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 沒有衝突就沒有文學
赫舍爾說:「如果把對最高意義的焦慮——哲學與藝術的全部成就以此為動力——視為荒唐可笑,那麼做人就意味著發瘋。」清除人類靈魂所關切的事,宣布對可敬可畏的事物的求索是錯誤、荒唐的行為,宣布對意義的探查是無意義的,等等,這些能夠給人類的存在提供精神上的援助嗎?
by-謝有順
沒有衝突就沒有文學
文 | 謝有順
? 一 ?
今天說「衝突」。
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寫作,一種是輕鬆的,一種是緊張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後者,因為緊張的寫作裡面往往蘊含著一個作家與現實之間的衝突,而衝突,就是一部作品靈魂的著迷點,在小說中起著核心作用。
一些人的寫作之所以顯得輕鬆,毫無精神質量可言,就在於我們從中讀不到真正的衝突。
而我要說的是,沒有衝突就沒有文學。一切偉大的寫作行為,其實都是一種衝突的形成以及和解,是作家與現實、與靈魂之間的一種內在鬥爭。
卡夫卡是同自己所體驗到的蟲豸經驗鬥爭。他窮其一生所追問和努力的,就是如何在甲蟲身上把人失落的尊嚴與光輝重新建立起來,我相信這個問題使卡夫卡絕望。他看見了人在非人空間里的絕望事實,卻不能以非人(甲蟲)的方式活著,這構成了他小說中的基本衝突。
卡夫卡至死都活在這種衝突裡面。他臨死前在日記中說:「通過寫作,我沒有把自己贖回來。」我相信,它是卡夫卡臉上為何總是充滿陰鬱、驚恐表情的真正原因。
梵高的鬥爭起點在於世界的真相變得不再清晰,他為自己的畫布因此變得模糊感到恐懼。為了使自己的畫布重新變得清晰,梵高耗盡了一生的精力。不要以為梵高是故意要將畫布畫得模糊,以追求一種新的形式效果,不,我更願意相信梵高是出於無奈,他內心體驗到的就是這種模糊,他當然不可能再像自然主義畫家那樣,持守舊有的真實觀念。
真實在梵高那裡,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同樣,畢加索為之終生奮鬥的也是這樣一個問題:如何使我畫布上那些割裂的人、割裂的人性重新統一起來,進而恢復人該有的完整和豐富?
博爾赫斯呢?他一直試圖在沒有出路的迷宮中,選擇一個可能的角度看見永恆(無限),最終,他在幻象中親見了這一切。正是這些恆久而深邃的衝突,使他們的作品成了那個時代最準確的見證。
? 二 ?
衝突也有不同。一種是情感的衝突、故事的衝突,我把它稱之為美學的衝突;另一種是精神的衝突、存在的衝突,是判斷一個作家抵達了何種深度的重要證據。
只有存在的衝突能夠將作家帶入文化母體的中心,進入時代的內部,進而說出生存的真相和人所面臨的內在危機。可是,許多作家都在情感與故事的趣味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或者說,某種美學意義上的成果吸引了他們,結果,即便是一些很優秀的作家,他們的作品也不過企及了文化批判的層面,很難再進一步作存在意義上的探索。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尋根文學」也只是社會學和文化意義上批判,談不上多麼深刻。如果一些種族記憶便是我們生存的「根」,問題的嚴重性便會簡單得多,因為文化的衝突、美學的衝突都是可以在智性的層面上達成和解的,它最高的境界也不過是把智慧抽象到無的地步。
只有存在的衝突,需要作家為它付出真正的代價;也只有貫注對存在之在的思索,作家才能創造出有心靈質量的作品。
如果寫作不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自己,了解我們生存中每一種豐富而有力的經驗,作家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我們需要作家,難道僅僅是需要他為我們講一個好聽的故事,或者為我們表演一種語言遊戲的才能嗎?沒有這麼簡單。
我經常在讀一些小說時想,他(作家)在小說中所喋喋不休的那些東西真的是那麼重要,值得作家為它耗費那麼大的熱情和心力嗎?英國女作家維吉妮亞·伍爾芙曾經說過一句很好的話:「我們同時代的作家們所以使我們感到苦惱,乃是因為他們不再堅持信念。他們當中最自信的也不過是向我們說出他自己究竟遭遇過什麼事情。」這真是一針見血。許多作家一生的努力,都只是在寫自己遭遇了什麼,經歷了什麼,他專註於一些非常表面的東西,卻沒有任何令人難忘的發現。他們作品中的衝突,最多也不過是遭遇的衝突,與內在信念的衝突無關。
遭遇是什麼呢?是一些事情,一些情感,靠它,是無法構成真正有質量的衝突的,因為遭遇一結束,衝突也就結束了。只有存在的衝突是恆久的,它關注的是遭遇為什麼發生,人的精神、心靈在衝突中受到了何種傷害。
堅持存在之衝突的人,常常是伍爾芙所說的「堅持信念」的人,他們為尋找信念而奔波,並相信世界上有某種事物是值得他為之去受苦、並為之付上一切代價的。他們迫切希望了解這種比生命、鬥爭、痛苦存在得更長久的事物。而那些為這種事物而戰,為這種事物而鬥爭的人有福了,他們將親見更永恆的意義。
? 三 ?
存在的衝突就是意義的衝突。
有些虛無主義者敵視意義,我想他們首先要敵視的是自己的寫作,因為他們對意義的敵視已經註銷了寫作本身的意義。
我想起美國哲學家赫舍爾對我們的警告:「如果把對最高意義的焦慮——哲學與藝術的全部成就以此為動力——視為荒唐可笑,那麼做人就意味著發瘋。」清除人類靈魂所關切的事,宣布對可敬可畏的事物的求索是錯誤、荒唐的行為,宣布對意義的探查是無意義的,以及宣布所有的人生問題是無關緊要的,等等,這些能夠安慰人類的靈魂、給人類的存在提供精神上的援助嗎?
一定有一種事物值得我們為之奮鬥和獻身,它是終極性的。終極的痛苦是因為人離棄了這一事物,終極的幸福是因為人與這些事物相結盟。
有一段時間,當我開始痛恨卡夫卡這個黑暗的天才時,我才驚異於這個大耳朵說出了真正意義上的終極痛苦:蟲的性質決定他不能再說出人(更不用說上帝了)的名,甚至連人正常行走的能力也被腐朽的存在所註銷(蟲只能爬行),再也沒有道路可通到上帝所在的天堂了。
卡夫卡彷彿在說,因著最高實在遠離了人類,人生存的性質便隨之降到蟲豸的層面,而且再也沒有道路可以回去了。
——這就是卡夫卡所出示的存在真相,包含著極為尖銳的人性掙扎和精神衝突,並且具有難以言喻的絕望感。卡夫卡是那種與現實不共戴天的人,他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個人最後的精神防線,所以,我每次讀卡夫卡,都能在他的文字中感受到令人震驚的經驗,這樣的閱讀確實是罕見的。
中國的文學當然還沒有企及卡夫卡的高度,但我已經在一些小說中看到了類似的衝突,有的作家開始有意識地走在通往存在之衝突的途中。有許多作品,如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活著》,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賈平凹的《廢都》、朱文的《弟弟的演奏》、格非的《傻瓜的詩篇》《慾望的旗幟》、北村的《瑪卓的愛情》《周漁的喊叫》、莫言的《豐乳肥臀》、東西的《沒有語言的生活》、劉恆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王安憶的《傷心太平洋》《我愛比爾》等,都有力地探查了當下存在的真實狀況和局限性,並表現出了對精神慰藉的籲求和渴望。
甚至在一些作品中,我也讀到了真正的絕望感:作家所要確證的存在本質,正在被這個問題重重的時代所瓦解,我們再也聽不到希望的喧囂,只能聽到一片飲泣的聲音了。他們的作品指證,我們的活著已經到了需要為之垂淚的地步——這種存在性的追問在當代小說中是並不多見的。
比如愛情,在一些作家的小說里,就幾乎被共同認定為是值得為之受難的事物,是時代僅存的高貴性之所在,是真正有質量的存在衝突的根源。在格非的《慾望的旗幟》里,張末的愛情夢想一再被延擱,這表明在一個交流被隔絕、人性的尊嚴被普遍傷害、到處充滿懷疑的碎片、如同一個慾望的加油站的時代里,想在愛情中找到慰藉,是一件無望的事,處於失愛境遇的現代人,在愛情面前惟一能做的就是為愛殉難;北村的《瑪卓的愛情》的結局是瑪卓自殺,瑪卓為什麼要死?因為她哀嘆人的愛不完全,有許多漏洞,她想要一種完全的愛情,可這個時代給不出,瑪卓只有死,她被自己內心的愛情渴望逼得活不下去了……
還有怎樣的存在境遇比這個更讓我們心酸呢?
這些都是在殉難的光輝中而有的衝突。此外,一些作品對精神慰藉的急切渴望也感動了我,這是真正使衝突內在化的原因,因為沒有對安慰者的渴望,受難就毫無意義可言。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里的呼喊沒有得到應答;格非的《慾望的旗幟》里張末的期待全部落空;北村的《瑪卓的愛情》到最後,主人公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王安憶的《我愛比爾》里,阿三最終的眼淚只能對著一個脆弱的、但還帶著小母雞體溫的雞蛋而流……在這些存在的失敗感里,我讀到了真正的衝突——存在的衝突。
對精神慰藉的籲求,對交流的渴望,盼望安慰者的到來,為愛情而受難等,這些,並非衝突所要指向的目標,而恰恰是衝突為何開始的原因,它向我們指明了一個樸素的事實:衝突還沒有在遭遇、事件中開始時,可以先在作家的心中開始。可惜,在當代小說中,像上述這種具有內在衝突力量的作品並不是很多,大家都在遭遇和經歷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現在需要的,也許是把文學往衝突的漩渦里推,使每個作家都找到一個在存在面前感到緊張的理由,這點對於一個想真正了解存在秘密的作家而言,是至關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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