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稱謂的源流及其演變原因--獨角獸資訊
在古漢語中,「同」和「志」都是常用字,但很少連用,即使連用,也沒有成為一個具有獨立意義的名詞。據《辭海》,「同志」連用最早見於二千七百年前的《國語·晉語》:「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後又見《後漢書·劉陶傳》:「所與交友,必也同志。」《說文》中指出:「同,和會也。」「志,意也。」可見,古漢語中的「同志」實際上是兩個單音詞連用,用以表達「志向相同,志同道合」。著名學者胡範疇曾經說過,在漢語史上「同志」最初並不是一個泛尊稱,甚至也不是一個稱謂語。
在《辭源》中,「同志」的第一個義項是「志同道合」,第二個義項是「同一志向的人稱同志」。那麼,「同志」作為稱謂語始於何時呢?對於這一問題有多種解釋。一種解釋是「同志」作為稱謂語大概在漢代就已出現。東漢大學者、經學家鄭玄在註解《周禮·大司徒》時即說過:「同志日友。」雖然此處還是可以看出原有的意義,即具有共同的志向,但是,此處已經用來代稱他人。①也有人說作為稱謂語的「同志」成形於晚清,是由外來語發展而來的。在西方,英文comrade源於拉丁文的camarada,其原意為同伴、夥伴,而現代意義的comrade一詞有兩重含義,其狹義是特指同一政黨的成員,廣義則指具有共同政治理想或為共同事業而奮鬥的人。後來日本人最先用「同志」來翻譯comrade的意思,中國現代漢語中的「同志」一詞就如許多特定名詞一樣,是從近代學習西方最有成效的日本轉口引進來的。
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許多革命團體內部成員之間互稱「同志」。孫中山先生在1918年曾經發表《告海內外同志書》和《致南洋同志書》。後來在其著名的《總理遺囑》中也呼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1920年,毛澤東、羅學瓚等人在通信時也開始引用「同志」一詞。1921年中國共產黨「一大」黨綱中規定:「凡承認本黨黨綱和政策,並願成為忠實的黨員者,經黨員一人介紹,不分性別,不分國籍,均可接受為黨員,成為我們的同志。」這是中國共產黨在正式文件中最早使用「同志」一詞,並賦予其新的含義,表明黨員之間在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的大目標下的一種新型關係。革命戰爭年代,喚一聲「同志」,表達無上的尊重、敬愛與信任,給人以神聖的革命歸宿感。這一稱呼的流行是伴隨著革命思想主張而來的。稱呼雖然只不過兩個字,而其中所傳達的革命情誼卻勝過千言萬語。
在20世紀上半葉,「同志」稱呼仍局限於政治社團內部。「同志」成為泛尊稱還是1949年以後的事。所謂泛尊稱,就是指在廣泛的場合下使用的帶有一定敬意的稱呼語。解放以後,執政黨意識形態的整合運動使得國家的全民文化以「統治階級意識」的同性質為前提,又以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和單位組織化為基礎。這樣,在短促的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後,一方面削弱了全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差異,迅速建立起全社會範圍內普遍的「同志」關係,另一方面又運用政治手段肅清思想文化領域的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影響,使全社會的主體文化成為高度意識形態化的社會主義文化。②「同志」就是這種文化背景下最權威、最普通的稱謂,在新中國的大江南北盛行一時,成為當時社會上的一個社交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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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曹保順:《「同志」稱呼的變遷》,《秘書》2003年第9期。②散木、倫華:《從社會變化看「同志」稱謂的急劇變異》,《北京日報》2004年5月17日。
然而,到196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開始,「同志」稱謂開始衰落。「同志」這一稱謂在這場政治風波中動蕩起伏,其政治色彩得到強化,走向極端。「同志」是人民內部的一種稱謂,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劃分敵我的功能。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對「同志」稱呼的使用格外小心,生怕用錯了被說成「敵我不分」。①
改革開放以後,「同志」作為稱謂語失去了以往獨步天下的泛尊稱角色,並且作為稱謂語的使用範圍已經很小,往往出現在一些比較正式的會議或者某些特定機構中,而「經理」、「老闆」、「先生」、「小姐」、「老師」、「師傅」等豐富的稱謂重返舞台,成為人們口頭稱呼的寵兒。
正當「同志」作為泛尊稱淡出大眾語彙這個大舞台時,它又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成為同性戀的代名詞。這一語義20世紀80年代末產生於香港,90年代中後期經廣東傳入中國內地。1989年,香港人林奕華將自己籌劃的首屆同性戀電影節命名為「香港同志電影節」,是這層意義的開端。從此,在中國內地之外的中文地區,如台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同志」一詞逐漸演變成對同性戀者的另一個稱呼。用的時候並不是如「某某同志」這樣做稱謂用,而是「某某是一個同志」、「某某參加了一個同志團體」。這種用法開始時在同性戀群體中使用,後來影響逐漸擴大,上述地區的社會各界都採納了這個用法,例如台北市政府民政局就在《認識同志手冊2001年版》中寫道:「市長愛同志。」林奕華本人曾表示:自己希望用來取代同性戀的「同志」一詞是由孫中山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聯想而來,一方面希望指出仍然需要努力,另一方面則希望將討論的焦點從性取向轉移到性別議題。此後許多關注各種不同性別議題的人士都希望能用「同志」一詞聯結、包含、代表更多人。目前「同志」一詞不僅限於同性戀者,已擴大到國際上通用的GLBT四大族群,也就是男同性戀者(Gay)、女同性戀者(Lesbian)、雙性戀者(Bisexual)與跨性別者(Transgender)。由於大陸絕大多數年輕人已經不再使用「同志」這個稱謂,這使得同性戀這層含義反而後來居上。儘管這一層新的含義在大陸地區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曉並使用,不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官方媒體和文件對這一外延含義基本不予採納。
稱謂語隨著中國社會歷史的演變經歷著漫長的變遷,除了語言辭彙本身的自然更替以外,時代的烙印清晰可見:封建社會君臣之間須「名正」才能「言順」,君主自稱「朕」,臣子稱君主「陛下」,自稱「臣」、「卑職」甚至「奴才」。進入到現代漢語時期,依然可以看出稱謂的時代變遷。例如:20世紀70年代,如果一位青年男士向一位青年女售貨員說「小姐,我要件40號襯衫」,女售貨員肯定不高興,甚至會把他當作調戲婦女的流氓。在當時的意識形態環境里,稱呼語「小姐」、「女士」、「太太」甚至「先生」都被認為具有資產階級情調。改革開放以後,隨著與西方世界的交往增多,思想觀念發生變化,這些稱呼語逐漸失去了貶義,為人民所接受。
從政治的角度看,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後,全體黨員以在全世界最終實現共產主義為共同理想,「同志」稱謂迅速在黨內普遍使用。正是由於產生時字面帶有「志同道合」的界定意義以及最初在政治團體內部興起的使用背景,「同志」稱謂逐漸成為具有革命歸宿感的神聖稱呼。可以說,「同志」一詞與中國共產黨的建立和發展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在黨內提倡互稱「同志」,不稱職銜是我們黨的優良傳統。毛澤東同志早在1959年就提出:大家互稱同志,改變以職務相稱的舊習慣。為此,黨中央於1965年2月專門就這個問題發出了通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再一次重申了毛澤東同志的這一主張,要求黨內一律互稱同志,不稱職銜。因為黨內所有黨員都是黨的普通一員,黨員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同志關係。黨內只有上下級組織,沒有上下級黨員。在黨內互稱同志,有利於增強黨內民主觀念,促進黨內團結,有利於克服封建等級觀念和特權思想,改善黨群關係和幹群關係,保持黨的優良傳統。所以,時至今日,在國內主流媒體、正式會議中,仍然使用「同志」一詞。
從社會文化的角度看,稱謂使用是一種交際行為,是文化內涵的滲透,是一種文化的選擇。漢民族的人際關係中等級觀念極強,情感色彩濃厚。「同志」稱謂鮮明地體現了平等、親和的內涵。人們在相同的理想和目標的感召下聚集到一起,無等級門第、尊卑長幼之分,「同志」這一稱謂契合當時革命政黨推翻封建帝制、實現民主平等的要求。但是,在「文革」之後,這一稱謂所包含的情感色彩發生了變化,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後,受港台以及西方思想文化的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趨於多樣化,人際間的稱呼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即政治色彩淡化、人情色彩加重。②正當「同志」稱謂不斷被取代的時候,該詞又發生了語義降格,增加了新的義項。王均熙在《當代漢語新詞詞典》中將「同志」解釋為「同性戀」。在中國內地以外的華語地區,如港、台、新、馬,都已接受這一稱呼時,中國內地,尤其是那些經歷過那個特殊時期的中老年人對「同志」有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情誼,還不能接受這樣的語義降格。在信息傳播如此發達的今天,這一新義也已開始走進人們的生活。尤其是那些關注流行文化、追趕潮流,對「同志」所表達的那種深刻內涵沒有切身體驗的青年人提及「同志」很容易聯想到同性戀之意。在稱謂的使用上,為避免誤解,年輕人多用其他人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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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參見陳松岑:《禮貌語言初探》,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②參見姚漢銘:《新詞語·社會·文化》,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
儘管由於特定的社會歷史原因,「同志」稱謂一度在較長時期內佔據主導地位,然而社會語言學的研究表明,在稱代系統中,不同的稱謂形式都應有各自相應的位置,不可能某個單一的稱謂形式永遠佔據主導地位。因此,伴隨著社會的變化,經歷了一段時期的流行及使用之後,「同志」淡出,而其他稱謂復甦的現象成為必然。另外,「文革」中的唯政治論使國家和人民飽受創傷,人們希望疏離政治生活,淡化政治色彩的想法使得「同志」稱謂幾乎在普通人生活中銷聲匿跡。再則,「同志」稱謂的變化與新時期多元化的人際關係有關。改革開放沖退了以往「政治統帥」的極「左」思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表現出多樣化的趨勢。這樣,人際間的稱呼也發生了變化。正如姚漢銘先生在《新詞語·社會·文化》中所說:「人際間的稱呼繼續向著淡化政治色彩、加重人情色彩的方向發展。」作為稱謂語的「同志」也確有其自身的不足。如與「先生」、「小姐」及親屬稱謂相比,「同志」既無性別標示也無相對年齡標示,因而顯得過於籠統,在某些非正式場合甚至顯得有些冷漠和疏遠。比如,稱呼老人時根據自己的年齡選擇「爺爺」、「奶奶」等往往要比稱「同志」顯得更加親切。
隨著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深入、香港的回歸,兩地之間的交流日益增加,源自香港的「同志」一詞的語義降格,漸入中國內地。而且,隨著中國內地互聯網的逐漸普及,互聯網用戶不斷增加,尤其是年輕用戶的比例較大,使用頻率較高。年輕人本身就更樂於接受新生事物,而且他們大多較為崇尚港台文化,這使得他們成為接受「同志」新義的主體人群。相比其他稱謂,如「老師」、「先生」等,「同志」稱謂似乎與社會生活結合得更為緊密,幾乎與歷史事件有著同步或者稍稍滯後的演變,這不僅反映了社會生活的一個側面,同時也以語言的力量影響著經過社會生活積澱的社會文化內涵。
「同志」稱謂的語義降格也符合Brow和Gilman關於語言稱代系統語義變化的發現,①即「始於尊貴,終於輕賤」的語義降格趨勢。其次,Mc Connell-Ginet認為,辭彙原本是相對「空泛」(empty form)的形式,使用者可根據其特定的歷史通過某種新奇的用法賦予其特定的新義。②一般說來,社會的發展促使新生事物出現,從而產生新的語言行為。這種語言行為可以是新的語言形式,也可以是被賦予新義的舊的語言形式。最後,作為一種通性(epicene)稱謂形式,「同志」的語義降格也可通過社會語言學性別歧視研究得到解釋,即稱謂形式上的語義降格不是發生在女性所指之上,就是表現在通性形式之上。③
總之,漢語中「同志」稱謂的變化反映了社交稱謂鮮明的時代特徵,體現出交際稱謂所負載的文化信息。這種變化是歷史變革的結果,也是社會語言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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