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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靜好沙頭角

新新中國歲月靜好沙頭角作者:任芙康《光明日報》( 2016年04月08日15版)

  兩個月前,廣東朋友邀我南下,專程前往沙頭角。我當即爽快應約,喜悅無法言表。近30年前我曾去過,後來深圳雖成了常來常往的地方,卻始終無緣重返沙頭角。當年那裡的如火如荼,烙下了一個斑痕,讓我始終牽念。

  那是1988年4月,我平生初赴深圳,辦完事後正欲北歸,主人挽留說,不去一趟沙頭角,豈不白來深圳。我雖孤陋寡聞,沙頭角及「兩國分治」的中英街,早就如雷貫耳。中英街全長250米,日均流量10萬人次,聽起來不可思議。有人說此地是萬花筒,能見識到那邊花花世界的稀奇;有人說此地是試金石,能顯現出這邊悠悠歲月的苦寒;有人說沙頭角等同商界名校,浸泡半日便能開竅成賺錢精英;他們說中英街等同購物天堂,天堂的貨品帶回塵世,更能映襯出神界的非凡。

  能跨進中英街可謂「幸運」。彼時香港尚未回歸,沙頭角堪屬邊關重地。凡無「沙頭角禁區通行證」者,即或抵近關閘,仍是咫尺天涯,唯有望關興嘆。而拿到由公安機關簽發的「路條」,需付出超常的體力、毅力,歷經長蛇陣的煎熬。

  記得那日,剛剛移步街口,一股咄咄逼人的熱浪,讓陽春瞬間變為酷暑。陪同的朋友見我面露難色,未待說出鼓勁之詞,彼此已被人浪吞沒。幾番踮腳四望無可尋,只好依照約定,各行方便,兩小時後關前會合。

  接下去的影像,迄無細節,只覺全街搖蕩,相互纏繞成一團虛幻的亂麻。毫無主見的我,被裹挾進一間又一間鋪面。南腔北調的男男女女,忙亂得不可開交。拖著,抱著,提著,扛著,個個舉步維艱,卻掩不住赴湯蹈火的豪邁。事後慢慢回想,中英街五花八門的商品,可列出一頁大致的清單:香皂、布料、雨傘、絲襪、味精、香煙、糖果、相機、太陽鏡、電子錶、剃鬚刀、化妝品、中成藥、保健品、金首飾……無不價廉,無不物美,無不如冰水濺進沸油,鼓動人們的購買慾。市聲盈耳,叫出去的賣價,是不假思索的;還回來的買價,是一言九鼎的。眾人似乎都討厭拖泥帶水,往往一個回合成交,沾著唾沫點錢。更有破釜沉舟之人,除留出幾文回家的盤纏,腰包里不剩下一枚多餘的硬幣。

  熱汗蒸騰中的繁榮,叫人發懵。粗粗一看,似乎樣樣都是難以割捨的珍品;細細一想,又似乎件件都屬無甚大用的雞肋。不知所措中,約定的時辰已到,毫無斬獲,奪路而歸。朋友已在關口等候,見我兩手空空,別無身外之物,大感驚詫,呼為異類。

  返回北方數月之久,沙頭角仍縈繞於心,不可理喻地,我竟然杞人憂天,懷了一絲莫名的憂慮。小小的沙頭角,像一架隆隆前行的戰車,何時能夠稍作停頓?一如過年熱鬧,固然不錯,但一年四季,火樹銀花,天天過年,過年的人受得了嗎?

  日月如梭,將近30年轉眼而過,我時常揣想,時勢無常,一路跌跌撞撞,備嘗盛衰榮辱的沙頭角,是否幻化出了新的景緻?

  那日,終於走進了久違的沙頭角,這一次居然天地清爽,視野無礙。雖仍有邊檢,然已無森嚴。中巴載著我們,經由旁門通途,直驅中英街內。入耳的,觸目的,皆讓人疑惑,立足的這個地方,怎會如此井井有條,整潔到完全陌生?

  面前醒目的石質界碑,刻有「光緒二十四年中英地界」字樣,屈指算算,豎立於此已在百年之上。而自詡來過沙頭角的我,竟毫無印象,可見上次行旅的潦草。說來也怪不得我。當人群成為人流,人流成為洪流,洪流波濤滾滾,湧入中英街狹窄的河床,哪怕一條頂天立地的壯漢,淹沒其中,亦不過微不足道的一枚葉片、一粒沙礫。愈往前行,愈覺生疏,店鋪里安神候客的商人,街沿上埋首鋪磚的民工,老榕樹下追逐嬉耍的孩童,古井旁探身比畫的遊客,隨主人亦步亦趨溜達的寵物狗,在騎樓上啁啾的鳥兒……處處閑散,處處安詳,與腦中的印記全然不符。

  250米的主街走完,道向左彎,迎面是一座造型獨特的鐘亭。踏上台階,湊近鐘身,二三百字的銘文描畫歷史脈絡,字字凝練:「一街之興衰,關乎國勢;百年之寵辱,窺於一斑。」扭身步入10米開外的歷史博物館,展品謹嚴,功能現代,令人興緻盎然,逐一看過,不忍遺漏。館長孫霄先生介紹,此地四鄰八鄉,民系紛繁,客家人眾,捕撈為生。他隨手給我們一本《客家民歌》,字字含情,句句靈動,悲涼處悲涼得很有力,調皮處調皮得很有趣。

  館長將我們送出樓外,推薦我們去瞻仰一座祠堂。

  不消幾步,便到得一座老宅。院落兩丈見方,不大,但世俗而真切,端莊且謹嚴。院門上方,懸匾「吳氏宗祠」四枚敦厚的漢字。迎候我們的男子,乃吳氏嫡系後裔。老吳快人快語,熟稔族譜,透過其款款敘述得知,因世道險惡,吳門先祖拖家攜口,出陝過豫,穿魯進閩,迴環往複,歷經千載跋涉,最終落腳於南粵大鵬灣。小巧、完備得叫人驚嘆的祠堂,存世200餘歲,老而不古,然身世飄零,一梁一柱,一磚一石,無不令人睹物感懷。祠堂建了毀,毀了建。有道是,古往今來的災禍,兇險居多,卻也總是犟不過人。說到如今祠堂香火旺盛,他語含歡喜。單論香港新界北部,大小村落的吳姓後人,每到祭祀的良辰吉日,無不呼朋引類,越境而來,將尋常日子的安常處順,升溫為節日典禮的額手相慶。說話間,院內又陸續走進幾撥遊人。老吳不便怠慢,向我們賠笑致歉。沙頭角這壇民俗的老酒,殷勤待客,免費暢飲,與舊日印象相比,已是全新章法了。

  深圳每一天的朝陽,最早升起在沙頭角,與深圳的每一輪夕陽最終謝幕的蛇口,一東一西,二者都曾轟轟烈烈地,當過一回舉世矚目的花瓶;而今,又都洗心革面地,要做上一回與以往不同的自己。眼下,國內四處開花的自貿區、免稅區,並非對中英街的擠壓,而是機緣巧合地,營造出沙頭角的新生。好似庇佑一位浮艷漸褪的佳人,從好戲連台中解脫出來,從身心俱疲中解脫出來,從悲喜交集中解脫出來。

  今夕何年,鼎沸業已止息,餘音仍裊裊。日臻佳境的沙頭角,動靜相宜,一切恰好,恰好到不忍辜負,恰好到與性靈相連,無須再追尋一個只與財富有關的夢想,也無須再嚮往一處更為安逸的地方。謹祝衣食無憂的沙頭角,長此以往,歸真返璞,知足常樂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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