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的父親:魯迅的《山海經》與海嬰的魚丸子
你們的孩子,都不是你們的孩子
乃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
他們是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
他們雖和你們同在,卻不屬於你們。
你們可以給他們愛,卻不可以給他們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
卻不能蔭蔽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
是住在明日的宅中,
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
——紀伯倫《先知》
魯迅與兒子周海嬰
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中提到魯迅對待兒子的一件事:
「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為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嘴裡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著。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里的拿來嘗嘗,果然不是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大人與小孩的世界千差萬別,但大人們常常忽略這一點。比如對水溫的敏感度,比如對甜味的喜好;有些可以通過積累常識來避免誤解,但是像魚丸變味這樣的事,如果沒有一顆信任孩子的心,就容易覺得孩子在淘氣或是挑食。但在魯迅的觀念里,大人如何對待大人,也應如何對待孩子;正因為大人的能力強於孩子,孩子是更容易受到傷害的一方,因此面對孩子要常常換位思考。
魯迅與家人合影
魯迅的換位思考不僅體現在發生對錯之爭時尊重孩子,更體現在儘力體貼孩子的想法與願望。海嬰在《記憶中的父親》里寫道:
「
有一次,在飯桌上聽說已經預購了有獅、虎、大象表演的馬戲票,時間就在當晚,我簡直心花怒放,興奮不已。因為那是聞名世界、馳譽全球的海京伯馬戲團的演出。按常規,我以為這回准有我的份兒,就遲遲不肯上樓,一直熬到很晚,豎起耳朵等待父母的召喚。誰料當時父親考慮到這些節目大多為猛獸表演,且在深夜臨睡之際,怕我受到驚嚇,因此決定把我留在家裡,他們則從後門悄悄走了。當我發現這一情況後,異常懊喪,先是號啕大哭,後是嗚咽悲泣,一直哭到蒙蒙地睡去。
事後父親知道我很難過,和善而又耐心地告訴我他的上述考慮,並且答應另找機會,特地白天陪我去觀看一次。因而他1933年10月20日的日記中,就有這樣一條記載:「午後同廣平攜海嬰觀海京伯獸苑。」雖然我們參觀時沒有什麼表演,只看了一些馬術和小丑表演的滑稽節目,不過我已算如願以償,以後也就不再成天撅嘴嘟囔不休了。
一場馬戲團表演,對於大人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娛樂,對於孩子可能卻是難以忘懷的樂趣,魯迅深知這一點,所以即使出於合理的考慮不帶海嬰去看,依然在事後認真解釋並且給出適合的補償方案。
這種程度的體貼並不容易,魯迅能做到,或許也是因為對自己的童年遺憾記憶深刻,比如他在《五猖會》里講述的經歷:
「
因為東關離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在陸續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後。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裡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裡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麼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有盤古,生於太荒,
首出御世,肇開混茫。
就是這樣的書,我現在只記得前四句,別的都忘卻了;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齊忘卻在裡面了。記得那時聽人說,讀《鑒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為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那當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粵自盤古」就是「粵自盤古」,讀下去,記住它,「粵自盤古」呵!「生於太荒」呵!……
許廣平與兒子周海嬰
但在童年的另一角,魯迅也有過被大人感動的時刻,《阿長與<山海經>》里這樣寫道:
「
大概是太過於念念不忘了,連阿長也來問《山海經》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我向來沒有和她說過的,我知道她並非學者,說了也無益;但既然來問,也就都對她說了。
過了十多天,或者一個月罷,我還很記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後的四五天,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
「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
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
這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
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於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
《山海經》在其他大人眼裡或許只是一本尋常的書,一本消遣的讀物,再說孩子想要的東西多了,不買這一件又能怎樣呢?唯有保姆長媽媽把魯迅的願望放在了心上,用自己的私房錢給了魯迅一個驚喜,讓魯迅記了許多年。
好家長大概不是天生的。魯迅經歷過大人們的「暴政」,也經歷過大人們的體貼,加之不斷反思、取捨,所以才有了《記憶中的父親》里那個通情達理的父親:
「
叔叔在他供職的商務印書館參加編輯了《兒童文庫》和《少年文庫》。這兩套叢書每套幾十冊,他一齊購來贈給我。母親把內容較深的《少年文庫》收起來,讓我看淺的。我耐心反覆翻閱了多遍,不久翻膩了,就向母親索取《少年文庫》,她讓我長大些再看,而我堅持要看這套書。
爭論的聲音被父親聽到了,他便讓母親收回成命,從柜子里把書取出來,放在一樓內間我的專用櫃里任憑取閱。這兩套叢書,包含文史、童話、常識、衛生、科普等等,相當於現在的《十萬個為什麼》,卻偏重於文科。父親也不問我選閱了哪些,更不指定我要看哪幾篇、背誦哪幾段,完全「放任自流」。
青年周海嬰
所謂「放任自流」的背後其實依然是換位思考——也恰巧符合了當下「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要理解這點,可以聽聽海嬰在接受電視採訪時對自己的分析:
「
我父親背書非常快,所以他在私塾裡面念書,別的同學沒有背出,他就背出來了。我這個人很愚笨,我自己記得在小學背書的時候,尤其古文,別人背出來我還沒有背出來。什麼《桃花源記》,還有一些唐詩等等,因為覺得對自己距離太遠,所以背不出和那個有關係。有些內容我不背也記住了,有些課文、有些學習的內容。尤其我是後來搞自然科技,科技的東西我不去背也就記住了。
你說現在,比如說我是搞無線電業務的嘛,無線電很複雜,線路圖,你現在讓我閉著眼睛畫我都能夠畫出來,哪怕現在十一二歲的圖我現在還能畫出來,所以和自己的這個愛好有關係。
很多父母在發現孩子沒有「繼承」自己的強項時,甚至在發現任何不如自己的方面時,耿耿於懷,動輒批評孩子「怎麼這都不會」。魯迅去世太早,他只見證了海嬰七年的成長,來不及看到海嬰充分施展自己的天賦,也無法預知海嬰的「短板」是否有變長的可能;但他從不像一般父母那樣重視或焦慮這些,他只是遵循自己的教育觀——這套價值觀的中心不是父母而是孩子——如許廣平在《魯迅先生與海嬰》里寫的:
「
順其自然,極力不多給他打擊,甚或不願拂逆他的喜愛,除非在極不能容忍,極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內。
周海嬰、馬新雲夫婦與母親許廣平合影
又如海嬰在《父親對我的教育》里寫的:
「
我幼時的玩具可謂不少,而我卻是個玩具破壞者,凡是能拆卸的都拆卸過。目的有兩個:其一是看看內部結構,滿足好奇心;其二是認為自己有把握裝配復原。那年代會動的鐵殼玩具,都是邊角相勾固定的,薄薄的馬口鐵片經不住反覆彎折,紛紛斷開,再也復原不了。極薄的齒輪,齒牙破蝕,即使以今天的技能,也不易整修。所以,我在一樓的玩具櫃里,除了實心木製拆卸不了的,沒有幾件能夠完整活動的。但父母從不阻止我這樣做。
在尋常父母眼裡,這樣「淘氣」的孩子必然是需要管教的,何況不止玩具,海嬰還拆裝過留聲機、縫紉機這樣的貴重傢具;但魯迅夫婦居然從不發火,儘管他們當時的生活並不寬裕。所以人們都能欣賞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卻並不容易認同他的為父之道:是否過於溫柔、過於順從,甚至近於溺愛?
但魯迅並不在乎,他的自白十分有名: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小於菟」就是小老虎。魯迅的小老虎後來從北大物理系畢業,成長為無線電方面的專家,顯然是童年時的種子結出的碩果。
魯迅與妻子許廣平
魯迅與許廣平的大度與體貼,不僅出於作為父母而產生的天然情感,更是出於作為中國教育反思者的身體力行。《兩地書》中,魯迅與許廣平最初的交流便是從中國教育開始談起的;而魯迅更有《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這樣的經典流傳於世:
「
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願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願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係利害關係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倘如舊說,抹煞了「愛」,一味說「恩」,又因此責望報償,那便不但敗壞了父子間的道德,而且也大反於做父母的實際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種子。有人做了樂府,說是「勸孝」,大意是什麼「兒子上學堂,母親在家磨杏仁,預備回來給他喝,你還不孝么」之類,自以為「拚命衛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窮人的豆漿,在愛情上價值同等,而其價值卻正在父母當時並無求報的心思;否則變成買賣行為,雖然喝了杏酪,也不異「人乳餵豬」,無非要豬肉肥美,在人倫道德上,絲毫沒有價值了。
所以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
無論何國何人,大都承認「愛己」是一件應當的事。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就是繼續生命的根基。因為將來的運命,早在現在決定,故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
我們且不高談人群,單為子女說,便可以說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就令硬做了父親,也不過如古代的草寇稱王一般,萬萬算不了正統。
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
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於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於孩子的發達。
第二,便是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後起的人物,一定尤異於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的力量。
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魯迅反思中國傳統的教育觀,反對「孝」的文化而提倡「愛」的文化,反對家長權威制、父母有恩論而提倡平等、互愛。雖然百年已過,這樣的反思仍未過時;魯迅作為父親里的先覺者,身先士卒地解放自己、解放孩子,何嘗不是一份偉大的功績?
上海魯迅公園的魯迅坐像
征 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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