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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世仍有爭的陶淵明

與世仍有爭的陶淵明

魏建寬

讀《歸去來兮辭》,我讀到了陶淵明的「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決絕,但更多地讀到的卻是陶淵明的無奈與憂傷,孤獨與痛苦。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陶淵明真的徹底與官場的朋友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了嗎?

「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陶淵明真的對那個曾經熟悉的官場一無所求了嗎?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陶淵明真的能從天倫之樂中獲得他在人世間所需要的一切溫暖嗎?陶淵明真的能借酒完全排遣他內心的憂傷嗎?陶淵明又真的能從琴與書的世界中獲得他所希望的慰藉嗎?

陶淵明,其實是一位尷尬而又孤獨的隱士。

陶淵明,歸隱田園的陶淵明其實仍是一位與世有爭的隱士。

陽光會讓樹木投下倩影,清風會讓江河泛起波浪,空谷會讓鳥鳴留下迴響。

人非草木,他怎能對這個世界無動於衷,即使是隱士也不能例外。

正如「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逃徭役」一樣,隱士仍然是人,他仍生活在帝王的版圖之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稍稍聰明一些的封建帝王即使是出於標榜自己的目的,也要裝扮出一副禮待天下賢士的樣子,要讓天下人說他所統治的王朝做到了野無遺賢。

因此,每一位不是智商有問題的皇帝都不會允許他的任期內有大量的隱士出現,也正因為如此,陶淵明回到柴桑之後不久,朝廷就派出官吏徵召他任著作郎。

歷史沒有記載陶淵明是怎樣應對這次徵召的,但可以想像陶淵明是不敢或不能硬著脖子說一個「不」字的,他必須拿出不去赴任的充足理由,或父親年老病篤啊,或自己抱病在身啦。另外,恐怕還得托託人情,走走後門,否則朝廷加一抗旨不遵的「大不敬」的罪名,陶淵明就恐怕得吃不了兜著走。

這樣的判斷不是沒有道理的,陶淵明辭去彭澤縣令,的確說了一句讓人肅然起敬了一千多年的話——「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但不要忘記,陶淵明說的這句話是向誰說的?他是說給他的下屬聽的。讀梁代蕭統編的《宋書》,我們就會明白這個語境,當時地方巡察官「督郵大人」將要巡察他的彭澤縣,要對地方官進行年終的政績考察品評,陶淵明身邊的人說陶大人「應束帶見之」,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要穿西裝打領帶即著正裝去迎接這位督郵官大人,於是陶淵明就有了上面所說的那一聲長嘆。但陶淵明辭職的理由是什麼呢?讀《歸去來兮辭》,我們知道陶淵明辭職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是「奔喪」,因為他的「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當然啦,或許還有其它的理由,為妹妹奔喪還不是最充足的理由。

再讀比陶淵明更早的李密的《陳情表》,我們就會更加理解陶淵明的尷尬。李密被晉武帝徵召為太子洗馬,他是怎麼推脫的呢?不也是以要為祖母盡孝才得以擺脫徵召嗎?

中國的帝制時代,永遠都是一個欲做真隱士也令人困難的時代。

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陶淵明之所以能得以順利辭職,雖然沒有向督郵低頭折腰,但至少也曾向一位他喜歡的長官彎過腰的。所以我們說他是一位爭取了官方批准,得以比較順利地回歸田園的隱士!讀者如果不相信,下文即有詳細的推斷依據!

讀「請息交以絕游」,如果不能讀出陶淵明的內心傷感與無奈,就沒有真正讀懂陶淵明的心。

一個「請」字,其中有掙扎,有矛盾,這是詩人的內心獨白——正因為難以擺脫官場的交際,才需要自己對自己盟誓,才需要告誡自己一定要擺脫那些自己看不順眼的追名逐利之徒、爾虞我詐之輩。

但是你能放棄那些值得以心相托的知己嗎?而且這樣的朋友恰恰又奔波於仕途,而且這樣的朋友又讓你躲也無法躲避,那又該怎麼辦呢?

陶淵明就遭遇到了這樣的尷尬!

朝廷徵召陶淵明赴京城就任著作郎被陶淵明婉拒之後,江州刺史王弘仰慕陶淵明的大名,千方百計想結識他,但苦於沒有介紹人。王弘最後還是想出了一條絕招,陶淵明一次出遊廬山,王弘委託陶淵明的老朋友龐通在半路上設下酒宴先接待陶淵明,並吩咐龐通不要暴露是刺史大人的主意,要做得不露聲色。等到龐通與陶淵明把盞共酌聊得正歡的時候,王弘就露面。我想王弘露面的那一刻,該是一個很尷尬的場面吧。不過陶淵明驚訝之餘,並沒有給王弘難堪,也沒有對王弘表現出絲毫的不尊重。但就是不肯與王弘再有深交。

王弘這樣的刺史大人陶淵明可以不理會,可以不再有深交,但另一位朋友顏延之,陶淵明就是一位想躲也躲不掉的朋友。顏延之曾於劉裕軍中任職,劉裕何許人也,劉裕就是後來廢晉恭帝自立為帝的宋武帝。其實,陶淵明在辭去彭澤縣令之前也曾在劉裕軍中任過參軍。總之,顏延之與陶淵明的私交極為深厚。後來顏延之逆忤了劉裕,轉任始安郡守,赴任途經潯陽,顏延之每天都去拜訪陶淵明,而且每天都醉。最後離開潯陽時,顏延之還「留二萬錢與淵明」當酒錢,陶淵明也沒有嫌人家的錢骯髒,他「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也就是說,他拿人家的錢悉數收下了,這些錢成了他陶淵明分期至酒店喝酒的開銷。此刻,江州刺史王弘也藉機邀陶淵明去他的衙門赴宴,卻屢屢請不到陶淵明。

由此可見,陶淵明隱居田園之後,並不是真正做到了與官場中人徹底斷絕交往,只不過是有選擇性地交往罷了。

陶淵明,是詩人,詩人是最容易受傷的。慰藉一顆受傷的心,有多種藥方,友情就是療效最佳的藥方之一。

魯迅先生曾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狂狷傲岸如魯迅的人,不也特別珍重友情嗎?魯迅與瞿秋白的友誼真可以稱得上是一段佳話。

顏延之與陶淵明也是這樣一對知音,陶淵明辭世後,顏延之親自為陶淵明寫下了墓志銘,還寫下了一篇飽含深情的誄文,篇屬還贈給了陶淵明一個謚號——「靖節居士」。從年齡上說,顏延之雖然較陶淵明為晚輩,但南朝劉宋時代,顏延之卻是文壇的領袖啊,有了顏延之的推重,陶淵明想不朽都難啊。

這樣的惺惺相惜的友情,這樣的彼此知心的相交,難道又不正是陶淵明所珍重的嗎?如果陶淵明真正做到了如他自己所說的「息交以絕游」,讓顏延之一次次吃閉門羹,讓顏延之一次次受冷落,能有後來顏延之對陶淵明的深情而又沉重的追悼嗎?

陶淵明不是無所求,也不是無所珍重,他並非無所爭,他爭得了彌足珍貴的友情。

有人說陶淵明性情沖淡平和,詩風也如此,這的確沒錯。

陶淵明的確沒有東漢末年的禰衡那樣擊鼓罵操的表現,也沒有嵇康那樣斷然與朋友山巨源絕交的憤激,更沒有像阮籍那樣佯狂扮出一副窮途之哭的癲態。陶淵明將自己的雙腳深深地立於田園中,他陶醉於「親戚之情話」,他「樂琴書以消憂」,但是他的心仍關注著時代的變化,他的心仍表現出對儒家禮教的十二分尊崇。既然如此,誰又能說陶淵明真正與世無爭了呢?

這也有事實為證。

隱居柴桑的時候,又有江州刺史檀韶苦苦勸陶淵明出仕,遭陶淵明拒絕。不過,當檀韶組織一場講禮大會邀請當時的隱士著名的周續及祖企、謝響然講學時,陶淵明對這件事還是有所反應的。陶淵明寫下了一首詩:「周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表達了自己對上述三人的敬重,並將這首詩傳閱於朋友。陶淵明怎能說創作詩文全是為了「娛己」,他分明仍在朋友間尋求同類、尋求回聲啊!

孔學成為宗教,其對人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孔教的「忠」君思想自然也深深地影響著陶淵明。後來劉裕代晉,做了開國皇帝,對此陶淵明也表現了自己的不滿。

《宋書·陶淵明傳》記載——「(陶淵明)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異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曾為東晉立下赫赫戰功,最後官至「大將軍」,謚封為大司馬,生前享受「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的殊遇,陶淵明的祖父陶茂也曾官至太守,也就是說陶淵明的家族世代享有晉朝的信任與優寵。對此,陶淵明是懷有一顆感恩之心的。因此,當劉裕當上開國皇帝之後,儘管他曾是劉裕的老部下,儘管劉裕也曾徵召過陶淵明赴新朝任職,但陶淵明拒絕了。為什麼,他是在為東晉的皇帝守節!

《南史·陶淵明傳》記載:(陶淵明)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東晉安帝年號)以前,明書晉氏年號,自永初(宋武帝劉裕年號)以來,唯雲甲子而已。

這段史料為我們清晰地勾勒出了陶淵明當時的心跡,陶淵明寫詩作賦有一個習慣,詩文都會題寫上創作時間,東晉時期創作的詩文他都以當時東晉皇帝的年號來標註時間,但是當劉裕繼晉為帝之後呢,他卻以干支紀時的方法來標註創作時間,這當然既是對東晉的追悼,也是對劉裕的不承認。

由此可見,陶淵明還是抱有著一顆伯夷叔齊不食周武王之粟的心,還是抱著一個「忠」字沒放,還是冷眼熱腸地關心著那個時代、那個社會。

他怎麼能與世與爭呢?他仍在爭一個「忠」字名節啊,他仍在爭一個東晉遺民的稱號啊。

魯迅先生曾於《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說: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是啊!陶淵明的確是一位沒能忘卻政治忘卻人事的隱士,他一生留下了那麼多的詩文,就是明證!

陶淵明,好一位與世有爭的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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