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十八春》:世俗的愛情與悲劇 | 劉明清的共識網·思想者博客
作家都是寫自己,要麼是寫生活的自己,要麼是寫心靈的自己。如果說作家筆下的人物及其情感,與作家本人沒有任何關係,恐怕只有鬼才會相信呢。反正我是從不相信的。所以,我讀小說的時候,我常常都是把小說中的故事當作讀作家自己的事情來讀的。我喜歡一個作家,想了解一個作家,我就會去讀她的小說。我往往是先喜歡人,才喜歡作品的;相反的情況不是沒有,確實不多。比如張愛玲,就是一個我從青春時代便喜歡,甚至痴迷的作家。
喜歡張愛玲是從上個世紀的90年代初期某個冬日的下午開始的。那個年代,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發生著巨變,而生活在象牙之塔的我,卻仍與精彩的世界隔絕著。所以百無聊賴,所以孤獨寂寞,因此常常從自己工作的民族學院到旁邊的北京圖書館看書,來打發自己的閑散的青春時光。那一天,午後的陽光暖暖地透過北圖港台閱覽室的窗戶,照到我的身上,於是心中也彷彿有了一種暖暖的意味。當我信手翻到一本台灣的文學雜誌的時候,被一幅年輕女人的照片吸引了。就是今天人們早已經熟悉的那幅張愛玲穿著旗袍高傲地揚著頭的照片。儘管那時我已經知道張愛玲是一個曾經走紅於四十年代上海灘的女作家,但我想像不到她竟是個如此美艷、如此世俗、如此智慧的女子——當然在此之前我並沒有閱讀過她的任何作品,我僅是通過照片得出了那樣的認識。
喜歡漂亮女人,是這世間所有男人的共同愛好;但喜歡集漂亮、世俗、智慧於一身的女人卻不是所有男人的愛好。而我是。我喜歡女人的美麗,但更喜歡女人的生活情趣、喜歡她們對於世俗世界的關注與一往情深;當然我也喜歡女人的智慧、才藝,惟如此女人才可能擁有可愛與高貴的氣質。張愛玲可以說符合了青春的我對於女人所有的審美標準,所以張愛玲直至今天仍然是我精神上的永遠情人。於是,像戀愛一樣,我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張愛玲的小說、散文,她的所有作品,甚至於關於她的所有文字都成了我不能割捨的最愛。
應該說,是張愛玲的作品陪伴了我大學以後的整個青春時代。而在此之前,同那個年代大多數輕狂的年輕人一樣,我似乎也僅對於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亞……對於外國的一些所謂時髦的文學作品發生過一點興趣。而此以後,便沒有比張愛玲的作品更讓我鍾情、痴迷的文學作品了。上面我們已經談到,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世界每天都在發生著巨變,所以讓知識分子旁顧分心的事情、學問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張愛玲佔據著我、牽掛著我、吸引著我。我知道那時的張愛玲早已經沒有了青春的風采,隱居在美國洛杉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公寓里,孤度餘生。然而在我的想像里,她依然如我所看到的照片中一樣,美艷動人;如戀愛中的"曼楨"(《十八春》中的女主人公)一樣可愛迷人。
令我如失去親人般心碎的事件發生於1995年8月9日,那一天我從廣播中得知,張愛玲於9月8日,被發現去世於自己的公寓中,享年74歲。那一天,我記得沒有課,自己獨自到北京圖書館的南門外的河邊再一次捧讀張愛玲的《十八春》,以寄託自己對她的無盡思念。
張愛玲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金鎖記》與《十八春》(又名《半生緣》),儘管前者歷來被認為是張愛玲的代表作,且最具有自傳性;我卻始終以為後者才是真正代表了張愛玲這個奇女子悲愴、心碎的心路歷程。所以,《十八春》是張愛玲所有作品中我閱讀次數最多、閱讀最精心的作品。我讀《十八春》,與其說是傾心小說中曼楨與世鈞的傷感愛情故事,不若說在許多年來苦苦追尋著張愛玲破碎、高傲的情感世界。在《十八春》中,我更多地了解了張愛玲,更多地認識了張愛玲。
毫無疑問,張愛玲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但是她所追求的卻並不是我們常人所以為的那種知識分子式的,所謂高尚的、神聖的、虛無漂眇的純美愛情,而是世俗的、現實的、生活化、纏綿的、細節的愛情。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曼楨與世鈞的愛情,發生於小飯館,發生於吃飯的時候。而且,世鈞向曼楨表達愛意的舉動,是在夜色中,冒雨到郊外,去為曼楨尋找丟失的一隻手套;而曼楨被世鈞所感動也是因為世鈞為她找回了那隻丟失的手套。這一切竟然是那麼地樸素、自然、世俗化、生活化!想來,生活中的張愛玲喜歡上胡蘭成,是不是就是因為胡會耍嘴皮子,整天陪張愛玲聊天說話的緣故呢?
不在意山盟海誓,卻在意現實世界的纏綿悱惻;不嚮往榮華富貴,卻傾心於世俗的生活滿足,這也是張愛玲式愛情的寫照。在《十八春》中,我沒有發現曼楨與世鈞這對苦命的情侶有什麼山盟海誓的約定;有的只是世鈞準備回南京時,曼楨到叔惠家看世鈞,幫他整理箱子,並一再問他"你禮拜一一定回來么?"另外,書中最精彩地表達張愛玲在意現實世界的纏綿悱惻的文字是這樣一些文字:
"她(曼楨)低著頭補襪子,頭髮全都披到前面來,後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走到她身邊,很想俯下身在她的脖頸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只摸摸她的頭髮。曼楨彷彿不覺得似的,依舊低著頭補襪子,但是手裡拿著針,也不知戳到哪裡去了,一不小心扎了手。她也沒有說什麼,看看手指上凝著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他(世鈞)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嗎?"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話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在這樣的文字中,描寫的儘管只是些細微的動作、平常的話語,但是那份纏綿悱惻的情思,卻是在汨汨流淌著。對照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悲劇,張本來是知道胡是一個有妻室的人,而且時值落泊、窮困;但她仍然決然地投入到張的懷抱。多年來,我始終為張愛玲輕率的舉動痛惜,卻不能不欽佩她追逐愛情的勇氣。"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這樣的思想,難道只是今天的新新人類才有嗎?張愛玲不就是這樣思想的最早實踐者嗎?
如果愛情僅僅符合世俗的標準,張愛玲的愛情也就與我們芸芸大眾的愛情沒有什麼分別了;她的小說也就不會讓我們如此嚮往和痴迷了。張愛玲與張愛玲的小說,之所以擁有巨大的魅力,還在於其悲劇性。悲劇更容易打動人,悲劇人物更容易讓人同情——這是人們共同的常識。
《十八春》是個悲劇小說,曼楨的愛情是個悲劇性的愛情,張愛玲則是個悲劇性人物。
《十八春》有個光明的尾巴,那是因為張愛玲完成這篇小說於1951年,顯然那不是她的本意,而是政治的原因。她後來在海外,便恢復了小說原來的名字《半生緣》,並刪去了尾巴。其實即使一切不變,我以為《十八春》仍然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我無法從小說讀出喜悅,讀出的只能是無限的傷感與悲涼。這便彷彿我們的人生,人生的本質何嘗又不是悲劇?不是每個人生的最終結局都是悲傷地告別塵世嗎?
曼楨愛情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與其姐姐曼璐沒有關係,與祝鴻才沒有關係,與世鈞也沒有關係,與其他人都沒有關係,只與她的創作者——張愛玲有關係。是張愛玲製造了曼楨愛情的悲劇,而且張愛玲也製造了自己的愛情悲劇。曼楨的愛情真實映照了張愛玲的愛情。我想,三毛(台灣作家)在世時,肯定是最理解張愛玲的人,所以她編寫了《滾滾紅塵》那部電影;吳倩蓮(台灣演員),肯定是用心讀過《十八春》的女人,所以她扮演的曼楨(電影《半生緣》的女主角)是那樣地打動人心。
至於張愛玲自己,也是命中注定了她悲劇性的人生。我想,這固然與我們所知道的她的家庭環境、個性有關,但更是那樣一個社會時代造成的結果。當然,無可否認,她所親近的人——胡蘭成,同時負有直接的責任。沒有人能懷疑張愛玲對於愛情的真誠與執著,但我們卻完全有理由懷疑胡蘭成對於張愛玲的感情。且不說胡惡劣的政治品性,僅僅從他對張愛玲"始亂終棄"的行為,就足已經證明他是個徹底的偽君子。
男人在毀掉女人的同時,便毀掉了自己;而女人則如風中的玫瑰,雖遭摧殘,卻永遠美麗!呵,永遠的《十八春》,永遠的曼楨,永遠的張愛玲!(寫於200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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