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朱踐耳創作回憶錄》| 楊燕迪
一年多前,我就曾向踐耳先生當面請纓,願為《朱踐耳創作回憶錄》(上海音樂出版社2015年版)撰寫書評。不料事務纏身,拖至今日方才如願。作曲家的回憶文字,本是音樂中的稀有史料,而以先生的經歷和資格,他的創作筆談當然是中國現當代音樂發展的鮮活見證,不可多得,也不可替代。
音樂語言與文字語言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材質媒介。在我的印象中,作曲家用文字語言談論藝術與創作,確乎不及文學家那般常見。如先生所言,「往往作曲者閉口不談自己的作品,也有些人只談創作理念,絕不談作曲技法;而另一些正相反,只談技法,絕不談理念。」(《創作回憶錄》卷頭語)。說到這裡我想到一則趣聞。據傳,一位蘇聯音樂學家就肖斯塔科維奇作品的意圖和內涵詢問作曲家本人,而「老肖」以略帶戲謔的口吻回答道,「那是你們的工作,不是我們的工作。」
這則傳聞倒是反襯出踐耳先生回憶錄的價值——作曲家坦誠直書自己的創作經過和思考,既談理念,也談技法,彌足珍貴。《創作回憶錄》這一書名,明確昭示先生的用意和用心: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自傳或生平記事,而是緊緊圍繞重要創作而書寫的心跡實錄、經驗得失與思想反芻。尤其是全書的重頭後半部分——第7章「找回自我的漫長曆程」至第23章「詩情畫意兩首小品」,用極為詳盡的筆觸敘述自1977年至2007年整三十年中所有重要作品(尤其是他的十一部交響曲)的構思立意、表達意圖和技術肌理。毋庸置疑,這是極為重要的篇什——不僅針對踐耳先生自己的創作,也是針對整體意義上的「新潮」音樂,特別是針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音樂的發展軌跡。而且,這些篇什的字裡行間,飽含一位耄耋智者在經歷風雨人生後的感悟與心得,於是就超越具體作品的細節說明,指向更為深邃、更加高遠的維度,從而具備了創作美學的品格和理論反思的高度。
踐耳先生談創作,一如他的日常談吐,從不拐彎抹角,更不故弄玄虛,總是樸實而直接,明白無誤。尤其讓「專業讀者」感興趣的是,先生筆下,音樂作品的藝術理念追求和具體的技法語言始終保持合二為一,彼此不分——這正是《創作回憶錄》中附有大量譜例的原因。先生諸多著名的代表作品,特別是那些大型的交響鴻篇,如何萌生,如何起步,立意出自何處,構思和結構怎樣處理,以至於具體的音列、主題等,均有清晰的文字和譜例說明。先生似是本著對後人負責的精神,向讀者袒露自己創作時的所思所想,而我們面對這樣的文字和樂譜,似是「鑽」到了作曲家的腦海中,從不尋常的「內視鏡」角度來重新觀察和感悟音樂。如第19章「獨釣寒江雪」對《第十交響曲》(1999年首演)創作構思的仔細交待,從柳宗元《江雪》一詩的藝術品質談起,論及音樂對詩歌內涵的體現和發揮,再談到整個交響曲中對吟誦(特邀尚長榮先生)、古琴(特邀龔一先生)和樂隊的細節處理,以及演出後眾人的反映和回應……這樣的文字(及譜例),作為第一手的原始資料,對今人、對後輩、對歷史、對中國音樂發展的價值,如何強調大概都不嫌過分。
閱讀《創作回憶錄》,有一處勾起了我個人的特別記憶。第13章「草根交響曲」主要涉及《第六交響曲「3y」》(1995年首演)的創作構思過程。其中的敘述內容我特別感到親切——因為我曾有機會聆聽踐耳先生專為我一人「開小灶」講述這部交響曲的創作構想與經過。那應該是1995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先生特地約我到他住所聊天——在那之前我曾參加上海音協組織的創作研討會,我的即席發言大約引起了先生的注意。當時的我只是三十歲出頭的上音青年教師,初出茅廬,受到先生邀請,不僅感到意外,而且心中不免忐忑。然而,到了先生家中,他的溫和儒雅很快化解了我的不安與靦腆。寒暄之後,先生很快直奔主題——他希望和我一起分享創作《第六交響曲》的思考與設想。那是一個愉快而充實的下午:《第六交響曲》的一個重要藝術特色是,通過錄音回放來直接「摘引」民間音樂的「原生態」音響,並讓這種「摘引」與現場的交響樂隊演奏形成特定意義上的交互「對位」。這當然是非常大膽而特別的想法,先生自己也非常投入,他對著自己的總譜講解其中的「十二音音列」構成並模擬演唱想像中的音響,還不時播放赴雲南等地「採風」得來的原生態聲帶……那天,先生興緻很高,我也興奮莫名,一老一小,切身分享和感受創作者創造時的愉悅與衝動,真是很特別也很珍貴的體驗。眼見天色漸暗,我才依依不捨離去。這一幕大概深深潛入了我的下意識,直到閱讀這部《回憶錄》的第13章,它才突然蘇醒,重又浮現……
對於普通讀者,《回憶錄》中前6章及其他章節中有關踐耳先生的個人生平敘述會有特別的吸引力。早先的家族身世;青少年時期的音樂啟蒙;四十年代初的卧病自修;解放前加入部隊的革命歷練;共和國建立後的電影配樂實踐;五十年代後期留學莫斯科音樂學院的作曲「科班訓練」;歸國之後的曲折至「文革」時代的坎坷;以及八十年代以來「找回自我」之後的「衰年變法」……這位走過20世紀和21世紀近百年路途的「世紀音樂人」,他的經歷境遇,他的思慮嚮往,以及他的創作業績,不正是中國現當代音樂百年滄桑的縮影和寫照嗎?!如先生在「結束語」中的精妙總結,他的一生是在「革命夢」和「交響夢」之間「不斷來回徘徊、相互交替」(第257頁)的歷程。他的人生旅途映射和反照出時代、國家、民族的命運變遷,而他筆下的音樂正是在回應時代命題和個人心聲的過程中達成的創造性結晶。
關於創作,最根本的問題不外乎「為何寫」,以及「如何寫」。踐耳先生作為中國交響樂(以及中國鋼琴音樂、室內樂和聲樂音樂)最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在這部《創作回憶錄》中做出了具有啟發意義的示範性回答。他以「悟自生活,本於立意,歸乎用筆」(卷頭語)精準地概括了自己的創作理念和藝術追求,並以「至誠至真,樂之靈魂。至精至美,樂之形神。若得萬一,三生存幸。孰是孰非,悉聽後人」(結束語,第260頁)這樣的態度來看待自我及作品。踐耳先生年逾六十後以數十餘部交響大作真正實現了自己的「交響夢」,代表著中國交響樂創作至今達到的最高水平,如果說這是中國當代音樂史中一個神話般的傳奇,那麼他在八十五歲後以嚴謹的態度、用八年之功將自己完整的創作心旅凝結為筆端文錄,這便堪稱另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樂壇佳話。《朱踐耳創作回憶錄》是一部厚重的大著,它不僅記錄了這位作曲家獨一無二的心路歷程,也為中國現當代音樂的發展歷史留下了獨一無二的個人見證,更為音樂創作的實踐與理論鐫刻了獨一無二的美學證言。
丁酉年正月初三寫於滬上書樂齋
本文即將刊於《文匯報·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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