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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與章士釗耐人尋味的書信往來

□ 於繼增 魏新政

  1957年整風反右時,章士釗曾上書毛澤東陳述對自己的「批判不公」:他的著作出版受到康生阻擾,向毛澤東告狀斷然拒絕「改變原稿」;「文革」時他反對打倒劉少奇,苦勸毛澤東」「化豺狼為玉虜」……這些當時極為敏感和棘手的問題。在他和領袖的書信交談中顯得平淡如水,有的事情好奇蹟般的得到解決。在那個大講「階級鬥爭」的年代,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由此產生的傳奇故事耐人尋味。  傾注晚年心血的學術巨著    章士釗從1960年開始,曾在中國人民大學古漢語教師進修班講授「柳宗元文選」,後來在講義基礎上整理撰寫成《柳文指要》。何謂「指要」?按章先生解釋是指要為文家常語,好比向秀對《莊子》之解義,不同於舊注。《柳文指要》從義理、考據、文章等方面,對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字子厚,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文集進行深入探討,其中不乏「借今釋古」、「古為今用」的現實思考,表達了作者的社會理想和人文追求。是章士釗先生長期研究柳宗元的重要學術成果。  與章士釗有著密切交往的毛澤東,發現了這部著作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他說他也愛柳文,要章士釗將書稿送他先讀,並主動提出要替他審稿。章士釗字行嚴,號孤桐,1881年生於湖南善化(今長沙),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教育總長、秘書長,當過北京農大校長、北大文學院長。建國後任中央文史館館長。毛澤東早年在湖南一師讀書時,就聞知章士釗的大名,也曾讀過他主編的《甲寅》雜誌。1918年,青年學生毛澤東從湖南來到北京,在楊開慧之父楊濟昌教授介紹下當了北大圖書管理員,期間他曾經聽過章士釗的課,當楊濟昌考慮是否將愛女楊開慧嫁與毛澤東時,徵詢好友章士釗的意見,章熱情地促成了此事。1920年,毛澤東籌措湖南建黨和一部分同志赴歐洲勤工儉學的經費,曾經求助於章士釗,章設法給他搞到2萬塊銀元。1945年在重慶談判期間章給毛又出過不少好主意。毛澤東十分敬重他這位同鄉愛國老人的品行和學識,1956年曾專門委託章士釗去香港斡旋「國共和談」事宜。  章士釗雖然年長12歲,但他同樣敬重毛澤東,平時他們多有接觸和書信來往。這次他遵照毛澤東的要求,先後將100萬字的《柳文指要》(上、下卷)初稿送給了他,毛澤東收到後便開始了閱讀,並於1965年6月26日派人給章士釗送去桃杏各5斤,他在信中說:「大作收到,義正詞嚴,敬服之至……」這是他對這部書稿的初步印象。他一絲不苟地審閱、批改,提出若干修改意見,寫下大段大段的文字。考慮到章老還要使用初稿,所以他讀一部分退還一部分。毛澤東在當時日理萬機的情況下,為一部個人著作如此用心絕無僅有。他同意出版這部書,但覺得有些問題還需要再說明一下,便又寫了一封信:  行嚴先生:  各信及指要下部,都已收到,已讀過一遍,還想再讀一遍,上部也還想再讀一遍,另有友人也想讀。大問題是唯物史觀問題,即主要是階級鬥爭問題。但此事不能求之於世界觀已經固定之老先生們,故不必改動。嗣後歷史學者可能批評你這一點,請您要有精神準備,不怕人家批評。……柳文上部,盼即寄來。  敬頌  康吉!  毛澤東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信中提到的「另有友人」指的是康生,康生當時是分管意識形態工作的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成員。毛澤東要康生也看看這本書,不僅僅是因為他負責意識形態工作和主管學術批判,更考慮到康生對這部書的態度——他曾明確反對過出版該書。早在1963年3月,章士釗就寫出40多萬字的本書初稿,曾交給中華書局徵求意見,總編輯不敢做主,就打報告請示文化部和中宣部,中宣部又請示康生,康生批示說:「我認為中華書局不應該給章出此書。如同意,請告中華書局。」又說:「如章問,可直接告他,書中有許多錯誤觀點,並企圖為他過去的醜惡翻案,進而宣傳自己。我們的紙張不夠,為什麼給他出這樣一部四十餘萬言的書?即使沒有或刪去那些反動論點,也不必出。因為:(1)如果從哲學史思想史角度上研究柳文,沒有馬列主義觀點是不會得出正確結論的;(2)如當作材料來出,專家會去看原文。」中華書局總編輯接到這個批件後,就通知文學組退稿。這一過程毛澤東是知道的,所以事隔兩年後,當他想幫助老朋友再次出書時,不能不顧及到康生的意見,就送書稿給他看,還寫了一封信與他溝通:  康生同志:  章士釗先生所著《柳文指要》上、下兩部,二十二本,約百萬言,無事時可續續看去,頗有新義引人入勝之處。大抵揚柳抑韓,翻二王、八司馬之冤案,這是不錯的。又批桐城而頌陽湖,譏帖括而尊古義,亦有可取之處。惟作者不懂唯物史觀,於文、史、哲諸方面仍止於以作者觀點解柳(此書可謂《解柳全書》),他日可能引起歷史學家用唯物史觀對此書作批判。如有此舉,亦是好事。  此點我已告章先生,要他預作精神準備,也不要求八十五齡之老先生改變他的世界觀。  毛澤東  一九六五年八月五日  康生號稱「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當年靠極「左」手段和批判小說《劉志丹》發跡,也想把章士釗揪出來撈取政治資本,但礙於章與毛的朋友關係沒敢下手,只是「理直氣壯」地阻撓他的著作出版。善於察言觀色的康生,城府很深,見毛澤東給自己送來書稿並寫信磋商,說此書「頗有新意引人入勝」,便來了個「急轉彎」。12月5日,他讀完書稿後給毛澤東複信說:「……八十五歲的老先生,尚有精力做此百萬巨著,真非易事,我讀完之後,覺得主席八月五日信中對此書的評價,是十分中肯完全正確的,此書翻永貞政變之案,申二王八司馬之冤,揚柳子厚『以民為主』的思想,斥韓退之『以民為仇』的謬論,確有新義引人入勝之處。當然,正如主席信中所說,此書也有缺點,如著者不能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去解釋柳文,對柳宗元這個歷史人物缺乏階級分析,對社會進化,以為『承新仍返諸舊』,『新舊如環,因成進化必然之理』等等,但這些對於一個沒有研究馬列主義的人,是可以理解的。」  這就是康生的「聰明」之處,他不談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是迎合「主席所說」,甚至對「缺點」也抱有相當的寬容和理解。但不管怎麼樣,康生的回信使毛澤東很高興,於是便把康生給他的信連同信封轉給了章士釗。1966年1月12日毛澤東在給章的信中說「大著《柳文指要》康生同志已讀完交來,茲送上。有若干字句方面的意見,是否妥當,請酌定。」並附註說「附件兩紙,另康生同志來信一件,均附上。又及。」至此,出書的「政治渠道」已全部打通。    夾縫中插入的「蘭亭論辯」    就在章士釗緊鑼密鼓地準備《柳文指要》出版的時候,他的「忘年小友」、當時著名的書法家、江蘇省文史館館員高二適給他寄來一篇文稿,請他向毛澤東推薦准予發表此文。  起因是,1965年6月間,郭沫若寫了一篇兩萬字長文《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在《文物》雜誌發表,《光明日報》連載,提出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有假,並不是王羲之所寫!此論一出,立即在全國學術界引起轟動。  「王謝」是指王興之(王羲之堂弟)和謝鯤(謝安伯父),「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說的就是東晉時期住在南京烏衣巷的這兩姓望族。1964年至1965年間在南京出土了《謝鯤墓誌》和《王興之夫婦墓誌》,碑文都是用隸書寫成,這與同代的王羲之寫的《蘭亭序》筆跡大有不同。郭沫若據此認為「天下的晉書都必然是隸書」,而行書《蘭亭序》「既不是王羲之的原文,更不是王羲之筆跡。」他進一步推論,《蘭亭序》的文章和墨跡均是王氏第七代孫——智永「所寫的稿本」。  著名書法家高二適首先對郭論提出質疑,寫了一篇《(蘭亭序)的真偽駁議》,稱郭沫若先生的文章「不啻在帖學上作了一個大翻身」,真乃「驚心動魄之論」。高文引證大量文獻和法帖資料,駁斥和推翻了郭沫若的「未見說」和「依託說」。他認為,蘭亭筆意與王謝墓石書體迥異,正表現了魏晉時多種書體並存的歷史事實,在兩晉已變隸人正行字體變革時代,不可要求羲之作蘭亭重新字字做隸書,但《蘭亭序》部分字跡仍未脫離隸書之筆意,「郭先生擬《神龍》於智永,不識別有何種秘義?」高二適針鋒相對地提出:「《蘭亭序》為王羲之所作是不可更易的鐵案。」  高二適原名錫璜,江蘇東台人,1931年北平研究院國學研究生畢業,曾任國民政府立法院秘書,其書法被院長於右任稱讚為「天下一高」。高二適在二、三十年代即為章世釗主辦的《甲寅》投稿,他們成為至交,高二適先將這篇指名道姓的「駁議」文章寄給《光明日報》,結果「以退稿處之」。他意識到報刊發表的難處,這是向「史界班頭」開火呀!於是想到了章士釗與毛澤東的關係:在崇尚權威的時代,只有「通天」方可挽救。  1965年7月14日高二適將文稿寄給章士釗,希望通過老友得到毛澤東的出面支掙「鄙稿倘邀我主席毛公評鑒,得以公表,亦當今至要之圖也(個人報國之忱在此)……適恃不會遭到敵陣,可為書林中人伸一口氣,」章世釗很理解他這個「小友」心情,自恃與毛澤東的私交,於是將高二適的文章手稿轉呈毛澤東,並寫了一封信:  潤公主席座右:  茲有讀者江南高生二適,巍然一碩書也(按碩書字出《柳集》)。專攻章草,頗有發明,自作草亦見功力,興酣時並窺得我公筆意,想公將自瀏覽而喜。此釗三十年前論文小友,入此歲來已白髮盈顛、年逾甲子矣。然猶篤志不渝,可望大就。乃者郭沫若同志主帖學革命,該生翼翼著文駁之。釗兩度細核,覺論據都有來歷,非同隨言塗抹。郭公扛此大旗,想樂得天下勁敵而周旋之。(此論學也,百花齊放,知者皆應有言,郭公雅懷,定會體會國家政策。)文中亦涉及康生同志,惺惺相惜,此於章草內為同道。該生來書,欲得我公評鑒,得以公表,自承報國之具在此,其望雖奢,求卻非妄。鄙意此人民政權文治昌明之效,釗乃敢冒嚴威,遽行推薦。我公弘獎為懷,惟酌量賜予處理,感逾身受。專此籍叩。  政綏  章士釗 謹狀  七月十六日  該生致釗書附呈,不須賜賜還。  毛澤東一生喜歡《蘭亭序》,並時常背誦和臨摹。他曾對保健醫生韓桂馨說「《蘭亭序》是王氏的傳家寶,唐太宗十分喜愛,除令人臨摹外,真品已被唐太宗帶到昭陵的地下去看嘍!」——看來毛澤東也覺得世傳《蘭亭序》並非王羲之真跡,但他喜歡這個絕世珍品與它是不是「真品」似乎無關,兩天後他給章士釗回復一信:  行嚴先生:  ……又高先生評郭文已讀過,他的論點是地下不可能發掘由真、行、草墓石。草書不會書碑,可以斷言。至於真、行是否曾經書碑,尚待地下發掘證實。但爭論是應該有的,我當勸說郭老、康生、伯達諸同志贊成高二適一文公諸於世。柳文上部,盼即寄來。  毛澤東給章士釗的信(局部)。  敬頌  康吉!  毛澤東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毛澤東希望展開爭論,但這場「筆墨官司」畢竟有些特殊,就同時給郭沫若寫了封信:「章行嚴先生一信,高二適先生一文均寄上,請研究的處。我復章行嚴先生信亦先寄你一閱。筆墨官司,有比無好。」  郭沫若收到毛澤東的信後,當天就約見《光明日報》總編輯,說毛主席接受了章士釗的建議,可以發表高二適的文章,可以在報紙上組織討論。章士釗也對記者發表談話,說毛主席十分重視學術研究,《蘭亭序》真偽是一個大問題,會引起大家關注的。當時臨時代管文化工作的《紅旗》雜誌總編輯陳伯達得知毛澤東的意見後立即做出安排。這樣,高二適的《(蘭亭序)的真偽駁議》於1965年7月23日在《光明日報》冠以「蘭亭論辯」欄目見報,幾千字的影印手稿也在第7期《文物》雜誌上發表了。於是,在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專事學術批判的夾縫中,開始了一場有聲有色的「蘭亭論辯」。直到這年底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發表,持續半年多的蘭亭論辯才告一段落。這場論辯雖然受到康生對不同觀點的壓制(康親自組織撰寫支持郭沫若觀點的文章),但還是發表各種文章幾十篇,出現了那時學術界少有的活躍氣氛。這不能不說由於毛澤東支持章士釗的建議,推動學術探討起了關鍵作用。    章士釗痛加自貶《柳文指要》    1966年3月8日,章士釗寫完《柳文指要跋》後,將書稿又交到中華書局。中華書局通過章的秘書隱約知道這部書稿「大有來頭」,並「作為急件處理」,但並不了解具體情況,更不清楚毛澤東給章信的內容。但康生幾年前曾經否定這部書稿的批示,編輯們的印象猶深;況且此時全國已開始了對吳晗《海瑞罷官》的批判,「文革」已呈山雨欲來之勢,所以出版社格外謹慎。為「分清責任」,避免「秋後算賬」,發稿編輯在「審稿意見」上首先指出了作者「封建主義的立場、觀點」、「竭力美化柳宗元」,「借古諷今」等問題,並註明:「我們認為這部書是封建復古主義逆流的一個標本,可以提供學術界討論批判,以提高我們的認識。」為慎重起見,發稿前又向文化部打報告請示,5月6日石西民副部長批示「據所知《柳文指要》系主席囑咐予以出版。康生同志也已看過,擬同意中華書局出版計劃。」這樣,中華書局才放心地抓緊排校工作,5月31日打出全部校樣,就要開印了。可是,6月2日廣播了北大聶元梓「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文革」風暴席捲全國,《柳文指要》出版的事自然就「泡湯」了。章含之在一篇文章 里說:「父親十分傷心,他花費了近10年的時間在年近九十的時候完成這一巨著,最後不得不把書稿閑置起來。」  其實在這之前,報紙上已經開始了對《燕山夜話》、《早春二月》、《李慧娘》等所謂「黑戲」、「黑書」、「黑電影」的批判,大批作家、藝術家,人心惶惶。1966年5月10日,章士釗給毛澤東寫信,也對《柳文指要》痛加自貶,「我的思想受到絕大的震動,而將自己的筆墨工作仔細檢討,覺得最近提交中華書局準備出版的《柳文指要》,應當撤回重新檢查」,「我的所謂指要純平按照柳子厚觀點,對本宣科,顯然為一個封建社會的文藝殭屍塗脂抹粉。」章士釗甚至將自己這部傾注了晚年全部心血的巨著斥為「大眾向上的絆腳石。換而言之,即不啻此次文化大革命的對象」。毛雖然熱衷於搞政治運動,但對他看重的學術著作和黨外人士還是持冷靜的關懷態度的,他在章請求對自己「痛加批判」的檢討信上批道「此語說得過分」,「要痛加批判的是那些掛共產主義羊頭,賣反共狗肉的壞人,而不是並不反共的作者。批判可能是有的,但料想不是重點,不是『痛加』。」  毛澤東一方面號召批判「四舊」,一方面甚至允許有學術價值的《柳文指要》出版。他5月17日在章士釗的信件上批示  劉、周、鄧閱。送康生同志,與章先生一商。一是照原計划出版;二是照章先生所提,假以一、二、三年時間,加以修改,然後印行。二者擇一可也。  無論是康生還是章士釗,選擇的結果自然是「暫緩出版」。  1966年8月28日夜,一群紅衛兵闖入章士釗寓所,勒令這位風燭老人在院子里罰站,以粗野的語言辱罵和嘲諷,並抄走許多文稿、書信和典籍。章士釗滿腔怒火,毅然上書毛澤東,毛澤東親筆寫了回信:「來信收到,甚為繫念,已請總理予以布置,勿念為盼!」周恩來接到毛澤東批轉的章士釗信件,立即責令北大紅衛兵送回被抄物品,並布置解放軍301醫院接收章士釗、宋慶齡、李宗仁等一批民主人士的頭面人物,實施「住院」保護。  要說章士釗與毛澤東的通信還真有點傳奇性。儘管章往往提出一些尖銳、敏感的問題,但毛對他這個老熟人總是另眼相看,若是換成別人,後果還很難說,彭德懷1959年在廬山寫信的遭際人所共知。所以章士釗在毛澤東的心目中地位很不一般。  1957年整風反右時,章士釗也在全國政協發表了一大堆意見,招致圍攻。於是他寫信給毛澤東,陳述他給黨,提意見對他,「批判不公」,毛澤東閱信後批示「章士釗雖然在座談會上用了一些過激言辭,然用意是好的,不要批判他了。」領袖一句話,章老先生從容過關。  1967年春,隨著反擊「二月逆流」,頭號目標劉少奇面臨滅頂之災。章士釗不顧家人反對,再次上書毛澤東,力陳己見,反對打倒劉少奇,斥責對劉少奇的批判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斯殆別有用心,應置之不論不議之列」,建議「開一懇親大會,兩公同時出席,相與化豺狼於玉帛」。這位老先生還給劉少奇寫信,讓他「取法廉頗向藺相如肉袒負荊之誠意,親詣潤公之門,長跽謝罪」。當時對劉少奇是「全黨共株之全國共討之」,而章士釗卻「反其道而行之」,照理是犯了「大忌」。但毛澤東,平和地寫信告訴章士釗:「個別人的情況複雜,一時尚難肯定,尊計似宜緩行。」過了幾天,毛澤東還派人將專案組整理的有關劉少奇的材料送給章士釗閱看。章以大律師的眼光看出這些材料根本不足為憑,「是蓄意置劉於死地」,這才明白自己先前上書相勸似乎太過書生氣了。  這些事現在想來都替章老先生捏把冷汗。他之所以沒惹來麻煩甚至禍患,全在於毛澤東施以保護,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由此可見一斑。    微笑遠行的老先生    章士釗畢竟是個鍥而不捨的人,他在關注國內外形勢的同時,也時刻關心著自己學術成果的命運。1970年文革進入「斗、批、改」階段的時候,狂暴稍弱;恰好到了「假以一、二、三年時間」,章士釗便又重新提出了《柳文指要》的出版問題。本來毛澤東幾年前已批准出版,中華書局也已排定,然而在開機印刷時,康生卻節外生枝。他當時的權力更大了,乃中央副主席、「中央文革」的顧問,炙手可熱的人物,見《柳文指要》又要出版了,就一反「文革」前給毛澤東的表態,對人說「章士釗反人民不反共產黨。歷史上,他幫助共產黨,出過不少力,但他的立場、觀點、方法,始終沒站到人民一邊來。」並專斷地提出:「章士釗必須改變觀點,將全書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重新修改一遍後才能出版。」這無異於重起爐灶,給這個有著固有觀點的老先生出了一道難題。章士釗得知康生意見後極為憤怒,馬上給毛澤東並康生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長信,斷然拒絕按康生的意見修改,他在信中說:  根據康生的意見,看來原作不加改動斷不可,即為社會必須掃除的穢濁物,哪裡還談得上出版。夫唯物主義無他,只不過求則得之不求則不得之高貴讀物。我未信人類有不可變更的觀點,亦未聞天下有走不通的道路。為此請求主席恕我違抗指揮之罪(章註:指不改變原稿),開賜我三年期限補習必不可不讀的馬列著作以及全部毛選,如果天假之年能達九十六闕比時,諒已通將《指要》殘本重新訂正,准即要求版行公之大眾,不望無瑕,庶乎少過。我之此一請求出於十分真誠。臨紙無任惶恐。待命之至,未肅順致崇祺。康生副委員長均此未另。  字裡行間的惶惑和激憤之情溢於言表。難道他真的願意去黨校學習三年馬列?他心裡清楚,毛澤東早在十幾年前就曾表示:「大問題是唯物史觀問題,即主要是階級鬥爭問題。但此事不能求之於世界觀已經固定之老先生們,故不必改動。」所以章對康生的求全責備並不以為然。他敢於再度上書,想來也是因為有毛澤東的明白無誤的表態吧。  奇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章士釗的這封譏諷康生、發泄了很大不滿的「犯忌」的信,不僅沒有招來禍患,反而使事情出現了戲劇般的轉機毛澤東接信後批給康生「研究處理」;康生深諳毛澤東的意圖和權威,更知道他與章士釗之間的關係,就順水人情地硬著頭皮「同意辦」——這種幸運和奇蹟也只能在章老先生的身上發生。1971年3月15日,周恩來在召開的出版工作會議上,就《二十四史》和《柳文指要》的出版作了具體安排。章士釗向周恩來提出,將社科院下放到河南幹校的一位姓卞的學者召回,協助他進行了校勘。同年9月《柳文指要》一書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了,章老幾十年的心血和研究成果終於變為現實!  那天拿到新書他十分高興,「父親激動得手都發顫了,他捧著新書來回撫摸著,還拉著妞妞的手叫她也摸著書的封面,對她說:這是爺爺寫的……」(章含之《<柳文指要>出版的前前後後》)。章老又花錢買了上百冊,親筆題字送給毛澤東、周恩來和朋友 們。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時,周恩來將《柳文指要》作為禮品送給了他。為感謝章老的辛勤勞動,在當時不實行稿費的情況下,周恩來送給他1萬元。章老囑咐去聯合國開會的女兒,要將這筆錢換成美元給毛主席和周總理買點營養品,但當時不能辦,章老很是遺憾。  然而一時成為焦點的學術爭辯並沒有停止。  1972年8月,郭沫若又在第2期《文物》上發表了《新疆新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以大半篇幅批駁章老剛出版的《柳文指要·柳子厚之於蘭亭》。針對章士釗提出的「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拘執新出土二石為職志,以一定萬,以偶冒常」等「非偽說」,郭沫若宣稱1965年期間曾熱烈辯論過的《蘭亭序》真偽問題「在我看來是已經解決了」。章士釗對此做出反應,撰寫了《「蘭亭序貼」非偽,「蘭亭序文」為真》,並請南京的高二適也寫了反駁郭沫若的文章《(蘭亭序)真偽之再駁議》。高於1973年元旦作了一首詩《寄孤桐(章士釗)老,告予代作蘭亭論文》,談到「論文楚語兔千豪,新解推離始命騷」。孰料章老因警惕到有可能捲入「政治漩渦」,這些文章當時未予發表出來。  1973年7月1日,92歲的章士釗先生在香港病逝。毛澤東聞聽十分沉痛,派了專機去廣州迎接他的骨灰。黨和國家領導人周恩來、鄧穎超、朱德、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等參加了追悼會。毛澤東送了花圈。郭沫若在悼詞中說:「章士釗先生熱愛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擁護中國共產黨,關心社會主義建設和國內外形勢,晚年又以高齡孜孜不倦地從事祖國文化遺產的整理和著述,這種精神是值得欽佩的。」周恩來對章士釗的親屬說「行老一生做了許多好事,他是中國共產黨的一位好朋友。毛主席知道行老去世是很難過的,要我轉達慰問。」  在章士釗去世一個月之後,毛澤東寫了他一生最後一首近體詩《讀(封建論)呈郭老》,批評郭沫若的《十批判書》:「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激賞柳宗元的《封建論》:「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郭沫若誠惶誠恐地表態:「十批大錯明如火,柳論高瞻燦若珠」。  章士釗九泉有知,才會更加明白毛澤東何以看重《柳文指要》。毛澤東傾心相助的這位老人走了,他是帶著滿足的微笑遠行的,他和領袖的書信傳奇給世人留下了一段佳話。   作者:於繼增 魏新政 《黨史博採》200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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