了當年的緊縮狀況,她告訴我那時連用電都有管制,每天只能用幾個小時的電,而且電燈泡要限制在40瓦以下。
齊奧塞斯庫是很不得人心的,在「人民宮」里時時可以聽到對他的控訴批判。根據羅馬尼亞人的介紹,「人民宮」是齊奧塞斯庫搜刮民脂民膏、耗費巨大資源為自己建造的超級豪華宮殿。我本以為這是他的私人住宅宮殿,參觀之後才知道,他根本不住在這裡,這宮殿是給議會開會用的,政府各部也在這裡辦公。至於豪華,這宮殿除了佔地面積很大之外,並非很豪華,美國的國會大廈就比它更為豪華。最初我以為羅馬尼亞人沒見過世面,所以把這裡形容為豪華,但我後來參觀了羅馬尼亞國王的佩萊斯堡,才對「豪華」有了更深的認識。
布加勒斯特—人民宮
這是齊奧塞斯庫建造的「人民宮」,這個形象工程受到羅馬尼亞人的激烈抨擊,齊奧塞斯庫本人並沒有能夠享受這個宮殿,他被處死的時候,「人民宮」還沒有完工。
「人民宮」中的巨大走廊
豪華的佩萊斯堡在喀爾巴阡山中,是羅馬尼亞第一任國王卡羅爾一世(1839-1914)給自己修建的夏宮。卡羅爾並不是羅馬尼亞人,而是德國的王子,他的登基反映了羅馬尼亞建國過程中的強國博弈,也折射出19世紀中葉席捲歐洲的「1848革命潮」。這股革命潮始於法國,後來蔓延到許多國家,革命者追求自由主義的浪漫理想,推動激進的社會變革。
羅馬尼亞地區也出現了「48鬥士」,他們的鬥爭還帶有本土特色——反對土耳其的統治,實現民族獨立。摩爾達維亞的一位王子(庫沙)是出色的鬥士,他通過上層選舉把摩爾達維亞和瓦拉幾亞這兩個受土耳其管控的小國聯合起來,然後積極推行土地改革和普及教育,同時也進行體制改革來加強他個人的權力。他的改革觸動了很多人的利益,最終被迫下台流亡。
接替他的就是德國王子卡羅爾,這是西方諸國博弈後的決定,它們害怕俄羅斯的勢力在這裡擴大,而激進改革造成的不穩定局面是很容易「引狼入室」的。德國在特蘭西瓦尼亞原本就很有勢力,把卡羅爾扶上位還可以把特蘭西瓦尼亞帶入羅馬尼亞,由此可以增強羅馬尼亞親西方的元素,可以使羅馬尼亞成為即反對土耳其、又不親近俄羅斯的國家。1881年羅馬尼亞正式建國,卡羅爾加冕成為國王。
羅馬尼亞與三方勢力
佩萊斯堡極其豪華,精雕細刻的木壁牆,美輪美奐的彩繪玻璃窗,有的房間是義大利文藝復興風格,有的房間是法國路易十四的款式,甚至還有奢華絢麗的奧斯曼式客廳……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比「人民宮」豪華百倍。
不過,羅馬尼亞人介紹佩萊斯堡的時候,並沒有抨擊卡羅爾國王豪華奢侈,相反,還表現出對佩萊斯堡的自豪,好像這豪華美麗是民族的驕傲。佩萊斯堡是卡羅爾國王的私人宅邸,「人民宮」倒是齊奧塞斯庫為了民族驕傲而好大喜功營建的,但是,二者在羅馬尼亞人心中卻引起了截然相反的感覺。
佩萊斯堡是羅馬尼亞第一位國王卡羅爾一世為自己建造的夏宮,非常豪華,這是堡中卡羅爾一世的塑像。
佩萊斯堡中的木牆精雕細刻,盡顯豪華。
齊奧塞斯庫引起人們的反感不僅僅是他的好大喜功建造形象工程「人民宮」以及推行消費緊縮政策,他的其它很多所作所為也都滿遭病詬,尤其是他濫用秘密警察壓制異己,還有他重用他的太太和其他親屬擔任要職。他晚年時沉緬於秘密警察和親朋好友的小圈子中,完全不接地氣、不了解普通大眾。小圈子的人為他搞個人崇拜,獻給他一大串桂冠:「智慧的舵手」、「思想的多瑙河」、「喀爾巴阡山的巨人」、「太陽之子」……這些行為不僅大眾反感,連共產黨內的幹部也都不滿。
齊奧塞斯庫
流血革命,緩進改革
在1989年柏林牆倒塌的東歐劇變中,多數國家是「和平演變」,而羅馬尼亞則是「流血革命」。1989年12月,示威在西部城市爆發,軍隊向群眾開槍,流血事件激怒了更多的民眾,示威蔓延到布加勒斯特。12月21日十萬群眾聚集到黨中央大廈前的廣場上,不接地氣的齊奧塞斯庫居然信心滿滿地出現在大廈陽台上,要向群眾訓話。他沒有想到,群眾對他發出了憤怒的質問,他震驚地悻悻退回大廈裡面,第二天他還想出來訓話,想把示威群眾喝退。但是情況比第一天更糟,不是他喝退了示威者,而是示威者喝退了他。他和他的太太匆匆鑽進停在大廈頂部的直升飛機,倉皇逃逸。此時,軍隊倒戈了,黨內的很多高級幹部也倒戈了,他們成立了「救國陣線」。齊奧塞斯庫被抓獲,12月25日被特別軍事法庭審判,當天立即槍決。
這個大廈是前羅馬尼亞共產黨的總部,那三個拱形門上面有一個陽台,1989年12月21日和22日,十萬群眾聚集在大廈前示威,齊奧塞斯庫兩次出現在陽台上,要對群眾訓話,但最終被群眾喝退,倉皇到頂樓乘直升機逃走。
齊奧塞斯庫被槍決後遺照
現在,黨中央大廈前的廣場已被命名為「革命廣場」,當中還建了一個紀念1989年革命的巨型紀念碑,上面有一團黑鐵,下面有一片血跡似的鮮紅,大概象徵當年的流血犧牲。在羅馬尼亞的很多城市,我都看到過「反共」紀念碑,有紀念勞改營受難者的,有紀念某個示威活動的,各式各樣,名目很多。
布加勒斯特的革命廣場上豎起了一個紀念推翻共產黨的「1989年羅馬尼亞革命」的紀念碑」,那紀念碑上的黑色鐵團下面有血跡似的一片鮮紅,象徵著1989革命中的流血犧牲。
這是羅馬尼亞西部城市克盧日·納波卡的一個「反共」紀念碑,紀念勞改營的受難者。
在保加利亞,我就幾乎沒有看到過這類反共紀念碑,在克羅埃西亞(前南斯拉夫)我甚至還看到過一個「共產主義紀念碑」。這些國家都被西方統稱為「共產國家」,但它們具體的體制、具體的政策其實是有很大差別的。我在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前南斯拉夫諸國旅行的時候,常聽人強調他們過去制度的不同。也許正是由於這不同,他們對過去的記憶不同,對「反共」的態度也不同。
前南斯拉夫的二戰紀念碑——酷似小磁怪此紀念碑並非東歐劇變後幾年共產主義——不過我團很喜歡
再放一張
「救國陣線」在推翻齊奧塞斯庫的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此在1990年的第一次議會選舉中得到了70%左右的選票。伊利埃斯庫是「救國陣線」的領導人,他以前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此時當選為第一任總統,後來連任競選再次勝出。不過,1996年他敗給了「自由派」的政敵。「自由派」推行了「休克療法」的經濟改革,給民眾的經濟生活帶來了震蕩衝擊,還引起國企礦工的罷工示威。這使得伊利埃斯庫在2000年擊敗「自由派」,第三次當選為總統。
揚·伊利埃斯庫
相較於保加利亞等國,羅馬尼亞的經濟改革相對平穩,激進的「休克療法」只是短暫插曲,多數時間是緩進的。譬如,羅馬尼亞沒有搞大規模的私有化,只是對國企進行了改革。
從保加利亞到羅馬尼亞,走馬觀花就可以感受到經濟狀況的不同,在保加利亞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牆頹頂塌的破房子,在羅馬尼亞就幾乎看不到這樣的情況。在東歐變色之前,人均國民收入保加利亞比羅馬尼亞高,但現在卻低了很多。2000年之後,羅馬尼亞的經濟有平穩而強勁的增長,2001至2008年期間的年增長率在5%至8%左右,被稱為「巴爾幹之虎」。不過2008年的世界金融危機使已加入歐盟的羅馬尼亞大受打擊,2009年的增長率跌到了-7%,最近一兩年才又恢復到3%左右。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在東歐諸國旅行的時候,我對這句話有了更深的體驗。很多書把東歐概括成同一模式的「共產國家」,把東歐的轉型簡化為「自由化、市場化、私有化」,但在旅行中卻可以看到具體的多樣性,正是這種多樣性給人提供了多樣的經驗、多樣的教訓,給人豐富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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