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命懸一線的美國(三):掙扎的國會
參議院充滿了緊張的空氣。2017年7月27日,對部分廢除奧巴馬醫改的法案的投票正在進行。書記員按姓氏字母順序點名表決。他叫到了來自亞利桑那州的共和党參議員約翰·麥凱恩。麥凱恩幾分鐘前出去了。
投票繼續照常進行。當書記員叫到加里·彼得斯(Gary Peters)時,麥凱恩從前門進來,緩緩走到台前,伸出右手向書記員示意。幾秒種後,他做出一個大拇指向下的手勢。在座的民主党參議員在少數黨領袖查克·舒默來得及制止前,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49-51. 共和黨最新的一次廢除奧巴馬醫改的嘗試失敗了。
麥凱恩投下反對票的瞬間
這一註定載入國會史冊的時刻,已是特朗普總統上任以來共和黨人第三次嘗試在國會廢除奧巴馬醫改了。再加上後來九月份胎死腹中的格拉厄姆-卡西迪法案(Graham-Cassidy bill),短短八個月間,共和黨人四次嘗試「廢除並替換」(repeal and replace)奧巴馬醫改,均以失敗告終。
這些失敗的原因不勝枚舉。首先,已經實施的福利政策本就不容易廢除。國會共和黨人為了強行推進議程,在推出廢除奧巴馬醫改的法案時,起草過程秘而不宣,聽證環節草草了事,關鍵數據諱莫如深,最後一次甚至試圖趕在國會預算辦公室計算出法案的經濟效果之前就在參議院投票。
廢除奧巴馬醫改的這些嘗試,也遭到了美國各界的強烈反對------從各個醫學專業協會,到著名脫口秀主持人Jimmy Kimmel,再到幾乎所有的民主黨人。但這些嘗試最終遭到失敗,卻不是因為他們,而完全是因為三位共和党參議員的獨立和良知。
來自亞利桑那州的約翰·麥凱恩、來自緬因州的蘇珊·科林斯(Susan Collins,不是暢銷書《飢餓遊戲》的作者Susanne Collins)、來自亞利桑那州的麗薩·穆爾科斯基(Lisa Murkowski)這三位參議員的數次反對,使國會廢除奧巴馬醫改的法案全部失敗,不得不最終放棄。尤其是7月27日這次投票,更是千鈞一髮:共和黨在參議院中佔52席,正是三人的反對票,使法案剛好沒有獲得多數,以一票之差落敗。
八十一歲高齡的約翰·麥凱恩,曾是越戰老兵,從1987年至今,擔任聯邦參議員整三十年。按照前特朗普時代的標準,麥凱恩是一個典型的參議員,優秀的共和黨人。曾被越南軍隊俘虜的麥凱恩,在國防和外交方面都是不折不扣的鷹派。但與此同時,他又與特朗普時代的典型共和黨人有著根本的不同。2008年,他贏得共和黨的提名,代表共和党參選美國總統。當時他在氣候變化領域的資歷,比民主黨候選人奧巴馬還令人信服。
他每次投票反對廢除奧巴馬醫改,理由都差不多。但他的理由每次都直指要害,擊中共和黨所提法案的核心缺陷。「(7月27日的)修正案的確廢除了奧巴馬醫改中負擔最大的規定,但它並沒有提出一個能實際地改革醫療系統的替代方案,也不能給民眾提供平價優質的醫保。」麥凱恩在那場戲劇性的投票後說道。九月的格拉厄姆-卡西迪法案也是因麥凱恩的反對而提前收場。當時他在一份聲明中說:「憑良心我不能投票支持格拉厄姆-卡西迪法案。我認為我們,無論共和黨人還是民主黨人,如果通力合作會更好,而我們並沒有努力嘗試。」
的確,共和黨人叫嚷了七年的「廢除並替換」,實際操作中的最大硬傷就是:只有廢除,沒有替換。七年來,共和黨人數十次嘗試廢除奧巴馬醫改,但卻從未提出一個比奧巴馬醫改更好的解決方案。特朗普競選時,也以他一貫的吹噓手段,表示他提出的替代方案「會很了不起」(something terrific),但這「了不起」究竟是什麼,我們卻不得而知。
這倒可能正合蘭德·保羅(Rand Paul)這種自由意志主義者的心意。保羅為縮小政府規模(shrinking the government)而奔走呼號,他數次聲稱反對國會廢除奧巴馬醫改的方案,原因竟是這些方案對奧巴馬醫改廢除得還不夠徹底。
蘇珊·科林斯從1997年起擔任聯邦參議員至今。她是共和黨中著名的溫和派,並不固執地反對墮胎,也支持同性婚姻。她對特朗普的做派也反感已久。她曾與另外五位共和党參議員一同反對特朗普的穆斯林國家旅行禁令,並曾支持用傳票要求特朗普公開他的納稅申報單。
科林斯對她共和黨同僚廢除奧巴馬醫改的努力持否定態度。7月21日,早在參議員投票前六天,科林斯就表示對這份法案「持強烈保留意見」,且不認為法案有機會通過。在27日投下反對票之後,她也解釋了自己所以如此的理由。她的理由沒有麥凱恩那樣直擊要害,但依然擲地有聲。
「我們必須換一種方式,」科林斯說,「(奧巴馬醫改)有很多缺陷,在我國有些地區已經瀕臨崩潰。但是,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不應陷入黨派鬥爭,而應合作解決這一嚴重問題。」顯然地,雖然科林斯用的是「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但畢竟是共和黨人不斷提議廢除奧巴馬醫改。她的發聲無疑是對以米奇·麥康奈爾為首的共和黨領袖的強烈抗議。
麗薩·穆爾科斯基的政治生涯則簡直堪稱傳奇。2002年,她的父親弗蘭克·穆爾科斯基當選阿拉斯加州長,隨後任命他的女兒填補他空出的參議員職位。憤怒的民眾指責弗蘭克大搞裙帶關係,並在一場公投中決定剝奪州長直接任命空缺參議員職位的權力。但在2004年,麗薩依然以三個百分點的優勢正式當選參議員。
更為驚人的事情發生在2010年。當年的共和黨初選中,麗薩敗給了茶黨的極右翼候選人喬·米勒(Joe Miller)。在未能獲得美國自由黨(Libertarian Party)的提名後,麗薩決定繼續競選,號召選民在選票上手寫她的名字(美國的一些選舉中,允許選民不選擇選票上印有的任何一名候選人,而直接手寫自己投票支持的候選人)。結果她竟然靠手寫選票,同時擊敗了共和黨和民主黨的候選人,成為繼1954年的斯特羅姆·瑟蒙德(Strom Thurmond)之後,參議院歷史上第二位以手寫選票當選的參議員。
她本就是一名溫和派共和黨人,在2010年靠手寫選票當選後,她既然並未依靠共和黨機器的支持而當選,自然也就更少地受共和黨領袖的掣肘。統計數據也顯示,她在2010年以後的立場也越來越溫和。今年7月參議院的投票中,她就投票反對廢除奧巴馬醫改。9月,共和黨人為了通過格拉厄姆-卡西迪法案,試圖以加大對阿拉斯加的資金支持來賄賂穆爾科斯基,誘使她投票支持該法案。但我們知道,格拉厄姆-卡西迪法案因多名共和党參議員的反對而早早死亡,沒有獲得投票機會。
這三名參議員幾乎是憑藉著一己之力,阻止了奧巴馬醫改的廢除,每次的法案都是以最小的劣勢遭到失敗。隨著茶黨的崛起和眾議院「自由黨團」(Freedom Caucus)的得勢,國會中的溫和派似乎已如履薄冰。但通過特朗普就任以來的醫改大戲,我們才首次直觀地感覺到,這樣一些行事詭秘、手段露骨、後果駭人的法案,僅僅靠三名參議員的良知才未能成為現實。溫和派似乎已不僅僅是日漸式微,而是早已成為一種珍稀動物。
左起:麥凱恩,科林斯,穆爾科斯基
與此同時,參議院的另一些共和黨人正在以更加尖銳的方式對抗特朗普。9月26日,來自田納西州的參議員鮑勃·科克(Bob Corker)宣布將在明年退休。10月8日,特朗普像他往常所做的一樣,連發三條推特攻擊科克,稱科克曾「乞求」自己支持他的競選。
科克的反應迅速而激烈。他當即在推特上表示:「很遺憾白宮已經淪為一家成人日托所。看來今天早上有人忘了輪班啊。」
隨後的一段時間內,特朗普和科克的大戰日漸升級,雙方在網路上不斷隔空對罵。10月24日,特朗普再次發推攻擊科克:「鮑勃·科克曾幫著奧巴馬達成糟透了的伊核協議。他在田納西連個捕狗者都當選不了,現在卻來攻擊我們的減稅計劃!」科克立即回應:「還是那些來自這個謊話連篇的總統的謊言。」
10月24日,來自亞利桑那州的資淺參議員傑夫·弗雷克(Jeff Flake)也宣布將在任期結束後退休。當天,他在參議員的台上前所未有地激烈批評了特朗普和共和黨高層。「有一句話說得好:孩子們在看著呢。」弗雷克說,「沒錯,孩子們的確在看著。那我們該怎麼辦?如果我們的下一代問我們:『你當時在幹什麼?你怎麼不站出來發聲?』我們該怎麼回答?」
「我們的政治日漸墮落,行政分支一些人行為不端,我們不能再假裝這是常態了。」弗雷克繼續說道,「這是不正常的。 莽撞、粗暴、毫無尊嚴的行為,被包裝成『直言不諱』,從而被洗脫、被默許。而當這些行為來自我們政府的最頂端,那就是對民主的一種威脅。」
特朗普上任以來,已有五分之一的共和党參議員被他人身攻擊過。而我們也看到,不少共和党參議員正在以各種方式表達對特朗普的不滿和憤怒。這樣看起來,更加溫和、更加明智的共和黨人似乎終於準備奮起反擊,抵抗特朗普當選給共和黨帶來的極端化效應。
事實絕非如此。科克和弗雷克僅僅是在宣布退休之後,才敢攻擊特朗普。他們兩個人都只剩下了十幾個月的任期,二人發聲的長期影響十分有限。而與此同時,共和黨內出現了一波退休潮,不少溫和的、反特朗普的共和黨人都宣布退休。10月25日,德州眾議院議長喬伊·施特勞斯(Joe Straus)在與極端保守派的長期鬥爭後宣布退休。施特勞斯是個實用主義者,與布希家族過從甚密,他曾號召共和黨人「要用樂觀的視野來吸引我們多樣化的民眾」。但他依然選擇了逃跑,而非戰鬥下去。
在國會眾議院,來自佛羅里達州的伊蓮娜·羅斯-萊亭恩(Ileana Ros-Lehtinen)、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查理·丹特(Charlie Dent)、來自俄亥俄州的帕特·提貝里(Pat Tibery)、來自華盛頓州的戴夫·萊克特(Dave Reichert)都已宣布即將退休。
當然,像科克和弗雷克等人的退休,有利於他們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去反對特朗普。但我們還是要注意到,儘管這麼多議員反對特朗普,但在壓力之下,他們依然選擇了離開。
這不能不說是共和黨中反特朗普一派的大敗。這種現象的原因很簡單:共和黨的選民更傾向於支持特朗普式的候選人。在共和黨初選中投票的選民,往往比所有共和黨選民的平均立場更為偏右。這樣一來,溫和共和黨人或許可以在正式的競選中擊敗民主黨人而獲勝,但他們越來越難度過共和黨初選這一關。
來自內華達州的參議員迪恩·海勒(Dean Heller)和來自密西西比州的羅傑·威克爾(Roger Wicker)都將在共和黨初選中面對特朗普派候選人的強力挑戰。這些候選人指責他們的對手在參議院里對特朗普「不夠忠誠」,他們藉此吸引支持特朗普的選民,以圖擊敗在任的參議員。
而還沒有放棄的共和黨人,不少都選擇了屈服。參議院中共和黨的二號人物、來自德克薩斯州的約翰·科寧(John Cornyn),就宣布支持極右的羅伊·摩爾(Roy Moore)在亞拉巴馬州競選參議員。而在眾議院,來自亞拉巴馬州的瑪莎·羅比(Martha Roby)等曾經攻擊過特朗普的眾議員,現在也都在努力修復與白宮的關係。
還有的議員選擇採納特朗普式的政策和行事風格。在斯蒂芬·班農等極右翼大佬的壓力下,不少議員在競選和議會投票中,也不得不採取更加反移民、反貿易的保守立場。而像前眾議員湯姆·坦克雷多(Tom Tancredo),一個在布希時代因過於反移民而被共和黨拋棄的人,現在正在認真考慮於2018年競選科羅拉多州州長。
一個更令人絕望的事實是,如今的共和黨里可能根本就沒有那麼多溫和派。自特朗普競選以來兩年,我們不知不覺中已經逐漸改變了自己的評判標準,覺得但凡反對特朗普的共和黨人,都是理性的溫和派。大錯特錯。10月19日白宮幕僚長約翰·凱利在發布會上公然說出的一連串謊言和人身攻擊,就時刻提醒我們,這個被譽為「白宮秩序的維持者」的四星上將,也只不過是一個說謊不眨眼、以為自己面對事實真相有免死金牌,一個特朗普式的將軍。
鮑勃·科克和傑夫·弗雷克呢?他們也算不上什麼溫和派。截至八月初,指斥白宮為「成人日托所」的科克,在參議院中的投票有95.8%與特朗普一致;宣稱特朗普為「民主的威脅」的弗雷克,也有93.5%的投票與特朗普一致;攻擊特朗普為「病態的說謊者」的泰德·克魯茲(Ted Cruz),一樣超過90%。
而傑夫·弗雷克的退休,事實上還可能對現在的共和黨更有利。弗雷克的民調數據持續下滑。最近的一次民調顯示,弗雷克在亞利桑那州的支持率僅有18%。據稱共和黨領導層對弗雷克的退休感到高興,因為他們把這個參議員席位留在共和黨手中的概率提升了。
7月27日參議員廢除奧巴馬醫改的投票結束後,經歷了這一歷史性時刻的議員們紛紛離開國會山。在麥凱恩坐上汽車之前,有記者向他提問,問他為什麼投下反對票。
麥凱恩說:「因為這樣做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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