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孩子的女人及其他丨周末
按:一周一度的「三輝周末」又來了。「周末」是三輝編輯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輝編輯們輪流主持,想說什麼說什麼。本周主持人是三輝文稿編輯恰恰貓,今天她不說鬼,聊聊中國人的《時時刻刻》,聊聊生活中那些被流言定義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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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孩子的女人及其他
文 /恰恰貓
來自 / 三輝編輯部
1
2002年,這位老師45歲上下。年輕時她應該很漂亮,現在冷峻的美仍留著:一雙長腿,步子如風,又乾脆;五官大方的臉微微綳著。她丈夫和她在同一所學校教書,但他們很少一起上下班,他胖,有點外八字,戴著酒瓶底厚的眼鏡。
有一天放學路上又碰上她,她在離我們的小隊伍50米的地方走著。我們一齊望向她的背影,然後有人小聲說起她所任教的年級和科目,又說她教起課來很嚴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我們做恍然狀,覺得這與她的外形倒是相符,算不上新鮮,只暗自慶幸沒做她的學生。我們看見她左拐,往一幢樓去了,這同學忽然說,你們知道嗎,她沒有孩子。
一個驚嘆號被丟進這群十一二歲的女學生中間。我們愣住了:她是不想生孩子,還是生不出孩子?不論是哪種,她都把我們捲入了一個謎題,這個謎題給我們那尚平板的社會認知打進一顆釘子。彼時,我們班和隔壁班的兩個年輕女老師正懷孕,學生髮現她們腹部隆起和走姿變笨時難掩興奮;孩子還讀幼兒園的老師常把孩子接到學校,讓小孩在辦公室打發三點鐘之後的時光;同班女孩的父親想要兒子,便在家外又建小家,也真的得到了兒子;我老家的村裡,一個女人因生不出孩子而感到虧欠丈夫,主動離了婚,孤身生活——一個由男人和女人的組合及該組合的產物「孩子」構成的世界,彷彿自然有之、渾然天成。
現在,一個電子從這個結構穩固的金屬中逸出,我遠遠看著這個電子,感到奇怪,又感到緊張。奇怪於她為什麼要逸出,緊張於自己似乎隱約瞥見了一個事實:這個結構是可以逸出的。逸出這個權威結構的行為讓她變得更冷峻、更神秘,她此刻成了橫眉冷對世界的世外高人,不屑於紅塵規戒。我和我的女同學們在她遠去後又猜了一會兒,發現無從得到答案後,有人做了一個結論:她丈夫,一個好男人。我們立刻聯想到目睹或聽聞過的那些重男輕女、拋棄不孕妻子的事,於是表示了贊同。很平常的,我們在權威話語之下照本宣科,將生育的責任全歸給了女人,而忘記了她那位胖胖的丈夫;我們全然忘記不生育也可能是他的決定,或者是他的「問題」。
2
2005年,她15歲左右。在校園裡她算不上漂亮,但足夠特別。她燙了捲髮,染了色(好像是棕紅色),化了妝蓋住自己的大片青春痘,給長睫毛刷上睫毛膏。她高而瘦,臉長長的,下巴又尖又窄,到了冬天,下巴就和長發一起埋在寬大的鮮艷圍巾里——當其他大部分女學生仍在小心遵守「不燙染髮,不化妝,不奇裝異服,不早戀」的校規,只能穿校服,甚至不敢留披肩長發時,她常常在校門口坐上男朋友的摩托車。
很快,她就成了一個小小的話題,那種你叫不出來名字,但別人描述一些特徵時,你能夠反應出來是誰的「人物」。這樣之後,逐漸的,你所知道的就不再只是她的外表,還有:她成績很差,能進這所重點高中是靠關係外加六萬塊的擇校費(一般擇校費是一萬塊,據說成績越差,需交納的擇校費越高),而她之所以要以這麼大的成本進來,是為了已考入此校的同級男友,但她如願以償入學後,男友卻把她甩了——現在,她的新男友是位校外人士,技校生。
六萬塊的擇校費聽上去很離奇,戀愛故事聽上去又很曲折,但這些對於一場流言的盛宴來說還不夠,接下來:她在進學校前,為曾經的男友墮過胎。
流言是餐後果盤,是嚼嚼就可以吐了的口香糖,沒人真正關心是真是假,但你看她的眼神已經有了變化:你感到流言無從查證,可你也感到將信將疑。墮胎是關於她的流言的高潮,自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出現新的傳聞。它的確能讓圍觀者嚼很久,所有人都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著,訝異、鄙夷、厭惡,都有。
那是21世紀的初始,在這個30萬人口、經濟發展水平處於上游的東部小城裡,儘管性對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來說已然不是禁忌,但上一輩人在公共語境中對性的羞恥、厭惡、禁絕態度像血脈一樣,還未斷絕。家庭中性教育極度缺失(儘管多數同學第一次見到避孕套都是在父母的抽屜里),學校里本應進行的性教育也被一筆帶過——初中的生理衛生課上,不滿40歲的男老師不願意念出課本上的文字(包含初潮、第二性徵發育成熟等等),代之以「第XX頁從上面數第X行到第X行,劃線」。一堂45分鐘的劃線課宣告了我們受教育階段中僅有的性教育的完成,而除了書上沉默的文字,在現實的空氣里,性是被假裝不存在的東西,羞於談起、不該談起。
但它真實存在著。你從初中起就能看見那些情侶在操場的角落親吻,大膽一些的在撫摸,你聽得到那些滿天飛的傳聞,誰和誰上過床,誰在五年級就獻出了第一次(而她的媽媽是妓女爸爸是地痞),誰又和誰在護城河中央的小島上「干那種事」(當著他們朋友的面);到了高中,你看見教室里一個男孩把手伸進女朋友的領口,又聽說年級第一名和男友在空無一人的宿舍做愛被抓了個正著;而你和其他許多女學生都會在高中遭遇咸豬手,在晚自習後雜亂而昏暗的自行車棚,在上樓梯時,在晚飯時人群擁擠的商店門口,你屁股上或者胸前挨了一下,你驚恐地四顧,卻什麼線索也沒發現,什麼也做不了。
在關於這些真實存在的談論中,一種性別秩序隱隱浮現出來,它完美地體現於2006年,那位年級教導主任的一次廣播大會。
當時可能已經入冬,但無論是熱是涼,被禁止的戀愛總在夜幕下的操場上發生著,戀愛的男女避開校園裡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躲在操場周圍的樹影中。這些男女像雨後從地洞里爬上樹榦尋求新生的蟬,即便選在黑夜裡行動,也逃不過持手電筒來捉的教導主任。廣播大會上,教導主任不點名批評昨夜抓獲的一對男女,他顯得憤恨的聲音從教室前方的壁掛音箱中傳來,作為一個管理者,這些抓不盡、攻不破的違紀現象讓他咬牙切齒,他斥責這些男女不務正業、不幹正事,似乎青春期的戀愛是一種犯罪。他的語詞越來越激烈,直到我們聽見他說:說句不好聽的,你們這些搞對象的就是不要臉,尤其是女的,賤。
他吐出「賤」字時如此用力,令我今天回想起來猶在耳邊。這就是那個性別秩序:假如說在殘存著禁欲主義的男權社會中,男性的慾望受到暗暗的鼓勵而女性的慾望被斥為放蕩、不潔,那麼,在一個禁慾的校園中,當慾望將兩個人聯結起來時,女孩比男孩要多承受一份額外的道德罪責,說一個女孩墮過胎是對她的道德人格的終極摧毀,她將比不潔還要不潔,比放蕩還要放蕩。墮過胎的身體成為道德有污並因而受了生理上的懲罰的象徵,不是個悲劇,便是個醜聞——從初中開始,一些艷麗、交友甚廣尤其是在班裡有死對頭的女孩最容易遭受墮胎的流言。
而到了推行禁慾的管理者那裡,道德標準更加苛刻,僅僅是投入(可能導致性關係的)情感便意味著墮落、下賤,好像一個禁慾社會是否能夠成功全憑女孩們,她們必須護住自身,而男孩,他們與成年男子一樣是下半身動物,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們——或者說,他們不需要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慾望負責。在關於墮胎的談論中,主角永遠都是女孩,談論者讓男孩輕輕鬆鬆地隱身了。
3
在不生孩子的女老師和墮過胎的女學生那裡,女性要麼是作為生育的負責者,要麼是作為性道德的負責者。在合乎法律和倫理規範的關係中,陰道和子宮必須加以利用;而在違背某種規範的關係中,陰道和子宮必須閉鎖。在數千年的權力關係中,陰道和子宮是女性的使用價值的象徵,無論是出於生育目的還是出於性本身的目的,它是否被使用,都非女性可以決定的;假如女性做出違背權威意志的決定,那麼她將變成「不自然」的,或者變成「賤」的。今日,關於性與性別的討論越來越多,女性有了選擇自由(儘管是有限的),舊有的規範也在寬鬆或消失。但這個寬鬆或消失的過程並非直線漸進,它曲折,還可能迂迴——
2017年,初夏。仍然在我們的小城,仍然在那所重點高中,校規不但沒變,還變本加厲,校園裡的攝像頭比十幾年前更多也更加高級。抓獲戀愛男女更容易了,但戀愛男女的數量絲毫沒有減少:他們仍然佔滿了晚自習後的操場角落,在黑暗中短暫地擁抱、接吻。例行的「抓紀律」仍然要有,於是在一次班會上,作為班主任的中年男老師重申「不準早戀,學習第一」,他溫和敦厚,自認為諄諄善誘,將言說對象轉向女孩們:你們有些女同學不要太單純,戀愛這種事,對男同學沒影響,分手之後他們照樣找女朋友,第二個、第三個,但你們女同學呢,就不好再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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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弓背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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