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知識》雜誌:2017年日本社會的「憂」與「思」——胡?澎

2017年9月18日,日本老人手舉啞鈴健身,慶祝敬老日。據日本總務省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9月15日,90歲以上人口數量達到206萬。

2017年秋天,我在日本一所大學訪學,作為一名從事日本社會研究的學者,得以近距離地觀察日本在環境治理、社會治理、社區治理等方面的先進經驗,同時,也了解到當今日本社會種種令人憂心的問題,特別是對日本社會的老齡化、單身化、無緣化有了切膚之感。

超老齡化社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在日本期間,感受最深的莫過於老齡化程度之深之廣。日本不僅僅是一個老齡化社會,而且是一個超老齡化社會。按照國際社會的劃分標準,65歲以上的人口占該國(地區) 總人口的比率超過21%即為超老齡社會。日本早在2007年就邁過了這個門檻,10年後的2017年,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到3519萬人,老齡化率已經高達27.8%。

在今天的日本,這種超老齡化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息,瀰漫於社會的各個角落。例如:在安靜的街巷,你更多遇到的是獨自行走或推著手推車的老年人;身著制服的計程車司機大都是老年人;從事清潔工作的是老年人;圖書館、美術館、公民館、市民活動中心裡參加各種學習小組、聽講座的是老年人;高島屋、大和百貨店售貨員也有不少是老年人;商場的貨架上老年人用品琳琅滿目;寫有某某日間照護中心字樣的麵包車隨處可見……就連日本的對華友好團體成員也幾乎都是老年人。我在日本期間,參加了幾次當地日中友好團體的活動,發現參加活動的大多是六七十歲乃至八十多歲的老年會員,很少見到年輕人的身影。

與老齡化相伴隨的還有少子化以及人口的減少。近兩年,在一系列鼓勵生育政策的刺激下,日本的總生育率稍有回升,2015年是1.46,但離安倍政府「新三支箭」所期望的1.8仍有很大距離。2017年日本新生兒數量為94.1萬人,已連續兩年不足100萬人。2017年日本國內的死亡人數減去出生人數的自然減少數約為40.3萬人。我上世紀90年代曾在北陸地區的富山大學留學,作為富山縣縣廳所在地的富山市人口約42萬。2017年日本人口自然減員相當於減少了一個地方中等城市。出生率下降、人口減少,導致日本每年約有400所學校關閉。2012年,日本成人尿布市場零售額超過了嬰兒尿布的零售。

日本社會在超老齡化、少子化和人口減少的三重夾擊下盡顯狼狽。儘管日本有著較為完備的社會保障體系,《護理保險法》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家庭成員的護理負擔,但隨著老年人家庭、單身家庭、夫婦二人家庭數量的增高和有子女家庭的大幅減少,對老年人的護理問題依然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已婚女性比起在家照顧老人,更願意找一份工作。在日本期間,我曾回富山市看望幾位日本友人,深刻感受到地方城市老年人的養老困境。他們都已經七八十歲,子女大都在東京圈生活,即便有子女同在一個城市,也是與他們分開居住。一位友人告訴我,他在60歲退休那年重新辦理了護照,本想趁著身體還好的時候帶夫人去海外旅遊,後因老母親突患重病而一直未能成行,長達10多年的看護令他們夫婦身心俱疲。

超老齡化還給日本社會帶來了勞動力不足、社會保障難以為繼、消費低迷、地方凋敝等一系列負面問題。《2017年版厚生勞動白皮書》指出,2010年,2.8名勞動年齡人口撫養1名老年人,2015年則為2.3名撫養1名老年人,而到2025年,將會是1.9名就要撫養1名老年人。為彌補勞動力不足,近年來,日本採取了延長退休年齡、促進老年人再就業、鼓勵女性參與社會工作等措施,還提出了「勞動方式改革」的新政策,重點吸引婦女和老年人就業,但都收效甚微。

隨著年輕人從地方圈向東京、大阪、名古屋三大都市圈移動,日本多數地方城市人口平均年齡不斷增高,經濟則因缺少人氣而凋敝。市中心商業街冷清、蕭條,開門營業的店鋪寥寥無幾,閉門謝客的餐館比比皆是,隨處可見人去後的空置房。據總務省對空置房的調查,1988年全日本有394萬戶,2003年升至659萬戶,2013年達到了820萬戶。一些地方城市由於老齡化現象嚴重,在傳統節日到來時不得不招募外出工作的青壯年暫時回到故鄉以維繫傳統慶典。

單身社會:我的生活與你無關

當我在日本的書店裡看到《單身社會的衝擊》《單身激增社會的希望——為了構築相互支持的社會》《超單身社會「獨身大國日本」的衝擊》等大量關於單身社會的書籍時,突然意識到,日本的單身社會真的到來了!日本學者荒川和久認為,當今日本不僅僅是「老齡化日本」,還是「獨身社會日本」,日本將面臨比少子老齡化更為嚴峻的單身化問題。

與學者研究成果相印證的是官方的統計數字。2015年日本有1842萬的單身家庭,佔全國人口的14.5%,也就是說七個日本人中就有一人是獨居。這個數字五年增加了9.8%。據日本國立社會保障人口問題研究所預測,2026年日本的單身家庭將會超過2000萬戶,65歲以上的老年人獨居也將急速增加。2040年,日本將會有39.3%的家庭成為單身家庭。

造成單身的原因有未婚化、不婚現象的加劇,以及離婚率的上升,此外還有配偶死亡所致。年輕人「遠離婚姻」,很重要的因素就是現代社會對於婚姻與否的寬容和人生觀日趨多元化等。同時,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環境惡化、非正規就業人數增加、收入下滑等也導致了低收入男性的「結婚難」。目前,300萬日元的年收入被認為是男性能否結婚的一道門坎兒。調查表明,大多數單身者並不是想一輩子獨身,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結婚對象。但越來越多的日本女性不想再走母親的那條專業主婦的人生之路,也不希望因結婚而降低自己原有生活水平。另外,日本社會對隱私的過於保護和人際關係的疏離,也使得不少未婚男女在人際交往方面能力低下,他們或是羞於表白,或是擔心表白後不被接受而使自己受到傷害。這似乎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日本18至34歲的女性中有39%的人是處女,18至34歲的男性中有36%的人是處男。

據日本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的調查數據顯示,2015年50歲之前從未結過婚的日本男性比例約為23.4%,女性比例約為14.1%,創下歷史新高。據預測,日本人的「終生未婚率」還將持續攀升,到2035年日本男性將接近30%,女性將接近20%。

為了緩解單身社會和少子化現象,日本政府積極推進「結婚支援」,政府和民間機構成立了諸如結婚支援中心、年輕人交流信息網站等,為單身者牽線搭橋。著名學者山田昌弘曾發明了「婚活」一詞,呼籲年輕人要像找工作一樣積极參加各種找對象的活動。

日本的企業和商家靈敏地嗅到了單身社會的商機:多達十幾種口味的火鍋湯料以及搭配好肉片、魚片的配菜擺放在超市醒目的位置;地產開發商專門為單身群體推出了小型公寓;餐館、居酒屋在菜品、裝修品味等方面刻意迎合單身顧客的需求……單身一族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一人世界的便利和自由,一些激進的單身青年甚至不能忍受情侶們在聖誕節大秀恩愛,從而呼籲抵制聖誕節。

然而,單身群體也帶來了一系列社會保障問題。有調查表明,50歲以上的單身男性和40歲以上的單身女性中有10%的人屬於低收入群體。單身群體中低收入比例高的原因是非正式工的比例高,也有的是因病導致失業。中老年人的單身化現象更令人憂慮,因為日本現行生活保障體系是以家庭成員的存在為前提設定的,終身未婚者沒有配偶和子女,進入老年階段後不能依靠家庭成員養老,一旦失業或生病,很容易陷入貧困。同時,獨居老年人與社會聯繫減弱,面臨被社會孤立的風險,有可能成為「孤獨死」的後備軍。

可以想見,以大都市圈為中心的單身群體進一步擴大將是日本社會發展的趨勢。如何應對單身家庭的增多?原本由家庭成員承擔的「相互支持的功能」又將交給誰來承擔?如何為單身老年人提供發揮價值的再就業?這些問題都深深困擾著日本各界。

無緣社會:生活在別處

日本學者橘木俊詔認為傳統日本社會是「有緣社會」,即由「血緣」「地緣」和「社緣」構成了傳統日本人生活的基礎,人與人之間存在強烈的互助精神和共同體意識。然而,今天的日本,曾經以「血緣」為基礎的家族制度以及以「地緣」關係為基礎的地域共同體文化正在慢慢消失。2016年日本男性平均壽命為80.98歲,日本女性平均壽命達到了87.14歲。這就意味著,大部分日本人在退休之後將會有二三十年在社區生活。倘若切斷了與工作單位的聯繫,又不能融入社區,一旦與之相依為命的家庭成員離世,很難不遊離於社會之外。另外,企業為了降低勞動成本,還會以提前退休、解僱等方式分流職工,終身僱用制面臨崩潰,導致企業與員工之間的「社緣」趨於解體。2010年1月,日本廣播協會(NHK)曾製作播出了紀錄片《無緣社會——32000人無緣死的衝擊》。

「無緣社會」里的日本人似乎「生活在別處」。早晚高峰時段,地鐵、電車裡,步履匆匆的行人刻意迴避著與別人肢體的接觸或是目光的交流,公共廣播里則反覆播放「如果發現可疑物品,請千萬不要觸碰,趕緊跟相關部門聯繫」;人海茫茫的大都市,陌生人之間很難開口求助,同一幢大樓、同一樓層的鄰居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任何交集。日本電視劇《深夜食堂》之所以深受歡迎,就在於人們在深夜食堂這一空間里找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連帶感,孤獨的心得到了暫時的慰藉。

最近,一款出自日本遊戲公司的《旅行青蛙》在中國社交網路流行。日本戰略學家大前研一將當今日本的年輕人稱之為「低慾望」的一代人。他們喪失物慾和成功欲,不結婚不生育,宅,不社交,一個人過著無欲無求的小確幸日子。

這種「無緣社會」與日本的集團社會呈現著一組矛盾又統一的關係:一方面是人與人之間刻意保持一種疏離的關係,另一方面又懼怕在集團里被疏離,從而過度地追求同質化,對個性和差異缺少寬容和包容。據說日本公司里有人患上了一種「午飯同伴綜合症」,就是極度擔心在午餐時間沒有人約自己一起吃飯,害怕被集體排斥而深感惶恐。

不過,也有一批更年輕的日本人則習慣了「無緣社會」,他們通過「Instagram」(照片牆)、Facebook(臉書)、Twitter(推特)、Line(連我)、Mixi(米西)等社交軟體進行虛擬社交。有媒體採訪一位28歲的年輕人,他在網路上有200人可以交流,但實際見面的幾乎沒有。他們喜歡孤獨,甚至享受孤獨。與社會的疏離、社區的疏離,甚至與所在企業的疏離,反而為他們提供了一種心靈上的安全感。

老一代日本人則懷念他們年輕時代的「有緣社會」,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彌合「無緣社會」的疏離感。一些人志同道合的社區老者們行動起來,他們自願結成老年沙龍,每月活動一到兩次,聚在一起聊天、做手工。而一些剛退休的相對年輕的老年人則在社區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們運用閑置的房屋開辦老年人餐桌,解決了他們的就餐問題;他們與社區的中小學校合作,利用放學後的空閑教室組織孩子們做作業、開展體育活動;他們開辦「育兒沙龍」,為年輕的媽媽和孩子們提供一個相互交流、相互幫助的場所……

「無緣社會」是單身社會的「因」,少子化社會是單身社會的「果」。少子老齡化、單身化和無緣化等現象互為因果、相互勾連,構成日本最難解的「扣」。我們不無憂心地看到,曾支撐戰後日本相當長時期的「安心」與「安全」的社會環境正在發生變化,人口減少、勞動力減少令日本經濟發展缺乏後勁;日趨嚴峻的超老齡化和人口流失導致地域社會的日漸凋敝;養老金、醫療等制度層面出現的種種問題令老年人對養老深感不安;僱用環境惡化讓年輕人對婚姻失去憧憬;越來越多的日本人在「無緣社會」中失去歸屬感,感到閉塞和孤獨。能否有效地解決這些社會問題,關係到日本社會未來的走向,也考驗著日本政府和民間的社會治理能力。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社會室主任、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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