懟畫記·馮傑專欄 | 狗年狗事兒

《中國美術報》第101期 美術副刊

說點狗話

話說中國生肖里那十二隻虛虛實實的動物，每十二年要各自輪番表演一次。轉狗頭之間，又一狗年來到。人也要寫狗文章。

狗年裡，新人無非多希望狗年大吉，老狗希望四季有骨頭啃。

總之，天人共一，人畜和諧，兩者都有著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人不同的是：狗最大特點是忠於主人，不管男女老幼，貧富貴賤。甲午海戰里，和鄧世昌一同就義殉海的是跟隨他的那一條忠犬。我姥爺常說，好狗還護三家呢。

黃永玉 戌狗 2006年

狗是由狼馴化而來，進化到現在，造成雙方勢不兩立：一個翹尾，一個不翹。

狗馴化後和人相處的歷史據說有一萬多年，人狗風雨與共，終於磨合到今天，並留下許多狗的故事。古代文人風雅，在表達敬佩之時，非要象徵和比喻，去當某一種偶像的「走狗」，譬如鄭板橋和齊白石發誓要當徐渭門下走狗，赫胥黎宣稱「我是達爾文的鬥犬」（鬥犬也是走狗）。可見當走狗要文化胸懷，當狗也講品位。

我印象里，「走狗」一詞是貶義。我少年時代在北中原小縣城親身感受過，貧窮的空間里紅色瀰漫。街上喊，牆上寫，報上登，經常聽到看到的是——「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我問我爸啥叫走狗？爸說，走狗就是後面跟隨的狗腿子。儘管現在想不起來當年美帝國主義後面那些走狗是誰了，但走狗風險之大，名聲不好，確實不好當。

馮傑 春之聲

名狗

中國狗史上，人借狗而名，狗因人而名。

上一段里說到許多名人情願和狗聯繫在一起，是他們敦厚大雅，從來不會說「豬狗不如」一詞。鄭板橋自稱是「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的是一首詩：「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除了有好吃狗肉的傳說，鄭板橋只是藝術明星，揚州八怪里，我認為藝術造詣最高的要數金農，金農也好狗，他好狗不是口頭虛指，他好狗務實不張揚。文載「金農性不事生產，好山水游……嘗蓄一龜大如錢，甲上綠毛斑斕，如古銅。蓄一犬名曰『阿鵲』，每食必於銀盤中飼以肉胬，阿鵲死，作詩哭之甚哀。其飲食服御亦好與人殊」。胬是豬肉里最好吃的一塊，即豬前胛上一圈頸肉，好肉都叫狗吃了，自己不吃，可見如此愛意。金農的人和行為讓現在鄉下人看起來，有病，病得不輕。

馮傑 名狗

今有愛狗甚於愛人者。吃穿住行，樣樣皆全，僅我看到的，有為狗穿衣的，有狗鞋、狗帽子，下雨還為狗備有專門雨衣。有訂製的不同口味的狗糧、狗香腸、狗餅乾，出行時狗坐在主人的副駕駛位置，還系著安全帶。有一次我擠公交車，看車門下，一牽狗者和駕駛員辯論，要為愛犬徵得登車的權利。我租賃住處旁邊有一家狗醫院，生意興隆，護士穿梭奔忙，輸液打針，病床上躺的患者不是人是狗。今年初冬，我在鄭州東區走路取暖，看到前面兩個年輕人推一小車，一路邊說笑邊探首說「乖乖」，我走過去時，看到車上坐的那個乖乖竟是一隻穿著花衣的哈巴狗。那狗不滿地對我齜牙一笑。

城市現代狗相繽紛斑斕，讓我這來自鄉下的「眼窄人」大開眼界，說句損人不損狗的話，比我們鄉下的留守老人待遇都好。

我一位侄子是「中原愛狗協會」的副會長，接到情報，還領著30名動物關愛者，到連霍高速公路上堵截一輛開往屠宰場的運輸車，雙方對峙三天，因為上面裝滿一車哀叫的狗。

我侄子知道和我有文化代溝，開導我：「老叔，你知道個啥？現在養狗和你們那時喂狗不同啦，外國人都有為狗死後買墓地立碑的，為狗買保險的，有的還把遺產不留給孩子留給狗的，你們那年代，狗也跟著都沒享過啥福。」

大侄子後一句疑似幽默，為我們的狗年代惋惜。

馮傑 文采飛揚

全縣打狗

我養狗，至今不止養過一條。芳名分別叫虎子、二虎、黑豆、大白，都是清一色草狗。

過去鄉村鄰里之間沒有買狗一說，狗滿月就抱走，叫「寄狗」。我家一條母狗生下五隻狗仔，當最後一隻狗仔被人「寄」走後，那狗一段時間裡抱著一個繡球玩物發獃，滿臉哀傷。

狗臉有表情。我童年時在野外救過一條狗命，那隻狗被人下套吊住，懸掛著，狗看到我，一狗臉哀求。我放下繩索，讓那條狗逃走。它逃走，遠遠地還回頭。

我養的第一隻狗是條黃狗，叫虎子。最早見它時，它正在一面紙盒子里卧著，狗看見我推車進門馬上起來搖尾，表達出一臉親熱，似乎感覺上就知道我是家庭重要一員。

到八十年代，我所在的小縣城開展一場全縣人民打狗運動，縣委制定打狗文件全縣下發：打狗是為了維護社會治安，造福一方。那一段全縣狗肉價格低於豬肉，滿街飄香。一位鄰居喜歡養鬥雞喂洋狗，問我這次「打狗和社會治安有啥關聯」？我一時也總結不出。他試問是不是說警察有時作用不到。

馮傑 狗年豐

我姥爺說打狗運動過去也有過，記得最早當年在滑縣農村開展革命工作時，怕狗叫泄露消息，多在半夜裡行動，狗叫易於暴露風聲，才號召村村打狗，有狗的群眾剛開始想不通後來想通了。

這一次有縣委紅頭文件，我和狗都聽到了紅色的風暴。風聲雨聲狗叫聲中，鄰居的處理方式是賣掉老狗。人狗有情，我不捨得賣狗，決定騎自行車走五十里鄉間土路，把狗從長垣縣帶到滑縣留香寨鄉下避難。因不一個縣，此處是打狗區，彼處是非打狗區。我騎車子，狗隨車後——真正狗腿子了——越過白區，送它到鄉下。

交接後我要回去，它竟悄悄地跟我走，我在村口驀然回首，那狗可憐巴巴站著。我只好讓老舅拴它在樹上，狗看不見我，雙方才沒有依依惜別之情。

馮傑 中原逐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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