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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曉雯 | 1932年,藥水弄大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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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里,日本人瘋起來。飛機嗖嗖,炸彈轟轟。宋沒用覺得熱鬧,彷彿過年似的。母親不許她拾荒走遠。「聽說閘北炸沒了,南京路上在打槍。東洋鬼子最愛抓小孩了,尤其你這樣不聽話的小孩。抓到以後,扯成兩爿,蘸著鹽巴吃掉。」

少刻,母親又嫌宋沒用垃圾拾得少,更兼炮聲擾人,便發起無名火,將小女兒餓一頓,打幾下,推出去,「別回來了,讓東洋鬼子吃了你。」宋沒用跪在黑夜裡哭。嗓音啞了,便嗯啊抽噎,半昏半睡過去。後夜,大姐出來,抱她回去。給她擦臉,擦手,蓋好被子。

大姐二十四歲了,煙廠老員工。煙葉車間濕熱,滿是灰塵煙屑。蒸汽是黃色的,熏得汗水也黃了,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開始像母親一樣,每日拖泥帶水地咳嗽。她的相好給她買冰糖。他是鹽城人,泥瓦工。母親時或讓他相幫體力活,卻遲遲不允婚事,「大丫頭一走,這家就塌了一半。」

立夏過後,日本人消停了,天氣倏然轉熱。蚊子比往年出得早,晝夜嗡嗡聒噪。宋沒用捂著一身汗,等待再熱一些,可以脫卻棉襖,光了膀子亂跑。沒有任何徵兆地,瘟疫來了。

起先是蔣大哥家。大兒子低燒、胸悶、喉嚨充血。依了土方,給他灌鹽水去毒。二兒很快也染上。有人謠傳,蔣禿子從「野雞」身上得了病,傳給孩子們,「別以為賺了幾塊錢,蓋個大棚子,有啥了不起,凡事都有報應的。」瘟疫隨了謠言,一傳十里。錢家雙胞胎、趙家大伯、孫家媳婦……人跟草似的,隨勢伏倒。

沒有一家去醫院。怕破費鈔票,又救不回人。鄰里湊錢,請了個道士。道士用雞血和了墨汁,說要畫符驅邪。殺的是宋沒用家的雞。那隻雞冠萎縮的老公雞,頸上挨了刀,瘋叫著,撲騰著,滿地跌撞。婆娘跟在後頭嚷嚷,「為啥殺我家的雞,招你惹你啦。」有勸道:「道士算過了,你家的雞最靈驗。」「要是不靈驗,你賠我嗎。」「怎會不靈驗。烏鴉嘴,呸呸呸。」

也有說:「報紙老早講了,這裡公共衛生不好,容易得病,我看不是沒道理。瞧瞧,豬圈挨著屋子,雞鴨索性住在屋裡廂,你睡床上,它睡床下。能不得病嗎。」「人生了病,關到畜生什麼事。」「你窮得養不起,眼熱我們。」「算他識字,會讀報紙了。」「我看是給政府收買了吧。為了幾分洋鈿,良心被狗吃了。什麼公共衛生,『雌共』衛生,政府一直找借口,想拆棚子。拆了讓我們住哪去。」一時激憤,推搡起來。宋沒用家的老公雞,忽地直挺挺立住,跟個人似的,渾身抽搐。道士趕過去,補一刀。一邊接血,一邊念起咒來。

做過法事後,瘟疫更凶了。死的人一多,各家多少壓著點哭聲,免得被說大驚小怪。認同「公共衛生」問題的,鬧將起來。有飼養的人家,開始宰豬殺雞。也有捨不得的,鄰居偷偷替他們宰殺了。只好吃癟。

旋而入梅,暴雨不息。旱船、棚屋、滾地龍,紛紛坍斜傾軋。平日走人的「閻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覆夯高,蓄不得水。雨水便刷著穢物,裹了霉臭和沼氣,灌進屋子,沒及膝蓋。

疫情愈發被推漲,三戶里病了兩戶。暫且還活著的人們,眉眼耷拉,動作遲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月餘,大水退去,留一地垃圾,嵌在泥漿里。棺柩陸續停厝出來。多是楊木的,也有幾具松木的,由碎板拼裰而成。孩子們配不得壽材,就釘個木匣子,或者裝進瓦罐。

漸漸儉省了,大的小的,都包一張草席。繼而草席也略去,直接放在門口。時有偷衣服的,將剝光了的死人,扔在泥水裡。泡過一夜,青白的屁股浮出來,這裡一爿,那裡半隻。

流浪狗嗅到屍體,便抽著鼻子,來了。人們用腳踢,用竹竿捅,用吆喝聲嚇唬。它們不怕。它們野了,吠叫的樣子像狼。人們也就顧不得,一心巴望屍體弄走。

天色微亮時,收屍的來了。戴著手套,將屍體裹了白布,扔在板車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輕的在上。疊壓整齊後,又左右推緊,這才走起來。

輪子趟水,吃力不勻。車身稍一歪,屍體就滑落。收屍人罵罵咧咧,撿起,重新堆好。宋沒用幾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親摁住。一次,母親允許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大姐死的時候,父親不在。他那頭頂雙旋的私生子,也染了瘟疫,他守在姘頭家不走。大姐躺在月光里,皮膚透著屍臭,嘴唇跟烤焦的魚皮似的。下半夜,野貓嗚咽。宋沒用伸了手,沒摸到大姐,咦一聲,又睡過去。不知多久,被母親踢醒了,「起來,送送你苦命的姐。」

屋外霧重,全地染了濕氣。二丫頭拉緊母親,母親搭住宋大福,宋大福貼著宋沒用,粗重的呼吸,噴在她頭頂。宋沒用眼皮發沉,身體搖搖晃晃,只想逃回夢裡。

母親猶豫再三,給大丫頭留了背心褲衩。褲衩是本命年新買的,一點亮紅,扎在晨色中。收屍人一卷,一拋。紅色落入板車屍堆,不見了。母親發出一記細細的聲音,彷彿喉嚨里鯁著了,繼而喘咳起來。宋沒用耳朵一刺涼,清醒了。眼巴巴看著板車,東一歪,西一斜,從家門口遠去。

逾數月,瘟疫結束了。有人在弄口牆垣上,用石灰粉寫了四個字:「人口平安」。倖存者盤點損失,振作生活。母親把大丫頭的頭繩髮夾,隨手給了宋沒用。兩件短口衫,一雙蝴蝶鞋子,自己試過,穿不了,給了二丫頭。

二丫頭在「鋼窗蠟地」的花園裡弄做娘姨。工作是父親的姘頭介紹的。父親讓她喊「孃孃」。孃孃是個鹽城寡婦,在同一條弄堂上班。初次見面,送了雙妹花露水和旁氏白玉霜。二丫頭覺得花露水好聞,做娘姨體面,「孃孃」比親媽和氣。

二丫頭面孔圓白,一道垂絲前劉海,發鬟綰低在後頸窩。平常出工,穿大襟衣服和長褲,反系一條愛國布圍裙。休息日換上織錦緞旗袍,頭髮松在肩上,彷彿月曆牌人物。

宋沒用整天黏她,讓她講講「無餓的」。東家封先生,教二姐學洋文。二姐一詞半句的,轉授給宋沒用。宋沒用把「world」記成「無餓的」。在二姐的「無餓的」里,人們去大光明看電影,在王開照相館拍照,至吳良材配眼鏡,到培羅蒙置西裝。男女摟著跳舞,還在同一個水塘子里游泳。有種物什叫電風扇,會自己吹起風來。還有電話和留聲機。女孩們吃冰淇淋,「就是一種冷的糖,黏黏的,軟軟的」,封先生請二姐吃過。

封先生和洋人打交道,熟悉多種洋文。他家有煤氣、浴缸、抽水馬桶,還有小汽車。封先生什麼都懂,什麼都會。和傭人說話輕聲輕氣,笑眯眯的,還替二姐拉門。模樣也好,像趙丹。宋沒用問:「趙丹是誰?」「一個很漂亮的明星。」宋沒用恍然道:「哥哥說了,有次見你和一個拄拐棍的矮男人在街上走。」二姐臉紅了,甩手一耳光。少時,拉過宋沒用,替她揉一揉,「那不叫拐棍,叫文明棍,『司的克』。」

母親聽不得「風(封)先生、雨先生」,拿鉗子戳她,罵她不要臉,「別以為賣屄給上海男人,自己就算上海人了。」二丫頭隔開她道:「你再打,我不給你送終了。」母親這才作罷。二丫頭對宋沒用道:「還真指望我送終,笑死個人。我要走得遠遠的,讓死老太婆自己折騰去。對啦,她以前不是愛說『死了算了』嗎,現在怎麼不說了。」

母親的確不說了。她先前失了幾個兒女,傷心一陣子,也就熬過去。這次大丫頭過世,卻讓她真真切切感到,死亡這件事,離自己不遠了。她現在走路更喘,睡覺常把自己咳醒。幾次半夜透不過氣。彷彿整個胸膛里,裝滿帶血絲的濃痰。吐到氣竭了,痰液便卡著喉嚨,忽上忽下。漸至高燒起來,彷彿有團文火,在背脊骨上烤著。她幾次以為,自己也染到瘟疫。啊呀呀,苦了一輩子,居然來不及享福,就要去死。這讓她惶恐,又無法忍受。

她開始念叨老話。比如,看見黑貓會得病;朝井裡撒尿要遭雷劈;吃魚不能翻魚身,否則諸事不利;把筷子豎在飯上,會招致小鬼索命。一次,宋沒用斜插筷子,被她打得耳朵流血。

她從煙紙店討來一張觀音小像,用米糊粘在棚頂。每日雙手合十,跪拜祈求。菩薩保佑我無病無災,長命百歲。有錢花,有飯吃,有兒孫孝順。宋沒用也被摁倒在像前,「快給觀世音娘娘磕頭,磕得越響,就越靈驗。」觀音的臉被畫腫了,腦後一大輪光圈,酷似雞蛋餅。宋沒用胃裡一抽抽地餓起來。

母親道:「你要待我好,菩薩才能保佑你活著。」

「菩薩為啥不讓大姐活著?」

「因為她心不誠。」

「那她死了以後咋辦?」

「死了以後,閻王爺審審你是壞人好人。壞人扔在油鍋里炸酥了。好人重新變成小小囡,從娘肚子里生出來。」

「大姐重新生出來,就變成我妹妹啦。」

母親兜頭一掌,「話忒多,沒完了,」又道,「以後不許再提『死』字。」

宋沒用扁起嘴。

「不許哭。」

剛冒頭的哭聲,被唬得縮回去。宋沒用噎了一口氣,打起冷嗝來。是夜,睡不安穩,夢見拖走大姐的收屍人。她已記不清大姐模樣,卻把收屍人記了個清。馬臉,窄目,身量高長。衣服補丁疊補丁,辨不出原來形狀。彷彿為了俯就這塵土的世界,他彎了腰走路,下巴幾欲戳到胸口,似在鞠一個長長的躬。身後板車上,哭聲細碎不絕。宋沒用想起油鍋、黑貓、墳香似的筷子。「觀音娘娘救我。」驚呼而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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