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野常寬:震災後的想像力:2010年代的日本御宅文化(二)

宇野常寬:震災後的想像力:2010年代的日本御宅文化(二)

來自專欄遊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動物化的後現代247 人贊了文章

編者按:這是日本亞文化研究學者宇野常寬於2012年撰寫的評論文章,全文共八節。本人將由刊登在Verge Studies in Global Asias的英文譯文,將其全部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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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結了的世界末日

在1995年奧姆真理教發起東京地鐵沙林毒氣襲擊後,社會學家宮台真司創造了「永無止境的日常」這個詞來解釋這件事。

1980年代末存在著兩種「終結感」。

其一是「永無止境的日常」(終わらない日常),其二是「核戰爭後的共同性」(核戦爭後の共同性)。在1980年代前半,「永無止境的日常」的感覺在少女群體中十分盛行。在這種感覺下,生活不會有大的進展,也不會有可怕的毀滅。如同《宇宙戰艦大和號》那樣的崇高意義是不可能出現的。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需要做的就只是像在學校一樣地,以戲謔的態度度過每一天。象徵著這種情緒,也十分有可能作為對《宇宙戰艦大和號》的抵抗,高橋留美子在1979年開始創作《福星小子》。對在友引鎮(福星小子故事的背景)發生的那種無盡的日常劇的模仿,支撐起了早期漫畫市場。

但是,無盡的日常是難以忍受的。烏托邦同時也是反烏托邦:不受歡迎的人永遠都不受歡迎,無趣的人永遠都無趣,被欺負的孩子永遠都被欺負。似乎在盛怒之中,1980年代後半出現了一種以少年為中心的「核戰爭後的共同性」幻想,一類在社會的餘燼中進行群體合作的故事——金屬青年沉溺於金屬樂MV中的後末日景象;核戰爭、超級智能、毒品和新興宗教(為奧姆真理教鋪平道路)充斥於大友克洋《AKIRA》里的遊行中;宮崎駿的《風之谷》描繪了一個充滿毒氣的世界。在「永無止境的日常」中不可能到達的「非日常的外部世界」被投射到了未來,我們才最終得以被允許在當下活下去。對少女們,她們的外部世界是成為「重生的過去的勇士」,將自己投射到過去。之後沙林毒氣事件發生了。奧姆真理教的創始人,麻原彰晃,想在攻擊之後建立奧姆帝國,然後成為其第一任神聖法皇。我認為,實現這種純粹的幻想的嘗試,體現在了1980年代後半他試圖復活死者的過程中。(宮台真司,1995)【1】

根據宮台的說法,類似於奧姆真理教這樣的「最終決戰」的想像,為無法適應安定與富足社會的懦弱個體提供了逃避的機會。隨著消費社會的發展,這些爆炸性增長的描摹超自然的作品與動畫作品的社會功能,就大致總結為如此。

此外,作家鶴見濟在他於1993年出版的,引發了廣泛關注的《完全自殺手冊》的前言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然而,世界末日並沒有到來。原子彈始終沒有爆炸,全面核戰爭的幻想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八零年代的革命家,徹底地體會到了挫折感。

最後大家終於明白,「最後一擊」是不可能實現的,二十二世紀一定會來(當然,二十一世紀也即將來臨,因為不會有所謂的世界大戰)。世界末日絕對不會出現。(鶴見濟,1993)【2】

如此來說,隨著冷戰的結束,不會存在所謂的「最後一擊」來讓日常垮台,掩飾對於自我身份的不安的唯一手段就是在內部加以調整。一般來說,這是一種確定毒品康復或者自助會的目標的手段,但是,在鶴見極端而不嚴謹的論證中,他將自殺也作為一種選擇。

自1970年代開始的富足而安定的消費社會的副作用,是人們被賦予了一種不安的現代(後現代)的身份,無法找到世界(歷史、國家)存續的理由。以《風之谷》、《北斗神拳》、《AKIRA》這些作品為代表的,從70年代持續到90年代的神秘學以及動畫的狂熱,就可以視為是克服這種不確定性的出路。

與此同時,這一時期出現的架空歷史題材的反類型作品獲得了廣泛的認同,例如《機動戰士高達》那樣的機器人動畫與《銀河英雄傳說》和《豹頭王傳說》那樣的幻想小說(在文學界,村上春樹在《且聽風吟》中描寫了小說家哈特費爾德的生活,在《1973年的彈子球》中記述了彈子球機的歷史,並將其作為某種架空歷史)。

在這裡,我們可以說,「政治的季節」的結束與對宏大敘事的希望的失效一致,表現在對虛構的消費上。(社會學者大澤真幸分析了奧姆真理教的信徒身上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一點,即他們總是沉浸於宗教神話和「最終決戰」類型的故事)

然而,如果反思日本國內流行文化的歷史,就會發現,無論是最終決戰類型的故事還是戰爭史詩,在現在都沒有像以前那樣流行。宮台認為,自與奧姆真理教毒氣襲擊發生的同一年播出的《新世紀福音戰士》開始,只有那些探討自我意識問題的作品,換句話說,恢復男性氣質的隱喻,能夠獲得流行。具有這種後EVA式的故事結構的作品在網路上被稱為「世界系」。

延續鶴見的觀點,我們可以確定,這些架空歷史作品並不是賦予讀者以虛假的意義的故事,而是作為衍生作品的材料資料庫被消費。以機動戰士高達為例來說明。在20世紀80年代的繁榮下,這部作品基於所謂虛構的未來歷史(宇宙世紀),而當時消費者的態度則使得這部作品以描寫虛假的自我實現為主。與之相反,當今的高達愛好者們創作了基於虛構的無數平行世界中的同人作品,他們對互聯網上愛好者之間的交流有著極大的興趣。在今天的日本,「最終決戰」和架空歷史已經不再是年輕的御宅族所需要的。這個世界沒有賦予個體意義的說法,在當今已經失效。當今,日常被視為對某種缺少了創見的人類特質的處罰,而想像力與非日常一同被視為已經失效了的現代性(或前現代性)的特徵。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最終決戰」真的即將到來,世界也不會結束,日常也不會消失。

人們像虛構作品一樣行動,不是因為他相信虛構是真實的,而是他假設其他人會把虛構當作真實。他絕不相信虛構。他相信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在這裡,自我意識被放在一邊,產生了一種諷刺性的逃避效果。人們的行動不是由他們相信的事物來引導的,而是由他們想像中的相信某些事物的人引導的。即使他們自己不相信虛構,但如果他們將其他人視為信徒並採取相應行動,他們實際上與信徒沒有區別。(大澤真幸,2009)【3】

【1】宮台真司,終わりなき日常を生きろオウム完全克服マニュアル,1995

【2】鶴見済,完全自殺マニュアル,1993

【3】大澤真幸,虛構の時代の果て,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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