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路遙》︱寫於《平凡的世界》完稿30周年之際

《致敬路遙》︱寫於《平凡的世界》完稿30周年之際

來自專欄如雨天似晴天19 人贊了文章

開場

1988.05.25下午6點左右,路遙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最後10頁稿紙的修訂,激動而顫抖地從書桌前站起,將陪伴了自己3年的圓珠筆決絕地從窗口扔了出去。而後起身來到洗手間,看著鏡子中那個臉上布滿皺紋的、陌生的、蒼老的自己,淚流滿面。此刻他39歲。

今天是2018.05.25,《平凡的世界》完稿30周年。在這樣一個值得銘記的日子,我懷著無限的溫情與敬意、真誠與摯愛,以兩期音頻節目的形式,向這位偉大的、值得尊敬的作家致敬。但坦白講,路遙並不缺我這一份致敬,無數的、數以千萬計的讀者每一次打開這本書、每一次談論、每一次思考這本書,都是對路遙的滿懷真誠的致敬。

去年上映的影片《尋夢環遊記》中有這樣一種說法:人有兩次死亡,一次是肉體的死亡,一次是精神的死亡。而精神死亡的標誌就是被遺忘,被這個世界完全地遺忘,不再有人記得你。從這個意義上說,路遙並沒有死亡,他的精神和思想將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被我們討論和銘記。

我們知道《平凡的世界》也獲得了它應有的榮譽,拿到了第三屆矛盾文學獎。但非常令人惋惜的是,路遙43歲就離開了我們。而這正是一個作家風格逐漸形成,開始熟練駕馭各種文學技巧的年紀。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路遙像跟他同時代的、《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先生一樣活到74歲的話,一定會有更多像《平凡的世界》一樣優秀的作品從路遙筆下誕生。

有一種說法說如果路遙能活得更久一些的話,他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因為我們知道,諾貝爾獎是不發給已經逝世的人的。歷史當然不可以假設和猜測,但我並不排斥和反感這種說法,因為這恰恰表明,我們由衷地、發自內心地喜愛著路遙,我們希望他能夠獲得更高的榮譽、得到更多的認可。

以上是一個小小的開場,「路遙專題」分上下兩期播出:第一期將對《平凡的世界》進行解讀,我們將會看到這部作品是如何戳中了我們的心靈,以致於我們持續地為這本書而感動,並源源不斷地從中汲取精神力量。第二期將對路遙的人生經歷、尤其是創作經歷進行深入剖析,我們將會看到路遙在他早期作品《人生》獲得巨大成功後,是如何賭上了青春和生命、決定投入下一部書的寫作的,我們也會看到他是如何準備和創作這部被廣為傳閱的百萬字的巨著的。

那麼接下來,歡迎各位來到路遙的時刻。


一、 《平凡的世界》

1 少平1

《平凡的世界》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一本書。它被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閱讀著、熱議著,它感動著、撫慰著、激勵著每一位讀者。2015年,剛剛就任清華大學校長的邱勇,在寄給每一位本科新生的錄取通知書的包裹中同時贈送了一本《平凡的世界》。而根據今年4月份部分微信公眾號的統計信息,國內各大學圖書館借閱榜單中,《平凡的世界》綜合排名第一。這本書也獲得了它應有的榮譽,拿到了第三屆矛盾文學獎。

使得這本書被一代又一代讀者喜愛著的原因在於,這是一個好故事。這是一個關於成長、關於人生選擇、關於如何面對生活的故事。故事的時間跨度為1975-1985,書中的兩位毫無爭議的主人公,孫少平從17歲成長到了27歲,孫少安從23歲成長到了33歲。

我們先來談談孫少平。故事講述了這位貧窮的少年,在一個物質極度匱乏、知識極度稀缺的年代,靠著一家人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口糧在原西縣縣立高中上學和生活、而後畢業並回家務農、接著在剛剛恢復的全國高考中落榜、後來進入村小學教書、一年後因人員調整而再度回家務農、一段時間後離開雙水村到省城黃原市謀生的經歷。他在黃原的「農民工市場」攬工,背過石頭、做過建築工人,並在這裡再度遇見了非常有才華的、迷人的、同樣富有人格魅力的田曉霞並且開始了戀愛,後來他進入煤礦,開始了他在漆黑的礦井中的工作,故事最終就定格在被礦井事故毀容後的孫少平再度回到煤礦的場景。這是一個農村青年的17到27歲,這也是一段極其平凡的經歷。

但我相信每一個喜愛這本書的朋友,每一次讀到、想到孫少平時,幾乎都是懷著無限的敬意的。因為他每一次面對生活時的那種堅韌和美好、那種精神的高貴,是如此地令我們感動,也是如此深刻地讓我們反觀自己。

對於閱讀我有這樣一個觀點,人們之所以熱愛閱讀,是因為閱讀給他們提供了一面鏡子,讓他們可以照見自己。這裡的閱讀指的是文學作品,但其實對任何一個故事性的情節性的文本來說都是如此,我們之所以會喜歡某些電影、電視劇、動畫或者小說,是因為在導演和作者所建構的世界中,我們會把自己放進去,變成主人公,去經歷他們所經歷的、去體會他們的感動、去看他們在他們的世界裡的所作所為,去看他們的執迷不悟和他們的幡然醒悟,然後從他們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以此為鏡,照見自己,反思自己,認識自己。當然能做到這一點的作品只是少數,而它們都成了各自領域內的精品。

從這個意義上說,孫少平從17歲到27歲這10年的經歷,像一面鏡子一樣讓我們每個人都照見了自己,並且照進了我們的心靈深處。我們不妨試著去分析一下他如何影響和打動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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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打動我們的是學生時代的他因為貧窮而產生的極強的自尊和深深的自卑心理,以及後來他成功地跨過了、超越了這種自卑並建立了自信,並且在最後形成了一顆強大而豐富的內心。我想許多人都有類似的心路歷程,或者至少都有過與孫少平類似的自卑心理,這使得我們一開始就與他產生了共鳴。

我們還記得故事開篇,孫少平那個如此寒酸和令人心疼的出場。他等待著其他人取走他們的A菜和B菜,然後偷偷摸摸地去領自己的C菜,兩個黑色的高粱餅。而他作為班裡最高的一個男生,穿著一條蓋不住腳踝的褲子和一雙早已經沒有了襪跟的襪子,還有一件打著補丁的、冬天不保暖夏天不透氣的粗布上衣。以及我們難以忘記的一個細節是,17歲的他還從來沒有穿過內褲。

在這裡我們讀到了他的自卑,讀到了一個青春期的少年那種極度敏感的內心。這種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孫少平發現了閱讀的世界。通過閱讀他給自己構造了一片精神領地,並且通過給同學分享自己的所讀所想,他漸漸獲得了一些有限的認可,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得他越過了貧窮帶來的自卑心理。

我們可以隱約地從他平淡的高中生活中看到他未來10年的人生態度的某種影子。從他通過閱讀為自己構造了一片精神領地並且藉此在一定程度上越過了貧窮帶來的自卑心理之後,他就已經意識到,「精神世界所能帶來的強大力量」可以超越「生活世界中的苦難和不如意」,並且他也開始樂於享受這種精神生活。而這是孫少平在後來的人生經歷中面對逆境、面對生活時「通過他那種外在的、不同於常人的行動所表現出來」的精神的高貴和靈魂的強大的一種縮影。

通過全書的閱讀我們知道孫少平有著一顆極為豐富和強大的內心,雖然這是一句已經被說爛了的雞湯,但是我想我們內心深處都認同,這樣一顆豐富而強大的內心,是每個人都欠缺而且想要去追求的,而它的形成也是十分困難的。由於人性的弱點,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著不同程度的自卑,或者換種好聽點的說法,叫做自我嫌棄。而當孫少平作為一面鏡子讓我們照見自己的時候,如果要去回溯他最開始的那種強大從何而來,那麼開端在這裡,在他的高中生活中。簡言之,是高中時期的閱讀、是他對自己精神領地的構造和打磨、是他通過閱讀而在同齡人面前獲得的那種專屬於青春期的榮譽感,使得他不經意間邁出了通向豐富而強大的內心世界的第一步。這是孫少平那種強大的人格魅力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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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少平打動我們的第二點就是他人性中善的一面和美的一面,這表現在他對家人的愛,對朋友們的關心的感激,以及對質樸的鄰里之情的珍視與感恩。用一句現在流行的話說,孫少平對這個世界溫柔以待。我們還記得他買給奶奶的止痛片、他對妹妹孫蘭香的關心、對好友金波的赤誠相待、對田潤葉的感激,以及對左鄰右舍的尊敬。一直到孫少平離開雙水村在外謀生之後,這一點也沒有改變,我們還記得他把自己做建築工人掙來的錢給了在施工隊做飯的、被包工頭長期性侵的女孩,讓她離開這裡回家去。以及他到了煤礦之後一直在給妹妹孫蘭香寄錢供她上大學,並長期保持著與妹妹的通信,保持著對她的關心和關注。

而打動我們的第三點,也是最重要、最觸動我們心弦的一點,是孫少平離開雙水村的決定以及他此後所選擇的人生。

我們知道他在村小學教書期間一直沒有放棄閱讀的習慣,並且看完了每一份送到雙水村的報紙。而當他因人員調動而再度回到家裡並且要參加勞動的時候,他發現父親和哥哥都是十分優秀的庄稼人,他們可以嫻熟地操辦與莊稼、與土地有關的一切,而這意味著孫少平只是一個干農活的幫手。我們當然知道他並不排斥勞動更不排斥家人,他十分珍惜與家人相處的時光,也對勞動懷著深深的尊敬與讚美,他也熱愛著生養他的雙水村。

但我們不要忘了此時的孫少平22歲。類似於現在的數以千萬計的在上大學以前沒出過省的朋友,孫少平在上高中以前沒有出過雙水村,而高中時候他去到了原西縣、也去到了省城黃原市。不僅如此,他還通過閱讀打開了另外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在這樣一個年紀,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雙重召喚都在告訴他,你還很年輕,你面對著可能性。與此同時,不想在父親和哥哥的羽翼之下生活的這種追求獨立的思想,也驅使著他離開雙水村。所以最終,我們的主人公離開了。

而當他前往黃原之後,我們所期待的橋段並沒有發生,他沒有陰差陽錯地發跡而後榮歸故里,而是像無數平凡人那樣,加入到了農民工大軍。有的朋友可能聽說過或者讀過南開大學熊培雲老師的著作《一個村莊里的中國》,其中有這樣一個說法:八九十年代的農民,想要進城只有三個途徑,讀書、當兵、打工。大家知道我國為了進行快速的城市化和工業化建設,實行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以戶籍制度為核心的一系列城鄉二元政治經濟制度,雖然現在已經慢慢有所改善但留下的社會問題依然是巨大而難以補救的。而農民進城問題是一個到今天依然廣泛存在的問題,而熊培雲所說的三個途徑也依然適用於今天。

對於孫少平來說,讀書,他高考落榜了。當兵,他沒有名額;到黃原去攬工,其實是別無選擇。到這裡我們會發現,孫少平離開雙水村前往黃原這件事本身就值得思考和討論,毫無疑問他待在家裡會生活得輕鬆很多,但也意味著失去獨立、失去可能性;而去黃原攬工則獲得了某種程度的獨立和可能性,但與此相伴的是幾乎讓人吃不消的、巨量的體力勞動、以及城裡人對農村人的無處不在的歧視。對於擺在這個22歲年輕人面前的兩個選擇,作者的傾向十分明顯,但讓我們照見自己反思自己的是,當我面臨著與他類似的境遇時我會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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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代的變遷,真正讓我們去深思的不再是孫少平選擇了進城還是不進城。在那個「真正的經濟建設」剛開始起步的年代、那個人民公社剛剛成為歷史而市場經濟剛剛萌芽的年代、那個城市和鄉村同樣凋敝的年代,孫少平面臨的問題是有現實意義的,因為無數像他一樣的農村青年也面臨著進城還是不進城的問題。而在經過40年高速發展的今天,難以計數的企業提供著數以億計的工作崗位,並在每年6月的畢業季提供兩千萬個新的崗位以接納大學畢業生和退伍軍人等待業人員。現在「進城」已經變得十分容易,我們的選擇已經變得多元。

真正讓我們去深思的是,孫少平選擇了追求自己的獨立生命,並勇敢地承擔了這種選擇帶來的全部代價。這對任何一個年輕生命來說都是一個永恆的問題,不論時代如何變遷、社會如何發展,這個問題永遠都將是作為青年的我們面對的最為重要的問題。

做出離開的決定並幻想自己實現了自己的獨立生命都是容易的,但開始行動並堅持選擇則是無比困難的。我們還記得當田曉霞帶孫少安到工地找孫少平時,他正在一個未完工建築物二樓的一堆瓦礫殘渣中點著蠟燭看書,而展示給兩位不速之客的則是那個因為背石頭而潰爛了的脊背以及一堆破爛的鋪蓋。我們也記得,在農民工住宿的那個20人間里,一個工人起身外出撒尿而一不小心將尿液滴在了孫少平臉上。我們還記得,孫少平每次去見金波或者曉霞,都要去到河邊洗個澡,把自己骯髒的工裝換下然後換上乾淨體面些的衣服,他一直在兩種身份之間轉換。我們同樣記得,在一個礦井事故中為了救人而被毀容的孫少平,決絕地拒絕了妹妹孫蘭香和金秀留在城裡的邀請而再一次返回煤礦。他默默地承擔著一切因為追求獨立生命而必須承擔的代價。

而這正是這本書、這個故事讓我們發自內心地喜愛,讓我們持續地感動著的最關鍵所在。八九十年代的年輕人喜歡它,是因為孫少平的生活就是他們的生活,這本書嚴肅而深刻地刻畫了他們面臨著的問題並且給出了一個經過深思的答案。而今天的我們喜歡他,同樣是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雖然問題在形式上有所改變,但本質卻沒有變,並且在未來仍然不會改變。任何時代的年輕人都有一個共同的追求,就是追求實現自己的獨立生命。

不論你身處哪個階層,哪個地區,哪個行業,這個問題都是你繞不開的、最迫切的問題,而在現在這個越來越追求工具理性、追求收益和效率的時代,在這個社會約束越來越大、時間越來越被擠占的時代,這個問題顯得更為嚴重和緊迫。而以怎樣的方式去實現自己的獨立生命,是否能夠承擔這種選擇帶來的全部代價,就變成了一個持久的、始終縈繞在我們心頭的問題,它會在每個深夜裡、在我們面對最真實的自己的時候一次次襲來。

孫少平的講述就到這裡。接下來我們談談孫少安。

5 少安

孫少安同樣是一個極具人格魅力的人物。我們還記得他在書中的第一次出場是在深夜鎮上獸醫店的牛圈裡,23歲的他在一堆牛屎中抱著隊里那頭牛的脖子給它灌藥,而後他去一個鐵匠鋪蜷縮著過了一夜。這是一個異常能吃苦的、非常優秀的庄稼人,也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個農村青年。他13歲小學畢業就主動放棄了上中學,回家參加勞動,掙公分養活家人。他不得不過早地承擔起對家庭的責任,因為在那個年代,一家人有多少口糧,取決於這家人為生產隊派出了幾個勞動力。

如果說學生時代的孫少平是這個貧窮家庭的間接承受者,那麼孫少安就是直接承擔者。我們不難想像如果沒有孫少安,那麼孫少安所扮演的家庭支柱的角色將會由孫少平來扮演。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家族的傳承。你追求獨立、追求自由的權利,是別的家庭成員給你的。你的這份權利是以犧牲了別人的同樣的權利為代價換來的。而現在的我們常常忽略掉的一個事實是,代際傳承,我們現在在這裡談追求自己的獨立生命,談追隨自己的內心,但我們通常忽略掉的是,這種自由是上一代給我們的,我們的父母放棄了追求自己獨立生命的權利,我們才有了這樣的權利。

而讓人非常惋惜的、也是讓我每次讀到這裡就非常難過的是,孫少安和與他青梅竹馬的田潤葉沒有能夠在一起。潤葉托孫少平帶話讓孫少安去縣裡找她,又幾次回雙水村試圖與他見面商討這件事,但孫少安不是推脫了就是躲掉了。我們完全相信,從個人的角度講,他們在一起後會十分幸福。但是不可逾越的、不可彌合的城鄉差距是永遠存在的,孫少安這個只能在農村艱苦求生的人不可能給已經在城裡立足的潤葉一個舒適的生活,雖然潤葉並不介意這一點,但少安將對潤葉抱有一生的歉疚,而且由此而來的潤葉爸爸田福堂的反對一定會是異常激烈的。孫少安十分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切,所以以一個逃兵的姿態躲了過去。

今年1月上映的電影《神秘巨星》中有這樣一個場景,一個清貧家庭的媽媽向女兒承諾只要她成績進步了就答應女兒的任何要求,而當女兒向她提出要求時她無奈的拒絕了,當時媽媽說,「孩子,你可以對我提出任何要求,但對生活不能」。這是一句讓許多人動容的台詞,用來形容孫少安彼時面臨的問題同樣十分貼切。生活的現實赤裸裸地擺在那裡,不容許他有任何的奢望。

面對生活,孫少安從來都是清醒的。作為家中的支柱,他在幾乎每一次家庭危機時都承擔起了責任。但同時我們不要忘了,這位能吃苦的、有責任心的青年,雖然大多數時候都非常堅強地一次次跳上生活的馬車、吆喝著向前方駛去。但是他畢竟是一個不到30歲的小夥子,他也有十分脆弱的時刻,我們依然記得在孫少安辦磚廠第一次失敗並且損失了全部積蓄還債台高築時,他是那麼的脆弱,一個人偷偷地走到了玉米地里放聲大哭。生活只教人堅強,對孫少安來說尤其如此,他沒有退路。是的,他消沉過一段時間,但慶幸的是他又站起來了。

我們從孫少安身上讀到的是對責任的承擔、對貧困生活的清醒認識,以及對於生活的不服輸的那種抗爭。孫少安的講述就到這裡。

6 小結

在節目開頭我就講到,這部書被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所喜愛,原因在於他是一個好故事,這是一個關於青年勇敢追求自己獨立生命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青年毫不推卸地承擔起責任的故事。而可貴的是這是一本高度現實主義的作品,它成功地將故事嫁接到了現實之上,它讓我們看到了我們自己,看到了我們的生活,孫少平的成長曆程、精神歷程,寫的就是我們自己。雖然它是故事,但是它存在著,它真實地在那裡,在每一個平凡人所經歷的生活之中。他所寫的,就是我們的生活。

第一部分就到這裡。


二、 路遙的創作經歷

1 路遙生平

如果有人覺得孫少平的故事過於戲劇化,路遙在書中過於美化了人物的話,那麼路遙的生平經歷和創作經歷會讓你嚴肅地認識到,他本人是比他筆下的人物更為堅韌、更有著那種我們身上所缺少的美好品質的人,他比孫少平更加真實、也更加引人深思。

這部分我主要依託的文本是路遙在1991年出版的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和2010年開始在央視播出的、由田波執導的8集紀錄片《路遙》。我們先來看看他的生平。

路遙出生於1949年,在1992年逝世,享年43歲。單純從年代上來看,我們可以發現路遙是共和國同齡人,經歷了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和改革開放,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變。換言之,他生活在一個變革的時代。

而已經成為一個常識的是,路遙7歲時因為家裡養不起而被過繼給了他的伯父,他的生命從一開始就被籠罩了苦難的陰霾。伯父一開始並不打算讓路遙上學,在伯母的強烈堅持下他去了村小學。而在考初中的時候伯父再次要求他回家下地幹活,他跟伯父說希望自己能去參加考試,就算考上了也不去上學,他僅僅只是要證明自己能夠考上。不幸的是,在那個困難的歲月,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延川中學。而伯父塞給了他一把鋤頭。路遙在一次訪談中提到過當時的情形,他把鋤頭往溝里一扔,跑去上學去了。在這裡我們不能去指責路遙的伯父,他一輩子都是土生土長的老農民,是個本地受苦人,而那個時候生活困難,沒有吃喝,他所經歷的生活只能讓他以經濟算賬,而考慮不到路遙的什麼前途或者才幹。

飢餓和貧窮一直伴隨著他的童年和中學時光。孫少平在《平凡的世界》中出場時那沒有襪跟的襪子、那從來沒有穿過內褲的感覺、那不敢站起來走動的課間,都是路遙的親身經歷。路遙曾經寫過:「飢餓經常使我一陣又一陣地眩暈,走路時東倒西歪,不時得用手托扶一下什麼東西才不至於栽倒。課間,同學們都到教室外面活動去了,我不敢站起來,只能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覺得腦袋都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為了不使尊貴的腦袋在這個世界面前低垂下來,身上其他部位都在拚命掙扎著來支撐它。」

中學時代的路遙開始了課外閱讀,並且對於自己不喜歡的課一律採取逃課的態度。當他能夠如數家珍地給周圍的同學講述書中的故事的時候,他開始找到了自己擅長並且享受的領域,他開始了大量閱讀,並且開始進行創作。那個時候流行寫詩,他在中學就寫過幾首小詩。

他20歲中學畢業回鄉勞動,22歲時在乾爹的幫助下進入自己念過的小學當民辦教師,此間非常有才氣的兩首詩作得以發表。23歲他進入縣文藝宣傳隊工作,24歲被推薦進入延安大學學習中文,期間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發表,開始受到關注。28歲路遙從大學畢業,進入《延河》雜誌社任編輯,這份工作給他提供了一個成為專職作家的必要條件。29歲他就開始進行中篇小說《人生》的構思,33歲《人生》發表,並取得了全國性的轟動,中央廣播電台全文播報了這本書,2年後同名電影上映。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與此同時他進入了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的準備,6年後,39歲的他完成了《平凡的世界》。非常令人惋惜的是,路遙42歲就離開了我們。

2 《人生》成功

在這裡我們主要聚焦於他從《人生》發表之後到《平凡的世界》發表之前的這段時間,也就是他從33到39歲這段時間。在進行了大約3年的構思之後,路遙用21個晝夜完成了《人生》這部13萬字的中篇小說,這是一部極具個人風格的、高度現實主義的、與當時中國的文學潮流不符的小說,但是一經出版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在接受採訪時有一段極為形象的評價:

+陳忠實採訪錄音。(2.5min,摘於紀錄片《路遙》第三集10:27—12:57)

現在的讀者可能很難體會到那種轟動,他不同於兩三年前《三體》所引起的閱讀熱潮。在信息匱乏的1982年,沒有網路、沒有任何的電子產品,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電視和電話還遠遠沒有普及,在那樣一個媒介稀缺的年代,人們的信息傳輸和相互交流都還保持著某種原始的狀態。在那樣的時刻一本轟動全國的書所引起的震動是蔚為壯觀的。

1984年同名電影《人生》上映,同樣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影片的導演、主演和主題曲的演唱者也同時紅遍了大江南北。而大家可能想不到的是,中國第一部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正是這部《人生》。而他的導演,就是後來被稱為中國第四代導演的、2016年上映的電影《百鳥朝鳳》的導演吳天明。而在後來的採訪中吳天明也直言不諱地說,正是因為路遙的這部作品,他才開始作為一名電影導演被業內所關注。事實上,這部影片正是吳天明在影壇的第一次亮相。

33歲的路遙憑藉《人生》獲得了空前的關注和巨大的成功,與此同時這部作品也獲得了1982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當我們摒棄那種後人審視前人的視角,回到路遙在33歲這個點上所經歷的心路歷程,我們將會有一些令人激動的發現。

3 再次出發

首先震撼了我們的第一點,也是深深地打動了我、感染了我、讓我無數次思考自己的一點,是他面對巨大的成功時選擇了再次出發,並且承擔了這種選擇的全部代價。

只有真正明白寫作的艱辛與艱巨,我們才能體會到路遙這個決定是一個怎樣的壯舉、是一種怎樣的英雄主義。路遙形容過他的寫作:「我的確有點不多的寫作經驗,但每次體會最深的倒不是歡樂,而是巨大的艱難和痛苦。每一次走向寫字檯,就好像被綁赴刑場,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場大病。」

我們必須明白,決定寫一本書與決定跑一次步或者決定學一門語言有著本質的不同。寫作是一項極具創造性和內在性的活動。創造性在於寫作是在試圖創造一些新的東西,它在創造一個新故事,並且在故事中融入自己的觀察和思考、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態度,表達自己對時代和社會的關切,這本身就要求作家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足夠的文字積累、時刻的自我內省和深刻的社會洞見。而內在性在於寫作始終是作家一個人的戰爭,一切來自朋友的關心和幫助都是外在的,沒有任何人能幫助他構建一個章節,敲定任何一個自然段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字。這完全是對一個人毅力的考驗。我們稍微回想一下自己寫論文寫到毫無頭緒時想摔電腦的情景,就能稍微感受到創作的內在性對一個作家提出了怎樣的要求。

而和現在這個寫作比較容易變現的年代不同,在那個年代,寫作這樣一件耗費巨大心力的勞動並不能改善自己的物質生活。當1982年《人生》獲得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該獎項在北京頒獎,路遙沒錢去領獎。他找到了弟弟王天樂借了錢去領的獎,而王天樂當時還是一個煤礦工人。寫出了如此轟動的作品都沒能改善他清貧的生活,他怎麼能奢望筆下這部還沒影的書能給他帶來什麼改善呢?而事實上,王天樂2010年在接受紀錄片《路遙》的採訪時也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獎之後的情形,路遙再次向他借錢,而他找到了當時延安的地委書記才解決了這個問題。王天樂在火車站送別去北京領獎的路遙時說,「你以後也別得什麼諾貝爾獎了。《人生》那次和這次,你沒錢領獎,要的還只是人民幣,怎麼弄我都能給你弄來。你要是去領諾貝爾獎,我估計咱哥倆誰都搞不到外匯。」

路遙多次重複過一句話,「寫作,需要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信仰」。支撐著他寫下去的不是對未來可能獲得的回報的期待,而是自己心裡那種純粹的熱忱,那種需要對人生有個交代的想法,那種認為自己正在做一件前無古人的事情的信念。

面對《人生》所取得的成功時,路遙十分珍視。過去遭受的苦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一切都來之不易,如他自己所寫下的:「我絕非聖人。我幾十年在饑寒、失誤、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曆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來說都至關重要。我為自己牛馬般的勞動得到某種回報而感到人生的溫馨。我不拒絕鮮花和紅地毯。」

但另一方面,過多的關注已經使得他陷入到了一種戲劇化的生活之中,雪片一般的讀者來信和難以應對的各種來訪,從根本上顛覆了他極為規律的作家生活。此外,面對當時的一種「認為《人生》是他不能再逾越的一個高度」的論斷,他難以承認也不願意去承認。而更為重要的是,即使取得了如此巨大的轟動,他也深知自己的成就微不足道,如他所說:「任何狂妄的文人,只要他站在圖書館的書架面前,置身於書的海洋之中,就知道自己有多麼渺小和可愛。」

此刻的他33歲,正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年紀,而此時與他在陝西省作家協會共事的陳忠實和賈平凹都還沒有成名。在這樣一個完全可以養尊處優、輕鬆地在文學界混下去的時刻,我想是他早年的生活經歷以及他年輕的生命促使他繼續前行,路遙是一個對生命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的人,他比我們每一個人都更加明白生命和死亡對一個人的意義。當一個念頭在他心裡被激活的時候,《平凡的世界》的種子也就埋下了,他想到,這一生如果要寫一本自己感到規模最大的書,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歲之前。此刻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大膽的決定,他要寫一部規模很大的書。

而剛剛做出了決定的路遙必須對將要進行的艱巨寫作任務有充分的心理準備。這是拿他人生中最好的一段年華做賭注,這樣一部必將耗時多年的作品必須以青春和生命做抵押。但是不一定有結果,這部作品可能失敗,而自己的青春、自己生命中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自己所付出艱苦和浩大的勞動,將換不回任何東西。而悲劇不僅在於作品的失敗,還在於自己的精神可能將長期陷入迷惘狀態中。此外他將從文壇消失數年。他必須準備好面對這一切,他必須全力以赴,而忘記《人生》,忘記自己得過獎、忘記自己的榮譽、忘記自己通過牛馬般的勞動而獲得的鮮花和紅地毯。

4 巨量工作

震撼了我們的第二點是,路遙憑藉著一顆極其強大的內心,完成了這件浩大的、看起來完全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他寫完了這部書。在完成了堪稱殘酷的心理準備之後,他迎來了煎熬的前期準備工作。

首先是閱讀計劃,近百部的長篇小說,有的是重讀有的是新讀,有的是粗讀有的是精讀。此外還有各類專業著作,包括政治、哲學、經濟、歷史、宗教等等。還有一些專門的著作,包括農業、商業、工業、科技,以及一些知識性小冊子,諸如養魚、養蜂、施肥、稅務、財務、氣象、曆法、造林、土壤改造、民風民俗、UFO等等。

我們不禁感嘆,當一部優秀的作品放在我們面前時,它可能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經過錘鍊的,所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作者在準備這部作品可能閱讀了10倍甚至百倍於我們所看到的內容。而這個過程是如此地漫長和熬人,如路遙所說,此時讀書絕不再是一種消遣,已經成為了一種煎熬。

除了閱讀計劃之外還有背景材料的準備,為此路遙查閱了1975-1985年10年間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參考消息》以及一種省報和一種地區報的全部合訂本。他一頁一頁、沒明沒黑地開始了查閱,並隨手記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他認為有用的東西。這兩項工作完成之時,一年多已經過去了,他還一個字都沒有寫!

但這只是室內的工作,接下來他轉戰到了室外。他提著一個裝滿書籍資料的大箱子開始奔波,鄉村城鎮、工礦企業、學校機關、集貿市場;國營、集體、個人;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百姓,只要能觸及的就儘力去觸及。如他所說,雖然有的生活是自己已經熟悉的,但這樣做是為了重新到位。此外還有一些常識性和技術性問題的收集,比如農作物和野生植物的生長過程,某個地方的婚嫁喪事等等。我在閱讀的過程中總是對路遙那細膩而充滿感情色彩的環境描寫十分震撼,他竟然把哪個時節哪種植物長成了什麼樣子都刻畫地如此逼真,由此可見他所進行的準備工作是多麼地浩大。

他描述過這段時間的生活:「春夏秋冬,時序變換,積累在增加,手中的一個箱子變成了兩個。奔波到筋疲力盡之時,回到某個招待所或者賓館休整幾天,恢復了體力,再出去奔波。走出這輛車,又上另一輛車;這一天在農村的飼養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這一夜無鋪無蓋和衣而睡,另一夜緞被毛毯還有熱水澡。無論條件艱苦還是舒適,反正都一樣,因為愉快和煩惱全在於實際工作收穫大小。」

當完成了這種社會調查式的室外工作,路遙去到了一個煤礦開始寫作。選擇煤礦一是因為安靜可以不受打擾,二是因為第三部涉及煤礦所以來收集素材。當寫作真正開始時,他給自己立下了森嚴的法度,確定了每天必須完成的工作量,以及每天的起床、寫作、吃飯和散步時間,當天的工作量完不成就不睡覺。

5 底層關懷

路遙打動我們的第三點是他對社會底層的持續關注。

他的筆觸始終放在社會底層生活,他的作品裡始終滲透著一種感染人的、感動人、撫慰著我們心靈的深切的底層關懷。他寫出了我們每個人心裡天然存在著的那種對於弱勢群體的關注和關懷。雖然我們活得並不好,但每當我們看到活得比我們還要不好的人的時候,我們的惻隱之心總是會被觸動。而路遙的作品成功地戳中了這一點。苦難的經歷塑造了苦難的路遙,而飽經苦難的路遙則將無限的敬意與愛意獻給了苦難的生活和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

在中國,作為社會中最無可爭議的底層的農民,佔到了2/3以上人口。這樣一個龐大人群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需要被關注。而在路遙的作品中,我們幾乎能在每一頁都讀到他對農民的讚美、對勞動和勞動者的讚美、對鄉村生活的讚美。這是一個作家的底層關懷,或者用我的話說,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良知。

這與美國現實主義作家、《野性的呼喚》和《海狼》的作者傑克倫敦有些類似。這位出身極度貧苦的作家從8歲開始就從事了大量的體力勞動,當過童工、碼頭裝卸工、紡織工人、報童、水手、在美國四處流浪過。他攢下了一筆小小的錢得以進入加州大學學習,後來因為貧困被迫退學,曾隨著淘金熱而到阿拉斯加淘金。這是一個在美國高度城市化、工業化和資本化的社會中艱難地活著的人,而他的早期作品無一例外地以一種極其飽滿的情感反映了底層生活的真實狀況以及底層人民和苦難的鬥爭。

路遙的所有作品都貫穿著一個共同的關注點,就是城鄉交叉地帶。而改變命運是他筆下所有人物的主旋律。稍微接觸過一點社會學的朋友都知道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叫階層。社會學通過將一個較大的社會群體劃分成更細化的群體而去研究每個群體的整體特徵。而劃分的標準和方式是多樣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個人的社會經濟地位。按照這樣的標準所劃分出來的中國的社會結構是金字塔型的,底層佔了絕大多數。

而一個良性發展的社會應該是一個紡錘型的,中產階層應該成為社會的大多數。而在從金字塔社會向紡錘型社會進行轉變的過程中,有一個問題就變得十分重要,那就是社會階層的流動與固化。一個良性發展的社會應該提供足夠的通道使得處於較低階層的群體可以通過個人努力而實現階層躍升、流入較高的階層。而一個階層固化的、誇張一點說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卒」的社會則是一個停滯不前的甚至是隱藏著危機的社會。

而路遙的作品則通過故事化的、個人化的視角來講述活生生的社會階層的流動與固化。我們看到他筆下的人物一直在不懈地追求改變命運,追求獨立生命,換句話說他們一直在用心地、用力地活著,並且努力讓自己更好地活著。這是他對於生命的詮釋和對於社會的思考。

6 對生命的強烈自覺

而路遙帶給我的最大的影響,除了他在成長和創作過程中所展現出來的作為人的堅韌和堅持,以及他的感情飽滿的底層關懷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對生命的強烈的自覺。當他面對《人生》的巨大成功而選擇了再次出發並且賭上了自己的青春和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真正地活著的人。這一點讓我無數次地審視我自己,我究竟有沒有在活著。

著名的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在他那本享譽世界的名著《存在與時間》中有過這樣的哲學論述,人是被毫無理由地拋入這個世界中的,自此人就面對著可能性。而死亡則是一切可能性中唯一確切的可能性,而且有可能在任何時刻降臨。而人是面對著死亡不斷謀劃著未來謀劃著自身的一種存在。這就是那個說爛了的雞湯辭彙,向死而生,的最開始的哲學出處,但在各種版本的表述中它的本意已經被歪曲。

就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死亡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沒有正視死亡這件事,我們知道我們會死,然後我們把它忘了,把它丟在一邊。我們並沒有面向著死亡而去謀劃自身,我們始終覺得它離我們很遠,所以我們沒有緊迫感,沒有要去握住生命的意識。而在這個問題上,路遙比我們看得更深刻。他十分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青春只有一次,那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只有一次,而必須把它投入到一件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上去。他用他的行動告訴了我們,要去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獨立生命,並承擔起由此而來的代價,要去把最好的年華花在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上。

而在越來越「發達」的現代社會,這儼然已經變成了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二十多歲的我們幾乎是沒有任何選擇地被捲入了社會的巨大潮流之中。90後已經不再是象牙塔里的處於學生時代的少年和少女的代名詞,最早的一批90後即將步入30,逐步地從80後那裡接過社會重擔。而稍微年輕一些的90後也已經邁出校園,口中所談論的不再能是所謂的詩和遠方,而是工資水平、行業前景、加班跳槽和房價車貸。大部分的事務性的沒有價值的工作讓他們感受到的只是意義的喪失。而稍有些工作經驗的大部分人都已經開始承認自己的普通和渺小。

而當我們越來越習慣於工作對時間的佔據、對生命的佔據並將工作的內耗視為不得不接受的事實時,我們是否意識到我們正處在生命中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而它將很快就過去。路遙在寫作《平凡的世界》前曾經寫道:如果不投入全力去做一件對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事,那麼只能在老去後抱恨終身,或者死去後飲恨九泉。所謂的「高度發達的現代文明」的一個奇觀就是,數以億計的人類每天用占整個白晝2/3甚至更多的時間同時走進「洞穴」之中,在一台機器面前耗盡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而在夜晚返回自己的住所,第二天重複前一天的生活。這在地球所有的生命種類中都是一種奇特的、另類的、令其它所有生物嘆為觀止、瞠目結舌的存在。

我並不反對工作這個事物存在的合理性,我想強調的是,對個人來講,這是未經思考的,而且個人不能輕易說不。我常跟我的朋友說,對一個人最大的不尊重是對他時間的不尊重。而在我們被無端地拋入的這個世界裡,在發展到現在的所謂「現代文明」中,我們的時間從最初的設定開始就不被尊重,換句話說我們在最初的設定那裡就不是去成為我們自己,而是去成為某些社會角色,我們被迫去扮演某一個特定的社會角色,而這往往不是我們經過思考後自主做出的選擇。這也就使得路遙身上的那種對生命和死亡的強烈的自覺,讓我們如此深刻地反身自省。畢竟,我們現在20幾歲,但很快就會過去的。在路遙和他筆下的人物那裡,他們清晰而嚴肅地意識到,在並不算長的青春和生命中,自己才是唯一的作者。I am the writer, this is my story, this is my life。


三、 回顧

關於路遙及其作品的分享到這裡就結束了。我們來回顧一下,本期節目首先解讀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和孫少安,而這本書的精神內核在於講述了一個青年勇敢追求自己獨立生命並承擔起了全部代價的故事,一個關於青年毫不推卸地承擔起責任的故事。而對獨立生命的追求是任何時代任何年輕人的共同追求,這個問題在現在這個越來越追求工具理性、追求收益和效率的時代,越來越讓人感覺到意義的喪失的年代,更加具有現實意義。這也是這部書在無數個我們感到無意義、感到迷惘時讓我們反身自省、讓我們感動的最關鍵所在。

節目的第二部分剖析了路遙33-39歲,也就是在《人生》出版之後到《平凡的世界》出版之前的6年的經歷。我們分析了路遙最撼動我們的精神世界的四個方面:首先是他在《人生》成功之後選擇再次出發的那種英雄主義,其次是它對於極具創造性的、內在性的、不能帶來物質回報的寫作的堅持和全力以赴,我們深深震撼於他為《平凡的世界》的寫作所做的工作量浩大的準備和他在寫作過程中的巨大的付出。第三點是他那強烈的底層關懷。苦難的經歷塑造了苦難的路遙,而飽經苦難的路遙則將無限的敬意與愛意獻給了苦難的生活和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最後一點也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路遙對生命的強烈自覺,對自己僅有一次的青春和終將逝去的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的把握。當我們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耗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的時候,這一點尤為讓我們反身自省。

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裡,感謝各位朋友的收聽,希望花在這裡的時間能讓你有所收穫、有所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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