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梁光正的光榮夢想|新刊
梁鴻在小說《梁光正的光榮夢想》(單行本名為《梁光正的光》)的敘事中回顧了「父親」梁光正悲情荒誕的一生。作為一個多子女家庭的父親,梁光正雖然常年面臨妻子生病、生活困頓的窘境,但他仍然保持著對生活、對情感的美好夢想與追求。在無情又無盡的打擊下,梁光正一廂情願地建造自己體面而有情的生活,現實卻往往適得其反,在不懈的掙扎與努力之下,他陷入與生活、與時代、與妻子、情人、子女、朋友等無休止的糾纏與麻煩當中,終其一生。
——本刊視角
從未見過這樣的「農民」:他是聖徒,他是阿Q,他是傻瓜,他是夢想家,他是父親是土地,是頑劣的孩童是破壞者。他對自己說,要有光,於是他的生命分出了明亮與晦暗。在現代性的農民形象譜系中,這是個「新人」,其意義頗費參詳。不必急於界定他,也不一定僅僅只是農民,梁光正的光或許就在我們的父輩、我們自己身上。所以,讓我們先認識這個活生生的人,認識有趣的「這一個」。
——李敬澤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非虛構文學著作《出梁庄記》和《中國在梁庄》;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外省筆記》等;學術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短篇集《神聖家族》。曾獲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第七屆文津圖書獎」,「2013年度中國好書」,「首屆非虛構大獎·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梁光正的光榮夢想(節選)
文|梁鴻
第一章
開始
風是突然來的。我看見了。勇智也感受到了。
勇智記得很清楚,他正用力往上提卷閘門,那閘門被軌道里的陳年老灰吸著,很難拉起。突然,他感覺胳膊上的肱二頭肌緊張鼓起的地方被什麼輕掃了一下,裡面的青筋一陣猛烈彈動,像一排細針輕輕紮下,又迅速拔起,點點燒灼般的疼。緊接著,門左邊的大盆針葉松微微動了幾動,密密的針葉相互碰撞,攪在一起,右邊的芍藥大綠葉也晃了一下,一片腐爛的黃葉飄到大花盆的邊緣。
起風了。勇智抬頭往遠處看,門前路上,風卷著地上的垃圾,塑料袋麥秸稈乾菜葉臟布條,跳著轉著,卷過對面的百貨店煙酒店熱乾麵店,梭成一個個小三角堆,堆在春天新栽的小樹根部。勇智感覺積攢了整夜的汗液瞬間消失,垂到胯部的肚子減輕了一點分量,呼吸也暢通起來。
這是一條「工」字形路,勇智家在那條豎「│」上,上邊的橫「―」是繁忙的省道,通向全國各地,「―」外是平展展的田野,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下邊的橫「―」是吳鎮內部的一條街道,鎮政府郵政所電信營業廳和各種小商店都在這條道上,是吳鎮年頭最久也最繁忙的老街道。風從上邊的橫「―」方向浩蕩著吹過來,把一輛輛三廂大卡車捲起的灰塵又揚到空中,彌天蓋地。從勇智這邊看,聲勢很大的樣子。
是要下雨啊。
話說不及,從上面橫豎「―」交叉的大路轉彎處傳來了聲音,「嗯——」,音調微微上揚,拖長著,運行到鼻腔最後部,把那裡的黏稠物質緊緊吸住,然後,再從鼻腔後部往前,「咔——呸——」,中間一氣呵成,無一絲停頓。爹來了。在勇智腦子裡,一口濃痰正從爹口中飛出,划出優美的足有幾米長的拋物線,準確地落在路邊的垃圾堆旁,拖車邊,樹根下,院子外的糞堆上,客廳的牆角里。反正,從來不會在垃圾桶里。
爹穿著他的白短袖襯衫、黑短褲、白襪子和黑色千層底布鞋,邁著八字步,挺著腰,於灰色小旋風中浮現,施施然朝勇智走過來。
勇智朝爹後面張望,「沒人送你回來?」
「誰送我?都忙呢。我有手有腳,自己回不來了?」
爹沉著臉,沒看勇智,只管往院子里走。勇智感覺那龍捲風從頭頂呼嘯而過,他翻了爹一眼,沒有接話,開始了每天早晨的流程:打掃,澆花,擴胸,舉啞鈴。一套下來需要四十分鐘。此時,勇智對面那家著名的熱乾麵店才剛開門,才有趕早集的人騎著車叮噹著往街裡面走。勇智和那家店是這條街上最早起來的,勇智患有「少睡症」(他老婆雪麗罵他時給他起的病名),那家店因為生意太好名聲傳播太遠也不得不少睡,一再提前開門的時間,以供應那些遠遠近近慕名而來的客人。最早一批客人是那些連夜開車到此處的大卡車司機們,他們在這裡要上半斤熱乾麵和半斤鮮切羊肉,那羊肉熱乾麵上澆著滾燙的芝麻醬五香辣椒油,下面墊著細細的嫩綠豆芽,拿筷子上下攪拌,待噴香的芝麻醬均勻塗在每一根麵條上,筷子挑起,大口吞入,再喝口熱騰騰飄著碧綠香菜的羊肉湯,那鮮香滋味,真是人間少有。勇智感覺喉嚨裡面已經滲出口水,溢滿整個口腔,他趕緊吞咽下去。他每天早晨都要望著熱乾麵店遙想一番,那是他的最愛,可因為肥胖,他已經好久沒吃了。
爹坐在院子的石凳邊,喝著茶。他不說話,只是唉聲嘆氣,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勇智也不說話。長期的鬥爭經驗告訴他,爹肯定又在憋大招了。這時候,誰先說話,誰先接茬,誰准輸。
勇智偷偷看了爹幾眼,發現老頭兒最近又瘦了些。刀刻般的臉肌肉一縷一縷下垂,顴骨突起,那兩條偏執的法令紋向下括得更遠了,直延到下巴和脖頸上,向人們昭示他不屈不撓的決心。腰有點佝僂,一貫梳理整齊的頭髮也有些凌亂,白襯衫的前襟上有幾點黃色油斑,眉眼之間就莫名有點可憐相了。自十年前胃被切除三分之一後,爹就從一個寬胖子變為一個窄瘦子。吃飯成了大問題。不能吃蒜吃辣椒吃任何刺激性食物,不能喝太滾的湯吃太多的肉,不能喝酒喝茶,可是,爹哪樣都做不到。眼看著爹舀一大勺紅辣椒放進碗里,紅湯湯的,眼看著一盅盅酒下去,三兩四兩的樣子了,誰要說一句,爹眼一瞪筷子一摔,不吃了,茶不讓喝,辣椒不讓吃,連酒也不讓喝了,活著還有啥意思?你乾脆讓我死算了!你要是和他爭辯,說這樣是糟踐自己身體,他會說,人早晚都是死,不吃不喝也是個死,費那勁兒幹啥。他看不起那些每天早晚在公園、河邊又蹦又跳又舞又晃的人,說都是些懦夫,為了不死累得要死,沒勁透了。
勇智看了看爹茶杯里的茶葉,密密實實塞著,幾乎看不到水,怒氣就升了上來,「你都不會少放點兒茶葉?」
「我都快死的人了,喝多喝少,還有啥區別?」爹吸一口氣,眼睛眨巴幾下,長嘆一聲。
「又咋了?好端端的說啥啊?」
「也活不長了,脖子開始疼了,喝水都咽不下去了。」爹看了勇智一眼,聲音帶著點悲切。
騙人。剛才喝茶還咕咚咕咚響的。爹說的是食道癌病症,在穰縣這裡,被稱為噎食病,大部分人都因為此病而死。
「我這手術都十年了,氣數也該到了,胃癌活這些年,也算到頭了。」
瞎說。上個月複查,醫生還說他的胃再撐個十年八年沒問題。
「你們姊妹們都長大了,成家立業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哈,真能胡扯。說的好像真管過我們似的。
「我也沒啥想法,就是想你們都好好的。」爹的聲音從悲切稍微上升一點,帶著些悲苦的味道。
這把戲,已經糊弄不住人了。成年以後,在明白了爹給他們玩弄的諸多把戲後,勇智就對爹這一招充滿鄙視。想起十五歲第一次看到爹哭哭啼啼上吊時的害怕和恐懼,勇智仍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他的氣就還沒消。
爹停頓了片刻,看勇智一直不接話,低聲說,「我想去尋尋蠻子。」
他的聲音模模糊糊,但又清晰無比,臉上是全然的可憐和無辜,「就看看她過得咋樣。我也快死了,這也算是我最後的心愿。」
蠻子?勇智打了個冷戰,聞到一股黑色的、腐敗的氣息,有股氣從腹部下方衝上來,「嗖」地躥過心肝脾肺腎,沖向頭部,在腦殼裡爆炸開來。勇智眼前一黑,感覺頭像一個炸開了的大西瓜,瓜子瓜瓤瓜皮在空中粉碎,噴向四面八方。
風也不是無緣無故來的。他居然還想著蠻子。他一直都在想蠻子。爹這幾年的行為突然間都得到了解釋,所有的事情都是在為這句話、這件事做鋪墊。勇智姊妹幾個都被他騙了。
勇智待在那裡,強忍著憤怒和聲音里的顫抖,看著仍在裝可憐的爹,「你給她們幾個都說了嗎?」
「我給她們說幹啥?我給你說就行了。」
又是騙人。他明知道他必須過城裡三個女兒的關,尤其是冬雪。他知道他肯定過不去。
「我不管,你只要能給你大閨女說通。」勇智緩了一口氣。他大閨女?那他就別想了。但凡覺得在他大閨女那兒有一絲可能性,爹不會屈尊來此。
「冬雪最聽你的,你去和她說。」
冬雪聽我的?什麼時候發生過?事實上,勇智和冬雪已經快半年沒有說話了。陣陣旋風從院子上面的大玻璃罩上空掠過,發出類似於打雷的聲音,「嘭嘭」敲著勇智的頭。
爹一直不看勇智,但他肯定看到了正在空中噴濺的粉紅色的西瓜雨,他的聲音降為更加柔軟的懇求和自言自語,試圖把「蠻子」二字帶給勇智的爆炸效果降到最低。
就這樣,蠻子,這個已經被遺忘的名字和女人,從記憶的深淵裡面爬出來,東張西望,準備好好折騰一下終於朝康庄大道上行進的我們家。
那天晚上,勇智照例坐在客廳里抄《金剛經》,「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抄著抄著,勇智的思維又飄走了,忍不住在本子上寫下幾句話,「微塵微塵,就是宇宙碎了,變成灰塵了,好折騰的人還在折騰。不然,梁光正又怎麼對得起『事煩兒』這個光榮稱號呢?」
六十五歲以後,爹熱衷於尋親。
先是尋他的外婆和舅舅們。自然,他的外婆和舅舅早已經死了,所以,他的主要尋親對象是眾多散落於各地的表兄弟姐妹們。十堰,武漢,漢口,廣州,新疆,爹順藤摸瓜,尋到了認識的不認識的,親熱的不親熱的,遠的近的,一堆堆的親戚。
從小到大,我們姊妹幾個無數次聽爹講少年時代尋親的故事。「那年我十五歲,去鄖陽尋你老外婆家」,這是爹的固定開頭,後面的內容視心情好壞和聽眾成分而不斷變化。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瀟洒俊秀,聰明機靈,著白衣草鞋,挑一擔棉布,和鄰居的拐子算命先生,去湖北鄖陽山裡的一個村莊尋找從未謀過面的外婆家。我奶奶逃荒要飯到梁庄,被爺爺娶後,生下三個孩子,生前從來沒有回過娘家。爹十五歲時,眼看自己的哥哥窩囊難委大任,父親衰弱不堪,就主動挑起大梁,去找我奶奶的娘家人。一是告訴對方我奶奶的死訊,二是見見從未謀面的外婆和舅舅們。那次尋親,爹經歷了什麼,勇智始終沒搞清楚。爹的版本太多,難分真偽。一開始說舅舅們人極好,熱情地招待了這個從未謀過面的外甥,後來又說大家都相互推託,不太情願接待這個陌生外甥,舅舅們彼此間也有矛盾,對他外婆並不好,又遮遮掩掩說他離開時沒有一分錢,那擔布也不知哪裡去了。不過,爹解釋道,那時候人都窮。這些破碎的信息,經過幾十年的磨損、遺忘、篡改和任意增刪,早已不知道哪些是真是假。爹講起這些時,更津津樂道的還是自己少年時代的聰明能幹。
尋親工程浩大。要聯繫那些不知道在哪兒的所謂親戚們,要尋找散落在平原上的一個個無名村莊,要根據這些無名村莊再尋找另外一些無名村莊,簡直就像要面對一連串任意打亂的謎團。更重要的是,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奶奶娘家的那個村莊,楊旗鋪,就因南水北調工程被整體搬遷,現在,它早已成為丹江水庫下的淤泥。
那是爹五十六歲以後第一次尋親。大家的好奇心戰勝了尋親過程中不期而至的種種困難。一路上說說笑笑,彼此打趣,一遍又一遍追問爹少年時代的經歷,還原奶奶和爺爺的形象。勇智這才知道,奶奶原來有過丈夫和孩子,因為荒災貧窮,丈夫又經常打她,奶奶夜半逃跑,一路討飯到河南,遇見爺爺,一口氣又生了三個孩子。1951年夏天,奶奶到鎮上大操場去看戲,戲開始之前照例要槍斃反革命犯罪分子,奶奶不小心和那被槍斃的人對視了一眼,被附上身了,回家後,發燒昏迷,渾身又冷又熱,很快就死了。
從穰縣過西峽,經淅川,過鄖陽縣城,再往丹江口水庫方向走,勇智沿水庫周邊的村莊道路開車,每隔一段,就下車打聽「楊旗鋪」,他感覺自己就像來到一個子虛烏有的地方打聽子虛烏有的人,非常可笑。在許多偏僻角落,一個山角,某片荒地,懸崖般的溝渠旁,或極近水邊的灘涂上,零星散著一些房屋,破爛簡陋,就像原始人一樣。那些往往是私自回遷的人家,他們從青藏高原、湖北荊州等地的移民區一次次返回家鄉,回來後卻沒有了土地和戶籍,只好尋找沒有明確歸屬的荒山僻嶺重又蓋房起院。這些人眼神空洞,充滿著被長期隔離之後的絕望、孤寂和偏執。哪怕成為流民、子女無法上學、沒有生存來源,也要留下來,以和湖底那個早已消失的家遙遙相望。在某一段路上,丹江水庫突然撲面而來,浩渺無邊,煙波蕩漾。勇智想像著那下面有無數樹木、房屋,各式各樣的傢具、物品,就好像下面還有個完整世界,那裡面還有人在活動。至少,在爹的故事中,他們還生活在這裡。
那些已經掉了牙中了風說話不清不楚的老人以為我們一行是來調查移民的事情,拉著我們的手,急切又凌亂地敘說自己的故事。他們的一生都在失散之中,在自己的土地上失去自己的家,失去自己的身份,兒女長大以後,都迫不及待地離開這裡再不回來,他們又和兒女失散,直到死亡那天,他們將永遠失散在這片土地上。
走過很多村莊,問了很多人,又到當地派出所去查,在十堰某一個山溝溝里,終於尋到了爹三舅舅家的女兒。按輩分,我們要叫表姑。那表姑眼睛細長,眼稍微向上挑,下眼瞼寬而厚,像是特意割出來的,又因為沒割好,而留下清晰的一道傷痕。爹姊妹三個是這樣的眼型,我們姊妹也是這樣,我們的後代又大多繼承了這一基因,每個人都帶著深深的眼痕,只有眼珠的顏色昭示著更細微的差異。我們驚詫於自己的震驚。我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有來源的人,我們的血脈里流動著自己不知道的神秘因子,可能來自於宇宙之初,來自於深山的某一地礦河流的某一水滴,只有回到某一特定的地方,到更遙遠的地方更多的人中去尋找,曾經在某個瞬間湧上心頭的迷惑才會豁然開朗。尋親,其實是在尋更久遠的自己,是想充實自己的生命。這樣說來,爹這麼頑強地尋親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老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繫越來越不確定了?他想尋找往日的東西以證明自己存在過?
我們受到了最大程度的歡迎。那些表親們又呼朋喚友,把一些更遠的親戚找來,彼此相認,握手,感嘆,吃飯,喝酒,擁抱著痛哭。爹坐在酒席的上座,一個個認過去,把帶來的禮物分發出去。大家喊著二哥、二表叔、二表爺,過來給他敬酒,爹枯瘦的臉紅光滿面,露出發自內心的、幸福的笑容。
爹尋親尋上了癮,尋完表叔尋表哥,尋完表哥尋表妹,幾乎把鄖陽、十堰、武漢幾個城市和周邊的村莊翻了個遍,又跑到廣州和新疆去尋那些搬到天邊兒的親戚。那紙一樣薄的、沒有任何基礎的親情,怎禁得住這沒完沒了的尋。哭也哭完了,高興也高興完了,該聊的那一點陳年往事早已如渣滓一般再也嚼不出任何味道,大家累得做不出更多的表情來了,誰和誰長得像的話題也不好意思再扯起了。
爹還沒有滿足,他一直打聽一個叫春蓮的遠房表妹。他少年時代去鄖陽尋親時,那表妹十二三歲,也在同一個村莊的舅舅家走親戚。爹只說他們認識,可他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很讓人懷疑。
有一天,十堰的表姑父打來電話,說找到爹的春蓮表妹了。爹逼著冬雪和勇智立刻開車帶他去找。正是一年最熱的天。瀝青路幾乎被烤化,車行駛在上面,輪子吱吱響,像是走在熱騰騰的沼澤地上。勇智開了將近三百公里,問了無數人,最後,在依山傍田的路的盡頭,找到那個叫王李營的村莊。爹的表妹獨自住在一個破爛歪斜的兩層樓里。她丈夫已經去世,兩個兒子在南方打工多年,把自己的子女也帶走了。
那頭髮花白的表妹聽說失散已久的表哥來找她,激動得放聲痛哭,擰著鼻涕、抖著手去摸爹。她的眼睛半瞎了。爹卻說什麼也不下車。任誰勸說,眼睛下垂,一動不動。整個村莊的人聞訊趕來,圍著車,聽表妹說她車裡的表哥,說她可憐的姑媽(勇智的奶奶)如何逃荒到河南,如何早死,留下幾個可憐的孩子,他們如何在楊旗鋪見到,如今表哥又如何千辛萬苦尋來。聽的人無不流下感動的淚水。
爹坐在車裡,不為所動。他的眼睛半閉,臉上肌肉緊繃,汗珠子啪啪啪往下掉,像是在忍受巨大的厭惡和痛苦。勇智和冬雪滿臉羞愧,又無話可說,只好扔下禮物,倉皇離開,留下車後一群目瞪口呆的人們。
爹被直接送進了醫院。胃疼、嘔吐、高燒,連續幾天不吃不喝。這也是例行公事了。一次大型的尋親之旅總是以醫院為終點。送醫院好啊。爹終於可以安靜地躺上幾天,休養一下,暫時不再折騰大家。
幾天過去,病床上的爹又開始哼戲了,「胡鳳蓮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嘆……」聲音清亮、高亢,悲切中帶著點喜氣洋洋的味道。
爹返醒過來了。
冬雪、冬玉坐在爹的病床前,嘲弄地看著他。
冬雪撲哧撲哧地笑著,「老爹啊,你也不能太無情,看人家變難看了,坐都不坐一下就跑了,回來還生一場大病?」
冬玉笑得語不成腔,說,「老爹這是氣下病了,一輩子看臉,沒承想初戀情人是這般模樣?」
冬雪說,「那可是,連巧艷她媽恁傻的女人你都能看上,還不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
冬雪說的巧艷她媽就是我們現在的後娘。爹總說那就是個傻娘們兒,不用管她。可是真有什麼事情,爹就不是這腔調了。
爹撩開眼皮,朝牆角吐一口蠟黃黏稠、蒼勁有力的濃痰,笑著罵道,「爬一邊兒去,盡看你老子的笑話,人家小時候可不是這樣。」
就這樣,爹的尋親戚之旅結束了。
每當有不明就裡的親戚懷著上次見面時的熱情來到穰縣,並期待有同樣的回報時,勇智充滿了憐憫。爹連見都不見。不管我們姊妹幾個如何指責他,甚至求他,他就是不見。但是,當我們招待得不太周到或不太熱情時,爹又憤怒地指責,說我們薄情寡義,不懂感情。
爹早已開闢了新的戰場。他要去尋早年幫助過他和我們一家的那些人。用冬雪的話說,這叫尋報恩親。
譬如,尋西峽城郊鄉的許大法家。每年春節,一到大年初二,爹就在家門口邊喊邊罵,讓我們趕緊回家去許大法家走親戚,罵我們忘恩負義,要不是當年許大法給半車紅薯乾和苞谷面,不但那個年過不去,一家人也早都死到日南凋枝國了。勇智說死也不願意去許大法家。那家人的眼神太奇怪,就好像我們姊妹幾個是從小人國垃圾堆里出來,沒吃過飯沒穿過衣服沒見過任何世面,單等到他們家來佔便宜吃第一口飯似的,勇智一想到許大法把盛得冒尖的餃子推到他面前的眼神,想到許大法兒子遠遠看著他的表情,就氣不打一處來。每年,為這事兒,勇智要挨爹一次打。冬玉為這事,又要挨勇智一次打。勇智每被打一次,一定要在冬玉身上還回來。
許大法於十年前壽終正寢。爹聞聽,捶胸跺足,號啕大哭。當然,這時候,周邊一定得有觀眾。他把我們姊妹幾個叫過來,第一千零一次地給大家講大年三十家裡如何空蕩,勇智如何飢餓地號哭,他如何拉著板車帶著勇智去討飯,到了許大法家,許大法如何慷慨善良,把自家的紅薯干、苞谷面分給他們,等等。
「為什麼總是說我哭?難道冬雪冬玉她們都不哭?」那時候,勇智剛剛三十歲,婚姻艱難,工作不順,做生意又連續失敗,這些都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非常不高興爹這樣年復一年地敘說。他覺得,正是爹的敘說使他一生都沒有辦法挺起腰桿。他總是太快意識到自己的軟弱無能,做什麼事情都是虎頭蛇尾,乘興而去,敗興而歸。那飢餓的號哭就像一個讓人羞恥的尾巴,勇智但願能把它藏起來,所有人都忘記,誰也不知道。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爹的敘說越來越詳細,越來越栩栩如生。
冬雪毫無例外又心軟了,和著爹一起流下淚水,開始張羅著去許大法家弔孝。爹說就讓勇智披麻戴孝過去吧,雖沒有機會報恩,但至少也沒有忘恩。
「披麻戴孝?憑什麼?」勇智斷然拒絕。爹總是這樣,答應他第一件事,立馬就有第二件事出來,得寸進尺。勇智說,「你不能給我一碗飯,就一輩子讓我給你做牛做馬喪失尊嚴,那他許大法當年做的好事還算不算好事?一個人做點好事,老想著讓人報恩,那也不是什麼好人。再說了,如果許大法不是村支書,他從哪兒來那麼多糧食?那年月,家家的缸底都鋥明瓦亮,許大法家的糧食是怎麼來的?」這是勇智多年來留在嘴邊不敢說的話。許大法是村支書,那是當年和許大法兒子打架時知道的。他少年懵懂的心像突然開了條縫,那一次打架,他對許大法的兒子毫不留情,大獲全勝。
爹暴跳如雷,「村支書咋了?要是全天下的村支書個個有許大法那樣的好心,哪還來那麼多沒吃沒喝的?」
這時候,冬雪往往是爹最堅定的支持者和同盟軍。所以,當然,勇智說了不算。勇智披麻戴孝,低著頭從許大法的村莊穿過去,他看到兩旁的人們指指點點,聽到有人問這是哪兒的客人,啥關係,然後,就有人嘖嘖讚歎起來,看看,看人家許大法多有福氣!一次行善,終身得到回報!看,這家人真是有良心,還讓兒子披麻戴孝!冬雪和爹跟在勇智後面,挺頭昂胸,邊抹眼淚,邊大聲回答人們的疑問,一次次停下來,對圍觀的人詳細描述當年的狀況。勇智又聽到爹說他的號哭,他羞得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當時他想,好在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打死也不來這裡了。
爹說,「這都十年了,許大法一死,咱就不去了,太薄情了。現在,咱家過得好了,有義務去幫助許大法家。」
勇智說,「人家也不是窮得過不去,不見得願認咱,當年咱都不願去人家家裡,現在人家不行了,肯定也不願意跟咱來往。更何況,你又行到哪兒去?」
爹大罵,「爬一邊兒去,都像你那麼沒良心,這世界還不壞透了?」
勇智撇撇嘴,到一邊兒去了。
這是一次無比尷尬的尋親。許大法的兒子並不認識眼前這一行人。冬雪反覆提醒,就是每年大年初二到他們家的那群人,就是給他爹披麻戴孝送葬的那群人,勇智甚至說出了小時候的打架事件,許大法的兒子還是沒想起來。最後,爹只好又講述一遍大年三十他帶著勇智去他家討飯,他爹給了他半車紅薯干苞谷面讓他們過年,他為了感激年年讓孩子們來走親戚現在來看看你們過得怎麼樣,等等,許大法的兒子終於明白了這群人是誰,露出勉強的笑容,招呼我們在屋裡坐下,到上茶水,就又冷場了。許大法的兒子脖子上掛著小拇指那麼粗的金戒指,上穿緊身黑衣,腳踏大紅運動鞋,在我們來之前,正準備開車到鎮上,他在周邊幾個鎮上的超市內開設皮鞋專賣,雇專人營業,自己每天下午開車轉一圈,只管收錢。勇智瞅了瞅爹,爹臉上是一種無家可歸的表情,是那種準備好了去救人結果人家不但不需要救反而過得比誰都好的沒著沒落的表情。
又譬如,去尋內蒙古的方清生。
方清生是誰?誰也沒見過,卻聽說過無數次。這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和媽結婚的第三年,也就是1960年春天,眼看饑荒越來越嚴重,爹和同村的國合大爺一起到內蒙古去找活干,幹了半年,沒掙到多少錢,在想要離開時,不知為何,卻被作為「流竄犯」關押起來,且要遣送到郊區的一個什麼廠幹活。據說,去那裡的人都有去無回,死無全屍。在就要把他們押走的關鍵時刻,一個叫方清生的人救了他們,他說他可以保證這兩個人人品沒問題,不是流竄慣犯。
無數個冬天夜晚,爹和國合大爺坐在堂屋牆角,圍著樹樁烤火的時候,總會意味深長地談起這個人,並感嘆命運的機巧和偶然。
爹說當年他們在內蒙古的飛機場幹活,方清生是飛機場的職工,肯定會在那裡退休。只要能找到他們的人事部門,就可以找到方清生。可是,方清生究竟還在不在人世?當年能救他們於虎口之中,如果不是幹部,最起碼也應該是一個能說上話的老職工,依此來算,現在的方清生至少也九十歲以上。再說,這一救人事件於爹和國合大爺是大事,但於方清生,也許只是舉手之勞,在那個混亂年代,每天都發生無數荒唐古怪事,誰還會記得兩個年輕的「流竄犯」?爹言之鑿鑿,說回來後還寫過感謝信,雖然沒有得到回信,但也沒有被退回來(那時候,無主的信都會被退回來,上面蓋著大紅公章「查無此人」),這說明至少這個人還在。勇智很懷疑爹是否真的寫過信,萍水相逢的恩情,大多都只會記在心裡,很少在現實中延續,即使真的延續,就像每年去許大法家,剩下的只是尷尬和難堪。
還是去了。只要爹想做的,沒有做不到的。因為他所要求的從來都是充滿正義感的、有關大是大非的、涉及根本善惡的事情。
一群人浩浩蕩蕩去往呼和浩特。經過兩天的尋找,終於,在呼和浩特郊區的一個城中村裡找到方清生已經退休的兒子。一群人七嘴八舌向那兒子解釋自己的來歷、原因和目的,那兒子從害怕、吃驚,到嚴肅、敬重,再到熱情萬分,最後,一定要請這群人吃飯,要請爹再詳細講講當年他爹英勇救人的故事。爹以一貫的誇張語氣重又講述當年的危急時刻,一邊意味深長地挨個兒把我們姊妹四個瞅一遍,臉上綻放著神一樣純潔燦爛、洞悉一切的笑容。
再譬如,尋爹青年時代早逝的一個好朋友的遺孀和孩子。
雖然打聽時頗費了些周折,但其實那家人就在離穰縣縣城並不遠的地方。當年的年輕遺孀早已改嫁,成為一個頭髮枯白的老婦人。她的頭微微顫著,好像身體支撐不起來頭的重量,走路腳尖踮著,一點點往前挪。爹說這是1960年餓下的毛病。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豬在泥里拱窩,雞在拉著稀屎,各種雜物在院子里凌亂地堆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在豬屎雞屎和雜物間磕磕絆絆地走著。正屋的門口,一個年輕女人正往外扔東西,眼睛露著凶光,嘴裡不斷發出尖厲的長嘯。這女人是老人的兒媳。她那智商略有問題的兒子要寸步不離地看著精神上很有問題的兒媳,根本無法勞動。這個家要依靠將近七十歲的老兩口支撐,他們租了十幾畝地,勉強維持日常生活。老婦人撥拉著頭髮,讓勇智看她頭上凹陷的深窩,讓我們看她那呼吸孱弱、醉醺醺的丈夫左肩上的傷疤,這都是兒媳扔東西時被砸到的,她又讓把自己兒子的上衣掀起來,讓我們看她兒子身上縱橫交織的抓痕,那是夜間他試圖靠近自己的老婆得來的。現在,兒媳又懷孕了。
沒有爹的示意,我們都拿出錢,塞給這個老婦人,並在心裡暗暗發誓,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
站在院門口告別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拽住勇智的衣角,仰著頭,睜著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著勇智。這是一個聰明漂亮的小男孩。勇智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又掏出錢包,把剩餘的錢拿出來,塞給了老人。
就這樣,爹把一頂頂大帽子扣在四個已然中年的子女頭上,牽著我們,東奔西忙,把我們掙得並不多的錢儘可能撒出去,把剛剛品嘗到的一點幸福感毫不留情地收回,向我們發放著內疚、羞愧和針刺般的痛苦,好像我們在童年少年時期經歷的一切還不夠似的。
「行將暮年的梁光正,在這世間,又起了無數個線頭,留給他的子女們,是遺產,還是麻煩?是控制欲,還是不朽的生命動力所致?」勇智在摘抄本上劃拉下這些話時,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如此,他仍然沒有想到爹要去尋蠻子。
二十幾年過去了,全家人好像密謀過一樣,不約而同地忘記了蠻子,誰也不提她的名字,包括當年還只十二歲的冬玉。大家都自動跳過蠻子這一章,好像從來沒有過蠻子,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在講到那幾年的時候,大家連洞悉彼此的對視都沒有,就自動把有關蠻子的場景給刪減了。但是,又怎能刪減得掉呢?如果人生的過程可以用相片一幀幀來展示的話,那麼,我們一家的相片在那幾年肯定是支離破碎、不成形狀的,所有的生活都因蠻子的到來而改變,但是,大家又執意不肯顯示她的色彩和位置,於是,相片就像被蟲蛀過,被水洗過,被沙子磨過,總有個模糊不清的、黑洞一樣的頭像頑強地站在那裡,朝著看它的人張望。誰也不想正視它,可是,誰都知道,它一直在那兒,蟄伏在記憶的最深處,等待著機會,朝大家反撲過來。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17年05期
小說單行本《梁光正的光》
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敬請期待……
創作談:白如暗夜
文|梁鴻
毋庸諱言,寫這本書,是因為我的父親。
在父親生命後期,我和他才有機會較長時間親密相處。因為寫梁庄,他陪著我,拜訪梁庄的每一戶人家,又沿著梁庄人打工的足跡,去往二十幾個城市,行走於中國最偏僻、最荒涼的土地上。沒有任何誇張地說,沒有父親,就沒有《中國在梁庄》和《出梁庄記》這兩本書。對於我而言,因為父親,梁庄才得以如此鮮活而廣闊地存在。
那是我們的甜蜜時光。但是,我想,我並不真的了解他,雖然父親特別擅長於敘說,在寫梁庄時,我也曾把他作為其中一個人物而做了詳細訪談。他身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太過龐雜,我無法完全明白。
父親一直是我的疑問。而所有疑問中最大的疑問就是他的白襯衫。
那時候,吳鎮通往梁庄的老公路還豐滿平整,兩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楊樹,父親正從吳鎮往家趕,我要去鎮上上學,我們就在這路上相遇了。他朝我笑著,驚喜地說,咦,長這麼大啦。在遮天蔽日的綠蔭下,父親的白襯衫乾淨體面,柔軟妥帖,閃閃發光。我被那光閃得睜不開眼。其實,我是被淚水迷糊了雙眼。在我心中,父親和別人太不一樣,我既因此崇拜他,又因此充滿痛苦。
他的白襯衫從哪兒來?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全家連基本的食物都難以保證,那青色的深口麵缸總是張著空蕩蕩的大嘴,等待有人往裡面充實內容。父親是怎麼竭力省出一點錢來,去買這樣一件頗為昂貴的不實用的奢侈品?他怎麼能長年保持白襯衫一塵不染?他是一個農民,他要鋤地撒種拔草翻秧,要搬磚扛泥打麥,哪一樣植物的汁液都是吸附高手,一旦沾到衣服上,很難洗掉,哪一種勞作都要出汗,都會使白襯衫變黃。他的白襯衫潔凈整齊。梁庄的路是泥濘的,梁庄的房屋是泥瓦房,梁庄的風黃沙漫天。他的白襯衫散發著耀眼的光。他帶著這道光走過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在講述當年被批鬥的細節時,父親說,「白襯衫上都沾滿了血」,在他心中,「白襯衫沾滿了血」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嚴重到過了幾十年之後,在隨意的聊天中,他還是很憤怒。對他來講,那件白襯衫,到底意味著什麼?尊嚴,底線,反抗,或者,僅僅只是可笑的虛榮?
為了破解這件閃光的白襯衫,我花了將近兩年時間,一點點拼湊已成碎片的過去,進入並不遙遠卻已然被遺忘的時代,尋找他及他那一代人所留下的蛛絲馬跡。
我賦予他一個名字,梁光正,給他四個子女,冬雪勇智冬竹冬玉,我重新塑造梁庄,一個廣義的村莊。我和他一起下地幹活,種麥冬種豆角種油菜,一起逃跑挨打做小偷,一起尋親報恩找故人。我揣摩他的心理。我想看他如何在荒涼中廝殺出熱鬧,在顛倒中高舉長矛堅持他的道理,看他如何在無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獲他終生渴望的情感。
時間永無盡頭,人生的分叉遠超出想像。你抽出一個線頭,無數個線頭紛至而來,然後,整個世界被團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也是在不斷往返於歷史與現實的過程中,我才意識到,一個家庭的破產並不只是一家人的悲劇,一個人的倔強遠非只是個人事件,它們所盪起的漣漪,所經過的、到達的地點,所產生的後遺症遠遠大於我們所能看到的。唯有不斷往更深和更遠處看,才能看到一點點真相。
小說之事,遠非編織故事那麼簡單。它是與風車作戰,在虛擬之中,把散落在野風、街市、墳頭或大河之中的人生碎片重新勾連起來,讓它們擁有邏輯,併產生新的意義。
然而,梁光正是誰?即使在寫了十幾萬字之後,我還沒有完全了解他,甚至,可以說,是更加迷惑了。我只知道,他是我們的父輩。他們的經歷也許我們未曾經歷,但他們走路的路,做過的事,他們所遭受的痛苦,所昭示的人性,卻值得我們思量再三。
這本書,唯有這件白襯衫是純粹真實、未經虛構的。但是,你也可以說,所有的事情、人和書中出現的物品,又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爭吵索取,人性的光輝和晦暗,都由它而衍生出來。它們的真實感都附著在它身上。
我想念父親。
我想念書中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麥地里的一棵老柳樹,那棵老柳樹枝葉繁茂,孤獨傲立於原野之中。他看著東西南北、無邊無際的麥田,大聲喊著,麥女兒,麥女兒,我是梁光正,梁庄來的。沒有人回應他。但我相信,藏身於麥地的麥女兒肯定看到他了,看到了那個英俊聰明的少年——她未來將要相伴一生的丈夫。
那一刻,金黃的麥浪起伏飄搖,飽滿的麥穗鋒芒朝天,馨香的氣息溢滿整個原野。豐收的一年就要到來,梁光正的幸福生活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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