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凌:張鳴 撈到史學「大魚」(南方都市報 2010-6-13)
張鳴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系教授。1957年出生,1978年考入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1985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黨史系,1988年碩士研究生畢業。1994年再度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兩年後拿到博士學位。著有《武夫治國夢》、《鄉土心路八十年》、《鄉村社會權力和文化結構的變遷》等,及歷史文化隨筆《直截了當的獨白》、《歷史的壞脾氣》、《歷史的底稿》等。
《北洋裂變:軍閥與五四》,張鳴著,廣西師大出版社2010年5月版,29.80元。
周三下午五點多,張鳴提著大包離開人民大學的辦公室。下樓時在電梯,一位年輕的女老師主動打招呼:「張老師,我看到你跟竇文濤做的節目了(《鏘鏘三人行》),真有意思!」張鳴嘿嘿一笑。他沒有透露自己第二天就要在陽光衛視主持一檔歷史對話節目,第一期的嘉賓是雷頤和十年砍柴。
「好玩唄,如果不好玩就不做了」,無論提及做研究,寫時評還是上電視,張鳴的回答都是「好玩」。即使是學術研究,只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他才會做。一個極端的例子是:有一位企業家是歷史愛好者,拿出很大一筆錢來希望張鳴研究晚清憲政,但張鳴拒絕了,原因是這個題目「雖然靠譜,但當時我不感興趣」。
張鳴家中,有一個他喜歡的小石雕:一個人雙手支膝,踞坐在螃蟹上,昂首向天,藐視一切的姿態,「多好啊,就喜歡這個牛哄哄的樣子。不喜歡他的霸道,但喜歡這種牛氣。」從當年炮轟大學、批評學術界「爛掉了」開始,他就以「野路子」、個性十足而廣為人知。「沒有個性是做不好學者的,自己就把自己閹割了。」張鳴說,四平八穩的人只適合做官。
口無遮攔的張鳴不僅在微博上跟人打嘴仗,對學術同行也不會客氣。不久前一個近代史的學術會議恰好請他做點評,他當場「大放厥詞」,「我批評人家,說我都不明白為什麼要寫這個論文,我看不出任何意義。」搞得那位專家極其狼狽。
早年放豬、學農機出身,雖然後來是歷史學博士,但張鳴一直視自己的學術為「野路子」,跟別人視角不一樣。最近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張鳴的新書《北洋裂變:五四與軍閥》,最讓張鳴得意的一點,是他發現「五四」這個被那麼多人做了那麼多年的題目,居然還是被他撈到了很多漏網的「大魚」。
2005年下半年,香港大學出版社的黎耀強找到張鳴,「勸誘」他寫「五四」,理由是:張鳴肯定能寫出跟別人筆下不一樣的「五四」來。在翻了一些研究著作之後,張鳴發現,別看「五四」研究者甚眾,居然留下了大量空白:跟「五四」關係密切的軍閥和政客無人關注,「五四」作為一個政治運動如何運作,怎麼動員,都是一筆糊塗賬。
4月底的一場讀書沙龍上,《潛規則》的作者吳思對張鳴說,你確實撈到了大魚。
吳思現場尤其稱讚書中《悲情製造》的一章,張鳴總結出「五四」的動員和運作模式,而這個模式適用於任何一場群眾運動。比如首先製造好人受害的悲情,將因肺結核而死的學生郭欽光塑造成被警察打死的受害者、頭號英雄,隨後將悲情誇張成危機,再通過隆重的葬禮吸引更多人參與,渲染鎮壓的悲劇,一步步「誇大劇情,誇大衝突,使這個運動迅速走上高潮」。
「這種邏輯有點讓那些對運動滿懷道德期望的人感到失望,但是類似的場合,這個邏輯就會重演,除非中國真正進入了成熟的民主體制。張鳴的總結非常精彩,不光是清楚認識歷史,對現實社會也有很高的實用價值。」吳思如此評價。
因為書名,《北洋裂變:五四與軍閥》一度被一些書店放在了物理書的架上,張鳴在自己的微博里當個笑話來講。如今他正在寫下一部書,關於辛亥革命的,同樣是因為「好玩」。
「五四」是一個政治運動
南方都市報:寫「五四」,為何用大量篇幅分析當時軍閥間的政治鬥爭?
張鳴:「五四」作為一個政治運動,過去的研究都側重思想文化,老在說新文化運動,來來去去就講那幾個知識分子:胡適、陳獨秀、傅斯年、蔡元培,好像「五四」是個思想運動一樣。其實「五四」是一個政治運動,它跟當時的政治格局,政治形勢都是分不開的。
南都:你的書中幾乎沒有提及這些知識分子。
張鳴:我不想提,他們都被說濫了。而且實際上政治運動跟他們也沒有太大的關係。像蔡元培胡適這些人,都沒有參加遊行,運動都是學生搞的。當時參與遊行的羅家倫、傅斯年後來都退出了。
南都:這些知識分子搞的新文化運動總是對「五四」有影響吧?
張鳴:事實上,即使沒有新文化運動,以當時的政治形勢,巴黎和約的失敗,「五四」那時候(學生)也會上街的。中國有這個傳統:當感到國家面臨危亡的時候他們都會上街,以前是太學生,「五四」時是大學生。我們曾經有過東漢那種學潮,也有過北宋末期的學潮。當年的「五四」運動,就是以北宋末年的「太學生運動」為導向。並不是說有了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才有「五四」的政治運動。
但反過來說,因為有了「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確實更深入了,更往裡推進了。
南都:怎麼個推進法?
張鳴:「五四」之前,新文化運動就是一場「茶杯里的風暴」,《新青年》只是在一小部分學生里流傳,白話文也沒幾個人用。「五四」把新文化運動的聲音放大了。更多人開始關注這些東西,學生串聯,把新文化、新文學,傳播到各地。中國的大學,也就是在「五四」之後,才真正像個樣子。
另一方面,新文化運動的走向也發生了分化。原來提倡的「民主」、「科學」、「自由」,「五四」之後,在某一個側面上,自由變成了國家自由,科學變成了科學社會主義,民主變成社會主義民主,都是跟「五四」有關的。當然這是左翼的一脈,新文化運動還有其他方向,比如白話文以制度化的方式向全國推廣,西方體系進一步在中國確立,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更廣泛傳播。「五四」之後,有的人出去搞政治了,像張國燾;但也有人出去留學,回到書齋,像傅斯年。該學的學,該搞革命的搞革命。
該不該為國家利益犧牲個人自由?
南都:看完你的書,會發現「五四」過程中有值得批評的問題,比如學生們的暴力。
張鳴:當然,全世界的政治運動或群體運動都是這樣,會有過激和暴力的行為,需要靠謠言去散布恐怖氣氛,要用死人去激勵士氣,等等。你不能說政治運動的目的是正當的,他的手段也就一定正當。
「五四」留下的一個問題是:該不該為國家民族的利益去犧牲個人的自由?「五四」前,我不認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調是科學民主,而是自由。《新青年》也好,《新潮》雜誌也好,更多的是宣揚個性解放、個人自由這樣的東西。怎麼從家庭中跑出來,怎麼逃婚,怎麼抗擊父母的嚴命,易卜生主義等等。但是到了「五四」運動的時候,我們發現個人自由不見了。因為參加「五四」的人認為,為了國家,為了集體和民族的利益,可以放棄個人自由,還可以限制別人的自由。他們不允許商人賣日貨,也不許別人買和使用日貨。凡是不抵制日貨的,他們就視為漢奸;凡是賣日貨的,就抓起來,捆起來,戴著高帽子遊街。
南都:從書中看,其實當時的北洋軍閥政府對學生還是相當容忍的。
張鳴:對,你可以看到學生們不怕警察,也不怕兵,甚至主動挑釁警局,上門叫號。我在書里引了一段警察署長的話,可以看到他是非常兩難的。這種容忍,一方面是因為學生們有正當的理由,愛國的理由很充足。而且那時承襲中國傳統的尊重讀書人的思想,士兵們自覺比學生低一等,不太敢動他們;另一方面是當時的軍閥確實相信共和國民主政體那一套。他們雖然有槍,但不敢鎮壓。北洋軍閥不是我們想像的封建軍閥,他們是中國軍事現代化的產物,很多軍閥都是留過洋的,是中國學習西方的新軍,他們都相信進化論,相信西方體制,相信言論自由、民主這一套是好的,不敢做逆潮流的事情。
南都:你對書中的歷史人物形象,有顛覆傳統認知的么?
張鳴:對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三人的分析有些不一樣,另外對吳佩孚的形象也有我自己的分析。按照傳統學界的定論,曹章陸是三個賣國賊,我覺得不是,他們就是替罪羊。巴黎和約失敗了,其實這是誰都談不贏的。那是叢林時代,要靠國力來說話,弱國無外交。但總得找內部的人來負責,就找了他們三個。其實作為職業官僚,他們比很多政客都好。比如曹汝霖不貪污,不收回扣。個人品質是不錯的。後來日本人攻陷北平,哄勸曹汝霖出來做官,他也拒絕了。
南都:這麼多年,學界對這三人的定論一直是「賣國賊」么?
張鳴:學術界做事是這樣的,誰做出來了以後大家都跟著,說一樣的話,細節上翻點小花樣而已。誰也不想重新開一塊。整個學界的思想束縛太厲害了。即使看到不同的材料,他自己也會屏蔽了。比如「五四」運動中的過激行為,因為這個運動是政治正確,他也就視而不見。這也是為什麼關於「五四」的那麼多論文,我看了都沒啥意思。
南都:那你使用的史料有特別之處么?
張鳴:史料都是公開的,我不比別人多。如果藏著獨家資料別人看不到,然後做出東西來,那算什麼本事?那是封建學霸。就是同樣的材料,我看到的東西你們居然看不到,或者看到了只有我才能闡釋它的意義,這才是本事。
「五四」這個題目,我覺得挺好玩的:這麼大個事情,你們(歷史學界)做了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有這麼多東西沒做,我還是能做出不一樣的,那不是挺好玩的嘛。
中國學術界都爛掉了,要學界影響力幹嗎?
南都:你說這是學術書,但寫法上不像。
張鳴:這就是一本學術著作,有大量注釋的。不過我在前言里說了,我挺不滿意的。我本來想不按當下學術套路來寫,寫成一個散文體的學術著作。但是寫出來之後還是覺得文字沒放開,好多地方還是有點磕磕絆絆。所以下一本寫辛亥革命的書我決定注釋也不要了,我會寫得更放鬆。最後把參考書目列出來就行了。
南都:現在聽到對這本書的評價如何?
張鳴:有一些,都是一邊倒地說好。而且學界也認,有些人跟我講,說你如果按照學術的模式來寫,就更轟動了。我說我才不要學術界的轟動。
南都:你現在不需要評職稱,不需要學術圈的地位、影響力么?
張鳴:職稱早就不需要了,影響力也就那樣。中國的學術界都爛掉了,要學界的影響力幹嗎?
南都:那你更看重大眾的評價?
張鳴:我看重歷史愛好者的評價。歷史本來也不生僻,如果寫出論文只有這個領域的幾個人看,有什麼意思呢?至少應該讓歷史愛好者看吧。
大眾倒談不上,因為我寫什麼都大眾不了,我還是小眾的。我跟易中天都不能比,他至少是中眾的。我即使寫歷史隨筆,還得是看過點書的人才會喜歡。大眾愛看故事,我覺得光講故事沒意思。
南都:你沒想過上百家講壇么?
張鳴:好像記得他們託人找過我,還有好幾家電視台都找過,我不想上。我的東西沒法在電視上講。你去就得按照它的規矩來講,它就要求你講故事,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方式來講。我知道我如果講了書會更好賣,但會損失很多東西。我覺得有些東西我是不能損失的。
南都:你現在還為報刊寫大量時評,會不會影響研究?
張鳴:不會,我寫評論花時間不多。半小時能寫一篇,手特快。編輯跟我約稿,等他回到家,我的稿子已經傳到郵箱了。
南都:怎麼開始寫時評的?
張鳴:一開始我寫的是歷史隨筆,後來因為學校很糟糕,我很憤怒,批判了學校。於是就有媒體來約我寫,慢慢就不光批評學校了,什麼都批。我寫得快,相對來說文筆犀利一點,讀者也愛看。其實寫得也不好,也就將就吧。如果稍微慢一點,改進一下,會更好一點。做著玩唄,我做學術也是為了好玩,不好玩就不做了。就是要保持一種自由的狀態。
采寫:南都記者田志凌
攝影:凌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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