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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關大道向著太陽鋪開

陽關大道向著太陽鋪開

文∕慕容蓮生

他們從中原大地遠道跋涉而來。駱駝滿載著絲絹、茶葉、陶瓷,還有金器、銅器、鐵器,中華盛土物華天寶,盡在駝背之上。沿著絲綢之路,一路向西,到了陽關,補充水草、食物,換過通關文牒,西出陽關,迎著浩浩風沙炎炎烈日,一路向西……

他們來自鄯(音shàn)善、莎車,或自於闐(音tián)、龜茲(音qiū cí)而來,或西域三十六國的任一國,甚或更遙遠的西方,一路風塵僕僕。到了陽關,倒換通關文牒,走進他們嚮往已久的繁榮富裕的文明國度——中國。隨他們而來的是毛皮、珍珠、瑪瑙,更有葡萄、石榴、菠菜、黃瓜……

還有他們,荷戟而立的將士,守在關樓上。看殘陽落暉清霜冷月,日日月月,一年一年。當孤城緊閉,羌管悠悠,一杯濁酒,熱淚萬行。鄉關何處?

陽關,是他們的。

後來,風沙掩蓋了他們的腳印。風沙也只抹去他們的腳印。在那條傳說已久的路上,他們的故事人們還津津樂道,恍若說夢,多遙遠,卻真實。

後來,漠天漠地間,他們的陽關只剩了殘垣斷壁。風吹沙夜夜悲鳴,卻沒了號角連營角吹震天,沒了胡馬依北風悲雨雪,沒了胡雁哀鳴夜夜飛,連駝鈴聲都少了。野雲萬里無城郭,觸目荒涼,死一般靜寂。

可是,陽關明明還活著。

聽吧,一曲《陽關三疊》,曲未盡,有人已青衫淚濕。

看吧,一行行深深淺淺的詩句。最深情是那「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而「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也惹人欷歔不已,渾似又見了「馬蕭蕭,人去去,隴雲愁」,「萬里陽關道路」,「胡霜千里白」。

陽關一直活在活著的人之心田。如旌旗,風中獵獵響。

循著風聲,人們來來回回。

出了敦煌,向西,再向西。遠望,橫看,側看,沙丘連著沙丘,無邊無際。

我從未見過這麼渾蒙的天渾蒙的地,陽光也渾渾蒙蒙。汽車在公路上行駛,公路似一條蛇,蜿蜒起伏在莽莽蒼蒼的戈壁。

要行多久才能到陽關呢?

若能一直這樣走下去也好。進了不老的時空隧道,沒有昨天,沒有明天,也沒有歡喜哀愁。是的,行在這蕪曠天地間,整個人恍似空的。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某個瞬間,全然忘卻了。

「看,那就是陽關故址!」司機師傅說。

我看見了,一座城樓,城門上懸著碩大的匾額寫著碩大的「陽關」二字,門樓上又有一塊匾額,黑底燙金字:「東望長安」。

這就是陽關嗎?是王維的陽關嗎?是睡在唐詩宋詞中的陽關嗎?

它太新了。

司機師傅說,這些建築都是新建的,沒甚意味,若看陽關,穿過城樓,往裡走,一直走,去那沙地里。

沒甚意味。陽關應是舊的,就像一枚銅錢生了綠銹,銹里藏滿風霜雨雪。或許我來得太早了,自以為能複製厚重歷史的人,遺址之上建新城,我應等到這城被黃沙洗去顏色,角角落落灌滿滄桑,我應在那時候來。

可是,來了,姑且看看吧。看看自以為能臨摹歷史的人們給陽關穿了什麼新衣裳。

真糟糕,逢著幾個可笑的人穿著可笑的嶄新古裝,扮皇帝,扮將軍,在可笑的小舞台上舞槍弄棒。台下照相機不停地閃,他們的朋友為他們拍照留念,哈哈大笑不已,彷彿中了狀元。陽關沒有狀元。陽關只有徵夫,有商賈行旅,有塞馬悲嘶——即使在千年之後,陽關也應是雄渾悲壯的,如烈酒過喉。

更古怪的是,一個枯瘦的老兒穿了件古怪的官袍,扮都尉大人,簽發陽關關照。所謂關照,是古代通過關戍時取得的通行證,如同今時的出國護照。在《西遊記》中,唐僧師徒一行每過一國都要倒換通關文牒,這亦可稱之關照,或稱關帖。那枯瘦老兒所簽發的陽關關照,一行一行自右至左書寫著:「陽關關照蒞臨敦煌 通行陽關 前往西域 特頒此照 敦煌郡司戶參軍簽 敦煌陽關都尉驗 公元 年 月 日」。下方蓋有兩方印章,一方是「敦煌郡邑」,一方為「陽關都尉」。另需在「前往西域」之後填寫出關事由,或「經商」,或「通婚」,或「訪友」。

要索得這關照,先付錢才行。付錢倒還罷了,那老兒的毛筆字寫得實在拙笨,落在關照上,太丑。

會寫毛筆字的人少了吧。取筆硯,濃磨香翰,飽潤香毫,宣紙上或橫平豎直或行雲流水,人們早少了這情趣。

我不需關照,更懶得配合他們截取歷史演戲。若要演戲,請演得逼真,低劣演技容易壞了看客的胃口。

驀地又想,或許是我太過挑剔。我不應對他們腹誹而心謗,哪怕他們那麼徹底地毀了我心中的陽關。他們終究有他們的自由,他們亦有他們的陽關。

好吧,我就離了這城樓,去黃沙深處,去尋我的陽關。

我不知道風是從哪一個方向吹來,踏著黃沙,一步步向黃沙深處行。風鼓盪我的衣裳,頭髮亂了,似乎都要睜不開眼睛了。這就是獵獵塞風吧。嗅到風裡儘是陽關的味道。舉目四顧,天蒼蒼,野茫茫。

站在墩墩山烽燧遺址上的觀光走廊里,我遲遲不肯離去。

其實這兒什麼都沒有,看不見飛鳥,也不見走獸,向南向北或向東向西,茫茫黃沙。烽燧早無狼煙,無三軍戰鼓,聽不到胡笳聲聲悲更愁。吹面卷衣邊風烈。這是夏天,風如潮洶湧,並無寒意。到了歲暮關山冷時節,若是此處佇立,當有如何滋味?

陳子昂登臨幽州台,望浩浩蒼穹茫茫曠野,悲從中來不可斷絕,蘸淚落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若至此,俯仰古今,心中又會翻湧怎樣慷慨悲涼的調子?

烽燧隔壁古董灘,據說「進了古董灘,空手不回還」。多少年來,人們在古董灘上撿拾古錢、首飾、玉佩、酒具以及寶劍、兵器和其他古物殘片。

在這荒荒戈壁怎有如此多的珍寶遺珠?相傳,唐朝時候,唐天子為和西域于闐國友好和睦,將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于闐國王。皇帝嫁女,嫁妝豐盛無可比擬,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胭脂香料,四季衣衫,應有盡有。送親隊帶著嫁妝,一路西行,來到陽關。西出陽關之後是無際沙漠,送親隊伍決定停下歇息休整,翌日出關。不料,到了夜晚,狂風大作,黃沙四起。這飛沙走石足足持續了七天七夜。待風停沙住,送親隊伍、公主的嫁妝,都沒有了,四野唯余黃沙莽莽。又不知過了多少年,風吹沙移,曾埋於沙中的又都露出地面。人們在這片沙灘上拾到了大量的古錢、首飾……這沙灘索性也就叫古董灘了。

來了古董灘,我也不想空手回還。可是,映入眼底的是荒涼的黃沙,也有一些破碎的瓦當或陶片,我俯身撿起又丟開。看見一枚殘刃,已銹跡斑斑,吹去上面的浮沙,捧在掌心看。

折戟沉沙認前朝,可惜我不是考古學家,辨識不出這是哪個朝代的遺物。一定不是公主的。或許它曾有犀利的刀鋒,閃著駭人的寒光,戍邊的士卒荷於肩頭,巡邏在關樓上,大漠沙如雪,天邊殘月如鉤。後來,這兵刃怎就葬於沙中了呢?士兵去了哪兒?他回家鄉了吧。我更願意相信他回鄉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既然回鄉,戰刀也就用不著了。不如棄在這荒漠,請它見證曾經「絕域陽關道,胡煙與塞塵」的金戈鐵馬歲月。

我不要帶走這殘刃。從哪兒撿起又放回哪兒。

若是每個征夫都能從哪兒來又回到哪兒,哪裡還會有中原白髮母親的嘆息,閨婦也不會「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不會一行書信千行淚,夜深默坐看冷露無聲濕桂花。

再也不要說什麼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我只看見,所有回家的人都在路上。

王維也在陽關。

我從烽燧迴轉,看見他,一襲月白長袍,大風滿袖,他一手舉杯,一手指著遠方。在他身旁,一塊大石,石上一首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我早該料到他在這兒的。一曲蕩氣迴腸《陽關三疊》,誰個能忘?這陽關行旅來來往往,能留得名字的除卻出使西域之張騫,也只他王維了!

陽關黃沙連天蒼涼悲戚,因了《陽關三疊》陡地添出幾分綠。

長途越渡關津,西去陽關,平沙萬里絕人煙,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那又如何?念故人,隔千里兮共明月,天涯不過咫尺,何必淚沾衣襟!飲了這杯酒,再來一杯,且莫辭沉醉。人生本已苦短,又最難歡聚易別離,但哭也一天笑也一天,為何不笑?心懷喜悅,日光傾城。譬如這渭城朝雨,雖細雨淋漓不利出行,但雨中青青柳色多麼可人,千條枝萬條枝裊裊娜娜,若佳人輕移蓮步纖腰款擺,碧色絲帶風中翻飛。來吧,休再煩惱,更盡一杯酒,策馬西行,他日滿載而歸。

這是我的《陽關三疊》。雖也有淡淡惆悵,但芳草遍如茵。

王維的陽關本就應是綠色的。

陽關本就不是只有蒼黃之色。去那最高的沙樑上看吧:西邊滿目黃沙,再過去是祁連山脈尾部的大戈壁灘,但向東望去,南湖鄉的農田、樹林,綠意重重,那兒有碧波蕩漾的黃水壩水庫,也即古時「渥窪池」。一黃一綠,可謂壁壘分明,卻也奇妙融合。

一邊沙漠,一邊綠洲,這就是陽關。

都說要行「陽關大道」,倘不明白沙漠這邊是綠洲,或忘卻綠洲和沙漠同在,是糊塗,去不了陽關大道。月有陰晴圓缺,生活喜悲同在,從來如此。我只想說,即使跋涉沙漠,也莫忘了隔壁有綠洲。

摘自《走吧,給生活點顏色看看》

書名:走吧,給生活點顏色看看

作者:慕容蓮生

出版社:龍門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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