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根本不懂《紅樓夢》!
作者:聶紺弩
聶紺弩先生對周汝昌《紅樓夢》研究的評價,真是一針見血!
周汝昌
周汝昌與聶先生有著非同一般的交往。他在《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中有一節文字《聶公邀我進燕都》對此有著生動的記述。他在這節文字中說:「他是我的知音,也受我的治《紅》、嗜詩、愛字的影響,我們的交誼,本質是文學藝術,氣味是詩人與『畸士』。」「我寫過懷念聶老之文,感受他對我的知己之情愫。」(第207頁)聶先生既然與他是知音、知己的關係,那「周汝昌根本不懂《紅樓夢》」就不是一般的輕率評語,一定是切中要害的評價。
對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轉世人物賈寶玉與林黛玉關係的錯解,造成了周汝昌以後研究《紅樓夢》的步步錯。
寶玉黛玉
《紅樓夢》的故事有兩個根,一個是女媧鍊石補天剩了一塊頑石未用,聽了僧道的對話也想到人世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的故事,點出作者問題;另一個是神瑛侍者幫助絳珠仙子修鍊成仙體,他下凡之後絳珠也要下凡準備以自己的淚水報答他的甘露之惠,成為小說所有故事的根。頑石怎麼來到人間呢?
青根峰 頑石
茫茫大士說:「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 尚未投胎入世. 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在仙界是神瑛侍者、頑石、絳珠仙子;降生人間以後他們分別成為賈寶玉、賈寶玉誕生時口中所含之玉——即「將此蠢物夾帶於中」的結果、林黛玉:仙凡的對應關係很清楚。「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曹雪芹這裡所說的主客關係很清楚,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是故事的中心,其他所有人物都是「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僧道
周汝昌卻不承認曹雪芹的這個結構安排,對此極盡歪曲之能事。他多次說過,《西遊記》寫了個石頭變猴子的故事,曹雪芹就在《紅樓夢》中也寫個石頭變人的故事。可是曹雪芹從來沒有描寫過石頭變人的故事。
後來讀了他的《紅樓奪目紅》中《甄、賈二玉》、《邪祟、冤疾、禍福》才明白其何所指,原來他認為「媧皇煉就、僧道點化的通靈寶玉」,「它是全書主人公怡紅公子的『前身』與『結晶』」(《紅樓奪目紅》第205頁),他認為賈寶玉就是頑石變的。他說:
賈寶玉
要知道,石頭經「掛了號」(批准「通過」),真到下凡時,是「混」在人家「一干情鬼」當中的,它不但見過絳珠與神瑛,而且還「偷」了神瑛的形貌——因為,大石本來不具有人之體狀,僧道只把它幻化為美玉,也不曾賦予它以人的儀錶。石頭實際上是「效法」了神瑛的一切外秀內美。
絳珠入世成為黛玉,神瑛下凡成為甄寶玉——二人投在一處,而絳珠錯認了恩人,以為石頭是神瑛,難以審辨「真」「假」了。這就是雙層的命運悲劇:一則「亂點」了「鴛鴦」,不會有相逢之機會。二則石頭與絳珠又本無施予和酬債的緣分;所以「兩邊」都是不幸的結局(《紅樓奪目紅》204頁)。
周汝昌就這樣把曹雪芹安排的人物關係顛覆了!因為只有顛覆了這種關係才能 「陳倉暗度」 實現他的史湘雲嫁賈寶玉的目的。周先生企圖實現「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但這是徒勞的,因為《紅樓夢》里根本沒有頑石變賈寶玉的內容,「假」變不成真,「無」也不會成為有。這是可以證明的。
女媧補天的石頭有多大?清一色的「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這樣的巨石要到人間享受榮華富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為了幫助頑石實現願望,那僧便念咒書符,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鐫在這塊玉上的名字就是「通靈寶玉」。
通靈寶玉
自此它的形體在返回仙山之前就沒有變過,甄士隱所看的「蠢物」原來是鐫著「通靈寶玉」四字的一塊美玉;後來隨神瑛侍者的肉身賈寶玉來到人世間始終是一塊像扇墜大小的美玉,根本就沒有過頑石變人的「龍門故事」。
第8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描寫寶釵要欣賞賈寶玉落草時銜下來的美玉,曹雪芹這時寫道:
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
白紙黑字,曹雪芹描寫賈寶玉口中所含之玉「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何嘗有頑石變賈寶玉的龍門故事!作品還接著寫: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併癩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但其真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內銜下。今若按其體畫,恐字跡過於微細,使觀者大廢眼光,亦非暢事。故今只按其形式,無非略展些規矩,使觀者便於燈下醉中可閱。今註明此故,方無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語之謗。
通靈寶玉正面圖式:
通靈寶玉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通靈寶玉反面圖式:
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這裡的描寫同第一回「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相呼應,完全合榫,密不透風。
周汝昌熟知甲戌本第25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描寫寶玉、鳳姐被趙姨娘、馬道婆所害,生命垂危之際,來了一僧一道,說要用賈府的「希世奇珍」給二人療病。曹雪芹這樣寫道:
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 「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 「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卧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外人沖犯。三十三天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
第25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這裡通過和尚即茫茫大士手持賈寶玉脖子上所掛的那塊玉說的「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又一次把頑石的幻象就是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玉交待得清清楚楚。
對此,周先生是瞭然於心的,那麼我們要請教他:你編造的神瑛侍者是甄寶玉,頑石盜版神瑛侍者的形象變成賈寶玉,把「無」說成「有」,明目張胆地歪曲《紅樓夢》,究竟是何居心?難道這樣就能實現你把史湘雲嫁給寶玉的圖謀嗎?這不是你瞎編的龍門故事又是什麼?
對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轉世人物賈寶玉與林黛玉關係這個根本問題的錯誤解讀,就造成了周汝昌以後研究《紅樓夢》的步步錯,因為不歪曲作品,就實現不了他的湘雲嫁寶玉的企圖。
企圖改變寶玉、黛玉相愛的事實,極盡歪曲「木石前盟」和「金玉姻緣」之能事,是從根本上上對曹雪芹《紅樓夢》的最大歪曲。
既然絳珠仙子到人世要以自己的眼淚報答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是《紅樓夢》故事的根,那麼來到人世的黛玉、寶玉的愛情自然就成為所有故事的核心,其他故事包括史湘雲故事都處在陪襯的地位。周先生為了實現他的史湘雲嫁賈寶玉的目的,他就必須顛覆寶黛相愛的事實。他是通過以下手法實現這個目的的:
首先,鼓吹寶玉不愛黛玉,最愛的是湘雲。他說:「誰得一個『真』呢?惟推湘雲一人。寶玉真愛的是湘雲。」(《紅樓奪目紅》 69頁)
他又說:「寶玉對湘雲,是相知相厚,真情深情。他對黛玉,並無如此淵源根柢。與其說是『愛』,還不如說是憐是惜,是體貼關切。」(《紅樓奪目紅》第83頁)
「總結一句:在雪芹筆下與寶玉意中,只有湘雲方是相當於正妻的身份品味——而並非『續弦』之可比。」(《紅樓奪目紅》第93頁)
「暗筆也就表明了湘雲是夜宿在怡紅院。這段暗筆,隱藏著不願明寫的故事:湘雲是夜不但是住在怡紅院,而且是與寶玉同榻而眠的。」(《紅樓奪目紅》 106頁)
其次,偷天換日,顛覆絳珠仙子和「木石前盟」的內涵,生硬地用史湘雲取代林黛玉。絳珠仙子、木石前盟何所指?每個健康的讀者都不會弄錯的。
周汝昌利用曹寅的一句詠櫻桃的詩「瑛盤托出絳宮珠」和湘雲的牙牌令是九點滿紅、櫻桃九熟,從而得出結論:「這就無可移易地證定了所謂『絳珠仙子』是史湘雲,並非林黛玉。」(《紅樓別樣紅》第86頁)
「絳珠草本指湘雲,與黛玉無關。」(《紅樓別樣紅》163頁)他怎樣把「木石前盟」中的林黛玉偷換成史湘雲呢?他說:「湘雲姓『史』,原型姓李。姓李的原姓『理』。後逃生藏於一顆李樹下,得以存活,遂改姓李。『李』是木,不是『草』。……總之,『石頭』沒有過第二個『前盟』,這是『鐵字眼』,動是動不的。」(《紅樓奪目紅》213頁)
「這是說:合歡釀酒,實乃雪芹、脂硯二人幼時情事——即是一種『前盟』;寫入書中,就名之為『木石前盟』了,這『盟」』果然歷盡艱辛苦難,終於成為『姻緣』。」 (《紅樓奪目紅》 267頁)周先生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用史湘雲取代林黛玉成為木石前盟的結盟者。
第三,偷換概念,用史湘雲的金麒麟取代薛寶釵的金項圈,使「金玉良緣」所指變成賈寶玉與史湘雲的婚姻。「書到一半了,這才大筆點醒了一大奧秘,原來:玉佩金麟,才是一對兒——才是真的『金玉』之姻緣。」 (《紅樓別樣紅》121頁)
「『金玉』之緣有兩局:指寶釵為『金』的,是假局;指湘云為金的(金麒麟),方是真局,而寶玉初亦不明其故,所以反對『金玉良緣』(如『夢兆絳雲軒』)。」(《紅樓別樣紅》 185頁)
第四,周先生為實現自己的目的,極力抬高湘雲,貶低黛玉、寶釵和其他人物。「《紅樓》中幾位才女,群推黛、釵為首。以實論之,二人均不及湘雲。」(《紅樓奪目紅》76頁)「『幾個異樣女子』,誰為最異?我推枕霞第一。」(《紅樓奪目紅》 77頁)
「 湘雲是詩中主,證據是:海棠詩獨作二首,眾人皆服。菊花詩她是盟主,詩也最佳——回目所謂『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者,實是脂硯所題,自謙讓人,並非公論。至於五言大排律,聯句,湘雲的才冠群芳更是一目了然,無可爭議。」(《紅樓奪目紅》76頁)「湘雲的德、言、容、工,才貌情思,樣樣具備而且超群。她最難為釵、黛之流所能理解、所能企及的,是她的女兒式的英氣、豪氣、俠氣、正義氣、爽利氣!」(《紅樓別樣紅》214頁)
他說:「三首《西江月》,兩首屬寶玉,一首屬湘雲。只有他們二人才是全書的真主角——其他一干人,皆是陪客的身份,助興的朋儔。」(《紅樓奪目紅》 197頁)
寶、黛、釵、鳳是主人公,其次是賈母、王夫人、賈政、探春、襲人、晴雯等人,就重要性說,湘雲最多只能排在第11名,距離主角的地位遠得很!
第五,曲解人名,連林黛玉、柳湘蓮的名字都成了湘雲嫁寶玉的證據。
他有一段《「林黛玉」解》的妙文說:
所以又要問「林黛玉」三字,是暗寓何音何義?若以拙見,此三字至少有兩種 「讀法」:一是「麟代玉」,二是「麟待玉」。此外還可能有更多奧秘,如「麟帶玉」——雪芹自己已然透露了「玉帶林中掛」了。
……
然而林黛玉獨無佩物,她只能妒忌帶麟的史湘雲。確實,湘雲是佩麟而等待寶玉重會的後半部書的主角;而湘雲見了寶玉,又得一金麒麟,真是二人奇緣——已都「聚焦」在雙麟佩上——玉佩的作用反而要遜色了,是故又謂「麟代玉」。寶玉有了麒麟,可以不再強調所謂「金玉因緣」是真是假的煩惱心事了。
是之謂「林黛玉」。(《紅樓別樣紅》第47、 48頁
他在解釋柳湘蓮的名字時說:「『柳湘蓮』何義?柳郎『相憐』?『柳』與『湘』相『連』——有義俠救湘的經過?湘雲是多次落難之人,終與寶玉重聚,應是柳郎之大力。」(《紅樓奪目紅》 237頁)我很奇怪,既然是「『柳』與『湘』相『連』」,那為什麼不是史湘雲嫁給柳湘蓮,反倒嫁給了名字毫無關合的賈寶玉?
周汝昌就這樣通過肆意的歪曲手法,把《紅樓紅》的主體內容給顛覆了!這那裡是曹雪芹的《紅樓夢》!它完全變成周汝昌的「龍門《紅樓夢》」了!
事實與周汝昌的說法完全相反。曹雪芹既然把絳珠還淚的故事作為整個作品的根,後面就有許多故事與之呼應。
黛玉幼時有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特別叮囑說,若要身體好,「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這個親友指的就是寶玉。小說第三回描寫寶黛見面,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 倒象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看罷 ,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把見面寫得驚心動魄。
第五回描寫金陵十二釵的判詞與《紅樓夢曲》,寶玉只出現在寶釵、黛玉、晴雯、襲人的詞曲中,因為只有這四個人與寶玉有過靈魂或者肉體的碰撞。其中描寫黛玉命運的〔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把寶黛關係寫得極其悲感動人。
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寶釵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愣住了。
至於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描寫了寶玉對黛玉至死不渝的深情,他聽說黛玉要回蘇州,一下子就變傻了。在瘋傻中還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寶玉對紫鵑還做了這樣的允諾: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由此還引出了紫鵑和黛玉關於「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愛情標準的對話。
寶黛親昵,闔府皆知。第二十五回鳳姐對黛玉說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同回寶釵也打趣黛玉,說如來佛如今比人還忙, 「又管林姑娘的的姻緣了」。 寶黛相愛,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在寶玉的瘋傻病好了以後,連史湘雲也就此多次打趣過他們。這就是《紅樓夢》中寶玉與黛玉的生死情關係。
周汝昌一再說寶玉「他和湘雲最為親厚(實在對黛玉遠甚)」(《紅樓別樣紅》31頁),這完全是不顧事實的想當然。我們只記得寶玉曾對一個姑娘明白下過逐客令,這個姑娘就是「知經濟」的史湘雲。
顛覆《紅樓夢》詩詞的本意,生硬地把描寫人物性格的詩詞變成胡適早已批評了的猜笨謎。
《紅樓夢》裡面的詩詞與前代及以後所有的作品中的詩詞不同,它是作品的血與肉,是作品的情節與人物描寫的有機組成部分。《紅樓夢》中詩歌之所以不是外加的,表現在這些詩歌作品在深化主題、塑造人物形象上所起的巨大作用,若少了這些詩歌,對作品的影響將是致命的。
曹雪芹在這些這些詩歌中利用「讖語藝術」,暗示人物的命運。
《紅樓夢》中的讖語詩最成功的應該是第5回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14首和《紅樓夢》曲14首。在這些曲詞中明確表現寶玉未來的妻子或者是他生死不渝愛情的作品是其中的〔終身誤〕和〔枉凝眉〕,前者表現寶釵與寶玉的悲劇婚姻,後者表現寶黛的悲劇愛情。這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廣大讀者和紅學家的共識;
但是,有一個例外,這就是周汝昌。他知道,史湘雲進不了「紅樓夢曲詞」的首席或者次席,就不可能成為寶玉的妻子,所以他儘力要使湘雲進入〔枉凝眉〕。他說:「是故,〔枉凝眉〕一曲『水中月』所以暗指黛玉,『鏡中花』則所以暗指湘雲——作曲時湘雲的『原型』脂硯女,下落尚未探知,後情難卜,故有鏡花之嘆恨。」(《紅樓奪目紅》218頁)
「這支曲,易解的是『枉自嗟呀』,是黛,『空勞牽掛』,是湘——因她後來與寶玉遠別落於難中,故爾時時念之不能去懷。」他還解釋「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這個流淚人不是林黛玉,而是賈寶玉,「脂硯不是也早就說知與我們了嗎:『所謂此一書是哭成的!』難道這不是證明?難道只要『哭』就非得是林黛玉不成?」(《紅樓別樣紅》 113頁)
但這是徒勞的。這兩句曲詞的意思是,對賈寶玉來說,林黛玉是「水中月」;對林黛玉來說,賈寶玉是「鏡中花」:只要思維邏輯不超出常理之外,誰都不會誤解這兩句詩義的。
在如何理解〔枉凝眉〕上,周汝昌犯了三個常識錯誤:一是把〔枉凝眉〕的主人公由林黛玉偷換成賈寶玉;二是描寫湘雲的曲子由一首變成了一首半,因為還有一首〔樂中悲〕是專門寫湘雲的;三是就沒有一首〔紅樓夢〕曲是寫林黛玉的了,她只是在賈寶玉的曲子中被思念了一下罷了。
為了把史湘雲嫁給賈寶玉,歪曲〔枉凝眉〕的手段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按頭制帽,展示人物的性格,在小說中利用詩來塑造人物形象,這是曹雪芹的一個傑出創造。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探春、史湘雲的鮮明形象是同他們各自所寫的詩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用詩塑造人物的自我形象,曹雪芹主要是通過《詠白海棠詩》、《菊花詩》兩場詩會來展現的。
蔡義江先生以《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後修訂重排為《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出版)享譽天下。他對《紅樓夢》詩詞有著精深的研究。他說:「海棠詩社諸芳所詠,黛玉的風流別緻、寶釵的含蓄渾厚、湘雲的清新洒脫,都自有個性,互不相犯。」這可以說是喜歡《紅樓夢》讀者的共識。
但周汝昌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說:「論者以為每人詠棠,皆寓自己的情境。這種見解對不對?竊謂還可從新討究。」他討究的結果,「六首詩名以海棠為題,實皆詠嘆湘雲一人,湘雲才是海棠社的『主題』。」(《紅樓別樣紅》第133、134頁)
「玉是精神難比潔」(探春)、「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寶釵)、「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寶玉)、「倦倚西風夜已昏」(黛玉)等等詩句全是歌詠湘雲遭遇的。曹雪芹用海棠詩塑造人物性格的藝術匠心,就這樣被周先生顛覆了。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是曹雪芹用詩塑造性格的重要篇章。周先生認為這十二首菊花詩不是寫性格的,句句都是寫「『東道主人』史大姑娘是也。五個人,十二首詩,次第分明,章法嚴整,乃是湘雲後來的一篇『詩傳』——也是寶、湘重會的傳神寫照。」(《紅樓別樣紅》第66頁)
總之一句話,十二首菊花詩就是湘雲與寶玉愛情的傳神寫照。他在自己得意的《紅樓別樣紅》中用八篇文章《人比黃花瘦》、《不知誰是夢中人》和六篇《菊譜——湘史》來詳細分析「十二首『本事』是湘雲日後的經歷和歸宿,所以我說《菊花詩》是『湘雲譜』」。(《紅樓別樣紅》第 74頁)
他認為這十二首詩,除過寶玉、湘雲是自家聲口,余者釵、黛、探三人則是代言人,寶釵的《憶菊》則是代寶玉抒寫其懷念湘雲之情,相思之苦的。(第67頁)試看他是如何分析黛玉的《菊夢》「登仙非慕庄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的:
頷聯一句也極關重要,切勿草草讀過。蓋此為菊言:我夢境一似仙境,然而與莊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達而「回歸自然」「物我一體」;我卻情腸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締結的舊盟!
這就要緊之極了!這方剛剛透露了一個「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緣,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紅樓夢》,除此一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可作註腳呼應的「舊」盟了。這是暗詠湘雲,在重會之前的懷念寶玉——亦即脂硯懷念雪芹。(《紅樓別樣紅》第70頁)
大家千萬別誤會周氏引用「都道是金玉姻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的意思,那不是指寶黛關係,而是指被周氏偷換了的寶湘原型即脂硯女與雪芹的「木石前盟」。黛玉的詠物抒懷詩表現的卻是湘雲對寶玉生死不渝的愛!真是匪夷所思了!
他分析黛玉的《問菊》「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道:
試問:湘雲日後是與誰相「偕」而「隱」居於京西郊甸呢?偕,正是「白首雙星」,所謂「白頭偕老」,而「隱」者不可能再指棄家為僧之義了,那是另一回事,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在實際中的雪芹與脂硯,同隱西山,山村幽僻,人蹤罕到,與世無緣——不就恍然與書里書外的雙層雙關的詩意了嗎?(同前第78頁)
在他的解釋下,黛玉歌詠抒發的不是自己的感受,原來是雪芹與脂硯女的隱居愛情!這真讓人驚詫莫名了!
活潑潑的詩情畫意就這樣被周汝昌糟蹋了!胡適過去把索隱派的成果批評為猜笨謎。周汝昌別無二致,他就是把充滿生命力的紅樓詩變成死謎語去瞎猜一氣,把附會的謎底強加給曹雪芹的《紅樓夢》!這與讀懂這部偉大作品簡直是南轅北轍!
紅樓夢就像一個謎,因為不知道謎底,所以越發好奇想要揭開謎底!
讀的越多,反而不懂的也越多,早晨覺得對的,晚上可能就覺得不合理了,所以總是反反覆復的糾正過去,結局這個謎底太難解了,但願把我覺得對的分享給大家!
有錯的地方,歡迎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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