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讀王家新《和兒子一起喝酒》：中國式的父子關係 【文化散論】

中國式的父子關係——讀王家新《和兒子一起喝酒》辛泊平在當代詩人里，說到王家新，我想許多人大概會記起他的《瓦雷金若敘事曲》和《帕斯捷爾納克》。因為，這兩首詩是王家新文學史意義上的代表作，是知識分子新啟蒙的標誌性作品，是被許多專家學者、詩人都視為經典的詩章。那高蹈的姿態，疼痛的語調，充滿人文關懷和靈魂叩問的敘述和抒情，都會在不同程度上感染讀者，打動世界。我個人也極為喜歡這兩首詩。在許多難眠之夜，我會一遍一遍閱讀它們，品味它們，在沉寂中感受那似乎來自古代與遠方的靈魂之歌。然而，在這裡，我不想說這兩首闡釋極多的作品，我想談一談他另外的詩篇，一首和我們熟知的王家新風格不同的短詩——《和兒子一起喝酒》。在中國的語境里，父子關係一直是比較微妙的。許多時候，「父親」對於孩子來說，只是一個讀著親切但實際上異常糾結的一個辭彙，他是威嚴的註解，是沉默的力量，是一種監視和限制，是不自由的前提。所以，才會有男孩子在長大後毫不猶豫地選擇遠方的舉動，其中有青春的激情，而逃離父親的陰影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從最初的反叛到冷戰，再到有條件的妥協，更多的時候，我們對父親敬而遠之。父親以他特有的方式惦念自己的孩子，而我們卻因為種種錯位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缺乏及時的回應。從理性上，我們都知道父親對我們的愛，知道沉默的背後是深沉到無言的關愛和期待。然而，在感性上，我們和父親似乎永遠也走不出那種距離與尷尬。我們走不出自己的心結，放不下那種由來已久的偏見。時光輪轉，當父親不再是強者的時候，兒子卻那麼吝嗇表達愛的機會。一次次的渴望溝通，一次次的欲言又止，父親的形象被最後定格在某一個沉默的瞬間，我們無法逾越那道坎，也無法逾越自己。或許，只有當父親遠離我們的那一刻，我們才似乎有點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才有點懂得父親冰冷麵孔背後那滾燙的親子之愛。所以，當我讀到王家新《和兒子一起喝酒》的時候，我竟然讀得鼻酸。因為，詩人沒有從旁觀者的姿態觀察與表達，而是從父親的角度和立場為我們闡釋了父親一詞的情感內涵與現實反應。在王家新筆下，父親不再是那種我們習慣的父親形象，而是從詞語還原到現場，從精神還原到肉體。父親不是訓誡的主體，而成了傾訴的主角。面對兒子，父親有千言萬語，那些人生經驗和人生指導，那些勸告和提醒，是一個父親能給孩子的最後的東西。然而，詩人清楚，這些語義上的倫理期待，絕不是父子關係的全部。真正的父子之間，應該有一些溫暖而柔軟的生活細節。「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麼雄心壯志/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 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一上來，詩人便把父親的形象從倫理的高度降了下來。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再充當審判我們成長的法官，而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雄心壯志沒有了，脾氣沒有了，有的是與兒子面對面地坐著，有的是眼前的一杯酒，有的是對天倫之樂的幻想和希望。因為，經歷了一切之後，人生的價值發生了變化，詩人終於洞悉人生的秘密：和實實在在的兒子相比，雄心壯志顯得那麼虛無。和長大的兒子喝一杯，放下所謂的長幼尊卑，放下那些倫理上的繁文縟節，只是像兩個男人一樣，面對面坐在一起，交流對世界的認識，對人生的看法，或者就是交流沉默，交流屬於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抗與和解。是的，中國的父親，中國的兒子，中國的男人，他們都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影視上的男人對愛人、對父母大聲說出「我愛你」，我們感動，但那不是真正的中國，那是對西方傳統的戲劇化，是一種翻版的情感表達。中國式的表達，那些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習慣的方式還是父母默默注視兒女遠去的背影，習慣沉默中目光的注視和遊離。所以，詩人才會傷感地寫下：「兩隻杯子碰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 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 然後，什麼也不說」。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短短的三句詩，卻揭開了被遮蔽的中國式倫理。隱忍的愛，隱忍的表達，隱忍的接受與疼痛，才是中國最普遍的倫理存在。當然，在這裡，詩人無意為這種古老的倫理做現代的辯護，他只是寫出了這種尷尬的存在，寫出了一個父親對這種倫理的認知和思考，並試圖以現代的方式去改變這種糾結的狀態，讓那種親密無間的父子關係成為日常。但是，這一切來得卻那麼突然，那麼短暫，又那麼沉重。「當兒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親，則獃獃地看著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意識是一回事，表達又是一回事，猛抬頭，兒子還是那樣淡然，剛剛出現的火花，瞬間又成灰燼。依然是中國式的語境，所以，父親的內心鬥爭依然是掙扎，只有看著那杯沿的泡沫，又沉入杯底。這是一種隱喻，猶如父親內心的火焰，最終被現實澆滅，一切過後，波瀾不驚。一首詩，十行字，質樸如家常的話語方式，卻道盡了中國式父子關係的糾葛，中國式父親內心的複雜，張力十足。可以這樣說，這既是一首表現現實的詩作，也是一種探討心理的詩章，它充滿思辨意味和反思的深沉。我喜歡這首詩，喜歡它語義上的明白如話，喜歡它內在的人生經驗與哲學思考。2014-11-20附：和兒子一起喝酒 王家新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麼雄心壯志 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 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兩隻杯子碰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 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 然後，什麼也不說 當兒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親，則獃獃地看著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