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對武則天的妖魔化

大多數著名的國家都至少有一位偉大的女性領導者，當然，美國不在其中。一提到女性領導者，人們耳熟能詳的就有古埃及的女法老哈特謝普蘇特、俄國的凱瑟琳大帝或者越南的女英雄征側。

這些女人們的權力很少是由人民賦予的。大多數情況下，她們獲得權力的途徑是國王沒有子嗣或者陰謀篡位。在歷史的早期，君主們通常都是軍隊的首領，權力通常通過武力獲得。不管這些女人們是如何崛起的，比起男性統治者來說，女人要有效地治理一個國家總是更為艱難。

所以，女王和皇后通常被迫像男人一樣統治她們的國家，並且在統治時期飽受責難。瑞典的傳奇女王克里斯蒂娜就因騎馬不用馬鞍，穿著男士馬褲和皈依天主教而聲名狼藉。1588年，當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召集軍隊在英吉利海峽與西班牙無敵軍隊決戰的時候，她也不免拘束地以男人的強調來鼓舞士氣，「我明白自己長就了一副柔弱女子的軀體，但是我有一國之君的心胸，還是英格蘭的君王。」

在所有的這些女性統治者中，沒有一位像她一樣引起過如此多的非議，沒有一位像她一樣掌控過如此巨大的權力。作為一個君主，她的真實成就和性格特質在層層的謾罵聲中顯得如此模糊，她便是武則天。公元七世紀，她成為中國3000多年歷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

我們有無數的理由可以判定，武則天是一位偉大的女皇帝。她通過這樣或者那樣的形式統治中國超過半個世紀，首先是平庸的唐高宗李治的皇后，其後是小兒子身後的攝政皇太后，最後是一位君主（公元690-705年，武則天死於公元705年）。她冷酷無情，處事決斷，在王朝看似風雨飄搖之時維持和鞏固了唐朝的統治，這是她的一項重要成就。而唐朝也被認為是中華文明的黃金時代。

然而，武則天有著極差的形象。一千多年以來，中國的歷史學家們將她作為離經叛道的典型。在史學家的筆下，她殘暴無情並且淫蕩不堪。她得寵的原因是因為她能滿足唐太宗一些非同尋常的性癖好。「蛇蠍心腸，狼子野心」，與她同時期的一人曾總結道，「她寵信奸臣，殘害忠良。」他曆數了更多武則天的罪狀，「她殺害自己的妹妹、屠戮自己的兄弟、謀殺君王、毒殺自己的母親。簡直可以說是人神共憤。」

這樣的描述有多準確仍然具有爭議。首先，我們在博客中也提到過，是如今對她的描述多見於官方的史料，而留存至今關於早期中國歷史的史料當中，又缺乏不同的記載。其次，中國封建王朝的歷史記載通常是為了給未來的統治者以警示，就其本身而言，它反對篡權者和違背儒家思想的任何人。再次，作為女皇帝，雖然知道修史的過程中有著這兩種偏見，但是卻沒有對其進行干涉。最後，對於其統治的一些史料是由憎恨她的相關人員編寫的。所以，要從如此多具有偏見色彩的史料中還原一個真實的武則天，實在是一個挑戰。

我們在瑪麗?安德森的封建王朝野史《隱藏的權力》中不難找到對武則天最為嚴重的指控，書中寫道，她將皇室宗族的12個旁支滅族，將兩位皇子斬首並且命人將他們的首級送入自己的宮中。還有一些其他的觀點認為，她曾將批評自己的一個孫子和孫女賜死，還毒殺了自己的丈夫，任其無人照看，孤獨死去。這在中國的歷史上很不尋常，因為傳統的做法是，當皇帝即將駕崩的時候，所有的皇族成員都應該在場聆聽皇帝的遺詔。

即便是在今天，武則天仍然給人留下臭名昭著的印象，因為她以殘忍的方式陷害高宗寵幸的王皇后和蕭淑妃。據史料記載，武則天捂死了自己與高宗出生僅僅七天的女兒，然後將女兒的死嫁禍給王皇后，聲稱她是最後一個抱過她的人。唐高宗聽信了武則天的謊言，廢掉王皇后並將其打入冷宮，隨後蕭淑妃也被打入冷宮。在成為皇后之後，武則天還命人砍去王皇后和蕭淑妃的手腳，並將業已殘缺不全的二人投入酒瓮當中，任其溺亡，而且還說道，「令此二嫗骨醉。」

然而彷彿扼殺幼女、折磨異己還不足以讓人震驚，當時史書的編纂者還給武則天增加了另一條罪狀，將她描述為一個沉迷於男色的淫蕩老女人，最終她在淫逸中結束了她的統治。安德森的書中寫到：

僕人給武則天網羅許多男寵，其中甚至有四肢粗壯的粗鄙小販，她經常讓他入宮侍寢。70多歲的時候，武則天特別寵幸臉面白凈的張氏兄弟，不過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得到史學家準確的證實。據說，武則天曾稱讚其中一位「面目美得似一朵蓮花」，更是對另一位男寵的房中之術大加讚賞。到公元705年武則天年老體衰，身體極其虛弱的時候，她甚至只讓張氏兄弟陪伴左右。

考證這些雜亂無章的野史背後的真相已經不可能，並且關於她早期生活的記載少之又少，事情則變得更為複雜。她是應國公武士彠[huò]的女兒，約636年前後入宮成為唐太宗的宮妾，這份榮耀證明她非常漂亮，因為喬納森?克萊門茨曾評論道，「在中世紀的中國，能夠進入宮中成為宮妾等同於贏得了一場由最美麗的女人們參加的選美比賽。」但是，僅有美貌還不足以使出身不夠顯赫的武則天脫穎而出，在皇帝的妃嬪之中，她只排在第五等，地位卑微如宮女而非寵妃。

地位如此卑微的宮妾想要吸引皇帝的機會可謂少之又少。在武則天進宮的早些時候，作為馬上皇帝的唐太宗雖然年事已高，但仍舊勤於政事，他命人將奏摺粘貼在寢宮的牆上，以便在晚上睡醒的時候批閱，所以二人並未有太多機會相遇，況且，他們之間還隔著28位妃嬪。

作為一個宮妾，武則天與他人的不同點在於，她飽讀詩書，而且生性執著。她有一項其他嬪妃都不具備的優勢，那便是她能夠替皇帝更換被單，這也給了唐太宗臨幸她的機會。然而，即便是她能夠充分運用這個優勢，她需要的還不僅是美貌，還有出眾的才智與敢於表露的決心，就像她在20年後登基稱帝所做的那樣。

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武則天首先得設法使自己逃離尼姑庵回到宮中，其後才能吸引新的皇帝、剷除王皇后和蕭淑妃、提拔自己的宗室並最終鞏固自己的位置做影子皇帝。唐太宗死後，所有妃嬪必須剃度出家然後在尼姑庵度過自己的餘生，因為皇帝死後，妃嬪如果遭到玷污會有損皇帝英名。公元666年，武則天獲得了和皇帝一起祭天的機會，甚至可以坐在屏風後旁聽朝政，等同於和高宗平起平坐。

武則天後來的生活便是一幅對唐朝的統治施加非凡影響力的畫卷。公元683年，高宗駕崩，此後她成為攝政皇太后，坐在皇帝寶座後面控制著相繼登基的兒子們。公元690年，她廢掉唐睿宗自己登基成為皇帝。直到公元705年，武則天已過80歲高齡，她最終被自己的另一個兒子推翻，而這個兒子正是她流放多年的唐中宗李顯。她的一個錯誤是讓兒子娶了一位和她一樣冷酷無情卻又野心勃勃的妃子。在15年的流放生涯中，她說服唐中宗李顯放棄自殺的念頭，韜光養晦以待重掌政權。

關於史實我們已經講的夠多了，那麼我們應該如何評價武則天？像武則天這樣開始默默無聞的女人是如何在唐朝殘酷的宮廷鬥爭中取得勝利的呢？她如何鞏固自己的權力？而她又應該得到歷史如此嚴厲的評判么？

武則天獲得成功的一個原因在於她能廣開言路。她在都城長安設置銅箱，讓百姓可以投遞匿名的書信告發他人，並將此寫入法規。R?W?L.圭索（Guisso）說道，「此舉能夠讓各個階級的告密者通過公共渠道將信息傳達到長安。」同時，她還設立類似秘密警察部門的組織，對官場進行恐怖統治。史書《資治通鑒》記載，在公元七世紀九十年代，就有36位朝廷高官被處死或者被迫自殺，數以千計的家屬遭到流放。

然而，與武則天同時代的人認為其才能不僅於此。詩人駱賓王曾將武則天描繪得簡直如同妖婦。在《討武曌檄》中，他曾寫到，「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駱賓王堅持認為，武則天是當時一連串宮廷鬥爭的始作俑者，她侍奉兩朝皇帝，處心積慮多年，最終為自己登基鋪平了道路。

武則天在初唐時期的宮廷鬥爭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至今仍存在爭議。武則天不太可能與唐太宗廢太子李承乾一事有牽連。由於擁有突厥血統，太子李承乾生性放蕩不羈、粗魯野蠻，這樣的叛逆行為使得太宗大為光火（「他會在皇宮的地面上搭帳篷，甚至烤羊肉來吃。」克萊門茨提道。）。太子李承乾由於密謀造反而被流放。李承乾曾同另一位皇子密謀造反，在他答應這位皇子可「與宮中每位歌伎與舞伎歡好」的請求之後，這位皇子答應了同他一起造反，最後，這位皇子被賜死。唐太宗的另一個兒子也由於圖謀不軌而失寵。就這樣，一系列的事件掃清了高宗登上皇位的道路，同時也是武則天的道路。

有一種觀點認為，武則天策划了針對其家族成員的一系列謀殺，這一種觀點還較為有說服力。公元666年，武則天毒殺了自己年輕的侄女，因為其吸引了高宗的注意；公元674年，武則天的大兒子，太子李弘離奇死亡；其後，由於在府中搜出皂甲三百餘副，次子李賢被判謀逆罪，貶為庶民。歷史學家對武則天能從消除異己中獲得多大的利益有所分歧，更值得一提的是，在三子李顯繼承皇位不到兩個月，他就被武則天廢掉。取而代之的是易於掌握的四子李旦（唐睿宗）。人們普遍認為，武則天在公元693年以莫須有的巫蠱罪將睿宗的皇后劉皇后和竇德妃處死。

種種跡象使得後人懷著深刻的懷疑來審視武則天。她巨大的墓碑位於通往陵墓的神道的旁邊，墓碑上沒有一個字。在中國2000多年封建王朝的歷史上，這是唯一一座已知的無字碑，這無言的景象讓人回想起古埃及法老時代，繼任的法老從石碑上抹去女法老哈特謝普蘇特的情景。但是，中國封建王朝歷史的編纂是如此嚴格、如此發達以至於人們難以從史書上簡單地抹去她的名字，那些崇信儒家思想的官員們編纂的史書，那些責難的文字在1500年後仍然清晰可見。

現如今，我們應該如何去評價這樣一個空前絕後的歷史人物呢？或許，如果我們把武則天分開兩面來看會對評價她有所幫助。一方面，她對朝廷內部實施恐怖統治；另一方面，她又仁慈地統治著超過五億黎民百姓。從這方面來看，武則天實際上完成了封建中國一個統治者應該完成的使命。畢竟，儒家思想認為，我們不能譴責國君在某件事情中的罪狀，而應該譴責他（她）讓國家陷入混亂。

C?P?菲茲傑拉德曾提醒我們，在唐朝出現以前，中國的混亂和內戰持續了400年。在書中，他寫道，「如果沒有武則天，唐朝延續的時間久不會那麼長，中國也就沒有長期的統一局面，」而圭索（Guisso）則認為，作為一個女皇帝，武則天和大多數的帝王沒有太大的區別，「武則天是她那個時代的人，在社會、經濟和司法方面，她的觀點難稱其為先進。論及政治手段，與她之前的帝王們相比，她也沒有他們那麼獨斷專行並且冷酷無情。」即便是公元七世紀八十年代的恐怖統治，也是對威脅到她統治地位的頑固反對派的一種符合邏輯的反應。這段時期的史料記載中，有許多關於朝廷官員批評武則天改革的記載，可見，反對派的勢力有多強大。在某段時間，武則天曾提議從太監中提拔有能力的人進入軍隊任職，這讓軍隊的將領們很是驚恐。在古代，為了能夠在宮中謀得一官半職，許多窮人家的孩子自願接受凈身進宮做太監，這非常普遍。武則天同時還是佛教在中國傳播最重要的支持者，在她統治的時期，就影響力而言，佛教已經超越了儒家和道教。

總的來說，武則天的治國方針在今天的我們看來，並不像當時的人們認為的那樣值得唾棄，而她的形象也在最近幾十年有著相當可觀地提升。武則天統治下的國家一片和平富足的景象，她也為朝廷引進了科舉制度選拔賢能，這以制度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她對外修好、化解干戈並樂於接納外國使節，遠的甚至來自拜占庭帝國。再者，武則天有一個重要的品質，那便是，不論其過錯有多少，她不是一個專制的暴君。她聽的進去忠臣的直諫並且能常常做出回應，公元701年，甚至有忠臣讓她退位讓賢。武則天甚至做過在今天看來是提升婦女權利的事情，比如她曾下令編纂過一部關於名女人的傳記（當然這可能是出於私心）。她曾下令讓子女為父母雙方服喪戴孝，而在當時，子女只會為父親服喪戴孝。就算是一向以挑剔著稱的安德森也認為，在武則天的統治下，「軍隊的開支減少，百姓的稅賦下降，官員的薪俸提高，退休者給予撫恤金，連長安城外大片的皇族封地也被重新用作農耕。」

要解釋武則天為什麼受到如此多的責難與謾罵，我們必須明白，在評價男性和女性統治者的過程中，歷史往往存在著雙重標準。武則天可能確實陷害了皇族的成員，謀殺了無數忠臣，殘忍地對待競爭對手，任人唯親或者在老年寵幸男寵。但是，如果她是一個男人，這些可能就不會遭到責難。每一個中國的皇帝都是後宮妃嬪成群並且他們中大多數也是專寵一部分人，也很少有皇帝沒有通過暴力手段獲得權力和鞏固自己的統治。唐太宗不也是強迫自己的父親退位，在「玄武門之變」中殘殺兩位兄弟而最終登上皇位的么。

對於歷史賦予武則天的滔天罪行，也有一些疑點。在駱賓王的《討武曌檄》，他也沒有提及王皇后和蕭淑妃恐怖的死法，這說明在武則天有生之年並未因此而遭到譴責。對於砍去王皇后和蕭淑妃手足並將其投入酒瓮這樣的做法，可能是來源於她之前最為著名的女性統治者，漢朝的呂雉皇后。在中國的歷史學家看來，呂雉是所有邪惡的象徵。公元前194年，呂后為泄憤，將競爭對手的眼睛挖去，砍去手足並逼迫其飲下啞葯使其變啞，並且將她投入糞坑中，名為「人彘」（豬）。看起來，王皇后和蕭淑妃的遭遇可能是史書編纂者的杜撰，目的是將武則天同中國歷史上最為殘忍的妖魔聯繫在一起。

同生前遭受的非議一樣，武則天死後也同樣頗具爭議，甚至她的陵墓也蔚為壯觀。武則天死後葬於西安北郊五十英里外的乾陵，陵墓的神道綿延一英里，中途穿過兩座上有瞭望台的小山丘，名為「奶頭山」。有一種傳統說法認為，選擇此處修建神道的原因是因為這兩座山讓高宗想起了武則天年輕時候的胸部。

神道的末端，壯觀的乾陵與山峰混為一體，叢林掩映。沒有人知道，陵墓中有著什麼樣的秘密，和中國其他許多著名的統治者（包括秦始皇）一樣，乾陵從未被盜掘或者打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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