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讀】為什麼說能離開北京就別回來了(下)
為什麼說能離開北京就別回來了
作者 | 王雲超
陸很多時候我無法讀懂東東和東東媽,就像我無法看清她們各自的心結,一對母女,名分超過二十年,在一起的時間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為一塊難以撫平的傷疤,這塊傷疤如此敏感,不慎輕觸便可激出痛楚與苦膿。
東東走進來,裹著被子蜷在床邊,說:「超哥,你能陪我聊會兒天嗎,我心裡堵。」我摘下耳機轉過椅子說:「怎麼了?」她說:「我想我姥爺。」我說:「東東,你應該理解一下你媽媽,不要老跟她對著干,她只是說出自己的看法,並沒有逼迫你做什麼事情,你將來有天也會做母親,難道你會成心害你的兒女嗎?」
東東說:「我已經很讓著她了,可她真沒資格來教訓我,我知道她搬過來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沒有家了,也沒臉回老家,就指望我嫁個有房有錢的北京人,以後好靠著我,我憑什麼要養活她,我小時候她那樣對我和我爸,現在看我長大了,又過來拉關係,我憑什麼要養活她?」
我說:「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錯事,你不能因為這個就一輩子不給她改過的機會,何況她還是你親媽,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這麼多年,應該知道血緣關係的分量,外人對你再好,最後疼你的還得是你家裡人。」
東東抹著眼淚說:「超哥,我想結婚,想找個老家的人結婚,我什麼都不圖,只要他有錢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說:「沒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媽媽當年一樣嗎?」她說:「我不怕,結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說:「你呀,我們公司最近招女店員,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別老跟家裡窩著鬧心了。」
東東接受了我介紹的工作,也給我長了臉,三個月試用期下來,同崗位業績第一,她天生是做銷售的料,清秀的外貌,機靈的腦瓜,討喜的嘴巴,無數顧客記住了這個小姑娘。她走出櫃檯,與顧客合影,拖著長音沖我喊:「超——哥——」我笑著對身邊的女領導說:「這就是我們家的那個小東東。」女領導說:「幹得不錯,報表我看了,外店部好多人誇她,你抽空問問她願不願意做副店長。」我說:「當然願意啊,只要您一句話她一準兒答應。」
東東媽很開心,請我在外面吃飯,說:「以後跟著你超哥好好乾,等你做店長了,咱們就把你姥爺接到北京來住。」東東說:「嗯,知道了媽。」我說:「我們公司一個帥哥主管看上東東了。」東東媽說:「哪裡人,是不是北京的?」我說:「北京人,比我小一歲,人不錯,家裡條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國企的幹部。」東東難為情地說:「我知道你說誰,他負責跟我們店對接,對我是挺照顧的。」東東媽說:「這好啊,什麼時候請這小子來家裡吃頓飯。」東東說:「媽,你行不行啊,又管那麼寬。」東東媽說:「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機會了就和人家好好談,不許再耍你那個二百五性子啊。」我說:「咱們都別干涉,讓他們慢慢處吧。」
影視劇照
新年過後,我幾個大學同學搬到了天通苑,在北一區合租,其中有我的死黨白大闖,這小子做傳媒工作,熱情奔放,逢周末必號召一大票人來東區擾我。吃過晚飯,打完撞球,大闖不盡興,非要去商場邊上的KTV。
包間內,大闖張口便向服務生索要姑娘,我極力反對,抬出立水橋某KTV被清剿的新聞,大闖不以為然,鼓動大家投票,接著一群人圍著我起鬨,我沒轍了,只得聽天由命。
姑娘們走進來,熟練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的Poss與笑容,她低著眼皮別彆扭扭地夾在中間,其實我遠比她尷尬,卻沒辦法聲張。她被挑走,坐在遠處沙發上伺候我同學倒酒點煙,同學講起黃段子,沙發上開始勾肩搭背,場面越來越熱,我撐不下去,站起來說:「老白,把我這個跟那個換換。」大闖愣住,說:「靠,你還真花心。」我說:「少廢話,快點換。」大闖說:「你喜歡這個風格的早說啊,搞得我們還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呢。」
我摸出一百元遞給身邊的姑娘說:「你去那邊。」然後指著她說:「你過來。」她坐過來,臉色輕鬆許多,與我對視,發現我黑個臉,「噗嗤」一聲笑出來,抓起瓶子給我倒酒,我說:「你不用這樣,坐著就好。」歌罷猢猻散,大家紛紛給身邊姑娘小費,她推開我的手說:「你也不用這樣,先回去吧。」
當晚,陪唱姑娘在別人攙扶下歸來,醉得一塌糊塗。我站在門口說:「怎麼喝成這樣了!」她的姐妹說:「她就這樣,每個月總有兩天想她閨女,心裡不痛快,恨不得把自個兒給灌死。」二更天,陪酒姑娘穿著睡衣散著頭髮站在在門前,我爬起來,打開燈說:「醒啦。」她撇著嘴不吭聲,我說:「還難受嗎?」她一頭栽過來大哭。
我扶她到沙發,接好水遞給她,她抓著杯子一口氣喝完,說:「想吐。」洗手間,我扶她跪下,一手抓著她頭髮一手拍背,她撐起細瘦的雙臂,雙手緊扣馬桶邊緣,吐得稀里嘩啦,吐完漱完,她徹底散了架,癱滑在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東東媽開門,露出半個腦袋說:「超,你聽阿姨的,別跟這個女的怎麼樣,她不是省油的燈。」我說:「我和她真沒什麼,我又不是傻子。」
之後兩個月,再見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門緊鎖,拖鞋凌亂,沒人知道她何時走的,也沒人問起,除了我,大家似乎並沒人真心在乎過這樣的鄰居。
柒東東沒來上班,領導找到我,質問怎麼回事,我說我也不知道,我陪她去找曾經追東東的那個同事,同事一臉委屈,說東東一周前就交了辭職報告,好幾天沒去店裡了。
酒吧角落,我抓起東東手臂說:「幹嗎寫辭職報告,誰讓你這麼乾的?」東東說:「就是不想幹了,你至於吹鬍子瞪眼嗎,還跑到這裡來。」她揮手招呼身後的小受:「這就是我們家超哥,怎麼樣,帥吧。」我說:「你媽生氣了你知不知道?」她說:「她哪天不氣啊,超哥你說,她哪天不氣,我哪天真走了,她就不氣了。」我說:「是不是因為最近陽陽帶來的那個高中同學,他不讓你幹了?」東東變色,甩開我的手說:「操,你少在這兒胡說,老子的事不用你們管!」
陽陽帶來的高中同學,成了東東的新對象,他與東東同歲,醫學院應屆畢業生,老家在東北經營木材生意。東東喜歡他,去學校找他玩,拉他來家裡玩,趁東東媽和陽陽回老家探親,乾脆在家裡過夜。
東東此舉,重傷了東東媽,也重傷了北隔斷間的大個子。大個子上班時間打來電話,一腔失落地說:「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間,聽到東東在主卧呻吟,他們大白天都在家裡做,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說:「受不了你死去,我早跟你說過,一個家裡住著別亂談戀愛,這種分手只能搬走,你不聽,還非住在這兒,還非得一次次去東東家入股吃飯,你的臉還沒丟盡嗎?」他說:「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歡東東。」我說:「你真心有個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個子沒搬走,或許因為他真的喜歡東東,或許因為他連搬家的錢都湊不出來。這些東北底層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們只懂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處秀恩愛,愛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載,他們拋棄和被拋棄的次數遠遠超過愛和被愛的次數。
東東成功懷孕,成功說服孩子的爸爸娶她,東東媽徹底崩潰,與東東再次撕破臉,兩人一滴酒沒喝便在屋裡開戰,把所有東西摔了個稀巴爛。我回到家,發現陽陽在哭,東東弟在哭,東東弟說媽媽帶著姐姐去醫院縫針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點就劃開了她的肚皮,陽陽說這次打架其他屋沒一個人出來拉勸。
我打開門,望著地上的大小行李箱,說:「回來啦。」她說:「回來了。」行李箱後冒出小腦袋,我說:「你女兒?」她笑一下說:「是啊,寶貝兒,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叫人,我說:「快進來。」陪唱姑娘拖行李進屋,眼望四周說:「這麼安靜,家裡沒出什麼事吧?」我說:「沒什麼事,對了,北卧室那個姐姐搬走了。」她伸手說:「就那個,三姐啊,跟包工頭走啦?」我說:「沒有,一個人走的,東東媽說包工頭不見了,電話地址都換了,沒找到人,不過這老傢伙消失前倒是留了點錢。」她說:「肯定是人家有新的年輕的,不要她了,唉,這些有錢人真靠不住。」
我幫著她將屋裡的大小東西打包,說:「這是要打算去哪兒?」她低頭疊衣服說:「安貞那邊有個北京朋友,說要我和孩子,我想早點搬過去,省得以後我上班了沒人帶孩子。」我說:「那不錯,多少外地人都想嫁個北京人,有房有戶口的,以後你和孩子也算有個靠了。」她冷笑一聲說:「北京人就那麼好嗎,他們家老宅倒是換了兩套房子,可兒子女兒就因為這倆房子跟他鬧,老婆死了,都沒人過去看他一眼,有個靠,呵呵。」
我擺正她肩上的背包,順便整理她前額的發梢,她望著我,眼圈一下子紅了,說:「我這樣的還能指望什麼,有個安生日子過就行了。」我忍住情緒,俯身抱起地上那個看見媽媽哭也開始抹眼淚的小傢伙說:「走吧,我送你們下去打車。」她抹完臉,拽拽孩子的褲子說:「寶貝兒,快說謝謝叔叔。」
東東靠著主卧房門吃香蕉,說:「你的情人兒走啦?」我說:「你也該走了吧,不是說要回去結婚嗎,你還打算在這兒氣你媽到什麼時候?」,東東白一眼走掉,邊走邊說:「切,我又沒氣她。」
街邊的楊樹停止吐絮時,大個子也終於決定搬走,大個子是第三個從這裡搬走的人,卻不是第一個對這個地方絕望的人。北次卧的三姐自從搬到這裡那一刻起就深諳自己的結局,如東東媽所說,如果單純從錢的角度衡量人生,人生會減少很多錯愕與傷感,可三姐觸犯行規初衷盡喪,招致了不必要的錯愕與感傷。
大個子與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個愣頭青,對待生活簡單粗暴,所以生活也簡單粗暴地對待了他。我第一次幫大個子收拾房間是因為她的銷售女友甩完他後回來掃貨,那個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帶著新任男友當著我們的面將屋裡為數不多值錢的東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幫大個子收拾房間是因為告別,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進主卧,讓東東出來跟大個子道個別,東東拒絕,她邊吃胡蘿蔔邊說:「不去,我又沒愛過他。」而那個陪唱姑娘,我愛過她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在我面前動容,然後又選擇了離去。
一縷陽光驕傲地抬起頭,終止了我的夢境與回憶,我睜開雙眼,光腳走向窗檯,第一次拉開了厚厚的窗帘,我一絲不掛,雙眼緊閉,盡情享受對面樓閣無數個窗口的驚詫,我想告訴他們,我已脫下了最後一件外衣,我和他們一樣,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捌夏天來了,夏天又來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長的大排檔,燒烤、海鮮、躥著白沫的高腳扎啤,將七十萬人拉上了天,晚風中,赤膊的東北漢子講起往事,煮餃子的老西兒端出大碗,賣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聽的姑娘將雪白的大腿伸出老遠。
我換工作,跳槽去另一個白酒企業上班,入職前,請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檔吃飯。我挨個向他們敬酒,挨個向他們介紹各區的地理環境,他們依然在譏諷這裡的房屋太過擁擠,譏諷這裡的東北人太過市井,譏諷這裡的中介太過黑暗,我諂笑著一遍遍點頭附和:「是是是,這種地方也就我們這樣的人才過來住,事業有起色了,都恨不得立刻滾蛋。」
東東回東北完婚,我沒去送她,因為我在上班,陽陽沒去送她,因為陽陽也在上班,陪東東前去見公婆的只有她的媽媽。
東東媽問:「那邊住的房子是公司給租的嗎,工資能給漲多少?」我說:「是公司給租的房子,工資自然要漲點,不然跳槽圖個什麼。」
東東媽說:「那就好,唉,我多盼著我的孩子能像你一樣有出息,哪怕像你這麼懂事兒,我也就知足了。」陽陽說:「乾媽,別老怨東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個有錢人,再說,你不是還有我們這些兒子嗎?」
我說:「東東不是個壞孩子,只是沒長大,等她婚後過兩年日子,什麼都懂了。」「長大?」東東媽放下筷子,指著東東弟說:「就像這個,現在整天粘著我,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跟他爸爸一樣。」
東東媽喊:「兒子!」啃雞爪子的東東弟抬起頭。東東媽說:「你長大了跟媽媽親還是跟你東東姐一樣?」東東弟說:「嘿嘿。」
夜幕下的天通苑
2012年秋天,我離開了天通苑,我按下車窗,瀏覽高樓和人群,思念起國外留學的一個朋友,她站在機場安檢處深情地望著我說:「到那邊我肯定要想你們。」我說:「親愛的,能走,就不要回來了。」
本文選自《你的孤獨,比這個世界更動人》,原標題《日落天通苑》,王雲超 著,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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