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英:太極拳之勁
太極拳之勁
2002年《武魂》第9期發表了拙作《對當前太極拳某些現狀的思考》,文中寫道,太極拳之勁「區別於平常所說的力,它是一種特殊的用力方式,」「滾動之力謂之勁。」許多拳友同道詢問:這樣講,對勁還是不理解,還有點捉摸不準。而當時的編者也寫道「簡單地說『太極拳不用力打人』,極易引起讀者認識的混亂。不知是否還有更合適的說法。」出於種種考慮,一年多來,我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今不揣淺陋,較詳細談談對勁的淺見,以圖撥開疑者心中的謎團。首先應清楚什麼是力。物理學認為:力是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是使物體獲得加速度和發生形變的外因。力有三個要素:力的大小、方向、作用點。平常我們說一個人力氣的大小是由筋肉所產生的效能。向何處施力,當然力的方向就指向何處。一個人施力的大小是有限的,由先天因素即身體素質所決定,後天鍛煉使人的力氣有所增加,但增加的幅度是有限度的。再者,人與人之間力氣的大小有差別,再科學、勤奮地努力也不能使人((J限地無柄」。怎樣使一個人有限的力在搏擊中產生儘可能大的功效,戰勝比自己更加有力的對手呢?太極拳就試圖解決這個問題。眾所周知,太極拳是以小力勝大力、以弱勝強、以柔制剛的拳術。一般來講,當一個人遇到外力侵襲時無非有兩種本能反映:一、躲閃,太極拳技中稱為「丟」。二、迎擊頂撞,太極拳技中稱為「頂」。而太極拳技術則不然,要求既不能躲閃,又不可迎接彼力而發生頂撞,稱為「不丟不頂」。這是訓練的重點和難點。從戰略角度而言,太極拳制敵採用防守反擊術。永遠將自己置於弱者的角度,從不與對手進行剛與剛、強與強的力的對抗。以巧妙的方法來解決激烈的廝鬥,以最小的代價換取儘可能大的勝利,以有限之力戰勝比自己更加強大的對手。這就是太極拳所採用的避其鋒芒、迂迴作戰的策略,目的是避實擊虛。迂迴策略不是消極的退縮與躲閃,而是迎而不頂的如鰾似膠的「粘連黏隨」。彼進一分,我退一分;彼退一分,我進一分,總和彼連成一體,以尋找破綻,逢虛而人。從具體戰術而言,採用所謂的太極拳勁道去接化彼力。太極拳修鍊者平日行功走架特彆強調勁走弧線,一招一勢無論怎樣變化,皆採用向上旋轉之力,即滾動的用力方式。要設想自身是一個旋轉不停的球體。那麼,彼力與我相接時,所觸及到的是方向永遠改變著的力。從而牽引彼力改變原來的方向,使彼重心失衡。請看下圖:正如武禹襄在《十三勢行功心解》中所言「物將掀起而加以挫之之意,斯其根自斷,乃壞之速而無疑。」此時,我方之方向永遠改變著的滾動之力稱為「勁」。勁,既緩解了對方猛烈的進攻,用小於對方的力吞而化之,又能如挫動重物一樣撬起對方,斷其勁根,使其失控,所謂「人為我制」。同時,趁對方失去重心的剎那間,果斷出擊,驚彈如電,彼一定應聲而彈出。出擊時,當然方向明確,力的三要素同時具備。因此,嚴格地講太極拳化力用勁,擊人用力(也稱吞化用勁,吐放用力)。用勁是關鍵,制人為首要。謹記,這種化與發(吞與吐),從用勁到用力的轉化幾乎同時發生,密不可分,對手感覺到的只有發或吐。割裂開來,彼有防備,出擊不會得勢,當然也就不是太極拳技巧了。所以,太極拳論中就有「化就是發」的術語。只有恰如其分掌握這種勁力化發技巧,才有可能發揮令對手猝不及防的功效。勁,顯現於接觸點,實則變化於腰腿。即勁起於腳跟,主於腰,而形於手。如長鞭,手為鞭梢,腰腿為長鞭之柄;又如槓桿,接觸點是撬動重物之端,腰為支點,足為槓桿的施力一端。所以,勁的滾動用力方式,形於外是手臂與對方的接觸點,實則為腰腿潛意識地滾動或滑動。請注意,腰的運動不是前後左右大幅度的扭擺或晃動,而是極細微如滾軸似的內旋運動,所謂內勁也。此為接定走化彼力之關鍵。當然,用勁時肯定有力的存在,但勁的方向永遠處於變動狀態而有別於平常方向明確的用力方式。因此,它是一種特殊的用力方式,而稱為「勁」了。當真正了解了什麼是太極拳之勁時,你又會覺得太極拳技術似乎簡單了。然而,簡單的,是真實的、實用的,又是不容易掌握的。從心知到身知有一個漫長的修鍊過程。簡單而實用的技術,往往很難熟能生巧。
解讀「用意不用力」
「用意不用力」語出楊澄甫(1883——1936)口述、陳微明(1881——1958)記錄的《太極拳術十要》,這是第六要:
「太極拳論云:此全是用意不用力。練太極拳,全身鬆開不使有分毫之拙勁,以留滯於筋骨血脈之間,以自縛束。……」
文中未指明出處、較為模糊的表述「太極拳論云:此全是用意不用力。」實則源自李亦畬先生(1833-----1892)的《五字訣心靜》「此全是用意,不是用勁。」
而李亦畬業師、母舅武禹襄(1812——1880)也多有相關論述,比如在其經典拳論《打手要言》中有這樣的結論「凡此皆是意,不是外面。」《十三勢行工歌訣》中寫道:「勢勢存心揆用意,得來不覺費工夫。」郝少如先生(1908——1883)在《武式太極拳》一書《意與力》之文中曾專題闡述。《十三勢行工歌訣》、《打手要言》、《五字訣》、《太極拳十要》、《意與力》等關於「用意」的論述一脈相承。然而,武、李、楊、郝諸論,或語言凝練、或語甚概括、或晦澀難懂、或表達委蛇,這對於初學者和一般練習者而言,常常難以把握而導致曲解誤讀,本文試圖以通俗淺顯的語言來解答這個問題。我以為正確把握「用意不用力」的內涵,必須首先明確下面一點常識。
太極拳既然屬於武術的範疇,就必須具有武術的基本屬性,不能夠孤立於武術之外而玄妙如神。它首重力量,次講速度,然後才是技巧。共性遠遠大於個異性,那種不講力量,手無縛雞之力便可隨手發人丈余或發人於無形的太極拳技巧在現實生活中是找不到的,它只能誕生於文學作品之中。所以,太極拳應當也必須不排斥任何一種武術力量的訓練手段。世界上各種搏擊術,如散打、泰拳、空手道、柔術、拳擊、自由搏擊等實踐充分證明,在絕對力量面前,任何技術都會相形見絀。當力量占絕對優勢時,勿需多少技術便會輕而易舉的控制、降服對手。明白了這些,再來看「用意不用力」。
人具備兩種基本運動方式:(一)定性運動。這是最簡單、最基本的運動方式,與生俱來,比如吮吸、啼哭等。(二)隨意運動,又稱「自主運動」。這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地而指向一定目標的運動,可以是對感覺刺激的反應或因主觀意願而發生的,它是通過後天鍛煉學習而獲得的複雜的機能系統運動,比如吃飯、走路、穿衣、勞動、學習、社交等。具體武術而言,它所練習的隨意運動,如當受到外力侵襲時的反應一般為兩種:或躲閃,或迎擊。躲閃,練習敏捷的身手;迎擊,即封擋,必發生頂撞,須強化抗擊打能力的訓練。但是,太極拳修鍊者遇到外力侵襲時的隨意運動則與此不同,更為複雜、高妙,要求既不躲閃、又不發生頂撞,即「不丟不頂」。
所謂「用意不用力」。「不用力」,並非不用一點力,而是「不使有分毫之拙勁(力)」,不採用一般意義上的力。一般的用力方式直來直去,方向明確,路線清晰而呈直線。太極拳用力則要改變已有的用力習慣或慣性,用意去控制。意,即意識。本意指人的頭腦對於客觀物質世界的反映,是感覺思維等各種心理過程的總和。太極拳「用意」則指用頭腦控制力的方向、運行路線及大小,用力方向明確,而運行路線則呈弧形,其目的不與對手之力發生正面頂撞,而是走化制人,「曲中求直」(語出武禹襄《打手要言》),即上文所言之「不丟不頂」。不丟,即不躲閃,粘連不脫;不頂,即不頂撞,黏隨不離。以此化解對方來力,求達「蓄而後發」(語出武禹襄《打手要言》)。用力大小,隨彼而定,一切從人,不要由己。進退有度,無過不及。彼進一分,我退一分;彼退一分,我進一分。正如李亦畬所言:「能從人,手上便有分寸。稱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髮無差。前進後退,處處恰合。」
太極拳不僅每一招式要「勢勢存心揆用意」,而且每一動也當如此,由點及線及面,時時處處走圓求變。每一勢、每一動都是一個「引化拿發」(郝月如語)由防轉攻的過程,行功走架便是體驗自身無論處於什麼情況都時刻保持一種引化拿發的平衡狀態,並設法破壞對方的平衡,由此悉心感悟自身勁力不斷變化著的運動狀態。因而太極拳走架必然呈現「慢」的特色,外形看似慢,實則變化快。太極拳用意不在外形,恰如武禹襄所言「凡此皆是意,不是外面。」意動關鍵在於內勁的潛轉,轉換在於腰隙,就如同航船之舵,船的行止轉向樞紐在「舵」。行拳打手者的「舵」便是「腰」(即腰眼、腰隙),所謂「命意源頭在腰隙」,「意氣君來骨肉臣」(語出《十三勢行工歌訣》)。腰的潛轉指揮驅使肢體的動作,內動牽引外動。內動之本在於虛實的變換,「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彼實我虛,彼虛我填,「一處自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周身節節貫串,勿令絲毫間斷。」(語出武禹襄《打手要言》)行功走架便是通過一些固定組合招式來聯練習意氣的潛轉,鍛煉知己的功夫;與人推手是檢驗走架的水準,時刻感知對手的勁力變化並同時做出相應的反應,練習知人的功夫。「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所以,推手的練習,初學走化,再求發人。知進退,懂柔化;彼進我退,彼退我進;人剛我柔,我順人背;粘連不脫,精於化勁。此後,再求打勁發勁,如此方可稱為「懂勁」。《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寫道:「由招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階及神明。」可見,「懂勁」必須建立在「招熟」
的基礎之上 。「懂勁」,實則就是太極拳的「用意」。「招熟」,就是精於打招,對武術踢、打、摔、拿等技法瞭然於心,熟練掌握。爾後才求「懂勁」、「用意」,才有可能「階及神明」。如果不懂招,招法疏,不會打招,打招不精,只求推手,便是空中樓閣,再高超的推手技巧在散手實踐中也難有用武之地。因而,太極拳修鍊要避免兩種傾向:
一、只練「招熟」,不求「懂勁」。跌、打、擲、拿、摔,樣樣精通,但這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太極拳,而與其它拳術混為一談。
二、只求「懂勁」,不懂「招熟」。推手萬能論,不懂得推手只是雙人對練的一種訓練模式,不是散手。推手再精,作用於散手,另當別論,因為散手又有一套訓練體系。因此,如果缺乏必要的力量訓練,不研究招法的運用,那麼,太極拳將與武術的基本共性脫節。
總之,修鍊太極拳,用力是用意的基礎,打招是打勁的前提。只有擁有力、能用力,才能善用力、巧用力,才能懂勁、打勁發人,這才是「用意不用力」的內涵。
再談太極拳之意氣勁
2004年《武林》第六期和2011年《中華武術》第十一期分別刊發拙文《太極拳之勁》、《解讀「用意不用力」》,文中對「勁」、「意」的解讀引起許多拳友同道的關注與興趣,有人建議我做進一步的論述。筆者不揣淺陋,結合太極拳之氣,作如下補充說明。
實際上,太極拳的行功要領,比如意、氣、勁等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依存。理論上可以分開來講,但具體操作時必須聯繫起來。太極拳講究「意到、氣到、勁到(或稱形到)」,故本文便對意、氣、勁做綜合論述。下面重點談太極拳之氣。
什麼是太極拳之氣?歸納起來有三種認識。氣力、氣力,氣就是力,力即是氣,氣力合一。此其一;太極拳修鍊要求氣沉丹田,將吸進的空氣導引至腹部,聚于丹田,這種受意識控制的氣體就是太極拳之氣。此其二;通過特殊的訓練手段,培養出來的內氣,比如練拳時出現手脹、發麻,甚至發紅等現象,便是內氣所致,即所謂的氣感。此其三。究竟那一種說法確切,還是看看先賢經典拳論中關於「氣」的語錄吧:
最具代表性的當推《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中一語:「虛領頂勁,氣沉丹田,不偏不倚。」武禹襄(1812——1880)在《打手要言》一文涉及「氣」的句子更比比皆是,達二十四處之多,比如「以氣運身」、「以心行氣」、「行氣如九曲珠」、「氣以直養而無害」、「心為令,氣為旗」、「氣宜鼓盪」、「氣如車輪」、「氣斂入骨」等等。
從這些語句中不難發現,氣即力的說法顯然不恰當。那麼,另兩種說辭呢?筆者在《身法——太極拳走架打手的靈魂》中曾做過一點介紹,今再詳加解釋。以「氣沉丹田」為例,它在太極拳修鍊中是一種身法要領,首先將其納入身法準則的是郝月如先生(1877——1935).他明確指出:
「能做到尾閭正中、涵胸、護肫、松肩、吊襠,就能以意送氣,達於腹部,不使上浮,謂之氣沉丹田。」
請注意「就能」二字的用意,顯非用力使氣、有意控氣,而是以上諸身法合乎法度之後,自然而然產生的結果,權且將其稱為「氣感」吧。氣感,因人而異,感覺不盡相同,不必刻意追求,要順其自然。氣沉丹田關鍵在於「吊襠」、「尾閭正中」,尾閭前送,小腹上翻,襠部鬆弛,如同井中汲水。腹內感覺鬆快,而絕非緊張,腹肌緊縮,所謂「腹內松靜氣騰然」(語出《十三勢行工歌訣》)。其功用使身心鬆弛,穩固下盤。與之相呼應的當然是「虛領頂勁」,意在「提頂」。頭頂百會穴如有一線上提,提綱掣領,領起全身,整個身體恰似懸空。如此,則頭正身直,滿身輕利,所謂「滿身輕利頂頭懸」(語出《十三勢行工歌訣》),這是向上的身法要求。百會穴與襠部會陰穴虛虛相對,如一線串就,上提下吊,輕靈穩健,不偏不倚,「立身中正安舒,支撐八面」(語出武禹襄《打手要言》)。因此,氣沉丹田之「氣」,也即太極拳之氣,不可簡單地理解為人自然呼吸之氣。將吸進的空氣導引至腹部,充氣如鼓,更非太極拳之所為。必須清楚,修鍊太極拳不對人的自然呼吸進行有意識地調控。從生理學運動學角度而言,也無需控制,如蓄勁要吸氣,發勁必呼氣,這種功能人的呼吸系統自會做出本能的相應選擇,不需要人為調節。然而,當真正做到了氣沉丹田,人體重心自會下降,自然呼吸也隨之進入深呼吸狀態,氣順條達。
太極拳修鍊者追求氣感,須從追求氣勢上下功夫。所謂氣勢,指人所表現出來的某種力量和態勢。正如郝月如先生所言:「太極拳不在樣式,而在氣勢,不在外面而在內。……要神氣鼓盪,全身好似氣球,氣勢貴騰挪,身體有如懸空。」肢體動作受內形的支配、指揮,氣勢由內生髮,通過肢體來傳達,此所謂「以心行氣」、「以氣運身」。因此,那種下盤不動或微動,四肢大幅度搖擺運動、纏繞摺疊、驚彈抖顫等當不屬於太極拳運動的範疇。試想:手動,腳不移,手足不合;臂搖,腿不動,肘膝不合;肩抖,胯不動,肩胯不合。連基本的「外三合」都做不到,如何稱之為太極拳呢?習者不可不明。既然肢體是傳達氣勢的載體,那麼行功走架時,四肢要有放長、放大的意識。上可頂天,下可入地,前後左右須有穿透一切障礙物的意念。這時,身體便可產生懸空如氣球的膨脹感覺,同時兼備如樹紮根之沉穩,正所謂「氣宜鼓盪」、「氣如車輪」。日久功深,走架打手時的氣勢會越來越圓滿。所以,永年拳師在評價一個人的走架水平時,常常說:「氣勢不錯」、「欠缺氣勢」等。
許多練拳者非常看重氣感,甚至把它神秘化。如果一定要刨根問底的話,那麼,就要注意對所謂的氣感能夠正確的把握和理解。上文已談到氣感產生的先決條件:修鍊者身法必須正確,否則便是空談。然後,身心松沉,逐漸產生一種感覺——氣感。也可以注入自己的意念,誘導氣感的生成。想像有氣於皮肉間穿行。其目的就是為了追求太極拳所要求的空松圓活,輕靈穩健。反之,當做到了空松園活的要求,所謂的氣感也會自然而然形成。其具體表現或稱感覺是:
骨節間距變大,筋骨拉長,肢體變大放遠,身體膨脹如同氣球。
當代,許多武林前輩對楊澄浦(1883——1936)、郝少如(1908——1983)的拳架推崇備至,認為迄今無人與之比肩。觀楊公拳照大氣磅礴,卓然不凡;郝公走架身法最為嚴謹,氣勢飽滿,無懈可擊。我輩後學當反覆研究,細心揣摩。
在《太極拳之勁》一文中,我曾經寫到太極拳的勁與一般意義上的力不同。郝少如先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上海講拳時,多次強調:太極拳運動方向是直的,而路線是曲的。這就表明太極拳用力的方向時刻發生著變化,具體而言,太極拳每一招法、每一拳勢、每一動、每一次用能比如向前,須「下沉前推上挫」,勁走弧線,內含捋按擠掤。顯然,這是複合之力,故稱為「勁」。由此看來,太極拳在理論上有掤、捋、擠、按等勁別之分,然而在實際運用時往往融匯交織,很難也不應該割裂開來。
總之,太極拳之意是一種思維意識,是指揮機關、指揮者;氣是一種感覺,是拳藝修鍊達到一定水準時的自我體驗;勁是一種特殊的用力方式。意,控制支配氣、勁的運行,三者和諧統一,三位一體,這就是太極拳所要求做到的「意到、氣到、勁到」。正如《十三勢行功歌訣》所言:
「若言體用何為準,意氣君來骨肉臣」。
(註:該文已於2012年《太極》雜誌第二期發表)
身法——太極拳走架推手的靈魂
太極拳走架與推手的關係辯證而統一,走架是知己功夫,在與無形的人推手;推手是知人功夫,考驗走架的水平。正如郝少如先生(1908——1983)所言:「走架的目的在於運用,所以平日行工走架時,就要當做與人打手(即推手)。而打手又離不開走架的基本原則,因此在打手時要當做仍在走架。所謂:無人則當若有人,有人則當若無人;走架即是打手,打手即是走架,兩者理惟一貫。」所以本文僅以走架為例,分析「身法」之於太極拳的重要性。
太極拳身法源於明代李成呈芬的《射經》,其中寫道:
「身法之善,莫若蹲腰坐胯最為便宜。腰蹲則身不動,坐胯而臀不顯。肩肘腰腿力萃於一處,易起易伏。」足法「丁字不成,八字不就。」……
太極拳理論奠基人武禹襄先生(1812——1880)出身書香門第,武弁之家,歷代不乏功名入仕者。其祖父名大勇,字德剛,「少業儒,體羸廢讀,改習騎射。弱冠,入郡庠。」(見《永年縣誌》)由此可知,武禹襄不僅熟讀經史,也必然熟悉弓馬騎射,深諳射箭理法。觀其所傳拳理、拳法、拳勢乃至勢名有許多於射箭有關。他借鑒《射經》中「手法」、「眼法」、「身法」、「足法」等特徵,制定出練習太極拳必須遵循的「身法十要」,即「涵胸、拔背、裹襠,護肫、提頂、吊襠、松肩、沉肘、騰挪、閃戰。」至四傳郝月如先生(1977——1935)增益三條「尾閭正中、氣沉丹田、虛實分清。」共計十三條。一個半世紀以來,太極拳雖已百花齊放,流派紛呈,但楊、武、吳、孫等家派對身法的規範不外乎此。各流派雖有所增刪損益或表述不盡相同,但基本要求一致,主旨並無歧義。
然而,武禹襄制定的身法十要,只留有名稱,未做文字說明。第一位對身法做註解者為郝月如先生,其注釋堪為經典。此後,徐震、郝少如、徐震、吳文翰等先生均結合自身體悟進行了更為具體而細緻的闡述。晚輩不揣淺陋,結合前賢論述對身法要點、易出現的弊病、注意事項等做一些補充說明。
太極拳身法實際上將手法、步法、眼法、心法包括其中,是對人的意識、對身體各部位如何運動的規範,無論前進後退,左旋右轉,一舉一動,無時無刻,無不恰合法度,身法不可散。也即不是所有慢練拳術都可以稱做太極拳,不符合身法要領的打拳形式不屬於太極拳範疇。因此,「身法」是檢驗太極拳是否正確的標準,是太極拳走架推手的靈魂。
練習太極拳首先求達「尾閭正中」。尾閭正中不是兩臂用力相等、左右身體用勁相同、雙腿受力或施力均勻,而是兩股有力,前虛後實,臀部前收,脊骨跟向前托起丹田(小腹)。」「尾閭」一詞,原指古代傳說中海水所歸之處,語出《莊子·秋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尾閭正中」之「尾閭」指尾骨,脊骨根。「正中」即尾骨前送,使脊骨根與大椎骨有垂直於一條線之意,正對身、臉之中間——肚臍、鼻尖。即脊骨根、肚臍、鼻尖三點一線,一動俱動。如此則身法中正而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因而太極拳運動忌低頭貓腰、前俯後仰、挺胸腆肚、左歪右扭、胡亂抖擺。走架時,進退顧盼共四正四斜八個方向,呈「米」字型。四正方時,要正身對正方;四斜方時,仍須正身對斜方(謂之,四正對四斜)。忌側身進退移形,觀世界所有搏擊術,如散打、泰拳、拳擊、空手道、自有搏擊、跆拳道等,無一不是正身對敵。身體中正要靠正確步法作保障,兩足呈斜向朝前的不丁不八步或稱丁八步。忌兩足平行、忌一橫一豎丁字腳、忌左右外撇呈八字腳、忌左右內扣呈外八字腳、忌兩足放在一條直線上。移步換形,步走三角之勢,輕靈而穩健。進退旋轉,樞紐在尾閭,如同船舶之舵,全身聽命於此。尾閭之動,上繫於頭,所謂「尾閭正中神貫頂」;下關乎足,大椎、尾椎、後足跟,三點相對;左右肩、肘、臂、手、膝步調一致,此所謂內動牽引外動,內形支配外形,即太極運動。
其實,「尾閭正中」已將「提頂」、「吊襠」包含其中。提頂,習者百會穴如有一線上提,神貫於頂,頂須上提,提綱掣領,領起全身,如此則身體必產生向上之「空」意。吊襠,「襠」,指會陰穴。臀部前送,小腹有上翻之勢,襠部懸吊,猶如井中汲水,水桶下吊,如此則必產生沉於地下之「松」意。百會穴與會陰穴虛虛相應,一線貫串;上提下吊,頂懸身拔;頭頸正直,不低不昂;上虛下實,空松俱備;立身中正,八面支撐;穩固紮實,圓活輕靈。「吊襠」易曲解為「提肛」,收縮肛門。「提肛」實為「提罡」之誤解,罡,同「剛」。罡氣,即剛氣、剛風、罡風。此為道家之語,《朱子全書·理氣一》:「問天有形質否?曰:只是個旋風,上軟下堅,道家謂之剛風。」提罡,即提剛氣,罡氣在會陰處,而非提肛,用以收縮肛門,習者不可不明。
尾閭正中、提頂、吊襠是身體主線、主軸、主宰,其他身法如裹襠與護肫、松肩與沉肘、涵胸與拔背便圍繞此線展開。
「裹襠」與「吊襠」意義作用不同,而目的一致,即保持自身重心輕靈穩重,不致「偏沉」或「雙重」。裹襠,兩膝內裹不是夾襠,重意不重形,意在膝頭對準腳趾,準確而言朝腳拇指方向著力。與「吊襠」相呼應,聽命於「舵」。兩腿如同一腿,動則協調一致,似船舶之底部。前弓後蹬,前虛後實,下盤穩固紮實而靈活。「護肫」,肫,讀zhun,本意指禽類的胃,引申為人的肋。《說文》解道:「肋,脅骨也。」此處當指胸腔兩側的軟肋,較為脆弱的部位。護肫的含義:意識一是兩脅收斂,下收前合的自我保護;二要與「松肩」「沉肘」相結合,上護頭,下護肋,守中門,護中線。肫,常被誤讀為「tun」,致使有人以為「護臀」。試想:正面對搏,守中用中,護住臀部為那般。
涵胸,亦寫作「含胸」等。不要以為涵胸即是凹胸而致使背駝如鍋,它順應人體脊骨的自然生長狀態,進行兩肩微向前合,氣向下松沉的優化整合。兩肩前合要無過不及,忌挾肩、聳肩夾頸,如此氣上涌、勁上浮,下盤不穩。拔背的基礎是提頂、吊襠必須到位,胸不前挺,脊骨自然拔起,兩肩中間脊骨處便產生鼓起的意識。謹記:昂首挺胸如牌位不是拔背,如此有違脊骨自然彎曲的生理狀態,當然更不利於蓄勁發勁。
松肩與涵胸緊緊相聯。涵胸前合,非用力向前,致使肩緊而僵,氣上涌勁上漂,重心不穩。只有松靜自然,才能柔順得力,方有圓活之趣。沉肘,也記作「垂肘」、「墜肘」等,肘尖下沉如墜物,其中也講究一個「松」。要防止抬肘過高導致聳肩,兩肋空虛。也不可呈夾肘挾肩狀,腋窩要間容一拳最為合度。
「氣沉丹田」之氣,非指人自然呼吸之氣。不要理解為將吸盡之空氣導引至腹部,叫做「氣沉丹田」。太極拳修鍊不對人的自然呼吸進行有意識的調控約束,也無需控制。比如蓄勁而收氣,這種功能人的呼吸系統自會做到本能的、相應的選擇,根本不需要人為調節。因而,太極拳倡導的「氣沉丹田」與某些氣功導引術有區別。它是尾閭正中、涵胸、護肫、松肩、吊襠等有形身法合乎法度,拳藝修鍊達到一定水準,產生出來的一種難以言狀的特殊氣感,整個身體散發出一種飽滿的氣勢。謹記:太極拳不有意調節人的自然呼吸,使之進入深呼吸運動狀態。然而,當真正做到了氣沉丹田的身法要求,人體重心自會下降,自然呼吸也會隨之進入深呼吸狀態,氣順條達,所謂「腹內松靜氣騰然」(語出《十三勢行工歌訣》)。
太極拳虛實即陰陽,是立拳之本。它借用陽光向背之理,即向日為陽是虛,背日為陰是實。不僅兩腿分清虛實,其它各部位處處分虛實。正如武公禹襄所言:「虛實宜分清楚,一處自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太極拳藝中,在外、在前、在上等接近對方者是陽為虛;反之,則是陰為實。如此,對方接觸到的永遠是我之虛,而始終得不到我之實。然而,虛非全然無力,要虛中有實;實非傾盡全力,要實中有虛。否則,便出現凹凸缺陷斷續,使對手有機可乘。
「騰挪」與「閃戰」講的是動靜與進退。「有動之意而未動,即預動之勢,謂之騰挪。」(郝月如語)精神須內固,外示要安逸,靜若處子,心靜神專。看似平如止水,靜如山嶽,然而靜中觸動。平靜中暗流涌動,穩健中時時在變、要動、可動,蓄勢而發,弓不離矢,箭欲出弦。「身、手、腰、腿相順相隨,一氣呵成,向外發出,勁如發箭,迅若雷霆,一往無敵,謂之閃戰。」進退之術,攻防之道,貴乎神速。太極拳雖為防守反擊之術,然防攻一體,攻防同步,進是進,寓進於防;退是退,退隱進機。處處是守勢,時時可發勁。行工走架時,手如行雲,腳似流水,柔和舒緩。形似慢,實則快,轉換在於腰隙,所謂「曲中求直,蓄而後發」(武禹襄語)發勁疾如電掣,或隱或現,收放自如。
總之,習練太極拳,身法最重要。從尾閭正中練起,再求其它諸條一一合度。即,尾閭正中先求對,提頂吊襠必合之。涵胸拔背緊相聯,松肩沉肘靜中求。裹襠護肫認得清,陰陽虛實須分明。氣沉丹田固下盤,騰挪閃戰箭離弦。如此,則太極拳越練越精,功夫日進,達於精微。
試論太極拳的「開展」與「緊湊」
楊式太極拳走架舒展大方,如牡丹盛開;武式太極拳行功小巧緊湊,似干枝梅花。一開展,一緊湊,似乎成為兩派太極拳的特色。實質上,太極拳的「開展」與「緊湊」是對立統一的關係,不應截然分開。太極拳自永年創始時,無家派之分、流派之別,我們姑且稱其為「原創太極拳」。楊祿禪(?-?)、武禹襄(1812——1880)切磋、交流、比證、研究時期,太極拳(時稱綿拳、粘拳等)應為一套拳法。雖然兩位宗師沒有留下影象圖片資料,使我們能直觀了解他們的走架打手神韻,但從文字與口傳資料中,可以間接推知他們的習拳共性。因此,我以為「開展」與「緊湊」沒有為成楊、武二公研究討論的話題。然而,楊祿禪、武禹襄及其傳人最終將原創太極拳發展成兩種不同風格的流派,這如何解釋呢?楊祿禪、楊班候(1837-1892)、楊建候(1839-1917)父子相繼進北京教拳,以此為生,成為職業拳師。他們的拳術,也可以稱作向市場推介的「產品」,必須符合「消費者」需求,被學習者欣賞、接受,變化、與時俱進是明智與成功者必然選擇。太極拳能夠在京師迅速傳播,得益於京韻文化熏陶、侵潤和洗禮,從而逐漸形成形象端莊、氣派宏大、渾厚舒展、輕沉兼備、剛柔相濟的行拳特徵,盡顯京文化雍容高貴的氣質印跡。從走架形式而言,「開展」、「大方」就成為楊傳太極拳一個特色。而武禹襄包括其兄澄清(1800——1884)、汝清(1803——1887)以及外甥李亦畬(1832——1892)、李啟軒(1835——1899)等不以授拳為業,純系興趣使然。其後的傳人也以文人居多,因而最大限度的保留了原創太極拳的風格,即以技術為主,健身為輔。所以,從走架形式而言,「緊湊」、「小巧」就似乎成為武式太極拳一個特色。我想,僅以「開展」與「緊湊」的演拳表象去界定楊、武兩派太極拳,流於膚淺而有失科學公允。武式太極拳自三代郝為真(1849——1920)開始,先後傳至邯鄲、邢台、北京、天冿、南京、鎮江、上海、東北等地,走架風格也趨於開展洒脫。難道我們因此而判定這樣的太極拳為楊式嗎?答案是否定的。其實,所謂的原創武式太極拳發展到今天,肯定與150多年前的風格也發生了變異。拳術如藝術,不可能象模具做出來似的,一成不變。太極拳的「開展」與「緊湊」,從拳理而言,既對立又統一。無論楊、武兩派太極拳如何演變發展,都必須於開展中不失緊湊,緊湊中蘊含開展。「開展」而非散漫,不失細膩熨貼,所謂「大中見小」;「緊湊」而不局促,要氣勢飽滿,所謂「小中見大」。因而,「開展」與「緊湊」應有分寸,要「無過不及」,符合太極拳行功規範。試看楊澄甫(1883——1936)先師拳照,大氣磅礴、虎虎生威,開展中不失技擊本色,柔中寓剛;欣賞郝少如(1908——1983)先師拳照,緊湊中盡顯長江大海般波濤洶湧之氣勢,緊而不僵,剛中帶柔。大與小、開展與緊湊在二公行功走架中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有異曲同工之妙。郝月如先生(1877——1935)指出:「太極拳不在樣勢,而在氣勢,不在外面而在內。」外形上的小與大、開展與緊湊不是鑒別楊、武兩派太極拳的根本標準。如果過分強調外形的開展,刻意追求高難度、舞蹈化、形式美,而有失技擊本色,這也並非楊式太極拳。假如一味追求形式的緊湊,而局促僵硬,「形同木偶,狀如皮影」(翟金錄語),這也並非武禹襄創拳理念與初衷。太極拳講究打勁不打招,發人於無形,發勁輕、靈、巧、脆。輕,外形似不動聲色;靈,動作幅度不大,圈小而勁捷,以腰的潛轉進行攻防轉換;巧,發人於失重之時,時機稍縱即逝,要恰如其分掌握火候;脆,發放迅疾,令人猝不及防。所以,太極拳外形肢體的運動軌跡,應為太極拳「引化拿發」(郝月如語)技擊技巧的體現。因而,無論那一流派太極拳都要以王宗岳、武禹襄、李亦畬等人經典拳論為準繩,在行拳實踐中,使「開展」與「緊湊」儘可能完美的結合起來。
解讀「偏沉則隨,雙重則滯」
「偏沉則隨,雙重則滯。」出自《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以下簡稱《王論》),我之所以詳解這句似乎人人都明白的經典語錄,原因有二:
一、今年5月25日,我接受邯鄲太極學院邀請舉辦講座,講畢,布置的作業,就是「怎樣理解『偏沉則隨,雙重則滯』」。結果呢?學生的回答令我失望。
二、當代許多傳人,對這句語錄的解釋也不盡如人意或者出現偏差。
故而,借貴刊一角,公開作答,並誠請方家斧正。
先看看前輩拳家如何解釋這句拳論的。董英傑先生(1897—1961)在《太極拳論詳解》一文中寫道:
「何謂偏沉?前說車輪之譬,猶用一腳偏踏車輪,自然隨之而下。何謂雙重?猶右腳踏上右方,左腳踏上左方,兩方力量均衡,則滯而不能轉動,其理甚明。」
而郝少如先生(1908—1983)在《武式太極拳》一書《陰陽的對立與統一》一節中這樣闡述:
「能做到陰陽相等,就能達到不偏不倚的平衡,即所謂「立如秤准」和「不丟不頂」的對等。陰陽不相等,必至偏沉勁力會隨之一邊倒,出現丟頂的現象,即所謂「偏沉則隨」(此隨非順隨得力之意)。只有做到陰陽既對立,又相等,才能謂之陰陽分清。」
兩相比較,兩位前輩名家的解讀如此大相徑庭。尤其對「偏沉則隨」中「隨」的理解竟然意義相反。孰對孰錯,姑且不論。我想要準確把握其中內涵,還需聯繫上下文。首先,此語在《王論》中是半句話,完整語句為:
「立如秤准,活似車輪;偏沉則隨,雙重則滯。」
接下來,再詳加分析。從句式修辭角度而言,上下半句均為對偶句,詞性、意義相對,且對仗工整嚴謹,如下所示:
立 如 秤准偏沉則 隨
︱ ︱ ︱ ︱︱ ︱
活 似 車輪雙重則 滯
從內涵上解析,上半句說的是正確練法。「立」為靜態、站姿,要如同秤准。如此,方能做到「立身中正安舒,支撐八面。」(武禹襄語錄)「手上便有分寸:稱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髮無差。」(李亦畬語錄)「活」為動態、運勁,動時仍要做到不偏不倚,立身中正,如同車輪一樣靈活轉動而不停息。那麼,如果失去秤準會怎樣,不如車輪又如何呢?這就是下半句所要表述的。失去秤准,便會偏沉,偏沉就會「隨」。所以,「隨」是失去秤準的必然結果。同樣,「滯」是做不到活似車輪的結局,此語易解,本文不再贅述。如下所示:
立如秤准——————偏沉則隨
活似車輪——————雙重則滯
由此可知,「隨」如同「滯」一樣是一種「病態」反映。秤,測定物體重量的器具,此處特指桿秤。因為《王論》寫作年代清朝普遍使用的衡器是桿秤,還沒有台秤、彈簧秤等,更不存在電子秤。桿秤稱物,準確則平衡。否則失衡,向一方傾斜,另一頭則撬起,這叫做偏沉。另外,廣府方言中,車載物體前後或者左右重量不平衡所導致的現象也叫做偏沉。《王論》作者巧妙運用「秤准」之喻描述走架打手的狀態,表示自身或者雙方陰陽虛實之間既要對立,又要相等,協調一致,方能不偏不倚,支撐八面。如果,僅用腳踏車輪之喻一併解釋偏沉與雙重,疑問有二:
一、《王論》作者所處的年代是否使用或見過腳踏車之類,不免令人生疑。
二、從語法邏輯角度而言,偏沉、雙重只與車輪呼應,而忽視了失去秤準的結果,顯然難以講通。
因此,「偏沉則隨」之「隨」必然與秤准相呼應,其內涵顯非順遂之意,而是隨之向一邊傾斜。
最後,我想不妨將這句拳論做一下調整,寫成:
「立如秤准,偏沉則隨;活似車輪,雙重則滯。」
這樣是否有助於理解與把握呢?
漫談太極拳理論的基礎
近三十年來,太極拳運動蓬勃發展,已然進入大普及、大繁榮時期。流派紛呈自不待言,寫文立說著書者也大有人在。然而,遍觀時下太極拳諸文,能夠做到語出有據者十分鮮見。引用經典拳論、前輩語錄不言出處,模稜兩可、糊裡糊塗,這似乎成了一種通病。以今年《中華武術》第五期為例,刊發的太極拳文章逾二十篇,除筆者外,只有李德義先生文《三年一小成,九年一大成》基本做到了引語有出處。其他,除了不忘標榜自己的師傅和本派前輩大名之外,余則一概不提。或寫作「經典拳論雲」,或寫作「古人云」、「古拳論雲」等等不一而足。究其原因,不外兩點:
一、果真不知出自何人,只能含糊其辭。如此,往往引文不夠準確,且易斷章取義或望文生義。
二、故意迴避,閃爍其詞。因這些經典拳論非本派之作,有意識地隱去作者名諱。
對於這種狀況,筆者多次與吳文翰老師探討。吳老是當代對太極拳理論研究最有成就者,已經出版的三本專著:《武派太極拳體用全書》、《吳文翰武術文存》、《太極拳書目考》,以及公開發表的近三百篇文章,有理有據,考訂甚詳,引文標明出處,為我輩後學樹立了榜樣。吳師和筆者都意識到普及太極拳基礎理論知識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仍以今年《中華武術》第五期為例,十餘篇太極拳文章引文未註明出處者俯拾皆是,比如:
「彼不用力,我也不用力,我意在先;彼用力,我也用力,我勁在先。」(語出李亦畬《五字訣》,原文為『彼有力我亦有力,我力在先;彼無力我亦無力,我意仍在先。』)
以下語錄均出自武禹襄《打手要言》
「心為令,氣為旗,神為主帥,身為軀使。」(語出自武禹襄《打手要言》,原文為『驅使』。以下語錄均出此文,不再贅述。)
「從人則活,隨己(原文為『由己』)則滯。」
「意不斷,勁不斷」(原文為『勁斷意不斷』)。
「氣若(原文為『如』)車輪,腰如車軸」
「氣以直養而無害」
「以氣運身,務令(原文無『令』字)順遂。」
「意在神(原文為『全身意在蓄神』),不在氣,在氣則滯。」
「蓄勁如開(原文為『張』)弓。」
「進退必有轉換,往複必有摺疊。」(原文為『往複須有摺疊,進退須有轉換』)
「曲中求直,蓄而後發。」
「神為主帥,身為驅使。」
「力從人借,勁從己發。」(原文為『機由己發,力從人借。』)
「彼不動,己不動;彼欲動(原文為『彼微動』),己先動……」
「氣宜鼓盪,神宜內斂。」……
顯而易見,這些語錄的作者其實只有兩位:武禹襄、李亦畬,只是當代太極拳傳人出於種種原因避而不談或者視而不見罷了。下面對武、李二公簡作介紹,並將筆者的研究成果與大家共享。以期有更多的人了解武、李二公,了解武李學說,了解太極拳的理論基礎。在著文立說是時秉承實事求是的態度,對原創者以最起碼的也是應有的尊重。
武禹襄家住清直隸廣平府(現河北省永年縣廣府鎮)城迎春街,出身書香門第、武弁之家,其家族於清末位居廣平府「武、范、竇、黎」四大名門望族之首。武公上世為山西太穀人,遠祖武文舉,明初為官。建文帝四年(1402年)「靖難之變」,隨建文帝朱允炆遠涉西南邊陲,以補鍋業為掩護往來於四川、雲貴等地。卒後其子扶柩北上,幾經波折,最終於永樂年間定居廣平府城外西七急村。家資殷實後,禹襄一族遷於廣平府城內迎春街居住。他為武氏一脈遷於廣平府後的第七代,其七世祖名建功,曾祖名鎮,曾充衛千總。祖父名大勇,字德剛,武秀才,精騎射。慷慨豪爽,輕財重義。遇事果斷有為,尤善排難解紛,極富俠義心腸,聲名顯於鄉里。父親武烈,字丕承,庠生。事親至孝,遇母喪,哀毀過度,鬱鬱而終,年僅33歲。有三子一女,子名澄清、汝清、河清,由母親趙氏教養成才。武趙氏為宣化鎮君子堡把總趙宏勛之女,幼讀經書,達大義。夫亡後,自課諸子,訓以五經四書,均成名,瞻材亮跡,並聲於世,人稱「三武」
澄清,字霽宇,晚號秋瀛老人。生於嘉慶五年(1880年)4月12日,卒於光緒十年(1884年),享年85歲。18歲考上秀才,授徒養母,兼課兩弟讀書。道光十四年(1834年)中舉,主講秀名書院,成才甚多。1852年,咸豐壬子科進士。1854年,官補河南舞陽縣知縣。任職內聽明決斷,案不留牘,減徭役以實民,設書院以興教。五年後回籍養母。離任之日,百姓卧轍攀轅者數以萬計,備酒焚香,依依送別,逶迤數十里。後立德政碑於縣城關東。返鄉後,自奉節儉,熱心公益。曾與同鄉楊毓楠出資修葺城內土垣,加固牆體。有詩文稿行世。閑時習拳,參與三弟禹襄研發太極拳過程。有《釋原論》、《打手論》、《打手歌》存世。《釋原論》解析拳理精闢透徹,形象生動,對後人多有啟發。《打手論》是最早記錄推手練習法、論述打手的拳論,為後世記述下早期太極拳打手形態。
汝清,字酌堂,號蘭畹。生於嘉慶八年(1803年),卒於光緒十三年(1887年),享年85歲。「道光五年(1825年)進士。道光二十年(1840年),任刑部四川司員外郎。為官清正,秉性耿直。」「咸豐辛亥(1851年)隨將軍薩迎阿赴甘肅、西寧查辦番案,督臣及番司許以重賄,卻之,回京反而遭饞。時刑部侍郎曾國藩以正論折之,上由是知汝清明,嘗謂某大臣曰:『武某清正,吾輩不及也。』適老母年邁乞養,歸里。」(見《永年縣誌·武汝清傳》)亦研習太極拳,著有《結論》一篇,並引薦楊祿禪進京教拳。《結論》一文對太極拳釋名及核心理法的闡釋可謂入木三分,使人猶如醒糊灌頂,豁然開朗。辭官後主講清暉書院10年,磁州書院30年,成材甚眾。當時,學界稱其為「泰斗」。著《酌堂年譜》、《蘿圖隨記》、《西守記事》、《蘭州記事》、《長安春夢》、《家居憶舊錄》各一卷。同治戊辰(1868年)左文襄公督師畿輔,寄書招贊軍幃,不就。清末,地方匪患騷擾,他為地方武備建設,城防管理,訓練鄉勇多有功績。曾於同治四年(1865年)出資維修城牆西北隅外垣及南關閣門。
武禹襄生於清嘉慶十七年(1812年)2月,卒於清光緒六年(1880年)3月。名河清,字禹襄,號廉泉。廩貢生,候選訓導,以子侄貴,贈封中憲大夫、兵部郎中加二級。早春二月生,晚春三月故,一生與太極拳結緣。歷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五帝,目睹大清國由強轉弱之過程,受挫科舉,絕意仕途,志在太極,業績輝煌,澤及天下。
禹襄「博覽書史,有文炳然,」「朱侍郎尊視學廣平,能君文。」(見《武禹襄墓表》)炳,光明、顯著。「文炳然」,文采卓著。他博覽書史,文采不凡,侍郎朱尊視察時,對他的文章很欣賞。由此可見,禹襄知識豐富,文學修養厚實,如二兄一樣,有科舉為官之資本。但是,他為何科舉受阻呢?武氏「性至孝,尚俠義,好武術。」(見《永年縣誌》)「因祖墳被盜,憤爭於庭,得罪地方官吏,累及科考。」(見《永年太極拳志》)「時榜且發矣,竟鏟君名,而易以他人之不逮君者。君既不幸見黜,復連試京兆,再薦再黜。」(見《武禹襄墓表》)便絕意仕途。然而,仍「以才幹志行為當時大人所器。咸豐壬子(1852年),呂大夫賢基奉朝廷命督師扞發賊江右,肅書持幣招軍幕,以母老辭。至庚申(1860年)辛酉(1861年),捻匪竄畿南,尚書毛昶熙、河南巡撫鄭元善,又皆禮辭,不就。」(見《武禹襄墓表》)武氏科舉不暢,顯非才能不濟,而是性格使然。他秉性耿直,一副俠義心腸,快人快語,「憤爭於庭」,對簿公堂,據理力爭,不善委蛇,顯非做官之才。要知道中國封建君主制度特徵之一是:從君王到小吏,「人」大於「法」,官凌駕於法律之上。什麼律令條文,統統用來管理老百姓,對官沒有什麼約束力,形同虛設,最終由「人」,即「官」拍板定案。狀元郎就由中國最大的官——皇帝來圈定的。象武禹襄不諳官場潛規則,讓官老爺丟盡顏面的主兒,不被除名那才怪呢!此謂:順者昌,逆者亡。但是,國難當頭之時,文武兼得的武公終於還是得到至少三次高官的垂青。然而,他拒絕了,對爾虞我詐的官場已毫無興趣,整個身心倘佯於武學文化海洋之中,自得其樂。清代官場缺一個武氏無所謂,中華武林卻因有了禹襄而別有洞天,太極拳文化因武公參與最終破繭而出。
決絕官場,專事鑽研武學的武禹襄,對流傳於廣府的紅拳、二郎拳等諸拳種廣泛涉獵、學習、研究、比證。文人習武,善於用腦筋「練」拳,多問、多想、多思,容易提高到理論層面。武氏不僅做到了,而且完成的相當出色,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時有同郡楊祿禪學拳歸里,示諸同好。禹襄見而好之,常與比較,得以知其概要。1852年,因公赴豫,繞道趙堡鎮,訪陳清平,與之研究拳術月余,始得精妙。返里後,精益求精。」(見《永年太極拳志》)與楊祿禪密切交流、比較、驗證、再創造。二公一擅文,一善武;一重理論,一善實踐。取長補短,相得益彰,共同完成了研創「綿拳」(太極拳)的歷史使命。武公博採眾長,勇於創新,師前賢心法,不泥古人步跡,從理論到實踐一幟卓樹。其後繼者亦多文人,專事研究,從而使傳承數代之太極拳相對保留了初創時期特色,形成「拳小勁捷、緊湊靈巧、勢簡技繁、術法分明、古樸典雅、端莊洒脫」(吳文翰語)的風格。後人稱作「武式太極拳」,尊武禹襄為創始人。
「武禹襄不求聞達,一生孜孜以求,研拳不輟,直至臨終猶為侍疾者談拳論技,娓娓不倦。他重實踐,勤鑽研,多發悟,總結寫出《四字密訣》、《身法》、《打手要言》等經典拳論。所創拳派一幟卓樹,自成一家,形成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的最為完整的太極拳學派。然其不以教拳為業,傳人僅有二甥:李亦畬、李啟軒。亦畬技藝最精。」(見《永年太極拳志》)
簡而言之,武禹襄包括其兩位兄為太極拳發展奉獻出較為系統、完備的實踐理論體系,膏馥了眾多太極拳家,為日後更多文人學者研究探討太極拳藝開創了先河,其豐功偉績,彪炳史冊。但是,武禹襄如此偉大的太極拳先哲---太極拳的創始者之一、太極拳理論體系奠基人、太極拳文化的先驅,學術界對他的認知十分膚淺,對他的學術思想研究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盲區。為了幫助、啟發人們對武公的深入了解,吳文翰老師提出了「武禹襄武學思想」這一概念。2009年10月,第三屆全國武式太極拳高峰論壇便圍繞這一主題思想進行了首次大討論,並出版一冊內部刊物《武禹襄武學思想研討論文集》,以期有更多的太極拳傳人參與其中,還原出一位真實而偉大的武公禹襄。
李亦畬,名經綸,字亦畬,以字行。清直隸廣平府城西大街(今河北省永年縣廣府鎮西街)人。生於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卒於光緒十八年(1892年),秀才,精拳道醫術。自咸豐癸丑(1853年,時年22歲),追隨舅父武禹襄學拳,精研數十載,終成一代宗師。晚年(至1882年完成)整理寫成三本太極拳譜:
一本自存,習稱「自藏本」。該本於李公逝世後,由次子遜之(1882-1944)保存,遜之傳弟子姚繼祖(1917-1998),繼祖晚年轉交亦畬曾孫旭藩(父名池蔭,祖遜之)。旭藩視其勝過生命,不肯輕易示人,至今罕有睹其全貌者。
一本交胞弟啟軒(1835--1899),習稱「啟軒本」。該本傳其子寶琛,寶琛傳子福蔭(1892-1943)。福蔭於1929年始,依據此譜編排油印、石印,取名《李氏太極拳譜》,分贈各地太極拳愛好者。即此,《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和武禹襄、李亦畬拳論始傳於外,逐漸廣為人知。然而,不幸的是「啟軒本」於多次印刷過程中,出現破損、丟頁,最終散失殆盡,甚為可惜!
一交門人郝和(字為真1849——1920),習稱「郝和本」。「郝和本」於為真公逝世後,傳子月如(1877——1935),月如傳子少如(1908——1983),現由少如弟子上海人王慕吟保管。
三本拳譜,史學界將其合稱為「老三本」。「老三本」編著內容基本相同,現以「郝和本」為例,篇目依次為:《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十三勢架》、《身法》、《刀法》、《槍法》、《十三勢》、《十三勢行工歌訣》、《打手要言》、《打手歌》、《打手撒放》、《太極拳小序》、《五字訣》、《撒放密訣》、《走架打手行工要言》。再加上「自藏本」兩篇《四字不傳密訣》和《打手法》,共計十六篇。「老三本」諸論,不僅有拳名探索、拳架套路、器械練習法,而且還有身法要點、打手要言、行工要領、練習法則等,功法藝理兼備,形成較為完備的一套體系。它的價值具體體現在:
第一,「老三本」不僅是迄今為止出現得最早的太極拳譜,而且是太極拳理論的奠基之作,是太極拳誕生並成熟的最鮮明標誌,冶太極拳者奉為圭臬。因此,筆者將武禹襄、李亦畬等諸論稱為「武李學說」——太極拳的立論基石。什麼是太極拳?武李學說就是標準,就是方向。照此修鍊,就是太極拳。當然,前輩先賢的經典拳論產生於清代,作者文學修養高,記述言簡意賅,結論性概念多,甚至有些晦澀難懂。後人如無一定的文言文知識基礎,再無明師言傳身教,往往產生歧義,而偏離太極拳修鍊軌道。這就是當代有許多人練習的所謂太極拳五花八門、不倫不類的主要原因。要知道,並非所有慢悠悠的運動,都可稱作太極拳。腆胸凸臀、前俯後仰自非太極拳所為,形同木偶,狀如皮影更有悖於拳理。無論何家何派、師承何人,只要是太極拳,就應該遵循「老三本」提供的藝理法則。因為,離開拳論的實踐就是盲目的實踐,不應稱之為「太極拳」。其後,各派太極拳理論無不以武李學說為基礎進行闡釋、拓展、延伸、發揮。後來出現的一些所謂「古譜」,實為「老三本」的翻版、模仿或再創編。 第二、「太極拳」一名典出於此,《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也首見此譜。從「老三本」中可以看出太極拳名稱的演變過程。始名「長拳」、「十三勢」等,後稱「太極拳」。「老三本」第一部分拳論以「十三勢」冠名,如《十三勢架》、《十三勢》、《十三勢行工歌訣》等,亦即武禹襄研拳初期尚未有「太極拳」之名。第二部分拳論題「太極拳」名,可知,「太極拳」名稱是在李亦畬時代產生並逐漸統一。
第三,「老三本」規範了太極拳身法,制定了一系列行功法則,如走架必須體現「無過不及」、「柔和舒緩」、「連綿不斷」等特點。一舉動「無使有凸凹處,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斷續處。」「極柔軟然後極堅剛,能粘依然後能靈活」。(武禹襄語)等,成為界定太極拳的準繩。
第四,武禹襄、李亦畬學識淵博,德才兼備,卻淡泊名利,唯以研究武學為事。這在「重文輕武」、「文武不同道」的封建時代,不為人所尊崇,然而,今天看來,無疑難能可貴。武、李先賢開文人研習太極拳之先河,昭示著太極拳文化之伊始。作為開拓者,武禹襄其功甚偉。武李學說將拳術與儒家思想水乳交融,使習拳與做人和諧統一。「立身中正安舒」。「內固精神,外示安逸」,「氣以直養而無害,勁以曲蓄而有餘。」「曲中求直,蓄而後發。」「氣宜鼓盪,神宜內斂」(武禹襄語)等,無不浸潤著儒學倡導的「中庸」思想,體現出研習者對和諧圓融境界的追求。
第五,任何一門學科的建立,都走過從實踐到理論,再從理論指導實踐的過程。太極拳也不例外。「老三本」的出現,武李學說的誕生,表明太極拳理論體系已初步形成,成為太極拳走向成熟的最鮮明標誌。作為奠基人,首推武禹襄,次為李亦畬。其後,諸家拳派、諸家講論無不受武李學說啟迪、影響。
如果說中華武林存在秘笈寶典的話,「老三本」應當之無愧。假如金庸先生有幸見到此譜,我想一定會有感而發,再創作一部震爍古今的傳奇巨著。希望當代所有太極拳傳承者摒棄偏見與固執,品味「老三本」,研究武李學說,一定會大有裨益。
註:該文發表於2012年《中華武術》第七期
王宗岳其人
王宗岳這個名字,對太極拳稍有研究的人都不會陌生,然而對其具體情況,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了。有人說他是元世祖(1271—1294)時人(見許禹生<太極拳勢圖解>、徐致一<太極拳淺說>),有人說他是明代人(見吳圖南<國術概論>、杜育萬<太極拳正宗>),有人說他是清代乾隆年間人(見唐豪<王宗岳考>等文)。其中以唐豪的說法影響最大,像具有權威性的《中國武術大辭典王宗岳》條目就引用其說,肯定王宗岳為「清乾隆時山西人」。本文則從新的視角,對「王宗岳」略作評析。
王宗岳與太極拳相聯繫最早見於李亦畬手書太極拳譜「老三本」中的第一篇拳論,題為《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以下簡稱「王論」)。全文如下:
「太極者,無極而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屈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唯一貫。由著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階及神明。然非用功之久,不能豁然貫通焉。虛領頂勁,氣沉丹田。不偏不倚,忽隱忽現。左重則左虛,右重則右杳;仰之則彌高,俯之則彌深;進之則愈長,退之則愈促。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人不知我,我獨知人。英雄所向無敵,蓋皆由此而及也。 斯技旁門甚多,雖勢有區別,概不外壯欺弱、慢讓快耳。有力打無力,手慢讓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關學力而有也。察「四兩拔千斤」之句,顯非力勝;觀耄耋御眾之形,快何能為? 立如秤准,活似車輪。偏沉則隨,雙重則滯。每見數年純功不能運化者,率皆自為人制,雙重之病未悟身。欲避此病,須知陰陽。粘即是走,走即是粘。陽不離陰,陰不離陽,陰陽相濟,方為懂勁。懂勁後,愈練愈精,默識揣摩,漸至從心所欲。本是捨己從人,多誤捨近求遠。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學者不可不詳辨焉。是為論。」《王論》被太極拳界奉為圭皋,而有關王宗岳身世的資料,卻幾乎沒有可靠記載。我們知道《王論》最早見於「老三本」,正是通過這一記載,世人才知道太極拳有此「開山之作」,而其作者絕大多數人推斷為一個名叫「王宗岳"的人。至於王宗岳是何方人士?生長於什麼時代?師承何人?傳了哪些人?留下什麼拳勢套路?為何能寫出如此高水準的經典拳論?......等等一系列問題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因為「老三本」並無任何記載。說句玩笑話,連王宗岳的性別都沒有提及。山右王宗岳,什麼山右?太行山,泰山,聰明山,還是什麼山?沒寫,因此我們後人更無法知道。最清楚是怎麼回事的兩位前輩武禹襄、李亦畬已仙逝一百餘年,他也沒有給後人留下有價值的線索,只有五個漢字:「山右王宗岳」這就給後人提供了想像的空間,因此有關王宗岳身世的推測於李亦畬逝世多年後,逐漸出爐了。唐豪先生在其所著《王宗岳考》開篇寫道:「試把太極拳著述中所記的王宗岳來一看,只見得一股附會、標榜、盲從交織的烏煙瘴氣,直衝霄漢而看不見別的。」 最早研究王宗岳者,當為楊式太極拳傳人關百益先生。1912年,在油印《太極拳經》中寫道:「有淮安王宗道者,嘗從三豐學道,永樂中,封圓通真人,後入廬山採藥不返。或疑王宗岳、王宗道為一人,而此籍山右,彼籍淮安,又顯系二人也。又王漁洋有謂『拳勇之技,少林為外家,武當張三丰為內家。三豐之後,有關中人王宗得其傳』。王宗即王宗岳的訛傳,抑岳字為衍文耶?」上文前一部分寫明朝永樂年間淮安人王宗道從張三丰學道。下部分寫有一人叫王宗從武當張三丰學內家拳。而關氏相當然的將王宗、王宗道相聯繫,大膽猜測讓王宗岳、太極拳、張三丰、武當山這不相關四者相嫁接。其文中提到的王漁洋為清初著名詩人,生於1634年,卒於1711年。《聊齋志異.卷十四.武技》篇後引用王氏一段話:「拳勇之技,少林為外家,武當張三峰為內家,三峰之後,有關中人王宗,宗傳溫州人陳州同。州同明嘉靖年間人,故今兩家只傳,盛於浙東......」《聊齋志異》中王氏提到的「張三峰」之「峰」,在關百益文中衍為「豐收」的「豐」。而王漁洋的依據是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黃宗羲的《王征南墓志銘》「......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別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張三丰。」「三豐之術,百年以後流傳於陝西,而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人,王亦授之,從此教其鄉人,由是流傳溫州。」黃氏提到的宋朝張三丰與陝西王宗不是同時代人,他們相差百餘年。關百益則雜取眾說,戲劇性的將王宗、王宗道、張三丰同王宗岳、太極拳聯繫起來。他寫道:「辛亥秋,余獲太極拳經抄本於京,其題有《山右王宗岳先生太極拳論》,又題《武當山老師張三丰王宗岳留傳》。論後註:『右系武當山張三丰老師遺論。』其說不一。愚意或為張三丰所遺留,王宗岳據此傳世者也。」
看到上面一段文字,我們知道了,「老三本」中《山右王宗岳拳論》於傳抄過程中開始被不斷易名。然而,此時關百益仍措詞含糊,並未肯定張三丰和王宗岳的傳承關係,可見他心中舉棋不定。但是他在其後《太極拳傳授源流》中卻斷然寫道:「先師張真人三豐傳王先生宗岳。」關前輩把王宗、王宗道拋至雲外九霄,將開始的推測、懷疑一下子就轉變成肯定的事實,「王宗岳」在他的筆下「活」了起來。 1921年,許禹生在《太極拳勢圖解》中又做了進一步發展:「或曰,三豐系宋徽宗時人,值金人入寇,彼一人殺金五百餘。山陝人慕其勇,從學者數十百人,因傳其技於陝西。元世祖時,有西安人王宗岳者得其真傳,名聞海內……,」許又將王宗岳定為西安籍、元世祖時期之人。許公著作影響較大,此說不脛而走,楊、吳傳人多宗此說。於是,張三丰便隆重的被一部分人抬了出來,粉墨登場塑造成太極拳的創始人,《王論》也扣上了張真人的光環。「王宗岳」於民國年間,以及其後出版的書籍中被許多人描繪的活靈活現,煞有介事,他從1881年「老三本」中的五個呆板的漢字「山右王宗岳」,漸漸的被後人「創造」得鮮活起來。
《山右王宗岳拳論》還有一段傳奇經歷,聲稱是李亦畬後人家藏資料中的一段記述:《王論》是李亦畬三舅父武禹襄之長兄武澄清(1800--1884)1852年任河南舞陽縣知縣時,於北舞渡鹽店獲得並交其弟禹襄攜回故里的。然而,疑問由此產生。因為1931年《永年縣誌稿》記載:武澄清為「咸豐壬子(1852)進士。甲寅(1854年)補舞陽縣令。」那麼,上一段1852年舞陽得拳譜的記載就成子虛烏有之事,因為此時的澄清根本不在舞陽縣,還留在翰林院待職呢!退一步講,就算《永年縣誌稿》記載有誤,武澄清1852年任職舞陽,也解答不了鹽店何以會有如此珍貴的拳論、又為何恰恰為武澄清所得。是什麼人交予武澄清的、原件題為何名。原件交給武禹襄後的下落等等疑問。再者,正史中對官員升遷任免的記載是不會出現差錯的。因此「舞陽得拳譜」一事,只能當做茶餘飯後的傳奇故事聊作消遣而已。 從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無論是武禹襄問藝的趙堡鎮,還是其同鄉楊祿禪學拳的陳家溝,當時都沒有《王論》,或者《王論》隻言片語的記載或口傳,當地所習練的拳術,也不叫「太極拳」,而是「長拳」、「炮捶」等。而稍後的永年人將楊、武二公研習的拳術稱為「綿拳」、「粘拳」,書面則記作「十三勢」。 追溯「太極拳」這個稱謂最早出現於何時,我們只能知道是在楊祿禪進京教拳和武禹襄、李亦畬著述拳論時。人們最初接觸到的「太極拳」,是楊祿禪進京所教之拳,即楊、武二公以《王論》為指導,融陳溝拳、趙堡拳以及永年地區盛行的紅拳等拳技重新創造出來的拳術。連唐豪都不得不承認「太極拳為世所重,始於楊祿禪之傳技於北京」(見《太極拳源流》)。而有關陳家溝太極拳的記載,則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唐豪為追尋楊氏太極拳之根源,訪問陳家溝後才出現的。確確實實由陳氏族人之手來記錄「太極拳」的,是陳鑫(1849--1929)編著的《太極拳圖說》,而此書的出版問世為人所知,已是1933年的事了(1933年開封開明印刷局出版時,改名為《陳氏太極拳圖說》)。 陳氏太極拳公開亮相後,開始並不被太極拳界認可。是嗣後經過一番改造,刪去了原有的許多竄蹦跳躍、震腳發力等動作,使其在順遂圓活等方面向楊氏太極拳靠攏後,才被人認可為太極拳,但這已比楊氏太極拳晚了半個世紀。實際上,這場有關陳氏拳是否是太極拳的爭論,一直延續到解放初期。1950年北京市民族形式體育委員會主任張甄召開太極拳研究委員會,當時陳發科先生是「列席」而非「出席」,原因就是人們認為他教的是「炮捶」,不是「太極拳」。此事的詳情,馬友清先生《太極拳之研究》52頁-53頁有記載(此書是馬先生據其師吳圖南先生口述所寫,1984年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出版)。
陳發科(1887——1957),字福生,陳長興之曾孫,父名延熙。1928年,應邀赴北平傳藝。然而,因其所傳之拳與楊、武之太極拳明顯有異,推廣受阻。「陳發科……這兩路拳打完,也就不到十分鐘……練拳時又震腳、又蹦跳、還有出聲。」(引自2010年<武魂>第六期李速騰文<陳發科的早期弟子弟子楊益臣>)三十年後陳的弟子沈家楨與顧留馨合編《陳式太極拳》一書時,常有書信往來。他在1961年4月21日寫給顧氏的信中不得不承認,陳家溝拳術動作過於激烈「介紹出來,易使群眾誤會到是少林拳,在技擊上雖然極有功效,但是一般群眾覺無學習的必要。觀陳師在京三十年所傳不能稱廣,是不是為了吃不消觀點所致?」「不如乘此機會將使人生畏的動作刪去,發揮它的精華,去其過了時的東西。」於是,1963年出版的《陳式太極拳》一書,主張以鬆柔為本,剛柔相濟,強調意、氣、形的和諧統一。顯然,這是向楊、武太極拳靠攏後的結果。 由楊祿禪、武禹襄所創立的楊、武兩個太極拳派,明顯都是以《王論》為指導思想的。楊、武二公各有建樹,楊祿禪進京首傳太極拳,而武禹襄則重在拳學理論的研究與構建。雖然兩派在拳勢、拳架上是有某些區別,但在當時的永年都統稱為「綿拳」、「粘拳」或「太極拳」。楊祿禪進京教拳是經在京作官的武禹襄之仲兄汝清所舉薦,祿禪之次子楊班侯先從禹襄學拳,後隨父親教拳(故楊家拳始有大架小架之分)。可見,在楊祿禪、武禹襄時代,楊、武兩家及其早期傳人關係密切,兩家拳術互相滲透,武取楊技之長,楊取武論之長,共同推動了兩系太極拳的形成與發展。 按傳統的解釋,正是有了《王論》,才有了武禹襄所創之太極拳。而我們知道,任何理論應該建立在實踐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王論》不會憑空產生,它一定基於對某種拳術的深入研究。以《王論》之完整、精深、成熟,應該有與之相適應的,同樣表現為完整、精深、成熟的拳勢、拳術存在。而在武禹襄之前,這種拳勢、拳術在哪裡?迄今為止,我們知道它沒有在陳家溝,沒有在趙堡鎮,也沒有在其他的什麼地方。目前能被認可符合這個標準的,只有武禹襄聲稱在他得了《王論》之後所創之拳。這就不能不讓人想到,事實真相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伴隨著廣府十三勢或太極拳的成熟,才產生了《王論》,也就是說,《王論》的作者,就是武禹襄!數年前,李紫劍先生就曾在《(太極拳論)導讀》一文中,斷定「署名王宗岳」的拳論,實為武禹襄之作。雖然這也是一種推論,但在沒有新的、有說服力的證據出現之前,筆者贊成李先生此說。
「老 三 本」 之 謎
2012年《中華武術》第七期,刊發拙文《漫談太極拳理論的基礎》,其中對「老三本」的介紹,引起許多讀者的關注與興趣。他們或首次聽說,感到新奇;或曾經耳聞,一知半解;或較為熟悉,但研究不深。因此,通過各種途徑諮詢、探討、交流、爭論者不乏其人。有鑒於此,筆者有必要對「老三本」作更詳盡的介紹,以饗讀者。
嚴格而言,「老三本」還不能稱為書。因為,它是李亦畬先生(1832——1892)於清光緒辛巳年(1881年)中秋二十六日手書完成的三本太極拳譜,是三本手寫的小冊子(即『自藏本』、『啟軒本』、『郝和本』)。但是,「老三本」的意義非常重大。因為,這是迄今為止發現得最早太極拳譜,是太極拳的奠基之作。「太極拳」一名見於文字記載便典出於此,而所謂的《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最早也出於此譜。「老三本」編著內容基本相同,依次收錄《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和武禹襄(1812——1880)、李亦畬拳論十餘篇。其中,「郝和本」流傳最廣、影響最大,其內容於下列書中收入並作介紹: 徐震(1898——1967)著《太極拳譜理董辨偽合編》、郝振鐸(1909-1973郝為真族侄孫)編印之《郝為真開合太極拳》、郝少如(1908——1983)著《武式太極拳》。顧留馨(1908——1990)在其所著《太極拳術》第371-379頁中,則影印出「郝和本」全部內容,並附一篇姚繼祖先生(1917——1998)提供的「自藏本」中的武禹襄拳論:《四字不傳密訣》。 然而,出於種種原因,武禹襄、李亦畬拳論於傳抄流布過程中,出現張冠李戴或枉加作者姓名以及詞句添加、修改、漏刪等情況。本文要做的就是依據「郝和本」,並參以「自藏本」進行甄別,還原這些經典拳論真貌。而且,稍加點評,供大家參考、學習、研究。 「郝和本」封面題:《王宗岳太極拳論》,下署兩行小字:「後附小序並五字訣」、「郝和珍藏」;「自藏本」封面題:《太極拳論》,下署兩行小字:「後附小序並五字訣」、「亦畬珍藏」。請注意:「自藏本」中刪去「王宗岳」三字,為什麼?令人玩味,值得思考推敲,存疑待考。 「郝和本」為工筆小楷書寫,格式規範,就書法而言,也堪為藝術上品。內文計33頁,每頁多為8行,每整行16字。篇目依次為:《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十三勢架》、《身法》、《刀法》、《槍法》、《十三勢》、《十三勢行工歌訣》、《打手要言》、《打手歌》、《打手撒放》、《太極拳小序》、《五字訣》、《撒放密訣》、《走架打手行工要言》,再加上「自藏本」中兩篇:《四字不傳密訣》、《打手法》,共16篇。下面依據「郝和本」順序簡作介紹。 一、《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此文幾乎眾所周知,鑒於篇幅,暫不評述。
二、《十三勢架》。「郝和本」計54勢,「自藏本」55式。兩本中個別拳勢稍有差異或增刪,僅錄於下: 「懶扎衣 單鞭 提手上勢 白鵝亮翅 摟膝拗步 手揮琵琶勢 摟膝拗步 手揮琵琶勢 上步搬攬捶(「自藏本」記作「搬攬捶」)如封似閉抱虎推山 單鞭 肘底看捶 倒攆猴 白鵝亮翅 摟膝拗步 三甬背 單鞭 紜手 高探馬 左右起腳 轉身踢一腳 踐步打捶 翻身二起 披身 踢一腳 蹬一腳 上步搬攬捶 如封似閉 抱虎推山 斜單鞭 野馬分鬃 單鞭 玉女穿梭 單鞭 紜手 下勢 更雞獨立 倒攆猴 白鵝亮翅 摟膝拗步 三甬背 單鞭 紜手 高探馬 十字擺連 上步指襠捶 上勢懶扎衣(「郝和本」無此勢,見「自藏本」) 單鞭 下勢(此勢於「郝和本」中被塗抹)上步七星 下步跨虎 轉腳擺連 彎弓射虎 雙抱捶 手揮琵琶式(「自藏本」中無此勢)」 這是見於文字記載的最早「太極拳」套路名稱,它以三次「紜手」為界限將套路分成四節。查楊、吳、孫等諸家太極拳傳統套路,其勢名、順序、編排模式與之極為相似。 三、《身法》。「郝和本」為「八要」,即:「涵胸、拔背、裹襠、護肫、提頂、吊襠、騰挪、閃戰」,「自藏本」為「十要」,所多兩要為「松肩、沉肘」。
這是太極拳行功走架及打手的基本身法要領,是檢驗太極拳的標尺。其後,各派太極拳對身法的要求表述雖然不盡相同,但其實質概莫能外。 四、《刀法》。為四法,即:「里剪腕、外剪腕、挫腕、撩腕。」
五、《槍法》。有四術,即「平刺心窩、斜刺膀尖、下刺腳面、上刺鎖項。」
刀法,指刀的四種進攻方式。槍法,與明代名將何良臣設計的槍法相似,進攻鎖定六點:心、喉、左右膀尖(註:鎖骨與肩胛骨相連之脆弱肩窩處)、雙腳面。 六、《十三勢》。文中寫道:
「十三勢,一名長拳,一名十三勢。長拳者,如長江大海,滔滔不絕也。十三勢者,掤捋擠按採挒肘靠,進退顧盼定也。掤捋擠按,即坎離震兌,四正方也;採挒肘靠,即乾坤艮巽,四斜角也。此八卦也。進步、退步、左顧、右盼,中定,即金木水火土也。此五行也。合而言之,曰十三勢。」
「十三勢」,既是對拳名的簡介,又是對拳術技法如手法、步法、身法等的概括。十三勢,是「太極拳」名稱出現之前的書面稱謂。由此可知,在廣府拳家楊祿禪、武禹襄等研究這門拳術之初,還沒有「太極拳」這一名稱,而叫作「十三勢」或者「長拳」。 七、《十三勢行工歌訣》。全文如下:
「十三總勢莫輕識,命意源頭在腰隙;
變轉虛實須留意,氣遍身軀不稍痴。
靜中觸動動猶靜,因敵變化是神奇;
勢勢存心揆用意,得來不覺費工夫。
刻刻留心在腰間,腹內松靜氣騰然;
尾閭正中神貫頂,滿身輕利頂頭懸。
仔細留心向推求,屈伸開合聽自由;
入門引路須口授,工用無息法自休。
若言體用何為準,意氣君來骨肉臣;
詳推用意終何在?益壽延年不老春。
歌兮歌兮百四十,字字真切義無疑;
若不向此推求去,枉費工夫遺嘆惜!」
這是十三勢(即太極拳)修鍊的宗旨、法則與目的,是《十三勢》一文的延續與補充。強調太極拳在不失技擊的前提下,更重視健身養生的功能,追求「益壽延年不老春」的境界。這是廣府「十三勢」、太極拳有別於同期或早期其它拳種的重要特徵之一,敬請研究者關注。
八、《打手要言》。全文如下: 「解曰:以心行氣,務沉著(著),乃能收斂入骨,所謂『命意源頭在腰隙』也。意氣須換得靈,乃有圓活之趣,所謂『變轉虛實須留意』也。立身中正安舒,支撐八面;行氣如九曲珠,無微不到,所謂『氣遍身軀不稍痴』也。
發勁須沉著松靜,專註一方。所謂『靜中觸動動猶靜』也。往複須有摺疊,進退須有轉換。所謂『因敵變化是神奇』也。曲中求直,蓄而後發,所謂『勢勢存心揆用意,刻刻留心在腰間』也。精神提得起,則無遲重之虞,所謂『腹內松靜氣騰然』也。虛領頂勁,氣沉丹田,不偏不倚,所謂『尾閭正中神貫頂,滿身輕利頂頭懸』也。以氣運身,務順遂,乃能便利從心,所謂『屈伸開合聽自由』也。心為令,氣為旗,神為主帥,身為驅使,所謂『意氣君來骨肉臣』也。 解曰:身雖動,氣貴靜,氣須斂,神宜舒。心為令,氣為旗,神為主帥,身為驅使,刻刻留意,方有所得。先在心,後在身,在身則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所謂一氣呵成,捨己從人,引進落空,四兩撥千斤也。須知一動無有不動,一靜無有不靜,視動猶靜,視靜猶動。內固精神,外示安逸。須要從人,不要由已,從人則活,由已則滯,尚氣者無力,養氣者純剛。彼不動,已不動,彼微動,已先動。以已依人,務要知己,乃能隨轉隨接;以已粘人,必須知人,乃能不後不先。精神能提得起,則無遲重之虞;粘依能跟得靈,方見落空之妙。往複須分陰陽,進退須有轉合。機由已發,力從人借。發勁須上下相隨,乃一往無敵。立身須中正不偏,能八面支撐。靜如山嶽,動若江河,邁步如臨淵,運勁如抽絲,蓄勁如張弓,發勁似放箭。行氣如九曲珠,無微不到;運勁如百鍊剛,何堅不摧,形如摶兔之鶻,神如捕鼠之貓。曲中求直,蓄而後發。收即是放,連而不斷。極柔軟然後極堅剛,能粘依然後能靈活。氣以直養而無害,勁以曲蓄而有餘。漸至物來順應,是亦知止能得矣。 又曰:先在心,後在身。腹松,氣斂入骨,神舒體靜,刻刻存心。切記:一動無有不動,一靜無有不靜。視靜猶動,視動猶靜,動牽往來氣貼背,斂入脊骨,要靜。內固精神,外示安逸。邁步如貓行,運勁如抽絲。全身意在蓄神,不在氣,在氣在滯。有氣者無力,無氣者純剛。氣如車輪,腰如車軸。
又曰:彼不動,已不動;彼微動,已先動。似松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
又曰:每一動唯手先著力,隨即鬆開,猶須貫穿,不外起承轉合。始而意動,繼而勁動,轉接要一線串成。氣宜鼓盪,神宜內斂,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凸凹處,無使有斷續處。其根在腳,發於腿,主宰於腰,形於手指,由腳而腿而腰,總須完整一氣,向前退後,乃得機得勢,有不得機勢處,身便散亂,必至偏倚,其病必於腰腿求之,上下、前後、左右皆然。凡此皆是用意,不是外面,有上即有下,有前即有後,有左即有右。如意要向上,即寓下意;若物將掀起,而加以挫之之力,斯其根自斷,乃壞之速而無疑。虛實宜分清楚,一處自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周身節節貫串,勿令絲毫間斷」。
禹襄武氏並識」
《打手要言》大致分成兩個部分:第1、2自然段為第一部分,它是對《十三勢行功歌訣》的闡釋與說明。其後為第二部分,是作者輯錄的打手實踐、切身體會。全文字字珠璣,句句經典,文采飛揚,堪為《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的姊妹篇。可以說,其它任何一種武術流派論述,還沒有發現如此立意深遠,言簡意賅,流暢自然而氣勢磅礴的精彩篇章。「知己知彼」的戰略方針,「捨己從人,引進落空,四兩撥千斤」的技擊原則,「物來順應」、左右逢源、「八面支撐」、「立身中正安舒」、「氣宜直養而無害」的具體要求,虛與實、內與外、上與下、左與右、攻與防的辯證關係,無不充盈著中國傳統儒學文化和諧、圓融的營養。
九、《打手歌》。共三句:
「掤捋擠按須認真,上下相隨人難進。
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
引進落空合即出,粘連黏隨不丟頂。」
注意對「牽動四兩撥千斤」一語中兩個關鍵詞:「牽動」和「撥」的理解。2001年《武魂》第三期,曾發表過筆者的文章《談談「四兩撥千斤」》,大家如有興趣不妨查閱,本文不再詳述。
十,《打手撒放》。全文是:
「掤,上平;業,入聲;噫,上聲;咳,入聲;呼,上聲。吭、呵、哈。」
這是打手發放時的發聲方法,需仔細揣摩、體會。
十一、《太極拳小序》。全文如下:
「太極拳不知始自何人,其精微巧妙,王宗岳論詳且盡矣。後傳至河南陳家溝陳姓,神而明者,代不數人。我郡南關楊某,愛而往學焉。專心致志,十有餘年,備極精巧。旋里後,示諸同好。母舅武禹襄見而好之,常與比較,伊不肯輕以授人,僅能得其大概。素聞豫省懷慶府趙堡鎮有陳姓名清平者,精於是技。逾年,母舅因公赴豫省,過而訪焉。研究月余,而精妙始得,神乎技矣。予自咸豐癸丑,時年二十餘,始從母舅學習此技,口授指示,不遺餘力。奈予質最魯,廿余年來,僅得皮毛。竊意其中更有精巧,茲僅以所得筆之於後,名曰《五字訣》,以識不忘所學雲。
光緒辛巳中秋念六日亦畲氏謹識」
《小序》作於光緒辛巳年8月26日,即公元1881年10月18日,為武禹襄逝世的第二年,這大概是作者藉此表達對舅父也是師父的殷切懷念之情吧。全文共計226個字,語言簡潔明了,稍有古文常識者就能夠讀懂。這是關於太極拳脈絡的最早記載,為我們今天研究太極拳發展史提供了極其珍貴的文字資料。囿於篇幅,本文暫不做詳解。
十二、《五字訣》。全文如下:「一曰心靜。心不靜,則不專。一舉手前後左右全無定向,故要心靜。起初舉動未能由己,要息心體認。隨人所動,隨屈就伸,不丟不頂,勿自伸縮。彼有力我亦有力,我力在先。彼無力我亦無力,我意仍在先。要刻刻留心,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須向不丟不頂中討消息。從此做去,一年半載便能施於身。此全是用意,不是用勁。久之,則人為我制,我不為人制矣。
二曰身靈。身滯則進退不能自如,故要身靈。舉手不可有呆相,彼之力方挨我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兩手支撐,一氣貫穿,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氣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便不得力,其病於腰腿求之。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後身能從心,由己仍是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勁之長短,毫髮無差。前進後退,處處恰合,功彌久而技彌精矣。
三曰氣斂。氣勢散漫,便無含蓄,身易散亂,務使氣斂入脊骨。呼吸通靈,周身罔間。吸為合、為蓄;呼為開、為發。蓋吸則自然提得起,亦拿得人起,呼則自然沉得下,亦放得人出。此是以意運氣,非以力使氣也。
四曰勁整。一身之勁,練成一家,分清虛實。發勁要有根源,勁起於腳根,主於腰間,形於手指,發於脊背。又要提起全副精神,於彼勁將出未發之際,我勁已接入彼勁,恰好不後不先,如皮燃火,如泉湧出,前進後退無絲毫散亂,曲中求直,蓄而後發,方能隨手奏效。此謂借力打人,四兩撥千斤也。
五曰神聚。上四者俱備,總歸神聚。神聚則一氣鼓鑄,練氣歸神,氣勢騰挪,精神貫注,開合有致,虛實清楚。左虛則右實,右虛則左實。虛非全然無力,氣勢要有騰挪,實非全然占煞,精神要貴貫注。緊要全在胸中腰間運化,不在外面。力從人借,氣由脊發。胡能氣由脊發?氣向下沉,由兩肩收於脊骨,注於腰間,此氣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行於脊骨,佈於兩膊,施於手指,此氣之由下而上也,謂之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到此地位,工用一日,技精一日,漸至從心所欲,罔不如意矣。」
五字訣:「心靜、身靈、氣斂、勁整、神聚」,顯然表述練功者走架打手的狀態,要求做到意、氣、勁或精、氣、神的和諧與統一,成為各派太極拳必須遵循的行功法則。十三、《撒放秘訣》。全文如下:
擎引松放
擎起彼身借彼力。(中有「靈」字)
引到身前勁始蓄。(中有「斂」字)
鬆開我勁勿使屈。(中有「靜」字)
放時腰腳認端的。(中有「整」字)
此擎、引、松、放有四不能:腳手不隨者不能,身法散漫者不能,一身不成一家者不能,精神不團聚者不能。欲臻此境,須避此病,不然雖終身由之,究莫得其妙矣!「粘連黏隨」、「敷蓋對吞」、「擎引松放」,筆者將其稱作太極拳推手三部曲。概括而言,「粘連黏隨」是太極拳的制人手法,「敷蓋對吞」是「粘連黏隨」的繼續、結果、目的,而「擎引松放」則是對「敷蓋對吞」的更直接的表述。《武林》雜誌上曾連載過筆者在這方面體會的文章,後定名《太極拳推手三部曲》收入《中國功夫》雜誌社編錄的《太極拳一家》論文集中。十四、《走架打手行功要言》。全文如下:
「昔人云:能引進落空,能四兩撥千斤。不能引進落空,不能四兩撥千斤。語甚概括,初學未由領悟,余加數語以解之,俾有志斯技者得所從入,庶日進有功矣。
欲引進落空,四兩撥千斤,先要知己知彼。欲要知己知彼,先要捨己從人。欲要捨己從人,先要得機得勢。欲要得機得勢,先要周身一家。欲要周身一家,先要周身無有缺陷。欲要周身無有缺陷,先要神氣鼓盪。欲要神氣鼓盪,先要提起精神,神不外散。欲要神不外散,先要神氣收斂入骨。欲要神氣收斂入骨,先要兩股前節有力,兩肩鬆開,氣向下沉。勁起於腳根,變換在腿,含蓄在胸,運動在兩肩,主宰在腰。上於兩膊相系,下於兩腿相隨。勁由內換,收便是合,放便是開,靜則俱靜,靜是合,合中寓開;動則俱動,動是開,開中寓合。觸之則旋轉自如,無不得力。才能引進落空,四兩撥千斤。
平日走架,是知己功夫,一動勢先問自己周身合上數項不合,少有不合,即速改換,走架所以要慢不要快。打手是知人功夫,動靜固是知人,仍是問己,自己安排得好,人一挨我,我不動彼絲毫,趁勢而入,接定彼勁,彼自跌出。如自己有不得力處,便是雙重未化,要於陰陽開合中求之。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也。」
本文是作者的切身實踐體會,文采較之於武禹襄拳論雖然稍遜,但也無愧為經典拳論。
十五、「自藏本」中另收錄李亦畬一篇《打手法》,全文如下:
「兩人對立,做雙搭手(即左手咬腕,右手扶肘,或右手咬腕,左手扶肘)。搭手之足(左手搭手則左足,右手搭手即右足)在前,一進一退(進者先進前足,退者先退後足)至末步(即第三步),退者收前足成虛步,進者跟後足成跟步。搭手時,搭腕之手不動,扶肘之手由上而換,如此進退搭換,循環不已。練發勁時,一般皆在應退而不退時作準備。練熟後,前進、後退都可化發。進用按擠,退用掤捋。」
這是武禹襄,或者武禹襄與楊祿禪在定步推手基礎上,根據實戰步法靈活多變的需要而研創出來的進退各三步半的活步推手法,由李亦畬記述。
十六、「自藏本」中還收錄一篇武禹襄拳論:《武禹襄母舅太極拳四字不傳秘訣》,全文如下:
「敷:敷者,運氣於己身,敷布彼勁之上,使不得動也。
蓋:蓋者,以氣蓋彼來處也。
對:對者,以氣對彼來處,認定準頭而去也。
吞:吞者,以氣全吞而入於化也。
此四字無形無聲,非懂勁後,練到極精地位者不能知,全是以氣言。能直養其氣而無害,始能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矣。」
這是作者武公對打手的高度概括,濃縮成四個字「敷、蓋、對、吞」。詳情可查閱2011年《武魂》第四期刊發的拙文《『敷蓋對吞』之後的吐字——新解『敷、蓋、對、吞》。
綜觀「郝和本」體現出以下三個特點:第一、以《太極拳小序》為界限分成兩大部分,上部分為非李亦畬作品,計10篇。從表象上看,該節似有兩位作者:「王宗岳」、武禹襄。「王宗岳」只出現於拳譜首篇拳論的題目中,即《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其後七篇皆未署名,而在《打手要言》之後特別註明「禹襄武氏並識」,意為「武禹襄一併記錄的心得體會」。縱觀這七篇文章,以十三勢為主線,從拳架套路、身法要點、器械修鍊法、拳名探源、行工準則、打手要訣、練功秘訣等由表及裡、由淺入深,一線貫穿、一氣哈成,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再加上「禹襄武氏並識」一語,很顯然這些文章的作者即武公禹襄。但是,數十年後,不知何故,這其中的一些拳論被後人隨意更改作者姓名,或王宗岳、或張三丰……更有甚者,一篇武禹襄的《打手要言》被人肢解為若干篇,並分別標題、分別冠名,變成王宗岳的作品。更有甚者,連同《十三勢》等文莫名其妙地扣上張三丰的名字,實在令人啼笑皆非。筆者分析,後人之所以如此,無非出於兩種原因:
(一)不知拳論出處,對「老三本」一無所知或知之甚少,便胡亂冠名。
(二)盲目崇拜所致,冠名王宗岳、張三丰等以示其珍貴或者所謂的源遠流長。
讀者請想,李亦畬輯錄「老三本」的目的是什麼?應如李亦畬所述「僅以所得筆之於後。」(語出《太極拳小序》)李公所得的是什麼?是本人以及師父,即母舅武禹襄的研拳心得體會,才合情入理。從這個意義上講,「老三本」拳論作者應該只有兩位:李亦畬、武禹襄。就此問題,筆者在參與編篡《永年太極拳志》期間,同當代武式太極拳著名傳人鍾振山先生做過探討。鍾是「自藏本」曾經的持有者姚繼祖先生的弟子,有幸目睹「自藏本」。他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姚老師在世時,不止一次說道:『老三本』中的拳論,除了李亦畬的,就是武禹襄的。王宗岳是誰?只有武禹襄最清楚,後人都是浮想聯翩的猜測。如果武禹襄當年不寫『王宗岳』三個字,一切就簡單多了。」細細推敲,假如真有人云亦云的所謂「王宗岳拳譜」,其原件的珍貴程度遠勝於他人的再抄本。這個道理,正常人都應該明白。問題的關鍵也正在此處,試想:為什麼「老三本」被一代代傳下來,而不見所謂「王宗岳拳論」的原件呢?《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出現的如此突兀、蹊蹺,難道不值得進一步考證嗎?說實話,筆者自接觸太極拳以來的二十多年間,對王宗岳、王宗岳拳譜等等傳聞曾經深信不疑。然而,當參見了永年縣人民政府組織編纂《永年太極拳志》的工作,面對搜集而來的堆積如山的資料,開始對王宗岳之說產生懷疑。因為,此說多存在於故事傳說當中,如果於正史中的資料比如時間年代、歷史背景等相對照,則王宗岳之說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不攻自破。於是,筆者產生一種直覺:「老三本」中的《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似乎是武禹襄前輩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留下一個迷。當然,這只是一種直覺或稱推斷,尚需更直接的證據。總之,作為一名學術研究者,要重證據、重史料,傳奇、故事、演義不代表真正的歷史,「講故事」與「寫歷史」屬於兩個不同的範疇或門類。所以,姑且不論歷史上有無「王宗岳」,但有一個基本事實不可否認:即《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最早出自「老三本」。在此之前的其他任何地方、任何資料中均未見記載。事實雄辯地說明:《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最早自河北省永年廣府武家傳出。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即《打手歌》為什麼列於《打手要言》之後,李亦畬作品之前呢?究其原因,這總歸是武禹襄一篇經數年斟酌而未完稿的遺憾之作。若輯於前文,似不相稱。於是,李亦畬先生便補錄於此,以示紀念。該歌訣雖不完整,但言簡意賅,句句精言。後人總覺得有些缺憾,不乏試圖補充完整者,然而均顯畫蛇添足。以筆者淺見,此歌訣一如斷臂之維納斯,是太極拳理論中殘缺之經典。該表達的已經表達,大可不必再做什麼徒勞之舉了。第二、以《太極拳小序》為界限勾勒出「太極拳」名稱的演化過程。李亦畬拳論以「太極拳」冠名,而武禹襄作品以「十三勢」相稱如《十三勢架》、《十三勢》、《十三勢行工歌訣》。可見,武禹襄創拳立說之初還未有「太極拳」稱謂。如果有,武氏不可能不用含意深刻、立意高遠的「太極拳」,而以直白的「十三勢」冠名。有人可能提出質疑,《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為何冠以「太極拳」之名呢?筆者認為,這是李亦畬所為。即拳論完成在先,題目「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出現在後,是李亦畬先生輯錄拳譜時添加上的。仔細推敲:《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僅在開篇以哲學術語「太極」入筆而論述拳理,全文並未出現「太極拳」之名。所以,從「老三本」編排有序的拳論中可以看出端倪,武禹襄與楊祿禪研創的新型拳術,初名「長拳」、「十三勢」,後取名「太極拳」。 第三、「老三本」拳論編排科學、合理而有序,自成體系。它的價值具體表現在多個方面,《漫談太極拳理論的基礎》已作闡釋,本文不再贅述。
就寫到這裡吧,一家之言,如有不當處,敬請方家指正。
註:該文已發表於《中華武術》第九期
「敷蓋對吞」之後的「吐」字——新解「敷蓋對吞」
武派太極拳創始人武禹襄在《四字密訣》中對「敷蓋對吞」這樣描述:
「敷。敷者,運氣於己身,敷布彼勁之上,使之不得動也;蓋。蓋者,以氣蓋彼來處也;對。對者,以氣對彼來處,認定準頭而去也;吞。吞者,以氣全吞而入於化也。此四字無形無聲,非懂勁後,練到極精地位者不能知。全是以氣言,能直養其氣而無害,始能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矣。」在此,武禹襄先生首先提出了「敷蓋對吞」的概念,並對此做出了精鍊的概述。
《永年李氏家藏太極拳秘譜全集》卷五第八節,李啟軒先生又作《一字訣》,對「敷」做了更進一步的說明:
「敷,所謂一言以蔽之。人有不習此技而獲聞此訣者,無心而白有餘。始而不解,及詳味之,乃知敷者,包圍周匝,人不知我,我獨知人。氣雖尚在自己骨里,而意卻在彼皮里膜外之間,所謂氣未到而意已吞也。妙絕!妙絕!」
對於武、李兩位先賢的論述,一般研習者還是很難準確理解,要想深入了解箇中奧妙,筆者以為必須弄清楚以下四個問題:
首先,這是對推手或散手技術高級階段的指導。對太極拳技術無一定程度的掌握、對拳理拳法無一定研究者,對此無從把握。
其次,武禹襄先生在區區百字中,句句言「氣」達六次之多,可見對「氣」有正確認識的重要性。太極拳之氣是一種狀態,跟外家拳硬氣功等所言之氣有本質區別。此「氣」為太極拳之尾閭正中、涵胸、護肫、松肩、吊襠等身法合乎法度之後的「空松圓活」周身如同氣球似的一種體驗。所謂「運氣於己身」不是憋出之氣,不是導引之氣,而是研習者勁整勢圓、氣勢飽滿,周身一家感覺不到肌肉存在的球體運動狀態。如果有正確方法引導,當拳術修鍊到一定境界時,對氣會有豁然開朗的體驗。剛剛入門或未曾入門的練習者,憑著膚淺的一知半解,對氣不可能有準確的認識。
第三,推手或散手,包括走架到底用不用力。武派太極拳第三代宗師郝為真先生曾做過經典的比喻:桌上放一火柴盒,以手指按之,使之在桌上移動。若按力過大,即便火柴盒變形了也不易隨指而動。力太小,指與盒脫離。只有用力恰到好處,不輕不重,不溫不火,盒如粘在手指上一樣,在桌面上任意移動。與人交手也當如此,用力恰如其分,不丟不頂,以帶動對方為最宜。
第四,「敷蓋對吞」是「沾連粘隨」的繼續是它的高級階段。沾連粘隨是基礎,敷蓋對吞是目的。
有了以上四點認識,才能對「敷蓋對吞」有較清醒的把握。我們先來看一下這四個字的字義:敷,鋪開、搽上;蓋,蒙上,由上而下地遮掩;對,二者彼此相向。使之配合或接觸;吞,并吞,吞沒,整個咽下去。
武禹襄先生以形象藝術的筆觸描繪出與彼交手的過程。敷,有將對方包圍之意,如同在傷患處敷藥,也如張網捕魚,要將所捕的魚兒攏進網中。蓋,有控制之意,如同搽藥時,要均勻嚴實,無疏漏,無積液。疏漏失之於「丟」,積液失之於「頂」。使對手猶如推按到一氣勢充盈的球體上,按之柔而不弱,有滑脫如臨深淵之感,收之有滾滾而至,沉渾厚實之氣勢。對,則要秤准彼勁之大小方向,與之對接,牽引出彼力,為我所用。就如將對方拿住吞下似的,變為自身一部分,此間又含一「吞」字。
所以,只要與對方接手,就必須有拋開對手存在,將彼變成自身一部分的意識和氣勢,即從戰略上藐視對手,誘敵深入,形成合圍,為我所控制。要知道,捨己從人是表象,從人終是由己。
「敷蓋對吞」本沒有明顯的分界線,是一個整體。與彼一搭手,就要沾連粘隨,就是敷蓋對吞,環環相套,絲絲入扣。如果,這樣是「敷」,接著來「蓋」,然後再「對」,最後是「吞」,就謬之千里也。「蓋」和「對」是敷的程度,「吞」是敷的目的。這樣看來《一字訣》之敷,乃為《四字密訣》之再解釋也。所以,「敷蓋對吞」可以濃縮為一個特殊意義的「吞」字。單一個「吞」很難確切表述其中奧妙,武禹襄先生便分層次解為「敷蓋對吞」,來進一步說明「吞」的方法過程。
彼力被吞化,則失去重心,完全為我控制,此時發放,定會一擊中的,所以「吞」之後應該還有「吐」即發。正如接傳籃球,接時不可迎球硬拿,要巧妙地順其勢,穩穩地控住來球,然後乘勢將球傳出。這其實就是一個「敷蓋對吞」的回還往複的過程。「吐」是吞之後水到渠成的結果,做到了「敷蓋對吞」,吐便順理成章地呼之欲出了。武禹襄先生有意識地隱去「吐」字,正說明他推崇太極拳「制人而不傷人」的宗旨。很明顯,「敷蓋對吞」就是人不知我,我獨知人的「人為我制」。
一言以蔽之,「敷蓋對吞」就是講的吞吐之道,技擊之理。吞吐貴乎「吞」,是否吐,如何吐,吐得乾脆與否,由個人因素而決定,吞無疑是吐的前提。我以為武禹襄先生迴避了「吐」字,是為後輩留下了一個永久地考驗,看後來者怎樣對待這消失了的「吐」。
記孫劍雲先生二三事
1991年10月25日——28日,太極拳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聚會——首屆河北·永年國際太極拳聯誼會於太極拳故鄉廣府古城召開。楊、武、陳、吳、孫、趙堡六派太極拳知名拳家齊聚一堂,孫式太極拳代表是孫劍雲女士(1914——2003)。其父名福全,字祿堂(1861——1932),師郝為真(1894——1920)學習武式太極拳(郝公家住廣府火神廟街)。劍雲先生於10月24日下榻邯鄲冀南賓館,稍事休息,便要求去祭拜郝師爺。接待人員勸她好好休息,答應一定會儘力安排。25日,驅車赴廣府城內體育場出席聯誼會開幕式,孫劍雲演示了太極拳、八卦掌。其間,有人將郝為真五世孫郝平順(1958——)介紹給她,劍雲先生十分高興,激動地說:
「總算見到親人了。」她緊緊攥住平順的雙手。
平順答道:「按廣府習慣,我該叫你老姑。老姑好呵!」
「好。陪老姑到郝師爺墳上上柱香。」
平順面露難色,說:「墳上不成樣子,再說······」
「不,一定要去!了卻我,也包括父親的心愿。」
孫劍雲執意要去,她的日程安排臨時做出調整,平順陪同她趕往郝為真墓地。墓地位於城外東南約1.5公里處,鄉間小路,坎坷不平,只能步行。劍雲先生一路走來,一言未發,表情凝重。前面是沼澤地,不能前進了。一眼望去,野草叢生,稀稀落落的蘆葦在風中搖曳。平順指著二、三十米遠的幾個墳塋(其實就是長滿蒿草的土堆)說:
「那就是了。那個大墳頭是郝為真墓。」
劍雲先生凝視良久,唏噓嗟嘆,輕聲而言:
「師爺,孫女來看您老了。」
言未罷,淚潸然。接著焚香、燒萡、遙拜。喃喃自語:
「師爺,孫女替父親燒幾個紙錢,您老收好了。」······
回來的路上,劍雲先生依然默不作聲。回到平順家,她才開朗起來。當聽說郝師爺還有位孫女(名淑正,退休教師)健在時,她說一定要見一見。隨後,趕往西街郝淑正家。姐妹一見如故,:
「老妹妹好呀,我是郝師爺徒孫孫劍雲。」
「聽說過,聽說過,老姐姐好。」
落座後,孫劍雲說:
「我小時候見過師爺的,那時我大概9歲吧。清清楚楚記得有一次,天下著瓢潑大雨,父親陪師爺在家裡飲酒。爺倆兒都愛喝兩口。對了,師爺的酒量更大。院子里積水成河,從廚房到屋門搭起木板小路,上菜時,踏著木板才能過來。我坐在屋裡,看父親和師爺對飲聊天。火爐上溫著酒,不一會兒,壺蓋被熱氣頂得「啪、啪、啪」地響著,我都看得入了神。師爺身材高大,特愛乾淨,穿得說不上有多好,但十分得體,看不到一個污點兒。「
接著又談起郝少如(1908——1983,郝為真之孫)。
「少如師兄功夫沒得說,好,人品更好。1961年,我們編武式、孫式太極拳套路時,常見面。我問:
『師兄,為什麼不將你編的套路叫郝式太極拳?』
師兄語重心長地說:
『我不能啊!別人可以稱我練得是郝式拳,但我不能這麼做。不能因為我們祖孫三代把這門拳藝傳開了,就忘了祖師爺。太極拳理論離不開武禹襄、李亦禹兩位老祖。我思前想後,還是叫武式太極拳妥當些。』
說實話,當時師兄寫書時如果定名叫郝式太極拳,可能今天就沒有武式太極拳這個名稱了。」······
隨行人員提醒劍雲該起程返回邯鄲了。她一口回絕,堅定的說:
「不,今晚就住妹子家,俺姐倆要好好嘮嘮嗑兒。」
再三勸說無果,只能如此。劍雲先生就住在郝淑正家,姐妹倆談話至深夜。次日分手時,劍雲再三叮囑淑正要保重身體,然後對平順說:
「好好對待老姑。別忘了抽時間到北京家裡去,認認門兒。「
「一定去,一定去。」平順爽快的答應了。
轉眼又是一年春。平順陪同廣府企業家丁春景進京辦事,忙裡偷閒,抽空拜訪了孫劍雲先生。頗費一番周折,才找到他的家。小院不大,挺幽靜,劍雲先生欣喜萬分,一把拉住平順的手,坐下來就說起家常,她很健談,談到拳藝時,提出要看看平順打拳。她認真觀看,當平順收勢行禮時,孫劍雲先生鼓掌稱讚,說:
「好!有我師爺的遺風。好好練,好好做人,一定會有所為的。」
臨別時,將孫祿堂一張照片贈給平順,說:
「留個紀念吧。」
每當平順談起這兩次與孫劍雲先生的短暫接觸,都深有感觸。常說:
「孫劍雲先生非常樸實,平易近人,就跟自家親人一樣。」
我想這才是真正大師風範的一種體現吧。
(據郝平順先生口述整理)註:該文2010年發表在《武魂》第一期
楊 祿 禪 其人
楊祿禪是楊式太極拳創始人,武術史上廣傳太極拳第一人。他所創立的拳派是最早形成的太極拳流派之一,是當代習練人數最多、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派太極拳術。究竟什麼原因使一位沒有進過學堂、沒有多少文化的農民,成長為一代創拳宗師、太極拳巨擘呢?
關於楊祿禪身世,主要說法有二。一種出自陳家溝,始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河南陳家溝人稱廣府幼童楊祿禪賣身陳家溝陳姓人家為童僕(小時為家童,長大後為僕人),從而得以學習了陳氏太極拳。成年後,主人陳德瑚去世,家中人疑心楊祿禪與陳德瑚小妾鄭氏有染,便退還賣身契,趕走楊祿禪。由此,楊祿禪把陳氏太極拳帶到了廣府。此說之目的極其明確,無非證明楊祿禪從小受陳家溝人教誨,學習傳授陳家溝太極拳。然而,其杜撰痕迹也顯露無遺。
(一)前文已考證過,當時的大清國還沒有以「太極拳」命名的拳種,楊祿禪怎麼能夠學習到所謂的「陳氏太極拳」呢?
(二)陳家溝,一個偏僻小鄉村。廣府,一個十分繁華的城市,水陸交通便利,是清朝一方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中心。當時為清直隸南首府所在地(北首府在保定),相當於現在的河北省會石家莊。兩相比較,正常人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從鄉間、從貧窮落後地區僱用廉價勞動力來繁華都市打工,哪有從都市僱人到鄉下做苦力之理呢?因此,從廣平府城高價買僮僕一說很難站住腳。
看看另一種楊祿禪身世的記載,見於1931年《永年縣誌稿·楊祿禪傳》,其中寫道:
「楊福同,字祿禪,又名福魁,廣府南關人。家貧,性和善,幼失怙恃,佣於太和堂藥行為膳夫。」
先解釋一下什麼是「名字」。封建時代,人的「名」與「字」是兩個概念。窮人家孩子一般只有「名」,而無「字」。入蒙館讀書時,老師依據其名,會給學生取個「字」。長輩喚晚輩之名,晚輩尊稱長者之字。楊祿禪呢?名,福同、福魁,兩個名。「福、祿、壽、喜」,福為魁首,取名「福魁、福同」,挺吉祥。表字「祿禪」,「祿」與「福」相聯而呼應,有講究。有的書上寫做「露禪」或「露蟬」,顯然是誤傳,「露」、「蟬」是兩個別字,蓋因不知其名之故所致。
楊祿禪,廣府南關人,「家貧」,家境貧寒、貧窮。「性和善」,性情溫和善良。可見他言談舉止、待人接物有禮有節,雖沒有進過學堂,但有文化人的品味。「幼失怙恃」,「怙恃」,語出《詩·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怙,指依靠;恃,依賴,倚仗。後來用「怙恃」代稱父母。楊祿禪幼年失去父母雙親,無依無靠,成為孤兒,再加上家庭貧窮,十分可憐。但是他「性和善」,不象尋常孤兒一樣孤僻、落寞,缺乏教養。為什麼?因為他雖然失去了父母,但並不缺少愛。他得到了父母之外的親人、朋友、鄰里、同鄉的無私幫助和關愛,使楊祿禪能夠象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樣健康成長,從而養成了溫和善良的性情。的確如此,廣府南關自古民風古樸淳厚、團結友愛、互相關照、相處融洽,如今依然如此。楊祿禪長大成人後,自食其力,打工謀生。他曾「佣於太和堂藥行為膳夫。」「膳夫」,膳指飯食。膳夫,就是做飯的人,廚師、廚子。楊祿禪曾在太和堂藥店當廚師。由此可知,楊祿禪的幼年、少年、青年時期,是在廣府長大的,如尋常百姓子弟一樣,生活平淡而溫馨。接下來學拳、研拳、傳拳經歷就非同凡響了。我們對楊祿禪偷拳,三下陳家溝學藝十八載的故事耳熟能詳,還寫成小說,拍成電影、電視劇。但是,歷史真的象故事小說所描述的那樣驚險、曲折而離奇嗎?我在前文《解讀<太極拳小序>》中講過,最早對楊祿禪學拳過程的記載見於「老三本」之《太極拳小序》。其中有幾句話:
「我郡南關楊某(祿禪)愛而往(陳家溝)學焉,專心致志,十有餘年,備極精巧。旋里後,市諸同好。母舅武禹襄見而好之,常與比較,伊不肯輕易授人,僅能得其大概。」
而過了半個世紀後的《永年縣誌稿》的記載中添加了些細節描述:楊祿禪「佣於太和堂藥行為膳夫。此藥行乃河南溫縣陳家溝陳氏之業。偶窺陳氏者演練太極,甚喜之。經藥行陳德瑚推薦,赴陳家溝學拳。其村有陳長興者精太極拳,得王宗岳之秘訣,授徒於家,所謂牌位先生者也。楊工作之暇輒習之,陳嘉其勤學,益指導之,楊心領神悟,其間凡三往,十有餘年,備極精巧。」
綜合《太極拳小序》、《永年縣誌稿》,以及一些繪聲繪色的口傳資料,對楊祿禪學拳經歷的基本脈絡是一致的,即他從陳長興學拳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具體怎麼學的、學的究竟是什麼拳,這種種說法便出現分歧,其中或多或少摻入了水分。以《太極拳小序》、《永年縣誌稿》為例,兩文中失實或值得推敲之處至少有六點:
(一)「偶窺陳氏演練太極」,「有陳長興者精太極拳」等等均犯下一個常識性錯誤。《太極拳小序》,寫於1881年,時太極拳已於北京盛傳30年左右。《永年縣誌稿》1931年寫作,太極拳已然風靡全國。編者都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沒有考慮到在楊祿禪學拳、研拳時期,大清國尚不存在以「太極拳」命名的拳種。這也許是他們對太極拳的概念沒有明確界定之故吧。因此,兩文中如此記述都出現明顯失實。
(二)陳長興「得王宗岳之秘訣,」更是空穴來風。「王宗岳秘訣」即「王宗岳太極拳論」,最早見於「老三本」,上文中已經做過介紹。陳長興不僅不曾見過「王宗岳秘訣」,況且他的拳術也與王宗岳拳理難相符合,與楊祿禪所傳拳術明顯有別。我們可以從「所謂牌位先生者也」一語中,可以窺見其走架特徵並非「綿拳」之端倪。牌位,指神主、靈位或其他題著名字作為祭祀對象的木牌。行拳走架如同牌位,與「粘連黏隨」,柔和緩舒,運轉自如之太極拳大相徑庭。
(三)「其間凡三往」、「三下陳家溝」。「三下」、「三往」之「三」在古漢語中應為不確定數字,表多數之意。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學而篇>)軒轅「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其中「三省」、「三年」、「三戰」,意為「多次反省」、「長時期」、「戰鬥很多次」,並非「反省三次」、「三個年頭」、「三次戰鬥」。再者中國人歷來喜歡用「三」來編故事。比如「三打白骨精」、「秋香三笑」、「三請諸葛亮」、「曹操三笑」、「三氣周瑜」、「三進山城」等。果真打了、笑了、請了、氣了、進了,不多不少,恰好「三次」嗎?不盡然吧。這是編故事者常用的數字與把戲,實則應該指「不至一次」。
(四)「學拳十八年」、「十有餘年」。是否指楊祿禪為學一門拳藝而耗費了十多年或十八年精力才有所得呢?答案是否定的。楊公不至於如此愚鈍,學一種拳近二十年才有所得吧,這顯然與「心領神悟」,自相矛盾。請注意楊氏同鄉武禹襄可是「研究月余,而精妙始得」的。武、楊二公領悟能力會相差那麼遠嗎?我不相信。真實的情節應該是:在十餘年間,楊祿禪曾多次於工餘閒暇之時,去陳家溝從陳長興學藝。每次去的時間不會太久。
(五)楊祿禪有三子:鳳侯(?-?)、班侯、健侯,他可能還有女兒,因為口傳資料中有宣稱楊祿禪女婿者練習、傳授太極拳。我不知道編寫「三下陳家溝學藝(一去六年,共計十八載)」的作者是否考慮過這樣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假如楊祿禪的子女有出生於父親在陳家溝學藝的六年間,可是要鬧出紅杏出牆的花邊新聞呀!傳奇、故事、演義盡可以展開想像的翅膀,但千萬不要以為這就是歷史、事實。
(六)封建時代,人們結婚很早,15歲當了父親都不稀奇。楊祿禪是一位能夠自食其力的青年,是一位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該成家時得成家,否則當屬另類。他的具體結婚時間雖然不能確定,但應該在當時的正常婚齡範圍之內。他不可能置身現實生活之外,活在武俠小說的虛幻世界裡,不食人間煙火,為求武功秘笈拋開家庭而不顧,別妻離子,一去六年,三去十八載。
我們接下來看一則流傳於廣府的典故《武德高風》,對認識真正的楊祿禪有所幫助。
楊祿禪雖出身貧寒,但志向遠大。他酷愛拳術,謙恭有禮,遍訪名師,虛心求教。綜合多家拳術之長,學而後化,創楊式太極拳。受聘北京教拳期間,廣傳太極拳藝,人送綽號「楊無敵。」晚年回歸故里,傳拳於民,教民習武。在京城和廣府時,許多武林中人前來切磋,從不恃技欺人,更不會傷人,而是點到為止,讓人心悅誠服。如他和八卦掌創始人董海川比武后,結為摯友,為人們津津樂道。武林人士推崇楊祿禪的太極功夫,更敬重其武德。有詩讚曰:
「太極宗師楊祿禪,赫赫有名天下傳。
雖稱無敵仍謙謹,道德高風樹標杆。」
由此可見,楊祿禪是一位博採眾家之長的武術大家,求教問藝的師長有許多位,陳長興僅僅是其中的一位,而不是唯一的一位。所以,永年縣人民政府於2004年組織方誌及太極拳專家、學者編篡《永年太極拳志》時,綜合多種書面及口傳資料,進行甄別、篩選,最終審定寫出的楊祿禪傳記如下:
「楊祿禪,名福魁,又名福同,字祿禪。祖籍永年縣閆門寨,後移居廣府南關。家貧,性和善,幼失怙恃。富膂力,喜拳腳,遍訪名師,虛心求教,尤精紅拳,擅技擊。曾佣於太和堂藥行為膳夫,此藥行乃河南溫縣陳家溝陳氏之業。偶窺陳氏者演拳,甚喜,欲學之。經掌柜陳德瑚推薦,赴陳家溝從學於陳長興,工作之餘輒習之。陳嘉其勤學,益指導之。楊心領神悟,期間凡三往,十有餘年,專心致志,備極精巧。返里後,潛心修鍊,並示諸同好,鄉紳武禹襄亦常來比較。所演拳術,永年人稱為『粘拳』或『綿拳』,即今之『太極拳』。
40餘歲時,經刑部四川司員外郎武汝清介紹,進京教拳。多有不服者前來較技,均被擊敗,人稱『楊無敵』許多達官顯貴、富室子弟前來延請。太極拳遂風靡京師。並形成氣派大、形象美、渾厚樸實、舒展大方、輕沉兼備、剛柔內含的走架風格,後被稱作『楊式太極拳』,楊被尊為楊式太極拳創始人。晚年歸里,教拳於民,卒後葬於閆門寨。有三子:鳳侯、班侯、健侯,皆承父藝,並各有建樹。」
志書寫法要求「述而不論,」即不修飾、不評價,只作如實記述。從短短三百餘字的傳記中,基本還原出楊祿禪作為太極拳創拳宗師的本來面貌。下面簡單介紹楊祿禪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一)奮鬥目標明確
楊祿禪為什麼「遍訪名師,虛心求教」?為什麼結交鄉紳武禹襄?目的很明確,即儘可能提高武學本領與文化修養,為走出貧困,走出社會低層,出人頭地,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脫貧致富」,做有身份的人,而作充分準備。人生有目標,就具備了奮鬥的動力。他與武禹襄親密交往,使其對上流社會人士言談舉止、基本禮節、生活習慣有了更為直接的感性認識。從而,為他以後能夠在北京教拳紮下根,打下良好基礎。
(二)善於把握機遇
一個人一生不可能沒有機遇,就看能否抓住機遇。楊祿禪就是一位善於把握機遇的武術家,一次機遇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武禹襄仲兄汝清供職刑部,任四川司員外郎,推薦楊祿禪來北京教拳。這就是歷史賦予楊祿禪的天賜良機,他牢牢掌控在手中。我想,武汝清推薦楊祿禪來京教拳的理由,並不僅僅是同鄉之故,更主要的是基於對楊氏品德修為、拳術功底的深入了解。從文化層面而言,楊祿禪雖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但他絕非一介武夫莽漢。的確,楊「與人交手,點到為止,讓人心悅誠服「,給別人留有餘地,武汝清果然推薦了一位真正的武術大家。
(三)改革創新精神
機遇是別人給的,如何付諸行動有所收穫,就靠自己努力了。楊祿禪很快融入新的環境中,「許多達官顯貴、富室子弟前來延請,太極拳風靡京師。」他不再是一位為填飽肚子而四處奔波的農民拳把式了,成了一位被眾多有權勢者爭相禮聘的職業名教頭了。
楊祿禪教拳順應時代潮流,形勢之需要,準確把握市場脈搏,針對教拳對象特點而大膽的改革拳術。他很有頭腦,善於經營運作。針對地域特色與學拳者身份制定新的方略,將「太極拳」有機的融於「京韻文化」大背景中,如同戲劇中的京劇,體現京韻文化特色。楊祿禪在北京教授的太極拳,與之前任何一種拳術不同,與武禹襄交流時所期創立的「綿拳」風格也有變化。此為廣府太極拳從一家趨向分糵,形成兩種流派之始。楊祿禪傳授的太極拳具有「氣派大、形象美、渾厚樸實、舒展大方、輕沉兼備、剛柔內含」的走架風格,融技擊、健身、強身、欣賞於一體,使楊祿禪在高手林立的京城武林很快佔有一席之地。從而奠定了他作為太極拳開拓者與廣傳太極拳第一人的歷史地位。
下面,我補充說明一個問題,一直困擾我多年,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就是對楊祿禪生於1799年,卒於1872年的疑惑。今將疑問提出,懇請方家賜教。
(一)楊祿禪之孫楊澄甫分別於1931年、1933年出版的《太極拳使用法》、《太極拳體用全書》時未提及其祖生卒年月。是否可理解為澄甫先生對祖父生卒年月不清楚。倘如此,是誰、根據什麼首次公示或確定了楊祿禪的生卒年月呢?
(二)楊澄甫編著《太極拳體用全書·原序》開篇寫道:「余幼時,見先大夫祿禪公,率諸父及諸徒從游者……」。澄甫生於1888年(光緒九年),祿禪公如果仙逝於1872年(同治六十年)。祖父死後11年,孫兒澄甫才降生,他怎麼能「見先大夫祿禪公······」呢?因此,祿禪1872年逝世之記載難以成立。有人認為:澄甫文化水平有限,著書立說為他人代筆,《原序》寫作有誤。既便文章不是澄甫所作,成文後,豈有不經澄甫聽審通過而隨意編寫發表之理呢?這豈不是說楊澄甫在造假嗎?
(三)楊祿禪進京教授之太極拳,即他和武禹襄研創之廣府「綿拳」已經成型。時間肯定是在武氏從趙堡鎮歸來之後,楊氏才有進京教拳的可能性。武禹襄1852年赴趙堡鎮,那麼,楊祿禪應於1852年或1852年後進京才合乎情理。他如果1799年出生,那麼,進京教拳的楊祿禪已年過五旬,這在清代,儼然一位反應不再靈敏的老者,與人較技,常常獲勝,稱「楊無敵」,可能嗎?
(四)1931年《永年縣誌稿》載楊祿禪「40餘歲時,經在京刑部四川司員外郎武汝清介紹進京教拳。」按楊氏1799年生推斷,其進京時間應大約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而此時的廣府「綿拳」尚處於摸索時期,武禹襄也還沒有造訪陳清平。二者相比照,楊祿禪出生於1799年,是否就很難站住腳了呢?
(五)武禹襄出生年月有確切記載:生於1812年(清嘉慶十七年)2月。假如楊祿禪出生在1799年,那麼,楊氏便年長武氏13歲,二公之間進行交流研拳的可能性將有違常理而大打折扣,從而使已成定論的許多問題將難以自圓其說。
其實,對楊祿禪生卒年月,安徽李濱、西安路迪民都曾懷疑過,但都找不出確切的根據。歷史要重證據,任何臆測、妄斷都是無法成立的。胡適先生說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光「假設」不「求證」,立論即無法為世人承認。我之所以再次質疑楊公生卒年月,並非要推翻已有的定論,而是有疑而問,有問求證,從而使學術研究更加嚴謹,使太極拳歷史的發展脈絡更加清晰、可信。
太 極 拳 發 展 史 的 研 究
摘要:如果我們將清代、民國的文字與口傳資料進行比對分析,還會發現一個現象,種種跡象幾乎都指向一個地方的兩位人物,即廣府的楊祿禪、武禹襄。
一百五十餘年的太極拳發展歷史充分證明,太極拳是通過「武」的形式,用肢體語言傳達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由此可延伸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傳達中國人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或理念,並升華為一種文化現象——太極拳文化,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載體,成為中華文明的一個典型符號。
關鍵詞:廣府武李學說 老三本 文化
我國古代文獻資料浩如煙海,但專題記述武術的典籍極其匱乏,幾乎到了沒有的地步。這是武術史學研究的最大障礙與困惑。相對於其它拳種而言,太極拳的資料,無論文字還是口傳的要多一些。本文將現存的一些史料、傳說進行整合梳理,試圖勾勒出太極拳較為清晰的發展脈絡。
在很長一個時期,可上溯民國,下至今天,關於太極拳創始或發源的探討、爭論就沒有停止過,最典型的有兩種說法:
一、張三丰創拳說
此說始見於黃宗羲(1610——1695)、王漁洋(1634——1911)著作中,黃氏《南雷文定·王征南墓志銘》寫道:「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於搏人,人亦得而乘之。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撲,固別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之張三峰。三峰為武當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進,夜夢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單丁殺賊百餘。三峰之術,百年之後流傳於陝西,而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以王宗受之,以此教其鄉人,由是流傳於溫州。嘉靖間以張松溪為最著。.......」王士禎,號漁洋在《拳技派》中記曰:「拳勇之技,少林為外家,武當張三丰為內家。三豐之後,有關中人王宗,宗傳溫州陳州同。州同,明嘉靖間人,故今兩家之技盛於浙東。」民國年間,太極拳盛極一時,許禹生(1879--1945)、楊澄浦(1883--1936)等著書立說,將內家拳創始者張三丰(或峰)移植為太極拳創始人,而陝西王宗,也變成山西王宗岳。比如1931年楊澄浦著《太極拳使用法·太極拳原序》開篇寫道:「太極拳傳自張真人,遼東懿州人,道號三峰……」接著敘述三峰道人目睹喜鵲與蛇的纏鬥而發明太極拳的經過。我想:如果把太極拳的創始寄托在雀蛇之斗或者「夜夢玄帝授之拳法」,總覺得有些玄虛,甚至荒唐。因而,此說被以治學嚴謹著稱的太極拳史學家徐震先生(1898——1967)所否定。但是,如今支持此說者仍不在少數。下面舉一例子請大家思考。2004年《武魂》第五期刊發了武當金頂太和宮鍾國華先生的《小議武當武術》一文,文中寫道:
「據不完全統計,以張三丰為祖師的有100多個門派,500多種套路……」
二、陳王廷造拳說
此說據唐豪先生(1897--1956)1935年完成的《太極拳根源》一書中介紹:他於1931年春,同陳子明到陳家溝探尋太極拳之源,「調查太極拳衍變,和搜集當地關於此拳的史料。」有陳槐三示以家譜,其中在九世陳王廷名下注「.……陳氏拳手刀槍創始之人也」,王廷遺長短句一首,寫自己「悶來時造拳,忙來時耕田。趁餘閒,教下些弟子兒孫,成龍成虎任方便。」1932年12月31日,陳子明著《陳氏世傳太極拳術》出版,所錄《陳王廷傳》寫「(陳王廷)文事武備,皆卓越於時,創太極拳,遺長短句一首,可略窺公之生平」。唐豪、陳子明據此認定,陳氏拳手即太極拳手,「悶來時」所造之「拳」,即太極拳。此說較之張三丰創拳說似乎懇切一些。但是,僅憑農閑無聊時「造拳」,造出的一定是太極拳,陳氏拳手一定是太極拳手,未免失於膚淺、簡單或者武斷。
還有幾種創拳說,因應者寥寥不再列舉。總之,百餘年來的各種說法,立論均顯得單薄,經不起推敲、論證。我以為演義、傳奇、故事無論怎樣繪聲繪色、栩栩如生,屬於文學藝術,學術研究應當秉承科學、求是、嚴謹的治學態度。客觀而言,如果將故事傳說中虛構情節剔除,還是能夠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成份。比如楊祿禪學拳的兩個版本:
一、「偷拳」,這是出自陳家溝的一個範本。楊祿禪被描繪成陳家買來的僮僕,從而得以偷學到陳家溝拳,其間還有一段被懷疑與女主人有染的小插曲。
二、「三下陳家溝」,這是出自永年的一個版本。楊祿禪被塑造成具有鍥而不捨精神,求藝若渴的拳痴。三下陳家溝,前後十八年,終成正果。
再如武禹襄(1812——1880)與陳清平(1795——1868)切磋交流拳術的過程也渲染得一波三折,《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更有一段偶得而蒸發的傳奇……儘管其中杜撰成分佔多數,但從中透露出來的三條信息不可否認:
一、楊祿禪師陳長興(1771——1853)學藝,得陳溝拳竅要。
二、武禹襄通過與陳清平的研究,得趙堡拳精妙。
三、《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在清代已經出現。
正史中對太極拳記載,見於1928年撰寫的《清史稿·列傳二百九十二·藝術四》,:「清中葉,河北有太極拳,雲其法出於山西王宗岳,其法式論解,與百家之言相出入。至清末,傳習者頗眾雲。」此為太極拳見諸官方史冊的最早記載,即在十九世紀中葉,永年出現了太極拳。其次,1931年《永年縣誌稿》收錄有楊祿禪、武禹襄、楊班侯{1837——1892}、楊健侯(1839——1917、李亦畬{1833——1892}等十幾位拳家的傳記。而陳家溝、趙堡鎮、武當山、王宗岳可能的家鄉山西太谷縣諸地,同時期沒有發現類似的記載。如果我們將清代、民國的文字與口傳資料進行比對分析,還會發現一個現象,種種跡象幾乎都指向一個地方的兩位人物,即廣府的楊祿禪、武禹襄。因此,我所介紹的太極拳發展史自楊、武二公始,並借鑒史學家斷代法,將太極拳發展演變歷程分成近代、現代、當代三個歷史時期,也即太極拳的創業、發展與普及。
第一、太極拳創業時期(清道光二十年即1840年——宣統三年即1911年)
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中國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政教散失,國運日衰,鴉片泛濫,民不聊生。國民身體素質普遍羸弱,被稱作「東亞病夫」。太極拳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呼之欲出絕非偶然,當然這不是本文研究的話題,暫不論述。
在此時期形成兩個太極拳傳播中心:廣府、北京;誕生了兩位標誌性的人物:楊祿禪、武禹襄。廣府的發展可分成兩個階段,楊、武二公互通有無、切磋交流為第一階段。楊祿禪重視於「武」,重視於實踐;武禹襄重視於「文」,從實踐中進行理論的總結,當然,理論反過來又會指導實踐。兩位太極拳創拳宗師一武一文,相得益彰,取長補短。這一階段的主要成果就是探索與實踐。楊祿禪進京教拳之後,以武禹襄為代表的「三武二李」理論研究結出碩果為第二階段。「三武」指武澄清{字霽宇1800——1884)、武汝清(字酌堂1803——1887)、武河清(字禹襄)昆仲;「二李」指李亦畬、李啟軒(1835——1898)兄弟。武、李之間的關係是舅甥。他們中間有兩名進士、一名舉人、兩位秀才,都是文武兼得之才。這些人的參與使武術走出了幾乎與文化平行發展、且歷來為文人所不齒的單純打拳技術的怪圈,走出了口授心傳、封閉保守、為拳而拳的低級階段,趨向文人化、科學化、理性化、系統化、大眾化。理論成就的傑作就是李亦畬於1881年手書完成的三本太極拳譜。其中一本自存,習稱「自存本」,現由李亦畬曾孫李旭藩先生保存;一交胞弟啟軒,習稱「啟軒本」,在之後的傳抄翻印過程中不幸散失殆盡;一授門人郝和(字為真1849——1920),習稱「郝和本」,現由上海人王慕吟先生保存。三本拳譜,合而言之,史稱「老三本」。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明確表明「太極拳」的最早拳譜,為研究太極拳史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王宗岳以及被奉為太極拳開山之作的《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首見於此。我以為,「老三本」的出現標誌著太極拳的最終成熟,它是太極拳理論體系的奠基之作。武禹襄憑藉《十三勢架》、《身法》、《刀法》、《槍法》、《打手要言》、《四字秘訣》、《打手撒放》等文,成為當之無愧的太極拳理論體系的奠基人。加上李亦畬先生的《五字訣》、《走架打手行工要言》、《撒放秘訣》、《太極拳小序》等傳世之作,我們不妨將其稱作「武李學說」。
楊祿禪進京傳拳,其初衷也許很單純,就是為了追求經濟利益。但是,正因為他單純的無心之舉,產生的社會效益不可估量,歷史意義影響深遠,是他本人都始料未及的。首先,他將太極拳從永年一隅傳播到京城,並且風靡一時,他是太極拳發展史上廣傳太極拳之第一人。請注意:清代統治者歷來對武術採取抑制高壓政策,武術只能以秘密結社的方式薪火相傳。唯有太極拳是個例外,不僅堂而皇之地進入京城,而且成為士大夫階層強身健體的流行時尚。為什麼?如果將楊祿禪傳太極拳特點與北京人文特徵相比對,答案不言而喻(見下圖):
北 京 人 文 特征 |
楊 祿 禪 太極 拳 |
富室貴胄子弟養尊處優,體質較弱 |
健體強身 |
長生不老理想 |
益壽延年 |
舉止行動踱方步不慌不忙 |
柔和舒緩 |
久居京城以我為尊優越感 |
雍容高貴 |
崇尚儒雅中庸 |
中正安舒 |
處事左右逢源 |
順遂圓活 |
順便說明一點,從現有資料來看,雖然沒有可靠的、令人信服的證據證實楊祿禪從陳家溝學來的到底是什麼拳,他和武禹襄切磋交流之後拳術發生了怎樣質的變化。但是,可以說楊祿禪在北京展示給世人的是永年之外或楊祿禪之前從來不曾有過記載和傳承的拳術。當時,京城武林界只把楊祿禪所傳的拳稱為「太極拳」,不存在楊式太極拳稱謂,也沒有資料顯示出現武式、陳氏太極拳稱呼。如果存在什麼別稱的話,也只在廣府,本地人習慣把楊傳太極拳叫做「大架」,把武禹襄傳太極拳稱作「小架」。名稱有大小之別,拳理拳法卻統一一致。即使到了今天,楊、武兩派拳架勢名、編排結構、演拳節奏依舊極其吻合。
這一階段,大力推廣太極拳者,還有楊祿禪的兩位公子:班侯、健侯。限於篇幅,此不贅述。
第二、太極拳發展時期(1912年——1948年)
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封建王朝統治,但社會依舊動蕩不安,內政腐敗,外強入侵,國民體質孱弱的局面仍沒有本質的改變。基於此,民國政府大力弘揚國術,將其作為一種尚武強國的重要手段。學校設置課程以增強學生體質,地方上建立國術館、研究社等教民以習武。孫中山於1919年為精武體育會成立十周年題詞「尚武精神」,並指出「蓋以振起民族從來體育之技擊術為務,於強中強國有莫大關係」。太極拳迎來大發展的契機,楊祿禪、武禹襄傳太極拳的繼承者再一次獨領風騷,將這一拳藝推廣到更廣泛地地區,如上海、南京、天津、浙江、廣東、福建、東北等省市。當時,名家輩出,流派紛呈。許禹生(1879——1945)、孫祿堂(1861——1932)、楊澄浦、陳微明(1861——1932)、王新午(1890——1964)等著書立說。而對太極拳史學研究頗有建樹者當推唐豪(1897——1958)、徐震,唐氏的《太極拳根源》、徐公的《太極拳考信錄》和《太極拳譜理董辨偽合編》是最早探索太極拳發展歷史的力作。楊班侯再傳弟子吳鑒泉(1870——1942)、郝為真傳人孫祿堂分別創立的吳、孫式太極拳基本形成。廣府本土太極拳發展也是如火如荼,名人高手如雲,比如郝月如(1877——1935),李萬成(1864——1947)、韓欽賢(1885——1958)、李集峰(1881——1960)、張振宗(1882——1956)、李福蔭(1892——1943)、郝硯耕(1904——1947)等。其中李福蔭(李啟軒之孫)於1929年將家藏「啟軒本」拳譜重新編印,無償分發,使王、武、李拳論廣為傳誦,成為各支脈太極拳傳人的修鍊準則。很遺憾,該本在編印過程中丟失,至今下落不明。
民國時期最有影響力的太極拳家當數楊澄浦先生,他不僅傳人眾多,而且幾乎個個非同凡響。這還可以從他1934年2月出版的《太極拳體用全書》中看出端倪。當時的軍政大員、學界泰斗紛紛為本書題詞,如國民政府主席、中央政治會議主席和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中央研究院院長和監察院院長蔡元培,上海市長吳鐵城,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張歷生,淞滬警備司令部參謀長歐陽駒,國民黨政府軍陸軍第四十軍軍長龐炳勛等。一個拳種的一門專著受到如此禮遇,可謂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為什麼?因為無論武術界、政界、文化界都有一個共識,意識到太極拳無與倫比的體育文化價值,蔣中正的題詞一語中的:
「鍛煉身心。」
亦如蔡元培之語:「可以禦侮,可以衛生,願以此有百利而無一害之國粹,為四百兆同胞之典型。」這才是太極拳能夠蓬勃發展的根源。
以上介紹的都與永年息息相關,那麼陳家溝、趙堡鎮的發展情況如何呢?走出家溝傳拳的先驅當推陳照丕(1983-1973)、陳發科(1887-1957),1928年,先後赴北平教拳。然而,武林界對陳氏風格的太極拳似乎不太適應或難以接受,有一首詩可茲佐證。楊敞,字季子,湘潭人,著名武術詩人,1929年11月杭州舉行的武術大賽上擔任評判委員會委員。他寫的一首小詩,廣為傳誦:
「都門太極舊尊楊,柔和遲緩擅勝場;
不意陳君標異幟,纏絲勁勢特剛強。」
詩中反映出「陳君」,即指陳照丕,陳發科,他們傳授的拳術「特剛強」,與此前流行的崇柔尚靜的廣府太極拳大不相同。這不禁使人聯想到同樣源自河南的豫劇,以剛為主,大起大落。陳君太極拳大開大合、跌宕起伏、剛強無比的特點與豫劇何其相似。由此及彼,楊祿禪傳太極拳行拳端莊優雅,盡顯雍容高貴的京文化特色,這多麼象京劇。而武禹襄傳太極拳則如河北梆子,典雅洒脫、高亢激越而不失婉轉,回味悠長。楊、武太極拳所表現出來的柔和舒緩、圓轉松靜的風格,所崇尚的無過不及,不丟不頂、曲中求直、綿里藏針,以及講求內在的氣勢,重意不重形等理念,在民國時期的陳家溝拳術中很難找到類似的特點。陳鑫(1849-1929)遺作《太極拳圖書講義》,於1933年出版時易名《陳氏太極拳圖說》,這是太極拳以家派稱謂的第一本專著,其中緣由可能為了表示與廣府太極拳有別吧。因為此前公開出版物,也包括手抄圖譜,均統稱為「太極拳」,還不曾有以家派姓氏而稱者。鄭悟清(1895-1984)、鄭伯英(1906-1961)是首傳趙堡拳的前輩,他們均在西安傳藝。1935年,杜育萬著《太極拳正宗出版》,這是趙堡拳的第一本公開出版物,可惜了解作者及本書的人不多。
第三,太極拳普及時期(1949—— )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融技擊、健身、修身、表演、娛樂等為一體的太極拳術受到黨和政府的高度重視,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分別指示、題詞,劉少奇、薄一波、溫家寶、李鐵映、伍紹祖等領導人身體力行練習太極拳,傅鍾文(1903-1994)、郝少如(1908-1983)、楊守中(1911-1985)、鄭曼青(1902-1975)、孫劍雲(1914-2003)、顧留馨(1908-1990)、吳英華(1905-1996)等太極拳家傾畢生精力傳播太極拳藝。當代,優秀傳承者更是燦若星漢,太極拳已經傳遍全國的所有省份、直轄市、自治區以及港澳台地區,並為越來越多國家人士所喜愛。1991年秋,永年縣人民政府舉辦了首屆河北·永年太極拳聯誼會,開太極拳專型大型比賽會議之先河,太極拳迎來大普及、大繁榮時期。上世紀六十年代,國家有關部門委託傅鍾文、郝少如、顧留馨、徐致一(1892-1986)、孫劍雲等編寫楊、武、陳、吳、孫式太極拳圖書,標誌著太極拳「五大流派之說」的最終形成,並廣為沿用。時下,太極拳各級各類比賽、研討、論壇等活動層出不窮,太極拳也裂變出更多的支派,我大約算了算,不下二十多個,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因為也許明天又會冒出一個流派。大變革、大發展的年代,創新求異可以理解,也是必然。姑且不去評判這諸多家派的是是非非,只要傳播的是太極拳,沒有脫離武李學說,取什麼名字,先加以包容吧。我堅信理性終要回歸,時間是最好的裁判,會給出最公正的答案。
總之,一百五十餘年的太極拳發展歷史充分證明,太極拳是通過「武」的形式,用肢體語言傳達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由此可延伸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傳達中國人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或理念,並升華為一種文化現象——太極拳文化,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載體,成為中華文明的一個典型符號。
註:本文是2012年首屆北京國際武術文化節、北京國際武術與養生文化學術研討會入選論文,被評為三等獎,大會宣讀論文之一。
怎樣練習太極拳併兼於薛蔚昌先生探討
《中華武術》連續刊發薛蔚昌先生文《太極拳的打法及其效應》、《向太極拳界大喝一聲:太極被『實勢』化、庸俗化了!》、《垃圾里撿金子——我學太極拳的體悟》等文,讀後頗受震動、感染、啟發。
首先,對薛老不懼得罪人,敢於「講了些真話」(語出《垃圾里撿金子》)的勇氣,表示由衷的敬意。時下,太極拳界非常熱鬧,可謂大師滿天飛,名師遍地有,拳書隨便出。我以為造成這種狀況,其錯不在「大師」、「名師」們,當是環境使然,變革年代的必然產物。幸好還有如薛先生這樣的清醒著,姑且讓那些自詡為「大師」、「名師」、「名家」們盡情表演吧。讀了薛先生之文,才知道前輩為學太極拳頗費許多周折,走過二十幾年彎路。還好後來無師自通,自學成才,這不能不使我更生敬意。同時,又產生一種直覺判斷:想來薛老(可能時至今日)未接觸過武式太極拳,未對武禹襄(1812——1880)、李亦畬(1832——1892)、郝月如(1877——1935)等先賢拳理拳論完全熟知或系統研究吧。否則,不至於在黑暗中求索二十餘年而無所得。
其次,敬佩歸敬佩,筆者對薛老的一些體會難以苟同。比如您寫道:
「『意』、『意念』是兩個根本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一種打法,一種勁道,與『力』同屬物理學上的能。後者,系意識念頭,歸屬思想範疇。可見,『意念』是對『意』的歧解和誤解。」「基於『意念』、『實勢』(習慣力)路子的著述,都是錯誤的。」
這種對「意」的別解,以及所謂「實勢」的提法,筆者之前聞所未聞,也許是孤陋寡聞,也許是對太極拳研究不夠深入之故吧。眾所周知,太極拳修鍊要求做到「意到、氣到、勁到(或稱形到)」。很顯然,這裡的「意」和「勁」屬於兩個概念,「意」絕不是、也不可能是勁、勁道、打法。筆者才疏學淺,誠請告知,薛老之說源自何處。
薛老還寫道:「太極拳系逆向思維的產物,高智慧的產物。精神玄妙,本就難以理解,給人一種神秘感……」筆者對此也有不同看法,以為:太極拳術智慧而非玄虛,精微而非精深,精妙而非神秘,易理解但很難駕馭。它之所以被搞得「玄虛」、「複雜化」、「糊塗化」、「面目全非」(薛蔚昌語),是因為始作俑者不懂裝懂或者一知半解之故。要知道太極拳不僅是一種拳技、一項體育運動項目,更是一種科學與文化。武禹襄《打手要言》明確指出;
「物將掀起而加以挫之之力,斯其根自斷,乃壞之速而無疑。」
這其中不就蘊涵著力學、槓桿學之理嗎?所以,太極拳運動並不難理解,所謂大道至簡。只是要定位準確,明白原理,才不致偏離軌道。我認為練好太極拳需要注意以下三點;
一、太極拳的理論基礎是什麼,那就是「武李學說」,即由武禹襄、李亦畬為代表的研究家總結寫出的經典拳論構建起較為系統、完善的太極拳理論體系,它是衡量太極拳術的標準,是修鍊太極拳的準繩。「武李學說」還包括武氏長兄澄清(1800——1884)、仲兄汝清(1803——1887)李氏長弟啟軒(1835——1899)以及郝月如、郝少如(1908——1983)的精闢論述。當然,《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也涵蓋其中。王、武、李、郝諸論一脈相承,理惟一貫。比如太極拳打手(或稱推手),從《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中的「走」、「粘」、「應」、「隨」,到武禹襄的《四字秘訣》「覆蓋對吞」,李亦畬的《撒放秘訣》「擎引松放」,至郝月如的「引化拿發」,步步深入,步步精微,逐漸具體細緻,而且通俗易懂。因此,當代太極拳傳人無論修鍊何種門派,都應摒棄偏見與固執,熟知、學習、研究「武李學說」,一定會大有裨益,豁然開朗。
二、太極拳的基本原理是什麼,那就是陰陽虛實。武汝清在《結論》一文開篇寫道:
「夫拳名太極者,陰陽虛實也。虛實明,然後知進退。進固是進,進中有退;退仍是進,退隱進機。
郝少如更一針見血地指出:
「不知陰陽,便不知太極(拳)。」
太極拳術借用陰陽的原始本意——日光向背之理:向日為陽,背日為陰。練習太極拳要求修鍊者的身體靠近或者接觸對手者為陽,反之則為因=陰。在太極拳中,「陰便是實,實即是陰;陽便是虛,虛便是陽。」(郝少如語)比如手(或者足)在前、在外、在上為陽是虛,在後、在內、在下為陰是實。如此,使對手永遠感知不到我之實,接觸到的永遠是我之虛,所謂以虛制實。太極拳便是運用陰陽之理、虛實之道,互相轉化、互相融合來控制對手,求達人為我制而我不為人制。
三、練習拳架必須先從身法入手,因為身法是走架求對求正的規矩。換言之,練拳走架就是熟悉身法的過程。只有身法正合乎規矩,才有可能功夫上身。太極拳身法首先由武禹襄提出、制定並規範,計曰十三條,包括「涵胸、拔背、提頂、吊襠、裹襠、護肫、松肩、沉肘、騰挪、閃戰。」其後,郝月如先生又增益三條「尾閭正中、氣沉丹田、虛實分清,」並在《身法要點》一文中做了經典的闡釋。徐震(1898——1967)、郝少如、吳文翰(1928——)等又從不同方面進行了解析。2011年第十一期《中華武術》刊發拙文《身法——太極拳走架打手的靈魂》,結合自身體會,對練習太極拳易出現的弊病、注意事項等做了一些補充說明,薛老不妨查閱、指正。
以上所言,不知是否在理。不過,我很願意和薛老這樣的明事理、豁達者交流探討。故大膽寫出一己之見,誠請薛老不吝賜教。
太 極 拳之 氣
什麼是太極拳之氣?歸納起來有三種認識。氣力、氣力,氣就是力;力氣、力氣,力即是氣。氣力合一。此其一;太極拳修鍊不是要求氣沉丹田嘛,當然是將吸進的空氣導引至腹部,聚于丹田,這種受意識控制的氣體就是太極拳之氣。此其二;通過特殊的訓練手段,培養出來的內氣,比如練拳時出現手脹、發麻,甚至發紅等現象,便是內氣所致,此即所謂的氣感。究竟那一種說法確切,首先,看看先賢經典拳論中關於「氣」的語錄吧:
最具代表性的當推《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中一語:「虛領頂勁,氣沉丹田,不偏不倚。」武禹襄(1812——1880)《打手要言》一文涉及「氣」的句子更比比皆是,達二十四處之多,比如「以氣運身」、「以心行氣」、「行氣如九曲珠」、「氣以直養而無害」、「心為令,氣為旗」、「氣宜鼓盪」、「氣如車輪」、「氣斂入骨」等等。
從這些語句中不難發現,氣即力的說法顯然不恰當。那麼,另兩種說辭呢?筆者在《中華武術》第十一期發表的《身法——太極拳走架打手的靈魂》中曾做過一點介紹,不妨查閱,今再詳加解釋。以「氣沉丹田」為例,它在太極拳修鍊中是一種身法要領,首先將其納入身法準則的是郝月如先生(1877——1935).他明確指出:
「能做到尾閭正中、涵胸、護肫、松肩、吊襠,就能以意送氣,達於腹部,不使上浮,謂之氣沉丹田。」
請注意「就能」二字的用意,顯非用力使氣、有意控氣,而是以上諸身法合乎法度之後,自然而然產生的結果,權且將其稱為「氣感」吧。氣感,因人而異,感覺不盡相同,不必刻意追求,要順其自然。氣沉丹田關鍵在於「吊襠」、「尾閭正中」,尾閭前送,小腹上翻,襠部鬆弛,如同井中汲水。腹內感覺鬆快,而絕非緊張,腹肌緊縮,所謂「腹內松靜氣騰然」(語出《十三勢行工歌訣》)。其功用使身心鬆弛,穩固下盤。與之相呼應的當然是「虛領頂勁」,意在「提頂」。頭頂百會穴如有一線上提,提綱掣領,領起全身,整個身體恰似懸空。如此,則頭正身直,滿身輕利,所謂「滿身輕利頂頭懸」(語出《十三勢行工歌訣》),這是向上的身法要求。百會穴與襠部會陰穴虛虛相對,如一線串就,上提下吊,輕靈文穩健,不偏不倚,「立身中正安舒,支撐八面」(語出武禹襄《打手要言》)。因此,氣沉丹田之「氣」,也即太極拳之氣,不可簡單地理解為人自然呼吸之氣。將吸進的空氣導引至腹部,充氣如鼓,更非太極拳之所為。必須清楚,修鍊太極拳不對人的自然呼吸進行有意識地調控。從生理學運動學角度而言,也無需控制,如蓄勁要吸氣,發勁必呼氣,這種功能人的呼吸系統自會做出本能的相應選擇,不需要人為調節。然而,當真正做到了氣沉丹田,人體重心自會下降,自然呼吸也隨之進入深呼吸狀態,氣順條達。
太極拳修鍊者追求氣感,須從追求氣勢下工夫。所謂氣勢,指人所表現出來的某種力量和態勢。正如郝月如先生所言:「太極拳不在樣式,而在氣勢,不在外面而在內。……要神氣鼓盪,全身好似氣球,氣勢貴騰挪,身體有如懸空。」肢體動作受內形的支配、指揮,氣勢由內生髮,通過肢體來傳達,此所謂「以心行氣」、「以氣運身」。因此,那種下盤不動或微動,四肢大幅度搖擺運動、纏繞摺疊、驚彈抖顫當不屬於太極拳運動的範疇。試想:手動,腳不移,手足不合;臂搖,腿不動,肘膝不合;肩抖,胯不動,肩胯不合。連基本的「外三合」都做不到,如何稱之為太極拳呢?習者不可不明。既然肢體是傳達氣勢的載體,那麼行功走架時,四肢要有放長、放大的意識,上可頂天,下可入地,前後左右須有穿透一切障礙物的意念。如此,則須骨肉分離,這也是意念,肌肉似完全松沉入地,只有骨骼在支撐,永年人將此叫做「脫骨狀態」。這時,身體便可產生懸空如氣球的膨脹感覺,同時兼備如樹紮根之沉穩,正所謂「氣宜鼓盪」、「氣如車輪」。日久功深,走架打手時的氣勢會越來越圓滿。所以,永年拳師在評價一個人的走架水平時,常常說:「氣勢不錯」、「欠缺氣勢」等。
當今,許多武林前輩對楊澄浦(1883——1936)、郝少如(1908——1983)的拳架推崇備至,認為迄今無人與之比肩。觀楊公拳照大氣磅礴,卓然不凡;郝公走架身法最為嚴謹,氣勢飽滿,無懈可擊。我輩後學當反覆研究,細心揣摩。
註:該文發表於《中華武術》2012年第三期
太 極 拳 之 神
武術最講究精、氣、神,太極拳也不例外。常言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武林中人講「眼為心之苗。」由此可知,人的所思所想會不同程度從眼神中流露出來。換言之,從一個人的眼睛裡可以窺視其心靈深處,所謂眼神心意相通。因此,太極拳之神即指眼的神態,也就是對修鍊者眼神的要求,即「眼法」。
有的拳師在教練太極拳時,要求習者的目光注視身前之手,眼隨手動,這叫做「手領眼運」。這種眼法是否正確呢?要知道太極拳「必須以內形的運動來支配外形的運動」(郝少如語),所謂內動牽引外動,由內而及外。反觀「手領眼運」,由外而及內,外動引領內動,顯然與太極拳基本要領相悖。郝月如先生(1877——1935)指出:
「神聚於眼,眼是心之苗,心從意中生。我意欲向何處,則眼神直射何處,周身亦直對何處,一轉眼則周身全轉。視靜猶動,視動猶靜,總須從神聚而來。」
這才是正確的眼法、眼神——眼領手運。眼,是引領者、嚮導,引導周身運轉的方向,聚精會神,專註一方。那麼,武者的目光關注的究竟是什麼呢?郝少如先生(1908——1983)講道「走架即是打手,打手即是走架。」二者理惟一貫,走架如同與無形的人交手。所以,武者的目光必定在關注對手。太極拳要求捨己從人,隨人而動而發,悉心體悟對手不斷變化著的運動狀態,己之眼神必須每時每刻關注對手的一舉一動。正如李公亦畬(1832——1892)在《五字訣》中所寫:
「要刻刻留心,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須向不丟不頂中討消息。」
關注對手,從對方的眼睛裡討消息,這是眼法;挨何處,從何處討消息,這是心意。察「眼」觀色,隨機應變,眼、心、手合一。鎖定對手雙眼,從對方眸子里探尋虛實,故走架時的眼神多以平視為宜。此時,姿態安詳自然,從容鎮定;目光平靜恬淡,溫文含蓄。摒棄浮躁,沒有桀驁不馴的眼神,更忌怒目圓睜,目露殺機。無論風雲如何變幻,從自己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永遠是從容與淡定。正所謂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將自己的動機隱藏起來,故眼神平靜含蓄,此為靜中有動,以求人不知我;從對方的眼睛裡討消息,故眼神具備洞察秋毫的深邃,此為動中有靜,求達我獨知人。目光所及,意、氣、形(勁)之所向。試想:如果不全神貫注緊盯對方雙眼,如何做到「彼微動,己先動,」(武禹襄)呢?不如此,武者的精、氣、神怎麼能從「心靈的窗戶」流露出來呢?
綜上所述,以下三種走架眼神是太極拳術不曾提倡的:
一、目光流盼。目光遊離,過於靈活,無有定向,則失去引領作用,明顯不妥。
二、閉目走架。顯然與「拳」、「技擊」的本意脫離,為靜而靜,失之於「不及」。
三、不眨眼行工法。某派太極拳宣稱「不眨眼」走架是其獨有特色,是衡量功夫水準的一個標尺。誠如是,眼不眨,神色滯,呆相生,為專而專,當然失之於「過」。
總之,眼法也講究「無過不及」,習者一定要把握好一個「度」。
(該文發表於2012年《中華武術》第五期)
談談對太極拳掤勁的一點認識
2012年《中華武術》第三期「名家講堂」欄目,刊發五位名家專訪《如何理解太極拳的掤勁》,讀後感觸頗深。談談筆者的一點拙見吧。
要理解太極拳的掤勁,首先必須對太極拳之勁有準確地定位,勁與力有什麼區別。郝少如先生(1908——1983)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後在上海體育宮講拳時,多次指出:太極拳運動的方向是明確的,而路線是曲的。由此可知,太極拳使力的方向時刻發生著變化(志英按:此即走化制人)。眾所周知,力的三要素是:大小、方向、作用點,力的方向呈直線。而太極拳用力則走弧線,行工走架每一招法、每一拳勢、每一動、每一次用能都要如此,方向時刻在變,所謂「曲中求直「(語出武禹襄《打手要言》)。因此,太極拳是一種特殊的用力方式,與一般的力有所不同,故稱之為「勁」。太極拳先賢李啟軒先生(1935——1899)曾做過一個經典比喻:
「如置球於平坦,人自莫可攀躋。強臨其上,向前用力後跌,向後用力前跌……」
其意為太極拳修鍊者要做到周身一家,形若球體,彼觸之則被引進落空。例如太極拳之進,當如球體向前滾動一般,動則俱動,旋轉向前。轉則既前行,又兼有回引下沉之勢,所以太極拳之勁當是一種複合力。理論上勁分八種:掤、捋、擠、按、採、挒、肘、靠。此說最早見於1881年李亦畬先生(1832——1892)手書三本太極拳譜,史稱「老三本」。其中《十三勢》一文中寫道:
「十三勢者:掤捋擠按採挒肘靠進退顧盼定也……」
對於以上勁別,《永年太極拳志》(志英按:該書編委會組織專家組對勁別進行定義,筆者為受聘專家和本書編輯之一)這樣註解,現摘要於下:
「將由內向外、向上之力稱之為掤勁。」「順對方來勢向側、向後的牽引即為捋。」「凡以手或臂橫於胸前向對方貼近推擠,使其失去運化的外推之力稱之為擠。」「向前、向下推按的力稱之為按。」「用手臂按著對方的手臂向斜下沉采稱之為採勁。」「將轉移對方的勁力還制其身稱為挒。」……
由此可知,「掤」為諸勁之首、之本,其他勁法均含有外掤之意。非此,則必然或丟或頂,根本談不上沾連粘隨,不丟不頂。因為離開了掤的勁法無從實施,故有「掤勁不丟」之說。從理論上勁路可以分解為八種,但具體操作時,又不會、也不能單獨使用,而是以一勁為主多勁並用的混合勁法。比如「掤勁」,在運用時會令對手騰空而出。這其中必先採而引化方可向「外」,必先下沉按擠才可向「上」,此為「有上即有下,有前即有後,有左即有右。如意向上升,即寓下意。若物將掀起而加以挫之之力,斯其根自斷,乃壞之速而無疑。」(語出武禹襄《打手要言》)以「肘」、「靠」為例,形為肘擊、肩靠,但絕非以肘直頂、用肩硬靠,個中含有切帶搓拔之意。郝月如先生(1877——1935)將太極拳防守反擊的過程通俗地描述為「引化拿發」,四個字分四個步驟。發,必有引、化、拿做鋪墊,先引後化再控制對手,方可奏效發人。話雖如此,分成四步,實則化打合一,對手所感受到的只是突然失控身不由己的驚彈而出。當然,若非極精深造詣者,難以達到這樣的境界或效果。
因此,習者切不可簡單孤立的對待使用掤勁,要辯證的把握太極拳各種勁法。
(該文發表於2012年《中華武術》第五期)
李亦畬「老三本」的價值
「老三本」,指李亦畬手出的三本太極拳譜。李亦畬,名經綸,字亦畬。生於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卒於光緒十八年(1892年),直隸廣平府永年縣西街(今河北省永年縣廣府鎮西街)人。邑庠生,候選巡檢。博學多才,精中醫,嗜拳術。咸豐癸丑(1853年)隨母舅武禹襄(1812—1880)學習太極拳(時稱「綿拳」、「粘拳」、「軟拳」、「黏拳」等),二十餘年,盡得其傳。復以畢生精力苦心鑽研,「凡一舉一動,無時無刻莫不在鍛煉揣摩中。」(其孫李棠蔭語)「每得一勢巧妙,一著竅要,即書一紙條貼於座右,有如科學家之試驗。逾數日,比試揣摩,覺有不妥,即撕下,另易他條,往複撕貼,必致神妙正確不可再易方止。久之,紙條遍貼滿牆,遂集成書」。(其子李寶廉語)光緒七年(1881年)手書三冊太極拳譜,一本自存,習稱「自藏本」:一交胞弟啟軒(1835—1899),習稱「啟軒本」;一傳弟子郝和(字為真1849—1920),習稱「郝和本」。合而言之,史稱「老三本」。
亦畬公逝世後,「自藏本」由次子遜之(1882—1944)收藏。現傳亦畬公曾孫旭藩,家人視譜如命,罕有睹其全貌者。「啟軒本」傳至第三代李福蔭(1892—1943啟軒之孫)時,福蔭先生鑒於太極拳譜輾轉抄錄錯訛頗多,遂據「啟軒本」釐定次序,分為章節。油印、石印多次,頒贈友好和太極拳愛好者,原件卻不幸散失。然根據此本編次油印的《廉讓堂太極拳譜》和1935年4月在太原鉛印出版的《李氏太極拳譜》尚有少量傳世,也算不幸之中的萬幸。「郝和本」為真傳次子月如(1877-1935),月如傳子少如(1908-1983)。少如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公示,影印刊登於顧留馨(1908-1990)編著《太極拳術》第371-379頁,廣為流布。原件現存少如上海弟子王慕吟處。
現以「郝和本」為例,並參以「自藏本」簡作介紹。「郝和本」封面題「王宗岳太極拳論並五字訣後附小序」,下注「郝和珍藏」。「自藏本」封面刪去「王宗岳」三字,只題「太極拳論並五字訣後附小序」,下署「亦畬珍藏」。工筆小楷書寫,頗見功力,堪為書法上品。計33頁,每頁一般為8行,每整行16個字。篇目依次為:
1、《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2、《十三勢架》3、《身法》
4、《刀法》5、《槍法》6、《十三勢》
7、《十三勢行工歌訣》8、《打手要言》9、《打手撒放》
10、《太極拳小序》11、《五字訣》12、《撒放密訣》
13、《走架打手行工要言》
另,「自藏本」增益兩文:武禹襄論《四字不傳密訣》、李亦畬作《打手法》。
從篇目排列順序分析,以第10篇為界限分成兩部分:1-9篇非李亦畬作品,10-13篇是李亦畬拳論。第一部分出現兩個署名:「王宗岳」、「武禹襄」。「王宗岳」名下拳論僅一篇,即《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2-5,8、9篇為武禹襄作品無疑。而6、7篇因無署名存在爭議。我認為此二文雖未題名仍屬武公拳論,原因很簡單,武公文章間夾雜他人之作,與理不通。如有,也當署名或附說明。「老三本」不僅有拳名注釋,拳架(含刀、槍器械)套路名稱及練法,還有身法要領、行工準則、修鍊體會、打手要言、功法指南等,從實踐到理論已成體系。可以說,它是太極拳歷史上的里程碑。
首先,「老三本」是迄今為止發現得最早太極拳譜,「太極拳」、「王宗岳」和《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均首見於此。
其次,以「老三本」中可以看出太極拳名稱的演變過程,始名「長拳」、「十三勢」等,後稱「太極拳」。 「老三本」第一部分拳論以「十三勢」冠名,如《十三勢架》、《十三勢》、《十三勢行工歌訣》等,亦即武禹襄拳論尚未稱「太極拳」。第二部分拳論題「太極拳」名,可知,「太極拳」名稱是在李亦畬時代產生並逐漸統一。有人可能提出質疑:「老三本」開篇即《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當做何解?仔細推敲,全文以哲學術語「太極」入筆而論拳術,未有「太極拳」稱謂。可知,此文題目當是「太極拳」名出現後李公亦畬所添加。即文章寫在前,題目後人冠。
再次「老三本」規範了太極拳身法,制定了一系列行功法則,如走架必須體現「柔和舒緩」「連綿不斷」的特點。一舉動「無使有凸凹處,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斷續處。」「極柔軟然後極堅剛,能粘依然後能靈活」。(武禹襄語錄)
第四 武禹襄、李亦畬學識淵博,德才兼備,卻淡泊名利,唯以研究武學為事。這在「重文輕武」、「文武不同道」的封建時代,不為人所尊崇,然而,今天看來,無疑難能可貴。武、李先賢開文人研習太極拳之先河,昭示著太極拳文化之伊始。作為開拓者,武禹襄其功甚偉。武、李拳論將拳術與儒家思想水乳交融,使習拳與做人和諧統一。「立身中正安舒」。「內固精神,外示安逸」,「氣以直養而無害,勁以曲蓄而有餘。」「曲中求直,蓄而後發。」「氣宜鼓盪,神宜內斂」(武禹襄語)等,無不浸潤著儒學倡導的「中庸」思想,體現出研習者對和諧圓融境界的追求。
第五,任何一門學科的建立,都走過從實踐到理論,再從理論指導實踐的過程。太極拳也不例外。「老三本」的誕生,表明太極拳理論體系已初步形成,成為太極拳走向成熟的最鮮明標誌。作為奠基人,首推武禹襄,次為李亦畬。其後,諸家拳派、諸家講論無不受武、李學說啟迪、影響。
總之,「老三本」將中國武術理論研究水平,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因此,我建議當代武術工作者應當重視「老三本」,認真學習其中拳論,為弘揚武學文化,做出應有的貢獻。
註:文中所指武、李拳論或武、李學說,包括《山右王宗岳太極拳論》。
該文發表於2010年《精武》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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