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天下英雄誰敵手，源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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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川戰罷，源賴朝在鎌倉並沒有閑著。他首創侍所，由和田義盛和梶原景時掌管，平時統御家臣處分罪錯，戰時統領軍務奉行軍令，有相當大的權力，好比社團的刑堂，是後來幕府統治的雛形。另一方面，源賴朝降服打垮了同為清和源氏的志田義廣、新田義重、佐竹隆義等不臣之徒，將關東諸國打造成了鐵桶一般。

然後源賴朝便冷眼旁觀源義仲在京城裡嗨天嗨地的胡鬧，果然不久後白河法皇就頒下院宣，撤銷源賴朝的朝敵身份，令他自由處分關東人事與所領，並率兵進京討伐源義仲。

公元1184年正月，鎌倉發兵六萬，主隊源范賴走勢多一路，次隊源義經走宇治一路，兩路軍隊分進合擊，二十日到達京都宇治川東岸列陣。此刻依附源義仲的北地武士見他大勢已去，紛紛逃散，聚集在義仲身邊的只剩下信濃起兵時千餘江東子弟。

防守宇治川的根井行親和楯親忠拆除了河上的木橋，又在河水中用木樁粗繩布下羅網，以圖阻攔。眾多鎌倉將士正踟躕間，梶原景時之子梶原景季和老將佐佐木高綱二人驅馬下水，大聲呼喊著泅水爭渡。二人奮勇爭先，其他坂東武士紛紛跟從，劈波斬浪，視飛蝗流矢和滾滾濁浪如無物。東國兵將士氣高漲，人數又多，渡河之後一番肉搏旋即擊破當面的北陸兵馬。

源義仲聽說宇治川失守，曉得無法抵擋，帶領親衛三百騎抵達六條第，想要裹挾後白河法皇和後鳥羽天皇退往北陸。六條第閉門不納，源義仲很是生氣，拔刀企圖強攻。正在這時，源義經指揮東軍遠遠奔襲而來，旗幟彌天，殺聲動地。義仲長嘆一聲，勸身邊武士各自逃命，眾人皆生死相從，於是一齊殺入敵陣，七進七出，英勇身姿恰似銅鑼灣的陳浩南、九里山的楚霸王。

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源義仲且戰且走之際，紅顏所愛的巴御前依然追隨左右。六條第纏鬥，東國的畠山重忠想要生擒巴御前，靠近以後攥住了她的甲袖，巴御前奮力拍馬，生生將甲袖掙斷。畠山重忠再去追趕，源義仲前來救援，畠山不敵退走。行到粟津地方，源范賴追擊而至，先鋒內田家吉與巴御前過招，只一合巴御前便將內田斬落馬下。

巴御前取下對手的首級，拿給源義仲檢視。義仲慨嘆說：「驍勇如斯，結果還是把腦袋丟給了婦人。不知我這大好頭顱，授首何人。」然後便勸說巴御前離開：「戰陣之中，臨死攜妾，會被人恥笑呢。」巴御前揮淚訣別，殺死數名鎌倉的武士，單人匹馬破圍而出，不知所蹤。

與愛妾分手，源義仲遇到自瀨田敗退下來的今井兼平。義仲四天王裡面樋口兼光被源義經的隊伍俘虜，根井行親死在宇治川，楯親忠死在六條第。昔日好友凋零有如落櫻流水，源義仲對今井兼平說：「本欲戰死京城，只為與你一見，所以忍耐至此。如今崎嶇相見，死而無憾。」今井兼平鼓勵說：「公請努力。如今平氏在西，鎌倉在東，公走保北國還能三分天下。我願殿後。」於是豎起戰旗召集潰兵，又聚起數百人，迎著東國軍隊衝殺過去，擋者披靡，勢如破竹。

數千鎌倉人馬蜂擁堵截，水泄不通，源義仲身邊護衛接連戰亡，最終只剩下今井兼平一人。他們來到粟津附近一個叫松原的地方，今井兼平在樹林外阻擋東軍，讓源義仲獨自從林間匿走。不想義仲策馬密林，竟失陷在了泥沼之中，叫兩名東國的走卒發覺，一箭射中面額，取了首級而去。松林外面的今井兼平正在惡戰，聞聽敵方歡聲雷動，曉得源義仲已死，微微笑曰：「這就是收梢了吧。」下馬自貫咽喉而死。

源義仲死後，北陸潰兵或奔逃本國或投降鎌倉，反覆數日局勢方才漸漸平息。義仲等人的首級被送到京都巡市，髮髻上面插著一面書帛，寫著「賊義仲」三個大字。

起初源行家叛逃，源義仲派遣樋口兼光去追趕，聽聞京城被圍，樋口兼光返身赴難，叫源義經捕獲。源義經愛惜樋口的武藝，想要保全，法皇痛恨北陸，義仲首級巡街的時候，樋口兼光陪著一併斬首。源義仲的嫡子源義高正在源賴朝那裡做人質，聽說變故逃出鎌倉，結果還是被人追上丟了性命。僧人覺明逃匿以後叫鎌倉起獲，於是終身禁錮。

旭將軍源義仲起兵信濃，烈火疾風一般席捲北陸，佔據京都，驅逐六波羅平家於西海，倏忽之間崛起雲端，倏忽之間又跌落塵埃，落得一個懸首街市的下場，實在是可悲可嘆。源義仲的錯處，一個是放縱平家在西國喘息再起，一個是慫恿部下剽掠京都失掉人心。而最致命一點，是干涉君王廢立，招致後白河法皇的猜忌。這三條歸根到底成一處，其實就是源義仲過分迷信自身的武力，以為兵鋒所致，無所不能，卻全沒料到平安末期皇權失意，但後白河法皇在大義上面還是一面號召人心的旗幟。源義仲輕易就跟法皇撕破了臉，甚至還動了心思要取而代之，自己來做天皇，這就犯了天下大忌，最終功敗垂成，身死名滅。

等到鎌倉殿下源賴朝平定天下，創立幕府，吸取源義仲的教訓，刻意結納宮廷，借朝廷的權威來壓制武家內部野心勃勃的豪族勢力。結果一方面疏離了關東武門招致源氏三代而竭，一方面又讓後白河法皇有了錯誤的優越感，誤以為武家已然甘於拜服在朝廷之下。此後種種悲劇亂事，無一不是根植於這微末間的罅隙故事。

收復京城是九郎源義經統領大軍，馳騁沙場的第一戰。六條第陌陌狼煙之中，白馬少年，鐵騎銀槍，英姿颯爽，自在風流。源義經這一番惡戰，落在法皇眼裡，簡直就是力挽狂瀾的不世功勛。此後後白河法皇對源義經恩寵有加，本意是想扶植源義經以避免源賴朝一人坐大，只是皇恩浩蕩，到了末了卻演變成源氏兄弟的參商之戰，這就是當時之人所無法預料的了。

京都之戰隨從源義經的監軍梶原景時這裡也需要再提一提。

梶原景時原本是伊豆豪族大庭景親手下的武士。石橋山戰役源賴朝慘敗，躲在樹林裡面差點叫大庭景親的部隊生擒，全靠著梶原景時援助，及時將手下隊伍引開，這才放了源賴朝一條生路。此後梶原景時投靠到鎌倉麾下，梶原本人個性沉穩，懂得察言觀色，又擅長撰寫和歌，在一幫大老粗一樣的關東武士裡面有如鶴立雞群，再加上昔日的救命之恩，源賴朝對他尤其青睞，委以重任。

源賴朝起兵關東的時候，上總廣常是率先投靠的首倡功臣。如此從龍元勛，因為梶原景時一句話就落得下獄慘死，可見梶原景時在源賴朝這裡的信賴程度。話說鎌倉草創，上總廣常勢力龐大，屢屢威脅到源賴朝的聲威，某次會議上甚至要求將昔日部下，而今直屬源賴朝的鎌倉重臣和田義盛歸還自己。源賴朝當時就變了臉色，喝問一句：「大家說說，廣常有什麼錯處？」

梶原景時跟著就說：「心術不正，意圖謀反。」上總廣常於是被拉了下去雙規處置。

此後諸將同僚都出面向源賴朝求情，賴朝也開始心軟，想要釋放上總廣常。梶原景時心知送佛要送上西天，否則絕沒有自己好果子吃，就在賴朝耳邊添了一些油鹽醬醋，拿到命令得以自行處置廣常。梶原景時來到監禁上總廣常的地方，兩人打了一局雙陸，梶原借故離開，幾名刺客闖入將上總廣常刺死。這以後「梶原的雙陸」也就成了鴻門宴的代言詞了。

京都戰役大勝，源范賴、源義經給身在鎌倉的源賴朝只送了一條簡簡單單的戰報，報呈誅殺源義仲。源賴朝正不滿意，梶原景時單獨派人送來了親筆信，詳細介紹戰役過程與捕獲的戰利品，梳理細節，極其詳細。賴朝閱罷很是高興，當著家臣的面誇讚說再沒有比梶原景時更神思縝密的人了。

此後源義經與梶原景時彷彿一對叫命運捆縛在一處的CP，總是一個做統帥，一個做監軍，一個負責建功立業奠定鎌倉基業，一個負責監督彙報甘做幕府耳目。源義經掃蕩西國的軍功章固然有梶原景時一份功勞，他獲罪鎌倉流放陸奧時的罪過也少不得有梶原景時所進的種種讒言。

話說六波羅平家裹挾安德天皇西走，壓制西國的叛亂，整頓人馬再次佔據攝津的福原。福原城與京都近在咫尺，平家武士窺望京洛，士氣高昂，心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吃我的喝我的統統都要給我還回來。平宗盛眼瞅著清和源氏內訌，北陸源義仲滅在了鎌倉源賴朝的手下，盤算東國的軍馬怎麼也要休養生息，整頓一番，於是排兵布陣，將個福原城守衛得固若金湯，只等源氏內部再生變亂，平家便可順勢重返京都。重興六波羅。

按照平宗盛的布置，平知盛、平重衡守衛福原東面的生田口，平通盛、平教經守衛北面的夢野口，平忠度守衛西面的一之谷，平資盛守衛西北的三草山，各路軍馬憑險恃要，摩拳擦掌，要和源氏見個高下。

鎌倉這邊沒有讓平宗盛久等，取得源義仲性命後沒有幾天，源氏便拿到了後白河法皇討伐朝敵平家的院宣，分兩路離開京都殺奔福原而來。主路源范賴將兵五萬走攝津攻打生田口的平知盛，次路源義經將兵兩萬繞道丹波攻擊福原。

公元1184年二月四日，源義經到達播磨的三草山對陣平資盛。平資盛據有地利，毫無懼意，照樣吃嘛嘛香，只等著天明之後雙方列隊廝殺。他全沒想到源義經慣讀兵法，理會得兵無常形的道理，連夜便帶領軍隊偷襲平家。睡覺睡得瞌蟲懵懂的平資盛完全不在狀態，叫源義經殺得大敗，丟掉三草山乘船逃往贊岐去了。

再緊接著的，便是源義經討伐平家的成名之戰，一之谷奇襲。

（第十八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