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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你一聲「哥哥」

叫他一聲哥

家庭生活是每個家庭成員心靈的鏡子,也是衡量他們人格的尺度。

自打兩個星期以前,我接到錄取通知書後,全家就處於一種興奮狀態之中。媽媽不知是哭還是笑,不時地用手揉眼睛。通知書沒到,她總擔心我考不上;如今通知書到了,她又念叨著我路上咋走。我對媽說沒事,我大了,自己能走的。媽叫我別犟,說不是叫黑娃送,就是叫他爸送,反正得陪個人一起去。

沒法,最後我只好妥協了,同意讓黑娃送。

黑娃是誰?按理說,我要叫他哥。自從我爸去世後,後爸爺兒倆就從甘肅老家一起到我們家來。他們一來,我就覺得家裡處處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礙事,總不想看到他們,更不想跟他們說話。每天天一亮,我就上學,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頓飯,我一個人端到自己房間里去吃,從不跟他們在一起吃。我討厭看到那兩雙眼睛,更討厭後爸那黑黑的手,動不動就往我碗里夾菜。他每次夾給我的菜,我都偷偷地丟到桌下邊喂貓吃。我知道,我這樣做,媽心裡是很難過的,她很希望我跟他們好,跟他們說話,叫聲爸,叫聲哥。可是,我辦不到,怎麼努力,也辦不到。看到他們爺倆,總覺得像小數點後面除不盡的數字——多餘。我只有一個決心,一定要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再也不跟他們住一起……

有道是:苦日子長甜日子短。兩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明天,我就要上路了。媽說今夜要跟我睡會兒。可媽倒在我床上,老是睡不著,壓低聲音叫著我的小名:「秀,你明天就要離開媽了……」媽剛說話,就開始抹淚,「媽對不起你,秀。你爸死後,媽實在是沒法,才走這一步。媽又有病,這麼多的地,家裡沒個勞力,多困難哪!不用說供你上學了,就是每月的麵粉也打不回來。你四年大學,少說也要好幾萬,這還得靠他們爺倆。唉,媽也知道你看不起他們,女兒家,人大心大,媽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媽也沒什麼別的話說,天亮臨走,叫黑娃一聲哥,好嗎?他今年二十了,比你大一歲。」

我不說話。我知道媽這一輩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樣困難,也沒讓我輟學。這一點,我深深地懂得,我知道媽心裡很難受。但要我叫他爸,叫他哥,實在是難辦到。為了臨行前能安慰媽,我把手放到媽的手上,表示我願意聽話,可天亮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叫爸叫哥的機會。

說實在話,他們爺兒倆,人並不壞,一老一小,兩個老實疙瘩,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幹活的命,天生就是往地里下力氣的人。每天,天不亮下地,天黑透了,也不見回家。平時,吃好吃壞,穿好穿壞,一聲不吭。我家承包的一百多畝棉花地,從春到秋,他們父子倆就像兩頭牛,沒白沒黑地干,就連到了拾棉花最忙的時候,他們也不讓我缺一節課。不管地里的活多麼緊,每到下雨下雪,媽還叫黑娃給我送雨傘,送雨鞋。

其實,我寧可淋著,也不想讓黑娃到學校來。每次,我一見黑娃走到學校大門前面時,老遠地,我就跑出教室,去接黑娃手裡的東西,生怕班裡的同學問我他是誰。後來,黑娃也自覺,一次也不往學校大門裡走,就站在學校前面路旁邊的林帶里,淋著雨,等我放學出來,身上披塊塑料布,濕透了,也不敢撐開我的小花傘。

如果我不帶任何偏見的話,其實,黑娃長得並不難看,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眉宇間還帶有幾分帥氣。一天十五六個小時的日照,將黑娃曬得很黑。要是命運能夠公平地讓他上學的話,我敢說,黑娃比我們班上許多男生都長得好看,黑娃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優秀的大學生。可是很不幸,他媽死得早,甘肅老家,山溝里窮,上不起初中。來到我家那年,他才十五歲,我媽想讓他繼續上學,可家裡這麼多地,他爸就早早地拿他當成了強勞力,整天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上曬日頭……

我和黑娃上了火車,隨著一聲聲有節奏的「軋軋、軋軋」聲,我與家的距離越拉越長。

坐在火車上,我第一次有了離家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好想哭,我知道,我這一去,不是永別,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家一次。我好想媽媽,我就從車窗往外看,想看到媽媽,看累了,就把頭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對面看。我知道,黑娃正端坐在那兒,雙手夾在兩腿中間,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麼呢?

我下意識地向對面的他瞥了一下,他仍像根木頭一樣,不說,也不動,眼睛永遠是那樣老老實實地看著窗外。他似乎也知道,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跟他說話的,所以他也就一心一意,一個人看那車外不停流動的風景線。

一天一夜過去了,同坐在一起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們是一起來的,更不知道我們還是一家人。

我捧著本書覺得十分寂寞,幾次鼓足勇氣想跟他說話,但都沒有成功。

火車快到蘭州了,再有一天一夜就到西安了。也就是說,我們之間,已經是兩天一夜五十多個小時,互相沒說一句話了。有時,黑娃去給我打杯水來,啥也不吭,就那麼不聲不響地放在我跟前的小茶桌上。

火車進了蘭州站,停車十分鐘,那些賣東西的人,一個個扒著車窗叫賣。我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鄉下婦女,就問:「哎,花生多少錢一包?」「一塊,要不要?」那個鄉下婦女拿起一包花生,舉在手裡。我見價錢還可以,就拿出一張五塊錢,說:「買兩包。」那鄉下婦女收了錢,先給了我兩包花生。隨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不找錢,調頭想走。

我正要喊,只見黑娃眼疾手快,立即從車窗里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鄉下婦女的頭髮抓住,兇狠狠地說:「找錢!」

天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黑娃那怒不可遏的樣子。如果那個鄉下婦女再不老老實實地找三塊錢,黑娃一定會把她從車窗外提進來的。

我接過那婦女找來的三塊錢,再轉身看看黑娃,只見他已恢復了先前的平靜,安靜地看著窗外。

車又開動了。

我朝黑娃看了一眼,將手裡的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他說他不餓,要我留著慢慢吃,到西安早著哩。

於是,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上放著。一直到西安,我收拾東西準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進兜里。

到西安火車晚點了,夜裡十一點才到。西安火車站好大呀!車站裡到處都是擁擠的人。我下了車,頭暈暈的,不知東西南北。在人海中,到處看不到一個熟人,我才真正覺得,我已經離開了家,離開了媽媽,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心裡好想哭。大概是因為自己膽小的緣故,我提著包,一步不離三寸地跟著黑娃往前擠,原先那種厭惡、傲慢的感覺,不知哪去了,只覺得他就跟我的親哥哥一樣,那麼貼心,那麼賣力,肩上背著兩個大包,手裡又提著小包,走得那麼艱難,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生怕我被擠丟了。

我沒鑽過火車站地道,心裡很害怕,問:「這走到哪了?對不對?還是問問人家再走吧。」

他說:「不問,對著呢,就打這兒出口。」

「你走過嗎?」

「走過。那年,跟爸來,也是這樣鑽的。沒錯,走,跟著我。」

我心裡暗自慶幸,幸好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大包小包的,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識方向,這會,准該哭鼻子了。

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燈火輝煌,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我一眼就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的牌子,都是各個高校來接新生的。

打老遠地,我看見一塊牌上寫著「陝西師範大學」幾個字,高興得大叫:「哎,陝西師大!那兒,你看,在那!有人來接我們了!」我高興得跳起來,連忙從人叢中擠過去,拿出入學通知書。

那些大學生們熱情地接待了我,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同學忙從我手裡接下包,往他們車上送,還叫我們動作快些,說他們夜裡還要接三趟新生。

另一個男生走過去,從黑娃肩上往下拿包,問我:「他是你什麼人?你哥嗎?」

我點點頭。

那男生又說:「那好,就一起上車吧。學校有招待所,對家屬全部免費。」

黑娃放下包,說:「不了,妹妹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我在車站上坐會兒,明天天不亮就回。」

那個大學生說:「明天天不亮就回?忙啥?到了西安,還不好好玩玩?難得來一趟,去看看半坡呀、兵馬俑呀,去華清池洗個澡呀……來來來,上車。」

「不了,俺家裡還有事,地里棉花開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過來。」他說著,就要走。

說話間,車開了。那個大個子男同學看我好像傻了,趕快捅我,說:「咦,跟你哥說再見呀。」

「哥……」我從車窗伸出手,一下子覺得心裡淚汪汪的,好想哭。

他一聽,連忙笑著對我揮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劉殿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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