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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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桂花那家燒餅店地處河的東岸,其實它是在西岸。隔河相望,長河對岸就是衣阿華州。據說這個州的州名完全是出自印第安語的發音,而它實際上的意思是「美麗的家園」。

我在一條叫做泰隆的小街下了車。清風裡豎著一根仰天哀嘆的大煙囪。失去了船歌,長河兩岸只剩下那些紅磚砌就的斷牆殘瓦還在為你唱著過去的繁華。十一點了,陽光靜靜地照著「桂花燒餅店」。可它竟是那麼小,小得只有那些斷牆殘瓦的五分之一。

我差不多是和一個領著兩個孩子的老太太一起走進店堂的。那是一男一女兩個學齡前的孩子。剛一進門,他們就帶著火車般的時速,向著那塊巨大的菜單牌飛跑過去。尤其是跑在前面的那個豎著滿頭金髮的男孩,與其說他是在奔跑,倒不如說那是一小截玉米在翻滾,就是在超市冰凍櫃里常常可以看到的,那種切成小段的甜玉米。

順著孩子們的跑向,只見店堂深處,從展示性的玻璃廚房裡迎來一個瘦小靈活的女人,戴著白色圍裙,身穿一件淺紅翻領衫。她滿面笑容地抱起那男孩,同時又跟那位老太太親熱地問候著。我沒有聽見他們究竟在說什麼,但是可以聽出,那瘦小的女人只能說一點簡單的英文。

她多半就是唐桂花。我在心裡說。

我默默地望著他們。因為誰也沒有看見我,所以,迎接我的,是店堂里那一大片洶湧的白色。白的牆,白的塑料地,白的天花板,白的窗框,白的百葉帘子,白的燈光。我一時很難說出它們屬於哪一種白,也許是尼姑庵里無邊的清冷,或者是曠野上飄蕩的寂寞,不然就是墳墓里死一般的悼念。或許這白也不意味著什麼吧。我想,或許它不過是一點沉澱過的靜色。然而,白色積攢得多了,就把店堂積成了一幅畫。倘若這白色是畫家最後塗上的色彩,那麼,在選擇白色之前,他曾經還用過哪些別樣的色彩呢?我倒是寧可看見滿牆飛舞的金龍霞鳳,或者是一排排常常讓我只會皺眉的字畫。因為在這恍惚不定的晨光里,我實在不想被一種靜靜的白色所包圍。對一家燒餅店來說,這未免太孤寂,也太不合常理了。

玻璃廚房裡熱鬧了起來。我從我所站的地方,由一個三十度的斜角看過去,桂花舉著她的手,彷彿天女散花似的,往麵糰上撒著麵粉。天啊!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再沒有比這更粗糙的手了!我肯定在哪兒見過這樣的手。後來我想起來,是在《進餐馬鈴薯的人們》那幅畫里。是的,正是在那幅畫里,那些畸形的骨頭,暴著蚯蚓般青筋的手。我甚至可以聞到那血管里所散出的苦味!用醜陋這個辭彙來描繪一個年輕女人的手,我對自己說,這太無情了。

那麼,桂花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她來美國是為了一個真假難分的夢嗎?也許當她踏上這塊風水寶地,兜里所揣著的錢也未必會比一百多年前因為土豆歉收而不得不蹬上輪船的愛爾蘭人多吧。無情的歲月在她的眉宇間刻下了一道與金錢衝撞過後所生出的恐懼。所幸的是這道金錢築就的屏障並沒使她對生活感到無望,她看上去並不像聽天由命的模樣。

很快,六個用錫紙包著的燒餅被放在了便當盒裡,另有四個遞到了孩子們的手裡。他們興高采烈地吃著。

在那扇具有東北特徵的雙門邊上,桂花用她那醜陋的左手扶著門框,一面跟老太太低聲說著話,一面伸出右手,溫柔地理著那男孩一頭七歪八倒的金髮。五根手指那麼緩慢,那麼溫柔,就像越過了大地的終端,重新回到它的起點。一個從未生養過孩子的女人,那麼悉心地理著別人家孩子的頭髮,這是出自一種不可抗拒的母性嗎?對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女人說來,既然那麼喜歡孩子,為什麼還沒有結婚呢?

「真不好意思,」正當我為了這疑問徘徊在一種感覺邊緣時,我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讓您久等了。」

「哦,」我不是來買燒餅的,我對著我的詢訪人笑了笑,隨後遞上我的名片說,「我是朱向才的辯護律師。我有些事想問問你。」

「什麼!」她臉上那一對小水瓢似的眼睛驚惶地望著我。「原來你是律師。」她說,「我跟朱向才早斷了,他的事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跟他早不來往了。我來找你,是想證實一下他是不是性無能?」我的經驗使我能堅持問下去,並且盡量顯得禮貌些。

「是的。」她很不情願地說,「他是性無能。」繼而又強調了一遍,「我跟他早斷了,他的事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那麼,」我仍然笑著,「朱向才是不是得罪過誰?」

「他確實得罪過不少人。你譬如吳胖,就是吳小龐,他就很恨朱向才。因為朱向才多次在老闆娘面前說他偷賣店裡的食品。」

「朱向才這人脾氣怎麼樣?」

「這人脾氣不好也不壞,」桂花看著我認真地說,「吳胖說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愛吃軟飯!」

「什麼?!」我不能不笑起來,好奇地問道,「是不是因為他勾引了宏運的老闆娘陳阿喜,你們就覺得他愛吃軟飯了?」

「那倒不是。」她說著,用胳膊肘子撐著桌面,又把鞋子脫下來,整了整裡面的鞋墊,自己也笑了。「其實他和老闆娘說起來應該叫相互勾引吧。」

「那麼陳老闆是不是得罪過誰?」

「當老闆總要得罪人的。在宏運誰都知道,陳老闆只要一生氣,就沒了命地甩他那個豬臊包。」

「你說他甩什麼?什麼叫豬臊包?」我沒想到我的詢訪人會那麼有趣。

「豬臊包,」她見桌上有一杯水,就用食指沾了沾那水,在桌上畫下一個屁股瓣似的圓狀說,「就是吊在公豬屁股上的一塊肥肉。陳老闆的下巴上就吊著個這玩意……」

「哈哈!」我大笑起來。

看見我笑,桂花故意綳著臉又說,「真的,騙你是小狗。老闆娘跟他剛好相反,瘦得叮噹響,渾身上下啥貨也沒有,光裝了一肚子壞水。我進宏運打工的頭一天就發現她和大廚張師傅有勾當。」

「哦?她不僅跟朱向才偷情,還跟大廚張占奎偷情?」

「她跟誰都偷,」她笑著,「還好誣陷人呢!老說我跟陳老闆有事!把我氣得呀,就是因為陳老闆和我是老鄉,讓我進店去洗碗,她就在那吃醋了。」

接著,桂花跟我說起了她的家鄉,一個緊挨著黑龍江的小山村。我曾經陪父母從東北呼瑪縣的三合村乘坐一條蒸汽遊船逆水而上到過漠河。那一帶森林茂密,村莊多是隱在綿綿青山下,談不上秀麗,但見山氣渾然。桂花生著鵝蛋臉,小鼻子小眼,雖然談不上漂亮,又常常露著黯然的愁色,但那山魂樹韻的靈氣卻是無所不在的。

我們很自然地就談起了她家鄉的土產——東北木耳。

「你說木耳非得冒著大雨才能進山去采?」我問道。

「對。因為木耳一干你就摘不了了。」

「你們總是騎馬嗎?」

「對。上山非騎馬不行。」

「你說你乾爹愛嚼松膠。松膠和松脂有區別嗎?」

「我們那兒管松脂叫松明子,是用來點燈的。松膠是鄂倫春人嚼著玩的,有點像這兒的口香糖。不過那東西不甜,還有股很強的松油味。」

「你也嚼松膠嗎?」

「我不嚼那玩意兒。」她笑了,「我乾爹愛嚼。」

我和桂花說著話,並不知道她是因為偷渡的關係,才那麼害怕我提到朱向才的案子。她認定我會為此找她的麻煩。對於當初她沒有到法庭上去作證,我也同樣猜錯了,我以為那是因為她英文不好。其實當時她是故意迴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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